好的一面来看,这是狂欢节,满足人们总想把所有好东西聚集一起,一次吃完的渴望;而且,经过这么一搞,推理小说迷才蓦然发现,原来我们习以为常甚至老怨怪它生不出新花样的推理书写传统,居然累积成果这么丰硕,随便拿一点最简单、最粗浅的诡计出来,就足够像昔日的上帝之鞭阿提拉王那样横扫全世界。《达芬奇密码》靠的不就是那几个说起来会让人脸红、任何推理写作者都不好意思再用的谜吗? 从杞人忧天的一面来看,一定也有人会开始担心,大家都这么欢呼收割,困难的基础工作谁做?正因为百年来的前人不断种树,今天我们才能乘凉;如今大家争着砍树,看来以后的人就只能晒太阳了不是吗?的确,类型的分割并不是那么没意义的,更不是某些人划地自限或占山为王的讨厌行径,它同时是个必要或说适当的隔绝,让工作可以专注,让成果得以传承累积,这里头包含着一部分人的心志,以及其特殊视角和逼近某些事物的方法。 然而,好莱坞侵入写作领域这件事已成定局,这不仅在历史上已不可逆,而且依我们对好莱坞这个大号恶魔统治习性的了解,可见的未来它亦不可能轻言撤出;换句话说,这已经成为小说书写,尤其是较敏感于商业因素的类型小说书写的新处境了,这个新处境,势必而且事实上已经改变了小说书写的一部分形貌及其内容,发生了一定程度的化学变化,扼要来说,书写者,从构思开始,写的已不仅仅是一部小说了,也同时是一部电影。 视之为处境,我们,包括书写者、阅读者和没事一旁看热闹的人,就可以从观望等待中走出来,知道接下去应该或可以怎么做了。任何时代的小说书写,都有其特殊处境,全然的自由是不可能的,也是不需要的。处境这玩意儿,是写作的某种侵扰、某种障碍,但毋宁说也是机会和启示。写作者必须与之周旋、与之讨价还价,这同时也是他们和所处当下现实世界的对话,以避免在隔离的、无拘无束的个人思维里漂流,并断线风筝般向非时间的无何有之地飞去。我们常说或听说,每一部小说都是当下的,不管题材内容多狂野、多幻想,或者一个三千年前的故事重现,这里头总有着(应该有着)人们当下的处境,包括顺服,也包括拮抗和反叛,正是在这里,小说才值得一写值得一看,得到其特殊性而有机会成为不可替代的,而不是塞万提斯写过、托尔斯泰或狄更斯写过,后代之人再没重写的余地。 勒翰的《神秘河》和《隔离岛》也应该做如是观。 相较于他的“Kenzie–Gennara”系列,《隔离岛》的确有了变化,好莱坞恶魔到此一游引发的变化。这里勒翰的文字变得更明亮,也更具表演性(相对少了点探索和因之而来的模糊和杂沓),很多地方甚至直接看得到电影画面,好像连镜位、背景和光线都考虑进去了。小说的结构、故事情节的进行起伏,也像分好了场一般,有条不紊而且节奏分明。还有,故事结局也不像传统冷硬派般(基于它基本看待世界的方式)总有意或不得不开向未知和未完,它更戏剧性,却也收拢得更严谨,这是典型好莱坞要的,可让它顺利打上The End大字,并在音乐声中交代演职员表,以及该感谢一声的协助单位。 然而,就跟某些观众气不过的常见质疑一样——为什么坏人总得意而且吃香喝辣长达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相反,好人却从头到尾被凌虐折磨,只在最后一幕才得到一个不痛不痒的平反;依比例原则,当坏人划算多了不是吗?如果你有基督教式的信仰和对慈爱上帝的坚定信心,那不是更应该如此行,你可以为非作歹一辈子,临终再真心忏悔就行了,反正上帝不止一回这么慷慨承诺会赦免我们一切的罪,如诗人海涅临终仍不改幽默的话:“上帝会原谅我的,那是他的职业。” 《隔离岛》重启了人类一个源远流长几千年,但始终挥之不去且有愈演愈烈趋向的那种梦魇般阴森森的话题,那就是人对他某些同类的处决以及几乎是同等意思的永生流放和隔离禁锢,这个事情因为医学(先是解剖学和神经学,然后则是心理学)的加入,得着了一个比较慈眉善目的表情或说面具,但也变得更堂皇、更豁免于道德,所以往往更肆无忌惮。我们记得太多历史的可怖实例,从中世纪结合着半巫术式的宗教驱魔和彼时凭借粗糙的医学知识和技术,维多利亚时期又像刽子手又像外科手术的人体(尤其是脑部)实验,以及法西斯德国奉科学及人类未来福祉之名的心智控制和改造云云。这是个一直进行中的题目,一路往更隐藏、更精巧、更难以警觉防堵的方向走去,唯始终没有解除。当然,那些右派的、强调秩序的、只知医学不知其他的人,总告诉我们这是慈悲的、必要的,他们不用控诉性、定罪性的罪恶,而改用“不正常”、“疾病”云云的中性名称,把某些人分割出去,再诉诸社会,尤其是中产阶级式的自私、恐惧,以及因为冷漠而来的残酷,得到某种小弥尔所忧心不已并预言的多数暴政。 勒翰《隔离岛》的态度究竟为何呢?非常暧昧,但也饶富趣味。我个人相信,这里头他用了心眼用了诡计,他在好莱坞要的规格里,说了一部分他想讲的话,勒翰息事宁人的驯服外表底下仍保有他的反骨,以颠覆取代可能会以卵击石的直接批判控诉。 这正是我们所说“处境”一事的意思。它构成书写的某种背景和限制条件,但它不至于是彻头彻尾决定性的,响应它的方式也永远不止一种。事实上,小说家的技艺、心智、人格,以及成就高下,便取决于他对自身书写处境的反思、理解、处置,以及必要的突围。 更终极也更普遍来说,小说书写的自由和想象,也取决于对如斯处境的理解、周旋和挣脱。自由和想象不只像美国宪法第一条所保证的那样是一种自明的、不可让渡的天赋权利,在我们的生命路途上,尤其在我们的志业路途上,它同时也是某种技艺,是争来、骗来、想办法保卫坚持下来的。 不只小说写作者如此,我们所有人都如此,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