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简单的原理
攻心于一场又一场
华丽无比的谋杀
延绵不尽的莫比乌斯带上
还系着多少
被贪婪杀戮的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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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十二年前的那场大火,我是不会坐在这里的,坐在市警察局的地下室里翻着旧纸堆。秘书室里那些眉清目秀的“制服脑袋”总是小心翼翼地来问我问题。虽然我已经将报告弄得条理分明,但她们总是害怕万一不小心哪里弄错了,引得我火山爆发。她们当然知道,档案组的领导对她们那些小牢骚小抱怨只会一笑置之,哪怕她们痛哭流涕也没用。而我,依旧会坐在这张十二年都没换过的办公桌前,按时上下班,按时领薪水,按时进修评职称,按时换肩章,最终毫无疑问地在某个不高不低的职位上按时退休。
跟我同办公室的那些老人家甚至一辈子都没上街当过差,我的那些“光辉业绩”和资历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压力。但是,我只能坐在这里,跟这些老人家一起,对着旧案宗做最后一次分析,然后整理好报告和说明,配合秘书室的女孩们将这些输入电脑以备将来某个时刻查案或者为社会学作贡献。这对一个正当四十的刑警而言,简直就是耻辱!可我的命运就是这样了,“刑警”已成了过去式,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死不了活不好的重大案件分析师。
在这里的每个今天都是昨天的重复。那些老人家依旧过着“一张报纸一杯茶”的日子,只不过报纸换成了网络,而我已完全融入了其间,9点上班非得熬到10点才开工。这天,只是我生命旅程中一个普通的日子,只不过工作上又要换个新案宗而已,然而就像所有俗套的小说写的那样——“我完全没有预料到我的生活会因此而改变……”
《旌胜公寓爆炸案》
我在心里不禁对着那两沓厚厚的牛皮案卷吹了声口哨,这就是三年前轰动整个上海滩的爆炸案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那个叫潘冬的学生炸死了自己的老师。
我草草地翻了一下全部案宗——从最初的警察记录到后来的庭审记录,直至最后监狱方复核审查资料一应俱全,可以说这个案子的资料跟我经手的其他案子比起来还是较为详细的,依据以往的经验这活干起来应该是非常轻松的。我们这里就是这样,大案要案因为发生之初就受重视,第一手资料详全,分析起来反而容易得多。只要不出意外,搭上“偷懒直通车”,这活儿一个礼拜肯定搞定。于是,我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在我那隔离栏围起来的小天地里以一种最放松的姿态阅读了起来。
三年前的那个清晨,潘冬在他导师黎建教授的带领下进入旌胜公寓,第二天这里将要进行一场定向爆破。黎建让他接通“给领导点火”用的开关线路,这是一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线路,简单得就跟在自己家里装电灯开关一样。但是,就在接这根线路的时候,就在潘冬让一个小工替他看不远处控制板上的电灯亮了没有的时候,就在他按下那个黑色开关的时候——旌胜公寓爆炸了!那些已经埋下的炸药依次爆炸……也就是说,定向爆破提前在这个时刻发生了,在潘冬手里的这个黑色开关的控制下发生了!黎建教授及三名正在做最后收尾工作的工人被埋在里面压成了肉泥。
可以说,潘冬最初的表现完全“正常”——当他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发疯似的冲向爆破现场。此时爆破还在延续,飞溅而出的石块像子弹、利刃,随时随地可以穿透他的身体。要不是在场的工人扑过去将他制住,恐怕这个案子就不成立了,因为“被告”也在同一时间、同一事件中丧生。
事情就这么简单!
随即而来的是潘冬的死不认罪,于是就有了这么一厚沓的“庭审记录”。整个法庭审理可以说是一面倒的证词,这也难怪,潘冬实在讲不出能为他洗清罪孽的申辩。那条“点火开关”成了最有力的证据,警方的检验说明非常明确地写着:所有的线路最终都被接到了这个黑色开关上,也就是说,它成了名副其实的“点火开关”!
但是,被告的辩护律师死扣住潘冬“犯罪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动机不明”这几点大做文章。事实上这位倾尽全力的律师最终赢了——潘冬因过失杀人罪,情节特别严重,被判终身监禁。
下午三点的时候,我基本上通读了所有案情,虽然案卷有整整两沓,但是那些官方检验证明文件全部被我跳过,这就是偷懒的方法。再说,监狱的复核审查基本也就是走走过场,不值一看。我快速地翻过那些文件,不管怎么说,此案还有哪些附件心里还是要留个底的,谁叫咱“敬业”呢。
一个没有任何标注的大信封不动声色地插在了最后——这个非常奇怪,它竟然没有任何标识注明。我明显地感到我身体的化学反应起了骤变!那些沉睡着的“职业敏感因子”像听到集合令似的忽地全部醒来,它们跟我一样好奇,一样等待着命运揭晓的时刻。我的手有点颤抖,这应该是那场大火留下的后遗症,它让我丧失了一个刑警应有的基本的身体素质,让我的激动彻底暴露在外。我拿起那个黄色信封,打开,抽出里面的散页……
第一页是份协议,是庭审法官与双方律师签署的协议,协议内容竟是一致为以下文件保密,并且保证说服各自的证人不公开此项内容的法庭陈述,不对社会造成不利的影响,等等。
我迅速看起了第二页,那是份庭审记录,已被盖上了“作废”章。我无法形容我看到那些文字时的感受,我碰见过千奇百怪的罪犯讲述他们“最为离奇”的故事。但是,这些文字所记录的“故事”简直就是好莱坞惊悚片!
当时有工人讲述他们在旌胜公寓爆破案发生前两周的时候,竟然碰见了“鬼”!那是驻扎在公寓里拆卸辅佐设施的工人发现的——那天晚上,一个起夜的小工绕道去小便,迷迷糊糊中他看见一个身影立在墙边。他揉眼仔细一看,那竟然是个白发的鬼影!他声嘶力竭地大叫了起来,凄厉的叫声惊醒了所有的人,大家都看清了那个鬼影。他们叫唤着跑了出去……
最后几张纸是警方的记录,是潘冬最初的陈述。他同样也说到了这桩离奇的事件,当时他正在楼上,听到工人的叫声后迅速跑下楼,那鬼影还在那里——“镇定自若地”望着他。这是他的形容。事后黎建教授还向他提起,旌胜公寓以前就有闹鬼的事件发生,那起案子似乎失踪了个什么人,当时警方无法侦破案件,就此成了悬案。
我的背部已经冒出了阵阵凉意,我并不是害怕这个所谓的白发鬼,而是为我们司法制度的这种奇怪作风感到震惊。
我呷了口茶,盯着手里的这几张散页——是无视它还是重视它?
“当时警方无法侦破……”我的视线落到了这些文字上。也就是说,以前那起闹鬼的案子警方备过案。如果警方备过案,那么关于那件案子的文件就在我们这幢大楼的地下文库里。
我迅速拉过转角写字台的电脑键盘,进入内网的文库,打上了关键词:“旌胜公寓闹鬼”字样,电脑跳出的竟是:无此资料。对了,失踪了什么人,应该是失踪案。我心里嘀咕着,手指已经键入了:“旌胜公寓失踪案”。电脑里一下子跳出了一大堆信息,但是没有同时符合两个关键词的信息,依次查询只有一条比较相符:百合公寓失踪案。
百合公寓?我链接外网,查询百合公寓的地址——河滨路78号。我迅速翻看案卷。老天!旌胜公寓的地址也是:河滨路78号。也就是说百合公寓的失踪案就是那起闹鬼案!那么,潘冬所说的,黎建教授提到过的那个案子是真的!
这就非常奇怪了,旌胜公寓竟然还是幢“鬼宅”!暂且不说以前的那桩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旌胜爆破前那个鬼影再次出现又说明了什么问题呢?
白发鬼?白发鬼!这种出现于两起现实案子中的异常现象到底说明了什么问题?潘冬毫无作案动机,接条普通的线路对一个研究生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我点击内网的百合公寓失踪案,上面只显示了:“X级时间:1956年夏未登录”。
X级,也就是没有定论的案子。如果那个鬼影当真存在,那么它应该是起神秘性事件。我内心痛苦地挣扎着,我已经安逸于这种舒适的工作环境,如果重新去追究此时我心里冒出来的那些质疑点的话,工作量会非常大。我坐在这里想想都觉得害怕。
怎么办?
喝完整整一杯茶之后,我终于拿起电话,拨通了主任的分机号:“主任,我要查一起以前的失踪案,X级的,未登录。”
电话那头没有吱声,但只是停顿片刻,他说:“你上来吧。”
我抱着两大沓的《旌胜公寓爆炸案》去楼上的主任办公室。胡伟成用他惯有的姿势坐在大写字台后面,他的制服笔挺,领带结总是以最佳的姿态出现在他的身上。这是我最为感激他的地方。自从我来到这个部门之后,他严格要求全体组员一年四季一律以春秋正装警服出现在办公室里,不能出现半点差错,以至于我们这个部门年年都得风纪奖。他就是这样不露痕迹地化解了我的尴尬,因为只有正装才能最大限度地掩盖我身上的疮疤。
“主任。”我向他行了礼,他示意我坐到写字台前的椅子上。我简明扼要地陈述了旌胜公寓的案子,并且将我质疑的几个地方提了一下,胡伟成不露声色地听着。
“潘冬是黎建的关门弟子,是黎建将他带入这个前景非常好的行业的。即使平时黎建略微犯些行业上的潜规则也不至于招致杀身之祸,更何况通篇不见潘冬有这方面的陈述。最令人质疑的是,潘冬不会傻到将所有线路都接到自己手上那只黑色开关上的地步。我们再退一万步说,潘冬也没必要用这么华丽的方法去杀死黎建教授。”
听到我用“华丽”这么奇怪的修饰词,胡伟成终于笑了起来,道:“所以,判他‘过失杀人’你有疑问?”
“您真的相信一个研究生会认不清普通线路与爆破线路之间的区别吗?如果我们的教育真的已经教出这样的研究生了,那么我无语,您只当我没来过。”
胡伟成紧闭双唇盯着我。
“我查出旌胜公寓以前叫‘百合公寓’,它在1956年的时候发生过一起闹鬼案,失踪了一个人……”我看见胡伟成的眉毛不自觉地一扬,“奇怪的是旌胜公寓爆破前的两星期,又发生了一起闹鬼事件。”我将那个没有任何标注的大信封抽出来递给他。
胡伟成看了下那份协议,又匆匆地浏览了一下后面的作废记录,道:“你就是要查看这个失踪案?”
“我还想——”
他做了个“打住”的手势。“陆勋,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我眼神坚定地盯着他,他躲过我的目光,看着手里的那份协议,道:“也许这么判是最合适不过的。”
“难道说,司法的天平代表平衡而不是公平?”
主任忽地抬起脸直视我,我也毫不示弱地跟他对视着,终于他缓缓地说道:“陆勋,我给你一夜的时间考虑,一旦开始,就是对你体力的极度考验,而我不可能给你搭档,也不可能给你公务车,甚至不能给你报销。除非你真的把这一切推倒了重来——但是考虑一下,单枪匹马你的胜算有多少?”他顿了一下,忽而一笑,道:“我唯一能保证的就是:我可以最大限度地给你弄到烈士抚恤金。”
“成交!”我收拾起案宗,站起身略微施了下礼,将自己坐过的椅子在写字台前放端正,退了出去。就在我开门的一刹那——
“嗨!阿久!”
我的身子不由得一颤。突然又听到这个称呼,仿佛是今生里做着前世的一个梦!
探戈阿久!
那个寓意着“探狗”般敏锐的代号!那个呼叫器里我最爱听到的代号!
也许,他并不是在叫我。我回过身子,望着他。“哦,没事。”胡伟成坐在那里笑了一下,“我只是想说,司法女神的天平有时的确起着平衡的作用。”
阿久看旌胜公寓爆炸案的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