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中午才悠然醒来,因为是礼拜六不用上班,所以昨晚一回到家就踏踏实实地睡死了过去。仔仔细细地洗了个澡,仔仔细细地考虑了一下潘冬的案子。头痛缓解了许多,感谢上苍让我重新有了思考的能力。 “金枝老虎”我悄然想着这个绰号,想象着拥有这个名号的躯体,是否就像我手指此刻滑过的这些伤疤一样吓人而霸道。她竟然是被“遗漏”的一个目击者!如果没有我这次的调查她就“消失”在这个“异度空间”里而不为人知了…… 出了浴室我给胡伟成打了个电话,他只是提醒我注意身体就挂了。我又给曼姐打了个电话,她和胡伟成正好相反,恨不得将我这三天的行程挖个底朝天才罢休。我问了一下这礼拜是否轮到我“值守”了,因为我根本记不住她那复杂的“排班情况”。说来这是我们家一个迫不得已的情况——我父母早就跟着我姐姐一家去了美国照顾孩子,而曼姐是姐夫的亲姐姐,他们的父母也去了那边照料生意。各家留下一群多余出来的老少没人管,所以曼姐只得出头组织起一个奇怪的亲属圈子:她让我们这些做晚辈的每星期轮流去看那些留守的老人,陪他们吃饭打牌消遣;像我这种根本管不来财务的晚辈,又不知道怎么去安排父母空出来的房子和各类莫名其妙的投资,就只好全盘托付给曼姐去打理。反正是自家的亲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倒省了这份心。 不过,我打电话的真正目的是告诉她:我回来了。然后吃了片止痛药就出门了。曼姐自会安排钟点工过来帮我收拾烂摊子,她比我那当阔太太的亲姐姐强多了。 竹林街位于市中心的繁华地段,我悠闲得像游客一样走进了这条居然还稀疏残留着跆硌路 的小弄堂。两旁是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留下的两层木头房,依稀可以想象得出建造之初它们还是挺整齐气派的。只是随着年轮的流逝特别是人口爆炸的那些年代,它们被扩建出各式各样的庭楼阁榭,乱七八糟地挤了一大堆。不知什么时候起这里成了“古董一条街”,于是这里的楼房又被开窗破墙改造成了店铺。九十年代末,市政府突然触动了开发旅游的神经,强行规范这片店铺,该拆的拆,该装的装,楼面要按传统的式样复古。于是,这里的店铺恢复了木板门的装置格式,开门就一片一片地卸下来,关门就一片一片地装上去,横搭一块长长的木头卡住所有的木板就算是锁上了门。可后来不知怎么了,本来说要保护的楼房又不作数了,中间被挖去了一大片造起了一幢古色古香的“皇家聚宝楼”。所以,现在的竹林街像个半吊子的古董一样真不真假不假地成了“老街”,专卖一些真不真假不假的“古董老货”。 踏进竹林街就仿佛穿越了一般,穿越到了上个或者上上个世纪去了。其实我私下里挺喜欢这种感觉的,只不过一抬头望见的不是上上个世纪的蓝天白云,而是一片颇具现代感的灰色的、水泥或玻璃的“森林”,有点像不真实的梦境一样令我茫然迷惑。 竹林街并不长,转眼之间我已经打了个来回,对各商家所卖的东西也有了大致的了解,只是还没去过那家气派的“皇家聚宝楼”。听潘冬的口气,这个“金枝老虎”更像一个货真价实的民间高手,而不是那种端着架子吓唬人的银样镴枪头。这聚宝楼从外观看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货色,那“金枝老虎”想必不会在这里。我观光客一般踱进旁边一家店,之所以选择这家是因为他家的客堂里正有两个二流子似的老混混在和老板“嘎三无谈山海经 ”,那声音响得都飘到了街上。 “不是我说喏,阿三,你弄弄嘛腔调蛮好叫阿三,其实排资论辈哪能就排到了你?”那家伙伸手递给老板一支烟。我瞬间瞄到他递烟的手缺了根手指头。 “那是,那是。”那老板点头道,“我哪能跟你‘大佬倌’比?随便怎么说,你‘大佬倌’在竹林街也是叫得响的人物。”那老板边说着话边瞄向我们顾客这边,示意伙计揽生意。 “我算什么哩东西!”这“大佬倌”还颇有点自嘲的味道。他翻了翻缺指的手掌,道,“我是指你阿三哪能真的排上‘三’!这竹林街排上三字头的就只有‘雁大’、‘文二’和‘明三’。” 明三?我暗自惊讶着。老天有眼,找这个人果然不用费多大力气。 “啊哟!”那老板惊呼一声,“那我连十三都排不上了……” 他们三个为这句自嘲的话乐翻了天。 “‘大佬倌’就佩服他们三个。”另一个混混模样的说道。 “那是!”这“大佬倌”依旧来回翻看着他那缺指的手掌不做声。 一时间这三个人都沉默了下来,似乎在回忆一个共同的秘密。 “只是——那件事之后就不大看到他们了。”还是老板打破了沉默,“说实话我至今连‘文二’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圣手如来’雁大、‘金枝老虎’明三倒有一面之缘,这‘了无常’文二就真的像这个绰号一样了无常不见踪影的。” 金枝老虎?我暗自思忖盘算着,怎样开口向他们打听明三的下落呢? “愿赌服输,当初他们是签了协议的……唉,不得已只能离开竹林街。” 这句话令我很惊讶。 “其实也不是真的离开,只是不能再入‘古董’这一行了。雁大不就改行在拐角开了雁云楼了嘛。每天中午那碗咸菜黄鱼面卖得特别好,而那每年只卖上几碗的刀鱼面简直就是绝品!” “嗯,雁字号,文字号,明字号说什么也是竹林街的三大招牌,人可以离开,但招牌绝不能拆!当初那份协议里还好注明了这一笔,要不然啊……唉!”“大佬倌”一声哀叹,猛地收起了手掌。 原来是这样!我暗自感叹了一声。刚才逛了个来回,依稀记得有“雁云楼”这个名号,那个“明”字好像也出现过。我赶紧迈出店门。 明月轩。 毫不张扬的店门旁挂着“裱画”两个字,旁边是替客户装裱画作、修复名画条幅的小字,我仔细瞄了一眼迈进了店堂。 明月轩的店堂颇似手工作坊,一方巨大的实木桌占据了半个店面,旁边是竹竿制成的晾晒架子,上面晾了几幅字画。正在指导学徒的老师傅看到我迈进店堂赶紧放下手上的活迎了上来—— “啊哟,迭位先生阿要裱画?”这位老师傅一口漂亮的苏州话。 “嗯。”我浅笑着点头。 “作品带来了没有?”他看着我空空的两手问道。 “麻烦师傅,我想问一声——这里是明三师傅开的店吗?” 那老师傅一笑道:“明三早已不在这里做了。” “那就奇怪了。”我故意皱眉,“人家介绍我到这里来的……” “先生裱画尽可以拿来,我们这里的手艺也是一样的,你尽可以放心。” 我瞟了一眼那两个学徒,示意老师傅到旁边说话。“老师傅,不瞒你说,我手上有幅字画有点破相,一直不敢拿出来修补。听人说这里的明三师傅是这方面的一流高手,所以想找她谈谈。” “啥人的作品?” 我笑了一下,故作神秘地不出声。 那老师傅善解人意回了一笑,道:“阿有啥图片看一下?” “说实话,不敢拿出来。”我低下头,附在他耳旁轻声说,“因为不大干净。但我下家已经找好了,品相不好人家不要,所以我急煞了,请师傅无论如何帮个忙。我也知道明三师傅不会轻易露面,但我实在也找不到其他人帮忙……”这些都是我信口胡诌的,把自己描得黑点反而容易使人,特别是容易让做这行生意的人相信。“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在这个圈子里混,没人引荐全靠自己瞎投瞎撞的。只是偶尔从朋友那儿听说了明三师傅,所以摸上门来的,也是希望能得到些指点,将来还少不了要请明三师傅多帮忙呢。” “东西是啥来路?” “博物馆。” 那老师傅一怔,轻声道:“别是‘头铺’?” 我真他妈的后悔,跳进这个坑瞎折腾个啥!但事已至此,只好硬着头皮上。“放心,绝对是真货。虾有虾路,蟹有蟹道,师傅你别问了。”我真的不知道“头铺”是啥,只是感觉应该是指赝品啥的,赶紧封住他的嘴要紧。 那老师傅犹豫着,我赶紧补充道:“路道绝对没问题!怎么样?” 以我多年对心理学、社会学的分析,像明三这样的货色是绝不会放弃任何渠道流出来的“奇珍异宝”的。 “要不你留个电话吧。”他终于松了口,从柜台上拿起纸笔递给我。 我写好手机号码,给他的一瞬间又收了回来,“意味深长”地叮咛道:“师傅,我可真的急!最好今天能给个回音。我可等着出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