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东西是普通的、大家都知道的;有些东西则是特殊的、有说明力量,乃至于象征力量的。辨识出后者,在诸多认识领域都是重要大事,最寻常的。像刑事案件和犯罪推理小说里的指纹,以及如今成为鉴识新贵的所谓“工具痕迹”,都是美丽雪花一样亘古不重复的独特东西;考古学里,他们则找到碳同位素等某些特殊分子的浓度及其衰变来确认时间;比较有趣的还有,《垃圾之歌》一书里告诉我们,研究城居生活形态变化的新兴“垃圾考古学”,最简便且一针见血的时间辨识之物,居然是罐装可口可乐的小拉环。这个小附件每隔个几年便随可口可乐罐装形式的改进而稍有差异,时间皆有记录可查,跑也跑不掉。而肆虐全球已近一个世纪的可口可乐,又不论哪乡哪镇的垃圾堆里都遍如基督教讲他们万能的神的行踪。还有,它的合金质料耐得住腐蚀,不会像报纸杂志等有机材质的东西那么禁不起埋。 当然,特殊时刻特殊情境下,报纸也会展现它决定性的说明能耐,因此,绑匪要证明手上人质至少今天还活着值得你付赎款,最简单通用的方式就是让他拿一张报纸拍照,或让电视新闻来转播。张爱玲生前,一度谣传她病逝,张爱玲也仿此拍了一张照片昭告世人,这是她大隐数十年少见的顽皮行径,像回转到年轻张爱玲的模样。 如果你在某一部小说里看到有“十二时零二分三十九秒”这样的东西,那我们大致会如此确认,这应该是一本英式的古典推理小说吧;如果接下来又出现一张泛黄或残缺或丢弃的纸张,上头有诱人的密码式数字和字母,以及某种符号图像,你就会更确信这不是古典推理才有鬼;还有,如果杀人的凶器不单纯是刀是枪是日常生活随处可拿到的棍棒钝器,也不是上帝给予的万能双手,而是诸如涂了箭毒的原始部落吹箭云云这些需要书写者描绘解释半天的怪玩意儿,那也还是古典推理。 这里我们只用分割至秒的时间来说。我们之所以惊讶而且敢于这么确认,当然不在于我们不晓得家里时钟或自己腕上手表有显示秒的功能,而是生活经验里我们用不到它。计算到秒,除了表示有人发了神经病之外,我们会很自然地惊觉到一定有某个不寻常的、戏剧性的事件发生了(是不是有枚定时炸弹快引爆了)。而长期以来,如同一路往更细小、更微观世界分割的物理学一派,古典推理小说成功地占据了时间的这个戏剧性,从而进一步成为它的身份证、它的象征。当然,也不免有他者眼红会来分食这个戏剧性,比方说肉麻的罗曼史小说。王家卫的好看电影《阿飞正传》也借用过这个滥情之物,像张国荣(愿他安息)小阿飞意图勾搭张曼玉的张氏宗亲那一段。“至少X年X月X日X时X分X秒这一秒你是属于我的。” 也正是如此矫情的特殊时间分割,让日后写实的冷硬派嗤之以鼻。今天我们都已知道,这是两种不同的小说书写方式,源生于两种不同的视角和关怀,建立于两种不同的哲学基础之上。就像社会学里以秩序为着眼点的古典功能派和以冲突为着眼点的冲突派一样。 然而,《隔离岛》这部小说确确实实出现了“十二时零二分三十九秒”这个可口可乐的小拉环,还提供了一张满是奇怪数字的谜样纸张,但它却不算古典推理之作;或者我们再加一样,隔离,而且还那么准碰上因暴风雨交通完全断绝的孤岛,又是监狱又是精神病院的封闭空间,这也不亚于以秒计时和谜样数字,是古典推理的特许场景和特许天气,但仍不足以让它就是古典推理。只因为我们也的确察觉,小说中人物的造型和质感、叙述和对话的语调、所触及问题的现实性、深度,乃至于显现的作者意图,以及最终或最初瞪视这黯黑阴森一切的基本位置和视角,毋宁说是够冷也够硬的。 可是,是古典是冷硬有什么关系呢?干嘛要神经质地非区分不可呢?问得对极了,答案正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