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疑惑累积到最高点时,全班总是陷入沉默,此时吉格曼会马上转移话题。他从不主动说明,也不愿给出类似答案的东西,甚至连一点暗示都不肯透露。他只是一身黑色西装地站在那里,沉默的表情仿佛若有所思,继续抛出问题。学生的困惑和不满与日俱增。没有人知道吉格曼用意何在。是我们太笨,还是我们的问题太蠢?这样我们是要学习什么?吉格曼一副打定主意的样子,要让这团令我们苦恼的迷雾,继续扩散。到了周五,班上焦虑的程度已上升为愤怒。--史考特·杜罗《哈佛新鲜人》 在网络上搜寻"迪安娜·沃德"这个名字。你会获得超过两百七十五条资料。点选第一条资料,是一篇署名尼古拉斯·布赫多的男人写的文章。阅读这篇文章,你会发现十八岁的迪安娜·沃德在1986年8月1日这天,于印第安纳州的卡尔市失踪。警方以为他们在四天后的8月5日找到了迪安娜,但他们错了,只是一个"长得像"迪安娜的女孩。迪安娜·沃德失踪案至今仍未侦破。搜寻另一个名字:"尼古拉斯·布赫多"。你会获得超过六千五百条资料。布赫多先生毕业于印第安纳州德莱恩市的温彻斯特大学。他在《卡尔(印第安纳)之星》工作了十四年,1995年转往《纽约时报》。上亚马逊网络书店搜寻布赫多先生。他最新的著作是他犯罪新闻记者生涯的回忆录,书名叫《走过的路:惊悚与欺瞒的人生》。里面有整整十二页描述他在印第安纳州的日子。页尾有一则读者评论。你一定找得到,因为总共也只有一则论评。评论者只给这本书一颗星,并用相当尖锐的文字建议读者:不要买布赫多先生"充满谎言的垃圾"。评论者的名字是:迪安娜·沃德。 温彻斯特 现在距离学期结束还剩六个星期-- 1 威廉斯这人最怪的地方,在于从没有人见过他。教职员手册上只有标示为无照片的一块灰格,尽管温彻斯特年鉴里有威廉斯的照片,不过只拍到了他的手或手臂而已。学校网页上只有短短的个人简历,一样没有照片。温彻斯特大学秋季学期开学第一天的那个星期一下午,"寻找威廉斯"对他的一些学生来说,已变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事。 看来威廉斯是在躲他们,或是在捉弄他们。学生们得在开学前找到他们各科教授的照片,已经成为温彻斯特的一项传统,因为大家普遍相信,如此一来,当授课教师走进教室时,有助于缓解学生们的焦虑感。这就像是在老师出现以前,领先窃取一点他们珍贵的权威性一样。 威廉斯此举成了一条大新闻。"逻辑与推理204"这门课的几个学生对威廉斯隐身不露面的行为极为愤怒,深信他一定是在玩弄他们。一个上什么课都拎着公文包、一本正经的乖学生,拿出被他揉烂的《课程手册》,搜寻"欺骗或教职员失职"之类的条目,许多同学也都围在他旁边看。 就在那个时候,威廉斯踏进教室。他穿着一条褪色的蓝色牛仔裤,这在温彻斯特校园是相当不寻常的行为。他什么都没带,这比他的衣着更教人纳闷。没有纸,没有文件信封袋,没有马克杯。他身穿一件法兰绒衬衫,下摆还扎进裤子里。没系皮带。脚穿Nike球鞋。教授的胡子刮得很干净,这在校园里又是另一件怪事。外表看起来很年轻(以一个快六十岁的人来说),左脸还有一点一点的青春痘疤,使人联想到在火车轨道上被压扁的硬币。不过从某个角度来看,他还挺英俊的,动作轻巧安静,给人一种绅士的印象。他的手常常伸在身前,一副在黑暗中找路的样子,也像在说:别怕,我就在你身后。 威廉斯教授走到教室前方的讲台前。班上总共有十五人,八个女生,七个男生;全都是白人,这是温彻斯特校园的常态,而非特例。他们身上都穿着爸妈在暑假时为他们精心挑选的衣服。多数是高年级生,因为这门课是哲学系和英文系要修三年级研讨课之前的必修课。由于大部分学生主修哲学和文学,课堂上弥漫着一股不确定的气氛。这些学生并不清楚在未来的人生里该何去何从,但在各方面表现皆有一定水平。"聪明的孩子,"一位温彻斯特教授曾这么挖苦地谈到他的哲学系学生,"但都被哲101课里的笛卡儿'桶中之脑'理论给诱拐了"。 威廉斯正要开口说话,某人的手机却响了起来。那个学生羞愧地钻进包里寻找那扰人的东西,他则在前面等着。事实上,他看起来比那个女孩还要不安:他低着头,满脸通红,女孩则愤怒地按下按键。有些教授会让那个女孩难堪,可能叫她哼一段手机铃声,或要求在同学面前把电话打完之类令人不舒服的事。 但威廉斯只是等着。电话静下来之后,他用一种柔中带刚的语气说:"发生了一桩谋杀案。" 没有人知道该对这句话作何反应。坐在后排的一个年轻人大笑起来。威廉斯也微微笑着。他盯着讲台,把上面的某样东西拨开。"不是真实的谋杀案,"他说,"不是的。这是一桩可能在未来发生的谋杀案。一个……"他停顿一下,抬头看着班上学生,手在空中挥动,似乎想把他想讲的词给抓下来。 "一个假设。"前排的女孩说。 "没错!"威廉斯说。他对"假设"这两个字很满意,因为和他想表达的故事情境很吻合。"一个假设。一桩潜藏的谋杀案。一桩未来式的谋杀案。如你们所知,谋杀案成立之前肯定会发生许多事。而那些事,如果你们够聪明的话,其实是可以预防的。" 他陷入沉默。他们在研讨大楼上课,温彻斯特最老旧的教学大楼。阳光穿过无遮蔽的高窗倾泻过来,几个学生遮住眼睛周围的光线。这是"东研讨室"这间教室的麻烦所在,光照的问题常使下午的课--好比"逻辑与推理204"--被迫取消,因为强光照得老师和学生都偏头痛了。 "像怎样的事?"终于有人开口。 威廉斯转头面向白板,想找可以在上面写字的东西,但因为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教授们纷纷囤积自己的物资,没有人留下半支白板笔。他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面对学生。 "譬如说,时间。"他说,"首先是时间这个变项。如果被害者和谋杀犯--" "潜藏的谋杀犯。"刚刚回答假设的女孩说。她已经认真起来了,一边用笔记本电脑做笔记,一边猛点头。 "没错。如果被害者和潜藏的谋杀犯没有在一定的时间内被发现的话,她就会死掉。" "多久以后?"有人问。 "从星期三算起,六个星期。"教授说。每个人都顿时发现,秋季学期刚好六个星期长。秋季学期之后就是学生所谓的温彻斯特学期,总共有八个星期,期间会有很多学生出国念书。"逻辑与推理204"和所有秋季学期的课一样热门,许多学生希望他们的表现能让欧洲和南美洲委员会惊艳,好赢得前往梦寐以求的国外学校念书的机会。 "其他变项还有,"威廉斯继续说,"地点、动机和情境。" 如果威廉斯有笔的话,他一定会写在白板上。坐在前排的那个女孩在笔记本上敲入这四个词:"时间"、"地点"、"动机"、"情境",全都改用粗体字特别强调。 "好,"他接着说,"星期三见。" 教授扭头准备走出东研讨室的门,门还开着。整堂课只上了十分钟。班上学生一阵慌乱,这是他们不曾预料的情况。他们既想冲出教室享受这天剩余的时光(威廉斯的课排在傍晚,刚好是他们的最后一节课),也想搞清楚威廉斯和他所说的失踪女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等一下。"携带笔记本的女孩终于说。 威廉斯正要出门,在门口止步。"什么事?" "我们要怎么阻止它发生?"她问。 威廉斯走回教室,脸上带着谨慎的表情,仿佛在担心这些年轻又天真的学生们陷入混乱。"哪些问题才是有关联的?"他问。 那个女孩看起来一脸困惑,从笔记本上方望着威廉斯。她知道她在这里必须谨言慎行。她常常陷入一种困境,就像现在,既有主导课堂走向的冲动,又希望保持沉默,让老师忘记她的存在。所以她才带笔记本上课,她发现敲键盘的声音会让老师注意到她。她不需要说话,也不需要担心自己的想法会让其他同学抓狂,同时又可以借笔记本让教授知道她在认真听课。这招的确奏效,她每一科都以高分过关,在学校的人缘也很好,完全不会被视为书呆子,就像出生在中产阶级家庭、一头卷发、戴着胶框墨镜(就像琼·蒂蒂安在C-Span电视台上戴的那种)、闲暇时读维拉·凯瑟的女孩一样受欢迎。她绝对是有人缘的,常常和她赖在一起的姐妹会成员都这么说。她和她的朋友桑玛·麦考伊自称"游走两端的人"--既能坦然推却姐妹会的邀请,又有人脉参加男女狂欢派对。游走在两端是她们认为的在温彻斯特的最佳生存之道。 可是,眼前威廉斯问哪些问题才是有关联的--这是一个比较需要深究的问题,她顿时愣住了。如果开口回答,她那成串哲学大道理必然会倾泻而出,其他同学只能无所事事地耗上一个小时。如果保持沉默,那么威廉斯就会认为她只会问一些空泛的问题拍老师马屁,不过是脑袋空空地在笔记本上做笔记罢了。 "她是谁?"坐在后排的一个男孩问,及时解除了她下不了决定的困境。他就是稍早放声大笑的那个学生,笑是他在课堂上常有的反应。不知道为什么,许多事在他听来都十分无聊可笑。就拿逻辑课来说,他选了威廉斯的课之后,很快认定这门课根本在浪费他的时间。这个世界毫无逻辑可言,他知道。不过是在笼统的选项中作决定,问题反复思考却无法解决,只能在灰色地带浑噩度日。(假如你解决了那些问题,那接下来的课程里还有什么好讨论的?)就算作好决定、想清楚问题,世界还是会同以前一样奇怪和疯狂。 他名叫布莱恩·豪斯。跟许多人一样,布莱恩在温彻斯特学会让自己看起来像另一个人。譬如说,没有人知道过去十个月以来他为不能说的痛苦所扰,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根本不听T恤上的那些乐团。他参加兄弟会、校内社团和读书会,摆出一副非常投入的模样,实际上却极度痛恨这一切。他本来打算过完暑假就不再回温彻斯特了,但他要怎么跟他的爸妈开口?他哥哥的死带给全家无限的空虚与落寞,一定没有人能理解,幸存下来的他怎么会想虚掷自己的生命。他妈妈已经开始穿起温彻斯特大学的U领运动衫,Volvo的保险杠上也贴着"我的孩子是温彻斯特团长"的贴纸。布莱恩知道自己不可以让她蒙羞失望;然而,自从马库斯死了以后,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布莱恩又瘦又高,他开始理起光头,因为他哥哥以前也这么做。温彻斯特的女孩子把布莱恩的冷漠视为一种性感的反抗,因此她们喜欢在深夜跟布莱恩在他的宿舍分享她们的想法。这是两码事。他在纽约老家有个女朋友,难道他不会有欺骗她的不安吗?他会,也不会。就某一方面来说,他的行为显然是一种背叛。他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可是在他的灵魂里满不在乎、枯竭的那部分,从不曾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抱歉。最后不过是伤了一个女孩的心罢了。这就和所有事情一样,没有逻辑可言;和生死不同。 "这是第一个问题。"威廉斯说。他也越来越认真了,看来愿意回答某些问题,但必须得有人先提出对的问题。"她是谁?她名叫波丽。" 有些学生在笑。"真好笑的名字。"某人说。 "没错,的确蛮好笑的。"威廉斯同意。 "'波丽想要一块饼干,'"布莱恩说,"'我想我应该先让她下车才对。'科特·柯本的歌。"他皱皱眉。他其实不喜欢掉书袋,尤其是从流行文化偷来的典故,或许是因为他如此做作--坚持戴上面具、随波逐流的伪装--那正是他最痛恨自己的地方。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已经确定自己不会喜欢这门课。 "没错,"威廉斯说,"还有其他问题吗?" "她多大?"一个坐在后面的同学提问。 "今年十八岁。"这也是他们刚进温彻斯特时的年纪。 "她的外表?"另一个学生问。 "个子娇小,身上佩戴许多饰品,还穿了很多洞:耳朵上缘、耳垂、肚脐上都有。她的下背上有个中文刺青,头发染成褐色。她常常意识到自己的身高,希望能再高一点。"简言之,她的外表就和在场大部分同学差不多。 "她人在哪里?"布莱恩问。 "'地点'。"威廉斯说。" 她怎么去那里的?"他问。 "'情境'。"这是之前强调的最后一个概念。意思是:我们离答案并不远。 "胡扯。"布莱恩咕哝着。 "或许吧,"威廉斯说,"或许这一切都是胡扯,但波丽现在有危险,如果你们没能在六个星期之内找到她的话,她就会被杀害。" 全班再度陷入一片死寂。东研讨室里的钟继续滴答作响,光线洒落在威廉斯的讲台上。 "这些跟逻辑有什么关系?"带公文包上课的男孩问。他是这群学生中最实际的一个,也是惟一选修"逻辑与推理204"的学生--对他而言,等于是自讨苦吃。他主修文学,这在温彻斯特是个反其道而行的决定。温彻斯特在80年代改制为大学,原本是一所位于印第安纳州德莱恩市中心的小学院,与西北方一百五十英里外著名的天主教学校相比,总是相形失色,尽管宣传小册上总是欣然指出,领到罗德兹和傅尔布莱特奖学金的温彻斯特毕业生,比圣母大学和印第安纳大学伯明顿分校加起来还多。 温彻斯特改制大学之后,课程也如预期的那样变得比较专精实用与深入。就快二十年了,教职员间仍对温彻斯特的转变有不同看法,有些老一辈的仍坚持温彻斯特学院的教学理念。这个公文包男孩的父亲就是个老温彻斯特,现在是天普大学数学系教授。做儿子的数学天分虽然不如老爸,却总是懂得选择那条最直、最不困难的路,直抵迷宫的尽头。 他名叫丹尼斯·佛拉赫提,在学校大家总是戏称他"威胁者丹尼斯"。这是个大大的讽刺--即使他有这个筹码,丹尼斯也绝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他实事求是的个性让他躲过大大小小的冲突,还因为能灵巧地扮演"魔鬼代言人"的角色,而成为他父亲加入过的"斐陶斐荣誉学会"优秀兄弟会成员。丹尼斯住在斐陶斐顶楼一间可以容纳十个人的单人房。他喜欢把一头乌黑的卷发盖在眼睛上。对斐陶斐的其他人来说,他到底有什么能耐,可以轻易地吸引异性的目光,一直是一道难解的谜。当女孩进到丹尼斯的房里时,兄弟会的成员们会在门前晃悠,窥看地板上的四只脚--这是兄弟会宿舍一项古老(却又常常被打破)的传统。一个小时之后,门会紧紧关上,接着传出轻柔的爵士乐声(明格斯或柯川或蒙克)。大伙儿总是在想,比方说,他是怎么钓到大家喜欢得要死的莎凡娜·克里波?她几乎每晚一进丹尼斯的房里便不见踪影。 答案是魅力。丹尼斯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一套,撒谎也好,耍手段也罢,他总能让自己全身而退,或随心所欲地和别人聊得投机。每当兄弟会出状况被罚款时,他们就派丹尼斯去和社团管理委员会协调。如果委员会会长刚好是女性的话,罚款总会自动降低,或直接从记录上删去。丹尼斯的穿着与众不同(他喜欢穿BrooksBrothers的西装,Mephisto的鞋,搭配一成不变的公文包),说话的方式也与众不同(在日常对话里,他会用推论和动机之类的字眼)。在温彻斯特校园里,丹尼斯·佛拉赫提和大部分年轻人相比,的确很不一样,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逻辑使谬误毁灭,"威廉斯直截了当地回答丹尼斯的问题,"它是从一连串抽象的概念中,建构出有意义的归纳或演绎过程。"每个人都准备好要听长篇大论了。有的学生从背包里拿出记事本,打开笔盖准备抄写,但威廉斯又将话锋转回波丽身上。"逻辑会帮助你们找到她的下落。"他说。仿佛突然想起某件事,他补充说,"在规定的时间之内。" "我们有哪些线索?"携带笔记本电脑的女孩说。 "今晚将会把第一批资料电邮给你们。"教授回答。 不再有任何问题之后,威廉斯走出教室。他没说再见,一个字都没说便离开。之后,"逻辑与推理204"的学生聚集在空荡的走廊上,讨论这门课的诡异气氛。有些人因为今天没有具体的作业而开心不已。温彻斯特的学生称这类课为"营养学分",只要去上课就能过关。正当大家在猜电子信箱里会有什么"线索"时,布莱恩·豪斯说,他不知道,也不在乎,反正他根本没打算看邮件。 携带笔记本电脑的那个女孩感到很痛苦。她走出大家围成的圈子,微热的电脑抱在胸前。她满脑子都是威廉斯教授,以及她该如何破解这门课的密码。不管是温彻斯特还是肯塔基州的天主教中学,每门课都有一个密码,一个等着破解的设计。可是在威廉斯的课堂上,她却似乎找不到显著的密码可解。或是她还没找到。这对她构成了十足的吸引力,因为在温彻斯特的这两年里,她终于首次面对一项真正的挑战--如何解开威廉斯这个人和他这门奇怪的课背后的谜。没有课表,没有课本,也没有笔记--没有显而易见的密码!这一切都很新奇,却也使她感到痛苦。当然,她不会跟任何人说。丹尼斯·佛拉赫提问她觉得这门课怎样时,她咕哝了一句若有似无的"还好"(她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他非常喜欢这门课。他当然会喜欢,不是吗?)。不过,"还好"二字并不是她对威廉斯的真正想法。那天下午,当她走出研讨室时,她感觉到一股诡异的吸引力。 当疑惑累积到最高点时,全班总是陷入沉默,此时吉格曼会马上转移话题。他从不主动说明,也不愿给出类似答案的东西,甚至连一点暗示都不肯透露。他只是一身黑色西装地站在那里,沉默的表情仿佛若有所思,继续抛出问题。学生的困惑和不满与日俱增。没有人知道吉格曼用意何在。是我们太笨,还是我们的问题太蠢?这样我们是要学习什么?吉格曼一副打定主意的样子,要让这团令我们苦恼的迷雾,继续扩散。到了周五,班上焦虑的程度已上升为愤怒。--史考特·杜罗《哈佛新鲜人》 在网络上搜寻"迪安娜·沃德"这个名字。你会获得超过两百七十五条资料。点选第一条资料,是一篇署名尼古拉斯·布赫多的男人写的文章。阅读这篇文章,你会发现十八岁的迪安娜·沃德在1986年8月1日这天,于印第安纳州的卡尔市失踪。警方以为他们在四天后的8月5日找到了迪安娜,但他们错了,只是一个"长得像"迪安娜的女孩。迪安娜·沃德失踪案至今仍未侦破。搜寻另一个名字:"尼古拉斯·布赫多"。你会获得超过六千五百条资料。布赫多先生毕业于印第安纳州德莱恩市的温彻斯特大学。他在《卡尔(印第安纳)之星》工作了十四年,1995年转往《纽约时报》。上亚马逊网络书店搜寻布赫多先生。他最新的著作是他犯罪新闻记者生涯的回忆录,书名叫《走过的路:惊悚与欺瞒的人生》。里面有整整十二页描述他在印第安纳州的日子。页尾有一则读者评论。你一定找得到,因为总共也只有一则论评。评论者只给这本书一颗星,并用相当尖锐的文字建议读者:不要买布赫多先生"充满谎言的垃圾"。评论者的名字是:迪安娜·沃德。 温彻斯特 现在距离学期结束还剩六个星期-- 1 威廉斯这人最怪的地方,在于从没有人见过他。教职员手册上只有标示为无照片的一块灰格,尽管温彻斯特年鉴里有威廉斯的照片,不过只拍到了他的手或手臂而已。学校网页上只有短短的个人简历,一样没有照片。温彻斯特大学秋季学期开学第一天的那个星期一下午,"寻找威廉斯"对他的一些学生来说,已变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事。 看来威廉斯是在躲他们,或是在捉弄他们。学生们得在开学前找到他们各科教授的照片,已经成为温彻斯特的一项传统,因为大家普遍相信,如此一来,当授课教师走进教室时,有助于缓解学生们的焦虑感。这就像是在老师出现以前,领先窃取一点他们珍贵的权威性一样。 威廉斯此举成了一条大新闻。"逻辑与推理204"这门课的几个学生对威廉斯隐身不露面的行为极为愤怒,深信他一定是在玩弄他们。一个上什么课都拎着公文包、一本正经的乖学生,拿出被他揉烂的《课程手册》,搜寻"欺骗或教职员失职"之类的条目,许多同学也都围在他旁边看。 就在那个时候,威廉斯踏进教室。他穿着一条褪色的蓝色牛仔裤,这在温彻斯特校园是相当不寻常的行为。他什么都没带,这比他的衣着更教人纳闷。没有纸,没有文件信封袋,没有马克杯。他身穿一件法兰绒衬衫,下摆还扎进裤子里。没系皮带。脚穿Nike球鞋。教授的胡子刮得很干净,这在校园里又是另一件怪事。外表看起来很年轻(以一个快六十岁的人来说),左脸还有一点一点的青春痘疤,使人联想到在火车轨道上被压扁的硬币。不过从某个角度来看,他还挺英俊的,动作轻巧安静,给人一种绅士的印象。他的手常常伸在身前,一副在黑暗中找路的样子,也像在说:别怕,我就在你身后。 威廉斯教授走到教室前方的讲台前。班上总共有十五人,八个女生,七个男生;全都是白人,这是温彻斯特校园的常态,而非特例。他们身上都穿着爸妈在暑假时为他们精心挑选的衣服。多数是高年级生,因为这门课是哲学系和英文系要修三年级研讨课之前的必修课。由于大部分学生主修哲学和文学,课堂上弥漫着一股不确定的气氛。这些学生并不清楚在未来的人生里该何去何从,但在各方面表现皆有一定水平。"聪明的孩子,"一位温彻斯特教授曾这么挖苦地谈到他的哲学系学生,"但都被哲101课里的笛卡儿'桶中之脑'理论给诱拐了"。 威廉斯正要开口说话,某人的手机却响了起来。那个学生羞愧地钻进包里寻找那扰人的东西,他则在前面等着。事实上,他看起来比那个女孩还要不安:他低着头,满脸通红,女孩则愤怒地按下按键。有些教授会让那个女孩难堪,可能叫她哼一段手机铃声,或要求在同学面前把电话打完之类令人不舒服的事。 但威廉斯只是等着。电话静下来之后,他用一种柔中带刚的语气说:"发生了一桩谋杀案。" 没有人知道该对这句话作何反应。坐在后排的一个年轻人大笑起来。威廉斯也微微笑着。他盯着讲台,把上面的某样东西拨开。"不是真实的谋杀案,"他说,"不是的。这是一桩可能在未来发生的谋杀案。一个……"他停顿一下,抬头看着班上学生,手在空中挥动,似乎想把他想讲的词给抓下来。 "一个假设。"前排的女孩说。 "没错!"威廉斯说。他对"假设"这两个字很满意,因为和他想表达的故事情境很吻合。"一个假设。一桩潜藏的谋杀案。一桩未来式的谋杀案。如你们所知,谋杀案成立之前肯定会发生许多事。而那些事,如果你们够聪明的话,其实是可以预防的。" 他陷入沉默。他们在研讨大楼上课,温彻斯特最老旧的教学大楼。阳光穿过无遮蔽的高窗倾泻过来,几个学生遮住眼睛周围的光线。这是"东研讨室"这间教室的麻烦所在,光照的问题常使下午的课--好比"逻辑与推理204"--被迫取消,因为强光照得老师和学生都偏头痛了。 "像怎样的事?"终于有人开口。 威廉斯转头面向白板,想找可以在上面写字的东西,但因为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教授们纷纷囤积自己的物资,没有人留下半支白板笔。他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面对学生。 "譬如说,时间。"他说,"首先是时间这个变项。如果被害者和谋杀犯--" "潜藏的谋杀犯。"刚刚回答假设的女孩说。她已经认真起来了,一边用笔记本电脑做笔记,一边猛点头。 "没错。如果被害者和潜藏的谋杀犯没有在一定的时间内被发现的话,她就会死掉。" "多久以后?"有人问。 "从星期三算起,六个星期。"教授说。每个人都顿时发现,秋季学期刚好六个星期长。秋季学期之后就是学生所谓的温彻斯特学期,总共有八个星期,期间会有很多学生出国念书。"逻辑与推理204"和所有秋季学期的课一样热门,许多学生希望他们的表现能让欧洲和南美洲委员会惊艳,好赢得前往梦寐以求的国外学校念书的机会。 "其他变项还有,"威廉斯继续说,"地点、动机和情境。" 如果威廉斯有笔的话,他一定会写在白板上。坐在前排的那个女孩在笔记本上敲入这四个词:"时间"、"地点"、"动机"、"情境",全都改用粗体字特别强调。 "好,"他接着说,"星期三见。" 教授扭头准备走出东研讨室的门,门还开着。整堂课只上了十分钟。班上学生一阵慌乱,这是他们不曾预料的情况。他们既想冲出教室享受这天剩余的时光(威廉斯的课排在傍晚,刚好是他们的最后一节课),也想搞清楚威廉斯和他所说的失踪女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等一下。"携带笔记本的女孩终于说。 威廉斯正要出门,在门口止步。"什么事?" "我们要怎么阻止它发生?"她问。 威廉斯走回教室,脸上带着谨慎的表情,仿佛在担心这些年轻又天真的学生们陷入混乱。"哪些问题才是有关联的?"他问。 那个女孩看起来一脸困惑,从笔记本上方望着威廉斯。她知道她在这里必须谨言慎行。她常常陷入一种困境,就像现在,既有主导课堂走向的冲动,又希望保持沉默,让老师忘记她的存在。所以她才带笔记本上课,她发现敲键盘的声音会让老师注意到她。她不需要说话,也不需要担心自己的想法会让其他同学抓狂,同时又可以借笔记本让教授知道她在认真听课。这招的确奏效,她每一科都以高分过关,在学校的人缘也很好,完全不会被视为书呆子,就像出生在中产阶级家庭、一头卷发、戴着胶框墨镜(就像琼·蒂蒂安在C-Span电视台上戴的那种)、闲暇时读维拉·凯瑟的女孩一样受欢迎。她绝对是有人缘的,常常和她赖在一起的姐妹会成员都这么说。她和她的朋友桑玛·麦考伊自称"游走两端的人"--既能坦然推却姐妹会的邀请,又有人脉参加男女狂欢派对。游走在两端是她们认为的在温彻斯特的最佳生存之道。 可是,眼前威廉斯问哪些问题才是有关联的--这是一个比较需要深究的问题,她顿时愣住了。如果开口回答,她那成串哲学大道理必然会倾泻而出,其他同学只能无所事事地耗上一个小时。如果保持沉默,那么威廉斯就会认为她只会问一些空泛的问题拍老师马屁,不过是脑袋空空地在笔记本上做笔记罢了。 "她是谁?"坐在后排的一个男孩问,及时解除了她下不了决定的困境。他就是稍早放声大笑的那个学生,笑是他在课堂上常有的反应。不知道为什么,许多事在他听来都十分无聊可笑。就拿逻辑课来说,他选了威廉斯的课之后,很快认定这门课根本在浪费他的时间。这个世界毫无逻辑可言,他知道。不过是在笼统的选项中作决定,问题反复思考却无法解决,只能在灰色地带浑噩度日。(假如你解决了那些问题,那接下来的课程里还有什么好讨论的?)就算作好决定、想清楚问题,世界还是会同以前一样奇怪和疯狂。 他名叫布莱恩·豪斯。跟许多人一样,布莱恩在温彻斯特学会让自己看起来像另一个人。譬如说,没有人知道过去十个月以来他为不能说的痛苦所扰,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根本不听T恤上的那些乐团。他参加兄弟会、校内社团和读书会,摆出一副非常投入的模样,实际上却极度痛恨这一切。他本来打算过完暑假就不再回温彻斯特了,但他要怎么跟他的爸妈开口?他哥哥的死带给全家无限的空虚与落寞,一定没有人能理解,幸存下来的他怎么会想虚掷自己的生命。他妈妈已经开始穿起温彻斯特大学的U领运动衫,Volvo的保险杠上也贴着"我的孩子是温彻斯特团长"的贴纸。布莱恩知道自己不可以让她蒙羞失望;然而,自从马库斯死了以后,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布莱恩又瘦又高,他开始理起光头,因为他哥哥以前也这么做。温彻斯特的女孩子把布莱恩的冷漠视为一种性感的反抗,因此她们喜欢在深夜跟布莱恩在他的宿舍分享她们的想法。这是两码事。他在纽约老家有个女朋友,难道他不会有欺骗她的不安吗?他会,也不会。就某一方面来说,他的行为显然是一种背叛。他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可是在他的灵魂里满不在乎、枯竭的那部分,从不曾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抱歉。最后不过是伤了一个女孩的心罢了。这就和所有事情一样,没有逻辑可言;和生死不同。 "这是第一个问题。"威廉斯说。他也越来越认真了,看来愿意回答某些问题,但必须得有人先提出对的问题。"她是谁?她名叫波丽。" 有些学生在笑。"真好笑的名字。"某人说。 "没错,的确蛮好笑的。"威廉斯同意。 "'波丽想要一块饼干,'"布莱恩说,"'我想我应该先让她下车才对。'科特·柯本的歌。"他皱皱眉。他其实不喜欢掉书袋,尤其是从流行文化偷来的典故,或许是因为他如此做作--坚持戴上面具、随波逐流的伪装--那正是他最痛恨自己的地方。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已经确定自己不会喜欢这门课。 "没错,"威廉斯说,"还有其他问题吗?" "她多大?"一个坐在后面的同学提问。 "今年十八岁。"这也是他们刚进温彻斯特时的年纪。 "她的外表?"另一个学生问。 "个子娇小,身上佩戴许多饰品,还穿了很多洞:耳朵上缘、耳垂、肚脐上都有。她的下背上有个中文刺青,头发染成褐色。她常常意识到自己的身高,希望能再高一点。"简言之,她的外表就和在场大部分同学差不多。 "她人在哪里?"布莱恩问。 "'地点'。"威廉斯说。" 她怎么去那里的?"他问。 "'情境'。"这是之前强调的最后一个概念。意思是:我们离答案并不远。 "胡扯。"布莱恩咕哝着。 "或许吧,"威廉斯说,"或许这一切都是胡扯,但波丽现在有危险,如果你们没能在六个星期之内找到她的话,她就会被杀害。" 全班再度陷入一片死寂。东研讨室里的钟继续滴答作响,光线洒落在威廉斯的讲台上。 "这些跟逻辑有什么关系?"带公文包上课的男孩问。他是这群学生中最实际的一个,也是惟一选修"逻辑与推理204"的学生--对他而言,等于是自讨苦吃。他主修文学,这在温彻斯特是个反其道而行的决定。温彻斯特在80年代改制为大学,原本是一所位于印第安纳州德莱恩市中心的小学院,与西北方一百五十英里外著名的天主教学校相比,总是相形失色,尽管宣传小册上总是欣然指出,领到罗德兹和傅尔布莱特奖学金的温彻斯特毕业生,比圣母大学和印第安纳大学伯明顿分校加起来还多。 温彻斯特改制大学之后,课程也如预期的那样变得比较专精实用与深入。就快二十年了,教职员间仍对温彻斯特的转变有不同看法,有些老一辈的仍坚持温彻斯特学院的教学理念。这个公文包男孩的父亲就是个老温彻斯特,现在是天普大学数学系教授。做儿子的数学天分虽然不如老爸,却总是懂得选择那条最直、最不困难的路,直抵迷宫的尽头。 他名叫丹尼斯·佛拉赫提,在学校大家总是戏称他"威胁者丹尼斯"。这是个大大的讽刺--即使他有这个筹码,丹尼斯也绝不会对任何人构成威胁。他实事求是的个性让他躲过大大小小的冲突,还因为能灵巧地扮演"魔鬼代言人"的角色,而成为他父亲加入过的"斐陶斐荣誉学会"优秀兄弟会成员。丹尼斯住在斐陶斐顶楼一间可以容纳十个人的单人房。他喜欢把一头乌黑的卷发盖在眼睛上。对斐陶斐的其他人来说,他到底有什么能耐,可以轻易地吸引异性的目光,一直是一道难解的谜。当女孩进到丹尼斯的房里时,兄弟会的成员们会在门前晃悠,窥看地板上的四只脚--这是兄弟会宿舍一项古老(却又常常被打破)的传统。一个小时之后,门会紧紧关上,接着传出轻柔的爵士乐声(明格斯或柯川或蒙克)。大伙儿总是在想,比方说,他是怎么钓到大家喜欢得要死的莎凡娜·克里波?她几乎每晚一进丹尼斯的房里便不见踪影。 答案是魅力。丹尼斯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一套,撒谎也好,耍手段也罢,他总能让自己全身而退,或随心所欲地和别人聊得投机。每当兄弟会出状况被罚款时,他们就派丹尼斯去和社团管理委员会协调。如果委员会会长刚好是女性的话,罚款总会自动降低,或直接从记录上删去。丹尼斯的穿着与众不同(他喜欢穿BrooksBrothers的西装,Mephisto的鞋,搭配一成不变的公文包),说话的方式也与众不同(在日常对话里,他会用推论和动机之类的字眼)。在温彻斯特校园里,丹尼斯·佛拉赫提和大部分年轻人相比,的确很不一样,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逻辑使谬误毁灭,"威廉斯直截了当地回答丹尼斯的问题,"它是从一连串抽象的概念中,建构出有意义的归纳或演绎过程。"每个人都准备好要听长篇大论了。有的学生从背包里拿出记事本,打开笔盖准备抄写,但威廉斯又将话锋转回波丽身上。"逻辑会帮助你们找到她的下落。"他说。仿佛突然想起某件事,他补充说,"在规定的时间之内。" "我们有哪些线索?"携带笔记本电脑的女孩说。 "今晚将会把第一批资料电邮给你们。"教授回答。 不再有任何问题之后,威廉斯走出教室。他没说再见,一个字都没说便离开。之后,"逻辑与推理204"的学生聚集在空荡的走廊上,讨论这门课的诡异气氛。有些人因为今天没有具体的作业而开心不已。温彻斯特的学生称这类课为"营养学分",只要去上课就能过关。正当大家在猜电子信箱里会有什么"线索"时,布莱恩·豪斯说,他不知道,也不在乎,反正他根本没打算看邮件。 携带笔记本电脑的那个女孩感到很痛苦。她走出大家围成的圈子,微热的电脑抱在胸前。她满脑子都是威廉斯教授,以及她该如何破解这门课的密码。不管是温彻斯特还是肯塔基州的天主教中学,每门课都有一个密码,一个等着破解的设计。可是在威廉斯的课堂上,她却似乎找不到显著的密码可解。或是她还没找到。这对她构成了十足的吸引力,因为在温彻斯特的这两年里,她终于首次面对一项真正的挑战--如何解开威廉斯这个人和他这门奇怪的课背后的谜。没有课表,没有课本,也没有笔记--没有显而易见的密码!这一切都很新奇,却也使她感到痛苦。当然,她不会跟任何人说。丹尼斯·佛拉赫提问她觉得这门课怎样时,她咕哝了一句若有似无的"还好"(她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他非常喜欢这门课。他当然会喜欢,不是吗?)。不过,"还好"二字并不是她对威廉斯的真正想法。那天下午,当她走出研讨室时,她感觉到一股诡异的吸引力。 女孩名叫玛丽·巴特勒,三年级,和母亲过去一样是英文系的学生。她住在学校最大的女生宿舍"布朗宿舍",而且是最贵的单人房。并不是和室友处不来的关系,事实刚好相反,她和桑玛·麦考伊当了两年室友,两人因此变成非常要好的朋友。(桑玛大二时得了传染性单核球过多症,玛丽随侍照顾直到她恢复健康。玛丽和丹尼斯·佛拉赫提分手时,桑玛每天晚上都准备了薄荷饼干和改编自克里斯蒂推理小说的录像带来陪她--两人都同意波洛是个带几分性感的家伙。)玛丽选择住单人房是因为在过去一年里,她发觉自己需要一些空间,她自己的空间,用来潜心思考,决定人生方向,取得心灵的宁静与专注。她决定一个人住,此乃"信任"上的问题--这是她经常使用但不带夸饰的字眼。 她以前并不是这样的。她和丹尼斯交往之前,比现在容易信任人多了。当丹尼斯甩了她去跟莎凡娜·克里波交往之后,她变得有点自我封闭,并开始怀疑这个世界是否有她想像中的那样纯净美好。 她是真心喜欢丹尼斯·佛拉赫提。他们在大一时交往了六个月,他们的关系是温文尔雅,稍嫌羞涩的那种。他送她鲜花、写了诗的卡片和糖果。虽然她高中时谈过恋爱,但仍显青涩;他感觉到这一点,因而小心翼翼地对待她,仿佛正逐步引领她进入成人的世界。玛丽对这段恋情既爱又恨,和丹尼斯分手后,她不禁想他是否一直都在玩弄她,毕竟要这么做一点都不困难。 玛丽告诉丹尼斯,她爱他。她大声对他说,她为他做了许多从未做过的事。而且她记得--不怎么有把握地记得--他告诉过她,他也爱她。和丹尼斯分手后的日子里,她告诉自己别再那么傻了。别再相信那些傻话。她还是跟过去一样受欢迎,在姐妹会成员的口中,还是"那么甜美可人",然而在内心深处,她却总是提防着那些可能会伤害她的人。"那是一个很不一样的世界,"妈妈曾在电话里这么说,"人们只会给你应得的。"要不理会她那个只在旅行时离开过肯塔基两次的妈妈很容易,但她说对了一件事:温彻斯特的确是个非常不一样的地方。这里有太多的纷扰与帮派,以至于连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都变得难以抉择。 话说回来,温彻斯特的生活还不算坏。事实上,一个人住在单人房宿舍挺好的,安静闲适,可以俯瞰中庭,从窗户望出去就能看见整个校园,就像看透视镜一样,无需时时刻刻置身其中。她喜欢派对,喜爱人群,喜欢融入人群时做的那些事。然而,和丹尼斯分手之后,她察觉自己始终做不到。在自己的天地里,如果不想,她就不必把自己搞得像在演肥皂剧一般;她可以袖手旁观,可怜地看着那些随时准备让自己跳进肥皂剧里的女孩。 有时她望着窗外,心想不知道丹尼斯此时正在做什么。有时她以为瞧见了他,那头卷发在她身旁飘动。每当有这种感觉时,都教她心头一紧,一口气噎在喉咙吸不上来。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躲着他,虽然免不了还是会在校园里巧遇。如今,他却和她上同一门课。当他走进东研讨室时,她差点没昏倒。他看见了她,眨眨眼--只有丹尼斯·佛拉赫提才能若无其事地眨眨眼就走开--并在她右边四张椅子外的位置坐下。这是两年来两人靠得最近的一次。 威廉斯走进来时,她正想着要怎么把这门课退掉,并在短时间内找到另一门课替补。 玛丽马上就注意到威廉斯和别的教授不太一样。他走路的样子、跟同学讲话的样子,都非常不像一个教授。他开口讲起那个叫波丽的女孩的故事之后,玛丽就把丹尼斯·佛拉赫提抛在脑后,沉浸在这门超乎寻常的逻辑课里了。 "教逻辑课的那个教授是谁?"那晚在学校餐厅碰面时,桑玛问她。 "威廉斯。"玛丽说。 "唔。没听过。"她说。 玛丽也没听过。这实在很奇怪。玛丽过去少说曾给十个教授做过打扫、倒茶水等杂事,理应会听到某人跟她提过他,或在圣诞派对之类的场合见过他。威廉斯不只没出现在她手上的三本相簿里,年鉴上也不见踪影。学校杂志上没有他的学术著作,教职员网页上没有他的新闻,最新一版的学校论文上也没有他的资料。这一点都不合理。套一句桑玛的口头禅:这实在是太诡异了。 那晚,玛丽搜寻温彻斯特大学的网站,想找出一些关于他的信息。他是哲学系副教授,上面有他的学历:印第安纳大学学士(1964)、硕士(1970),杜兰大学博士(1976)这就是全部。她心想,Google他吧,这才发现她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列在课程表上的头字缩写是L。 稍早之前,她不断重复按屏幕上的"刷新",想第一个收到电邮来的线索。但现在都已经八点了,她的收件箱里还是没有威廉斯的邮件。 她去洗了个澡(这间全宿舍最大的单人房里,还有属于她自己的浴室和小厨房,几个住在三楼的女孩称她的房间为"凯悦大饭店"),想暂时忘却上课的事,但根本办不到。她已经对威廉斯教授产生了好奇心,甚至觉得他有些迷人。对玛丽来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去年她就曾疯狂到有些病态地迷恋上说话口齿不清、骑着加装菜篮的粉红色十段变速自行车在校园里乱晃、全身上下无一不怪的康宁汉教授。玛丽自己也清楚,有时她觉得某教授很有魅力,只是因为其他同学都不这么觉得而已。修"逻辑与推理204"这门课的许多学生下课后在走廊上议论纷纷,认为威廉斯让人很不舒服。 冲完澡后,她头发湿湿的,全身只用一条毛巾裹住--住单人房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光着身体在房间里走动--她再次登录学校的电子信箱查看。 一封威廉斯教授的邮件。标题写着:"第一条线索"。 玛丽打开邮件一读。 时间 波丽最后一次出现,是在8月1日星期五的一场为波丽办的派对上,因为她就要上大学了。她所有的朋友都在那里,包括她的前男友麦克。她和麦克之间有一点问题。麦克有时候会打她。 他们快要分手前的某个晚上,竟然还闹得波丽去报警,但等到警察出现,波丽又矢口否认自己找过警察。那晚派对结束后,波丽便回到她父亲在杜灵街的家,准备在家过暑假。她回来时父亲还没睡,正在看"戴维·赖特曼脱口秀"。他告诉警方,那时他和波丽坐在一起看电视,她睡着了之后,他把她抱上床睡,"就跟她小时候一样"。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她。 警方推测,波丽是在8月2日清晨离的家。她的红色思域在城外二十英里处的斯奇伯林路旁被发现。当波丽的前男友麦克·雷诺兹被侦讯时,他当然否认在派对过后还见过她。不过,麦克的说辞仍有疑点。麦克那晚在派对上待到隔天早上,而且很多人证告诉侦办人员,他们看到过麦克睡在沙发上。在波丽车上,侦办人员并没有找到她打算长时间离开的迹象:后车厢没有行李袋,车后座也没有换洗衣物。车上只有波丽的指纹。没有挣扎的痕迹。 波丽的父亲在8月4日星期一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女声听起来很遥远,"仿佛在井底一样"。他好似听到过一句"我在这里",但警方问他时,他又说他不确定到底有没有。侦办人员追踪了8月4日当天所有打到杜灵街的电话,下午7点13分的确有一个不寻常的电话。不幸的是,无从得知那个来电的号码。 玛丽回到收件箱,发现威廉斯教授发了另一封邮件,标题是"课程大纲"。玛丽将邮件点开,过了一会儿,一张图在她的屏幕上逐渐成形。一个在绞刑台上正在被处死的男人。玛丽看见一些站在绞刑台下围观的人的模糊表情。照片的四周有些模糊,像是在男人落入绞刑台活门前勒颈的瞬间拍的。男人戴着帽子,有人还在天鹅绒的帽子上画了一个记号。玛丽眯眼细看,终于瞧出端倪。 是一个"问号"。 这个问号像一抹不清晰的影子。玛丽认为,看起来像是织在衣服上。 3 星期三的时候,玛丽注意到有两三个女同学没有来上课。她在想,她们是不是被行刑的照片吓跑了?她还想,不知道她们会不会去申诉威廉斯,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用学校的电子邮件发那种照片给学生而惹祸上身。但她主要还是在想波丽的事,而且非常期待和威廉斯教授分享她的推测。昨晚她反复推敲她的理论,虽然一早基瑟蕾教授的文学课把她弄得疲惫不堪,此时,她再次感受到星期一下课后,涌进身体的那股电流。 他走进来时--今天穿的是蓝色牛仔裤加温彻斯特大学U领T恤--手上拿着一支白板笔和几张投影片。他在讲台上站定。"有要问的问题吗?"他没打招呼就直接开口道。 玛丽在心里整理好她的第一套理论,正要开口时,布莱恩·豪斯却从她的身后说:"我们都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是怎么一回事?"威廉斯轻声问。 "这件事,"男孩说,"这一切。这门课。波丽。那张……"他没办法说出"照片"二字。 "这门课叫逻辑与推理204。"威廉斯轻蔑地说。有几个同学在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的。"他在椅子上坐直身子,手指着教授,一副控诉的模样。 "豪斯同学,你的意思是"--大家都注意到,这是他第一次叫学生的名字--"这一切都是一场骗局吗?" "嗯,没错,正是如此。" "所有知识不都是一场骗局?这个乍看理性的世界,不是到处充满了矛盾和欺瞒?陷阱?造假?你怎么知道每天你走过校园时,其实不是游过一片由单细胞生物组成的大海?因为我们这么告诉过你。你怎么知道《傲慢与偏见》是一部经典?因为我们都这么说。你怎么知道解释光的定义或音速快慢的论证是可信的?因为书上这么写。如果方程式等号两边根本不相等呢?如果论证其实有一点瑕疵呢?如果这些数据事后被证明是错误的呢?如果你对那些合乎逻辑之事总觉得理所当然,但结果根本是--老天,希望这不是真的--错的呢?我们为这个世界归结出一套庞杂的原则与说法,然后再传授给坐在这里上课的你们。"威廉斯举起手,指着墙壁、灯光,以及悬浮在东研讨室里的灰尘。 "你的意思是,我们在温彻斯特学的一切都是谎言吗?"一个同学问。 "不全然是,"威廉斯说,"但肯定部分是出错的。关键在于要懂得明辨是非、判断真伪。" "这跟这门课有什么关系?"布莱恩问。 "只有这门课才能教会你。"威廉斯厉声说,"让我告诉你们,学逻辑最好的方法就是解谜。波丽的失踪就是一个错综复杂的谜。你们有些人可能对此感到不悦,或对我选择的教学方式感到不解。但你们将学会思索、归纳,并铲除欠缺思考所带来的弊病--荒谬的见解、轻率的发言与错误的抉择。只有最优秀的思考者才能找到波丽,才能得到我最高的评价。" 布莱恩·豪斯突然住嘴了。他似乎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开始啃起指甲。 玛丽准备好她的推论了。"是波丽的父亲绑架她的。"她原本没打算讲这么急。讲完之后,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不想在游戏一开始就看起来这么性急。 "你的理由?"教授回答。 "为什么?"丹尼斯·佛拉赫提插嘴,在前排把身体往前倾,困惑地看着玛丽。 "那是动机。"威廉斯教授回答,"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的理由?怎么会是她父亲下的手?" "因为……"玛丽想继续讲,却讲不出来。教授又问了她一遍,她还是答不出来。 "因为麦克。"布莱恩说。 "噢,"威廉斯说,"麦克。父亲和麦克……他们不喜欢彼此吗?" "可能不喜欢。"布莱恩说。可能是因为他自己有过类似的经验--刻薄的父亲、漂亮的女儿、绝望的老人打来的威胁电话。 "你说对了,"教授说,"他们的确不喜欢彼此。事实上,他们彼此憎恶。波丽的父亲曾说过,要是让他在没有其他人的情况下逮到麦克,他就会把他给宰了。但这并不能回答巴特勒同学刚刚含蓄提出的假设:为什么是她父亲?为什么要绑架自己的女儿?" "为了保护她!"玛丽几乎是喊出来的。她感觉到把蛛丝马迹拼凑起来时,那股冷冽的、熟悉的冲动。那股血液里的古老能量。她一定离答案越来越近了。 "有趣。"威廉斯轻轻地说。玛丽看看威廉斯,瞧见他有些好奇地盯着她看。她知道他正用一条线拴住她,把她引进所有复杂的可能性之中。她不禁脸红起来,最终把眼睛移开。"为了保护她。"他继续说,"所以你的意思是,麦克对波丽所构成的威胁,足以使她父亲绑架她、对警方说谎、在公开场合为他女儿的假失踪哀悼、一整个月都把谎言藏得天衣无缝?对一个银行存款所剩无几的年迈教师来说,这很了不起。" 听威廉斯这么说,玛丽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推测有多愚蠢。她只好低着头,盯着笔记本屏幕上闪烁的光标。 "要是麦克真是个危险人物,"丹尼斯为玛丽挺身而出,"或是精神有问题,也许波丽的父亲会认为只有把她藏起来才能保护她。" "把她藏在哪里?"威廉斯问。"姑姑或阿姨家。"他说。玛丽不确定丹尼斯是真的相信她的推论,还是为了挽救她的面子才这样东拼西凑。 "有多少人相信这样的推论?"威廉斯教授问班上同学。窗外的光线洒在他身上。快下课了。班上没有半个人举手。 "可是在谋杀案里--"布莱恩说。 "是绑架案。"教授纠正他。 "在绑架案里,父亲不都是大家会马上想到的嫌疑犯吗?不都是这样的吗?女孩被绑架,结果发现是父亲下的手。或许他是性变态。" "波丽的父亲是嫌疑犯。"威廉斯教授说,玛丽的心里又燃起希望,"但不会是在巴特勒同学猜测的那种迂回情境下。同学们,巴特勒同学的推论真正的问题在哪?" 她再次羞愧地缩了回去,眼睛盯着屏幕上炽亮的光点。 跟玛丽坐在同一排的一个女生缓缓举起手。"因为她会被杀害。"她说,对玛丽投以一个仿佛在说抱歉的眼神。 "好好想一想,"教授说,他第一次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我早就告诉过你们,她会在六个星期之后被杀害,这是前提。所以,假如波丽的父亲将在短短的六个星期后杀害他的女儿,为何要将波丽从麦克的身边'拯救'回来?" 威廉斯整了整他带进教室的投影片。他关掉研讨室的灯,室内忽然暗了下来,外面自然的光线透进来。头上突然响起投影机的运转声,一个正方形、略显恶心的黄色光圈打在北边的墙上。教授抽出最上面一张投影片放在机器上。上面是一个穿着夏天洋装的女孩。她赤脚站在草地上,伸出手,手掌朝外,一副不想被拍的模样。不用威廉斯说,他们也知道这就是波丽。下一张。一个身上刺青、坐在沙发上的年轻男孩。他酒喝得太多,眼里布满血丝;上身赤裸,一副晒伤的模样,肩膀发红脱皮。照片右边有一个看不见的女生用手搂着他--那是麦克。第三张。一个过胖的男人站在一班小朋友的右边--波丽的父亲。所有小朋友的眼睛都用细细的黑线遮住。第四张。一所像是在度假胜地鳕鱼湾看到的那种房子,一边有座枯萎的菜园,另一边则有一面拍打着屋檐的美国国旗--波丽的家,她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 "所以现在,"威廉斯教授转身面对白板,一边写字一边说,"你们知道的事情有这些。"他写下一个日期:8月1日。"这是波丽最后一次现身的日期。你们还知道她被发现的日期。"他写下:8月2日。"你们还知道8月1日时,麦克整晚都在开派对的地方;也知道波丽的父亲是最后一个看到她的人,在8月1日晚上,两人在她就寝前一起看电视。还有,绑架她的人就是可能杀害她的人。就这样?" 班上没有一个人说话。楼上的学生纷纷下课走出教室,书桌有韵律地摩擦着地板。 玛丽心想,不只如此。可是她没办法好好组织脑袋里的想法,更别说用语言清楚地表达。可是线索就在她的眼前如云絮般飘动。 "那好。"威廉斯说。他把投影片收好,笔放在笔架上,当做是给下一个来这里上课的人的礼物,并把投影机关掉。"要记得这门课星期五是不上课的,这点很重要。"威廉斯的课很热门的一个最主要原因就是只有星期一、三上课,这样学生在星期五下午就可以开始放假休息。玛丽知道要等到下个星期才能再跟他说话,如果有什么想法就要快点说,免得被其他同学超越。 "那个电话,"玛丽说,"那个打给她父亲、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像在井底的奇怪电话。波丽打电话给他。她想办法打了一个电话给他。她……" "情境。"布莱恩·豪斯语带嘲讽地说,教室后面整排同学都在笑。 威廉斯再次拿起笔,在白板上写下:8月4日。 然后,他轻轻地说:"'我在这里,'她说,'我在这里。'那是波丽的声音吗?还是恶作剧?'这里'又是哪里?"他还是没有把灯打开,整个教室昏黄昏黄的,加上自外头洒进来的光线,看起来几乎是金色的。他站在光线外,光溢在他脸的边缘,并被一层灰尘阻隔,整张脸几乎看不见。"现在,同学们,"威廉斯说,一边套上笔帽,发出清脆的响声,"你们知道,你们只剩五个星期找波丽,不然她就会被杀害。" 4 温彻斯特大学分为两个校区:所有教学大楼和低年级学生宿舍在下区,社团活动大楼和教职员宿舍则在上区。传闻1950年代温彻斯特发生过一件大事,那时下区是女子学院,上区则是学生稀少的神学院。下区首先招收弱势群体学生,录取了一个名叫格瑞丝·墨菲的黑人女学生,上区学生因而愤怒地跑去下区抗议。一个声名狼藉的警员亨利·罗德瑞也牵涉其中,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罗德瑞和几名神学院学生带着二十加仑汽油,到距离下区校园半英里远的地方,把汽油倒在格瑞丝·墨菲住的奇格比宿舍楼下。奇格比和所有邻近的建筑--诺里斯、费尔蒙宿舍和灰砖大楼--全都陷入一片火海。事实上,那晚差不多整个下区校园皆被烧毁,那天是1955年5月27日。隔天,格瑞丝·墨菲便自温彻斯特退学,直到1960年代中期,温彻斯特改为男女共校的来年,才又开始招收弱势群体学生。 校园中央有条名为米勒斯的小河将学校分成两半,上面有座桥,负责把下区的学生带到上区上课。星期天傍晚,布莱恩·豪斯就在这里散步。这座桥曾有自杀、意外身亡,以及1980年代一名精神异常的学生企图将之摧毁的神秘传闻。越战期间,学生在桥的一端架设临时路障,教授若要从上区到下区上课,非得绕远路搭17路公交车进德莱恩市才行。教授放不下身段,于是一整个星期,课不是取消,就是在河岸边进行--教授在一岸讲课,学生坐在满是泥泞的另一岸听课。经过六天停摆之后,学生们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恢复正常上课。 布莱恩此时已经喝了点酒,随着夜幕降临,打算继续再多喝些。时值9月初,是个凉爽、微风轻吹的黄昏时刻。一些住在诺里斯宿舍的大一新生开窗未关,转播篮球比赛的电视声传到下面,在米勒斯河的两岸回荡。和往常一样,布莱恩在桥中央停下脚步往下看,仔细听小河发出银铃般的声响。站在这里总会让他想起小时候,想起他和父亲、哥哥在卡兹其山区远足时,在森林里听见的潺潺溪水声。有一次还迷了路,父亲跟他们说:"我们先待在这里,迷路时不应该慌张。这些路一天到晚都有人在走。"但过了三个小时之后,他们仍守在原地,没有半个人经过。天色越来越黑,他父亲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感觉冷,全身发抖,手、脚、肩膀全都激烈地抖动起来。最后,实在暗得看不见路了,他们开始继续往前走。过了很久之后,接近半夜,他们终于听见公路上车辆往来的声音,找到路后搭便车回到城里。之后连续三天,布莱恩的父亲都不曾直视两个儿子的眼睛。 眼前的小河流向林子的紫色尽头,蜿蜒穿过上区校园,在基瑞经济中心附近和学校两英里外的萨奇河交会。有时,布莱恩幻想自己纵身一跃跳进河里,忘我地游向远方,然后在萨奇河里仰望天空,一路往家的方向漂去。 冷风吹着他的脸,粉红色的水面皱起波纹。他试着让注意力集中在最远的那一点,让视线落在树林出口的方向。他把他的大一时光掩埋在树林下。"那件事",他和他的家人这么说。他们甚至没办法给它一个名字,就叫它"那件事",似乎如果叫出它的名字,它就会变成真的。他们想让它保持模糊,把它藏起来,不让它潜入他们的思绪。就这样,对他们来说,那一切就变成了"那件事"。直到今天,布莱恩还一直这么相信着。 那只是河岸上的一道痕迹,一抔土的翻动。他每晚都来这里检查,确定没有其他人动过。一切就跟他上次来时一样,泥土-- "布莱恩吗?" 他吓了一大跳,转过头,看见一个女孩站在他身旁。桥上只有他们两个,其他学生大部分都在上区的兄弟会那边,等着周末晚上的派对开场。 "你刚刚是在……"她问。 "没有,"他说,"我只是在看河,还有它怎么……"他没办法解释。老天,他不需要跟任何人解释吧。还有,她是谁? "我是玛丽,"她说,注意到他脸上困惑的表情,"我跟你上同一门逻辑课。" "噢,"布莱恩说,"那个怪教授。" 她头一低,这样对威廉斯教授的污蔑让她很不舒服。"他没那么糟。"她小声说。 "到底是谁干的?"布莱恩再次往桥上的栏杆靠,背对着她。"当然是她父亲。"玛丽说。她在想,该不该站在他旁边,跟他一起靠在栏杆上?他这样是在邀请她站在他旁边吗?他是想要好好地谈一谈,还是只是消磨时间而已? "他打算杀了她?" "他以为这么做是在保护她。"她说。 "可是,威廉斯说的是'谋杀'。这是哪门子保护法?" "你有没有想过,威廉斯告诉我们的一切都是对的吗?" "没错,"布莱恩厉声说,"他一直在误导我们。但这是一个前提。一定要先定好游戏规则才行,这一点必须先成立。如果没有规则的话,那游戏还有什么好玩?这是威廉斯自己说的。绑架犯将会是谋杀犯。" "我想你说得对。"她叹了口气,一副被打败的模样。 "总之,这整个说法都是一派胡言,"布莱恩说,依旧望着远方的树,"麦克才是凶手。" "麦克?"玛丽轻快地说。这是她第一次在下课后和别人讨论起这件事,她发现自己还蛮乐在其中的。她还要一个多小时之后才会与桑玛和姐妹会的成员们碰面,本来只是打算在校园里走走、透透气,以及--她必须承认--不断在想波丽和威廉斯教授的事。 "没错,麦克。"布莱恩说,"麦克跟派对上的人说他打算睡沙发,却趁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偷溜出去,开车到波丽家。他闯进她的房间,把她带到一个很远的地方。你知道,喝醉酒的人的记忆是不可靠的。他们以为他们看到麦克睡在沙发上,但那真的是麦克吗?" "嗯。"玛丽说,附和着他。 "啊,嗯。"他依旧俯视着那个点。 他们站在风中,夜晚悄悄来临。蒙哥马利路上的灯渐渐亮起,桥面顿时笼罩在锐利的白色光线中。 最后,布莱恩说:"我该走了。去迪克屋玩一下。" "噢,"玛丽认真地说,"我也该走了。" 他转过头和她面对面。她注意到他的眼睛泛红,目光闪烁不定。他的瞳孔像一只摔落在地的盘子,碎成一片片。眼里有某种东西,也许是沮丧,也许是伤痛。他把眼睛移开。 "你喜欢TheShins乐队?"她注意到他的衣服。 "嗯,"他说,"那当然。" "你最喜欢哪一首?" 他再次把脸别开。他根本连一首都没听过。他的室友有他们的专辑,系上同学也都疯TheShins,所以他才觉得自己也应该喜欢他们,虽然对他来说,他们的音乐听起来全像噪音。"第一张的那一首。" 他说。"NewSlang,"玛丽说,"那首很棒。" "嗯。"他一边说,一边往蒙哥马利路上的苍白路灯走去。玛丽在他身后喊着,跟他说星期一课堂上见,但他大概没听到,因为他没有回头说再见。 女孩名叫玛丽·巴特勒,三年级,和母亲过去一样是英文系的学生。她住在学校最大的女生宿舍"布朗宿舍",而且是最贵的单人房。并不是和室友处不来的关系,事实刚好相反,她和桑玛·麦考伊当了两年室友,两人因此变成非常要好的朋友。(桑玛大二时得了传染性单核球过多症,玛丽随侍照顾直到她恢复健康。玛丽和丹尼斯·佛拉赫提分手时,桑玛每天晚上都准备了薄荷饼干和改编自克里斯蒂推理小说的录像带来陪她--两人都同意波洛是个带几分性感的家伙。)玛丽选择住单人房是因为在过去一年里,她发觉自己需要一些空间,她自己的空间,用来潜心思考,决定人生方向,取得心灵的宁静与专注。她决定一个人住,此乃"信任"上的问题--这是她经常使用但不带夸饰的字眼。 她以前并不是这样的。她和丹尼斯交往之前,比现在容易信任人多了。当丹尼斯甩了她去跟莎凡娜·克里波交往之后,她变得有点自我封闭,并开始怀疑这个世界是否有她想像中的那样纯净美好。 她是真心喜欢丹尼斯·佛拉赫提。他们在大一时交往了六个月,他们的关系是温文尔雅,稍嫌羞涩的那种。他送她鲜花、写了诗的卡片和糖果。虽然她高中时谈过恋爱,但仍显青涩;他感觉到这一点,因而小心翼翼地对待她,仿佛正逐步引领她进入成人的世界。玛丽对这段恋情既爱又恨,和丹尼斯分手后,她不禁想他是否一直都在玩弄她,毕竟要这么做一点都不困难。 玛丽告诉丹尼斯,她爱他。她大声对他说,她为他做了许多从未做过的事。而且她记得--不怎么有把握地记得--他告诉过她,他也爱她。和丹尼斯分手后的日子里,她告诉自己别再那么傻了。别再相信那些傻话。她还是跟过去一样受欢迎,在姐妹会成员的口中,还是"那么甜美可人",然而在内心深处,她却总是提防着那些可能会伤害她的人。"那是一个很不一样的世界,"妈妈曾在电话里这么说,"人们只会给你应得的。"要不理会她那个只在旅行时离开过肯塔基两次的妈妈很容易,但她说对了一件事:温彻斯特的确是个非常不一样的地方。这里有太多的纷扰与帮派,以至于连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都变得难以抉择。 话说回来,温彻斯特的生活还不算坏。事实上,一个人住在单人房宿舍挺好的,安静闲适,可以俯瞰中庭,从窗户望出去就能看见整个校园,就像看透视镜一样,无需时时刻刻置身其中。她喜欢派对,喜爱人群,喜欢融入人群时做的那些事。然而,和丹尼斯分手之后,她察觉自己始终做不到。在自己的天地里,如果不想,她就不必把自己搞得像在演肥皂剧一般;她可以袖手旁观,可怜地看着那些随时准备让自己跳进肥皂剧里的女孩。 有时她望着窗外,心想不知道丹尼斯此时正在做什么。有时她以为瞧见了他,那头卷发在她身旁飘动。每当有这种感觉时,都教她心头一紧,一口气噎在喉咙吸不上来。曾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躲着他,虽然免不了还是会在校园里巧遇。如今,他却和她上同一门课。当他走进东研讨室时,她差点没昏倒。他看见了她,眨眨眼--只有丹尼斯·佛拉赫提才能若无其事地眨眨眼就走开--并在她右边四张椅子外的位置坐下。这是两年来两人靠得最近的一次。 威廉斯走进来时,她正想着要怎么把这门课退掉,并在短时间内找到另一门课替补。 玛丽马上就注意到威廉斯和别的教授不太一样。他走路的样子、跟同学讲话的样子,都非常不像一个教授。他开口讲起那个叫波丽的女孩的故事之后,玛丽就把丹尼斯·佛拉赫提抛在脑后,沉浸在这门超乎寻常的逻辑课里了。 "教逻辑课的那个教授是谁?"那晚在学校餐厅碰面时,桑玛问她。 "威廉斯。"玛丽说。 "唔。没听过。"她说。 玛丽也没听过。这实在很奇怪。玛丽过去少说曾给十个教授做过打扫、倒茶水等杂事,理应会听到某人跟她提过他,或在圣诞派对之类的场合见过他。威廉斯不只没出现在她手上的三本相簿里,年鉴上也不见踪影。学校杂志上没有他的学术著作,教职员网页上没有他的新闻,最新一版的学校论文上也没有他的资料。这一点都不合理。套一句桑玛的口头禅:这实在是太诡异了。 那晚,玛丽搜寻温彻斯特大学的网站,想找出一些关于他的信息。他是哲学系副教授,上面有他的学历:印第安纳大学学士(1964)、硕士(1970),杜兰大学博士(1976)这就是全部。她心想,Google他吧,这才发现她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列在课程表上的头字缩写是L。 稍早之前,她不断重复按屏幕上的"刷新",想第一个收到电邮来的线索。但现在都已经八点了,她的收件箱里还是没有威廉斯的邮件。 她去洗了个澡(这间全宿舍最大的单人房里,还有属于她自己的浴室和小厨房,几个住在三楼的女孩称她的房间为"凯悦大饭店"),想暂时忘却上课的事,但根本办不到。她已经对威廉斯教授产生了好奇心,甚至觉得他有些迷人。对玛丽来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去年她就曾疯狂到有些病态地迷恋上说话口齿不清、骑着加装菜篮的粉红色十段变速自行车在校园里乱晃、全身上下无一不怪的康宁汉教授。玛丽自己也清楚,有时她觉得某教授很有魅力,只是因为其他同学都不这么觉得而已。修"逻辑与推理204"这门课的许多学生下课后在走廊上议论纷纷,认为威廉斯让人很不舒服。 冲完澡后,她头发湿湿的,全身只用一条毛巾裹住--住单人房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光着身体在房间里走动--她再次登录学校的电子信箱查看。 一封威廉斯教授的邮件。标题写着:"第一条线索"。 玛丽打开邮件一读。 时间 波丽最后一次出现,是在8月1日星期五的一场为波丽办的派对上,因为她就要上大学了。她所有的朋友都在那里,包括她的前男友麦克。她和麦克之间有一点问题。麦克有时候会打她。 他们快要分手前的某个晚上,竟然还闹得波丽去报警,但等到警察出现,波丽又矢口否认自己找过警察。那晚派对结束后,波丽便回到她父亲在杜灵街的家,准备在家过暑假。她回来时父亲还没睡,正在看"戴维·赖特曼脱口秀"。他告诉警方,那时他和波丽坐在一起看电视,她睡着了之后,他把她抱上床睡,"就跟她小时候一样"。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她。 警方推测,波丽是在8月2日清晨离的家。她的红色思域在城外二十英里处的斯奇伯林路旁被发现。当波丽的前男友麦克·雷诺兹被侦讯时,他当然否认在派对过后还见过她。不过,麦克的说辞仍有疑点。麦克那晚在派对上待到隔天早上,而且很多人证告诉侦办人员,他们看到过麦克睡在沙发上。在波丽车上,侦办人员并没有找到她打算长时间离开的迹象:后车厢没有行李袋,车后座也没有换洗衣物。车上只有波丽的指纹。没有挣扎的痕迹。 波丽的父亲在8月4日星期一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女声听起来很遥远,"仿佛在井底一样"。他好似听到过一句"我在这里",但警方问他时,他又说他不确定到底有没有。侦办人员追踪了8月4日当天所有打到杜灵街的电话,下午7点13分的确有一个不寻常的电话。不幸的是,无从得知那个来电的号码。 玛丽回到收件箱,发现威廉斯教授发了另一封邮件,标题是"课程大纲"。玛丽将邮件点开,过了一会儿,一张图在她的屏幕上逐渐成形。一个在绞刑台上正在被处死的男人。玛丽看见一些站在绞刑台下围观的人的模糊表情。照片的四周有些模糊,像是在男人落入绞刑台活门前勒颈的瞬间拍的。男人戴着帽子,有人还在天鹅绒的帽子上画了一个记号。玛丽眯眼细看,终于瞧出端倪。 是一个"问号"。 这个问号像一抹不清晰的影子。玛丽认为,看起来像是织在衣服上。 3 星期三的时候,玛丽注意到有两三个女同学没有来上课。她在想,她们是不是被行刑的照片吓跑了?她还想,不知道她们会不会去申诉威廉斯,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用学校的电子邮件发那种照片给学生而惹祸上身。但她主要还是在想波丽的事,而且非常期待和威廉斯教授分享她的推测。昨晚她反复推敲她的理论,虽然一早基瑟蕾教授的文学课把她弄得疲惫不堪,此时,她再次感受到星期一下课后,涌进身体的那股电流。 他走进来时--今天穿的是蓝色牛仔裤加温彻斯特大学U领T恤--手上拿着一支白板笔和几张投影片。他在讲台上站定。"有要问的问题吗?"他没打招呼就直接开口道。 玛丽在心里整理好她的第一套理论,正要开口时,布莱恩·豪斯却从她的身后说:"我们都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是怎么一回事?"威廉斯轻声问。 "这件事,"男孩说,"这一切。这门课。波丽。那张……"他没办法说出"照片"二字。 "这门课叫逻辑与推理204。"威廉斯轻蔑地说。有几个同学在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的。"他在椅子上坐直身子,手指着教授,一副控诉的模样。 "豪斯同学,你的意思是"--大家都注意到,这是他第一次叫学生的名字--"这一切都是一场骗局吗?" "嗯,没错,正是如此。" "所有知识不都是一场骗局?这个乍看理性的世界,不是到处充满了矛盾和欺瞒?陷阱?造假?你怎么知道每天你走过校园时,其实不是游过一片由单细胞生物组成的大海?因为我们这么告诉过你。你怎么知道《傲慢与偏见》是一部经典?因为我们都这么说。你怎么知道解释光的定义或音速快慢的论证是可信的?因为书上这么写。如果方程式等号两边根本不相等呢?如果论证其实有一点瑕疵呢?如果这些数据事后被证明是错误的呢?如果你对那些合乎逻辑之事总觉得理所当然,但结果根本是--老天,希望这不是真的--错的呢?我们为这个世界归结出一套庞杂的原则与说法,然后再传授给坐在这里上课的你们。"威廉斯举起手,指着墙壁、灯光,以及悬浮在东研讨室里的灰尘。 "你的意思是,我们在温彻斯特学的一切都是谎言吗?"一个同学问。 "不全然是,"威廉斯说,"但肯定部分是出错的。关键在于要懂得明辨是非、判断真伪。" "这跟这门课有什么关系?"布莱恩问。 "只有这门课才能教会你。"威廉斯厉声说,"让我告诉你们,学逻辑最好的方法就是解谜。波丽的失踪就是一个错综复杂的谜。你们有些人可能对此感到不悦,或对我选择的教学方式感到不解。但你们将学会思索、归纳,并铲除欠缺思考所带来的弊病--荒谬的见解、轻率的发言与错误的抉择。只有最优秀的思考者才能找到波丽,才能得到我最高的评价。" 布莱恩·豪斯突然住嘴了。他似乎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开始啃起指甲。 玛丽准备好她的推论了。"是波丽的父亲绑架她的。"她原本没打算讲这么急。讲完之后,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不想在游戏一开始就看起来这么性急。 "你的理由?"教授回答。 "为什么?"丹尼斯·佛拉赫提插嘴,在前排把身体往前倾,困惑地看着玛丽。 "那是动机。"威廉斯教授回答,"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的理由?怎么会是她父亲下的手?" "因为……"玛丽想继续讲,却讲不出来。教授又问了她一遍,她还是答不出来。 "因为麦克。"布莱恩说。 "噢,"威廉斯说,"麦克。父亲和麦克……他们不喜欢彼此吗?" "可能不喜欢。"布莱恩说。可能是因为他自己有过类似的经验--刻薄的父亲、漂亮的女儿、绝望的老人打来的威胁电话。 "你说对了,"教授说,"他们的确不喜欢彼此。事实上,他们彼此憎恶。波丽的父亲曾说过,要是让他在没有其他人的情况下逮到麦克,他就会把他给宰了。但这并不能回答巴特勒同学刚刚含蓄提出的假设:为什么是她父亲?为什么要绑架自己的女儿?" "为了保护她!"玛丽几乎是喊出来的。她感觉到把蛛丝马迹拼凑起来时,那股冷冽的、熟悉的冲动。那股血液里的古老能量。她一定离答案越来越近了。 "有趣。"威廉斯轻轻地说。玛丽看看威廉斯,瞧见他有些好奇地盯着她看。她知道他正用一条线拴住她,把她引进所有复杂的可能性之中。她不禁脸红起来,最终把眼睛移开。"为了保护她。"他继续说,"所以你的意思是,麦克对波丽所构成的威胁,足以使她父亲绑架她、对警方说谎、在公开场合为他女儿的假失踪哀悼、一整个月都把谎言藏得天衣无缝?对一个银行存款所剩无几的年迈教师来说,这很了不起。" 听威廉斯这么说,玛丽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推测有多愚蠢。她只好低着头,盯着笔记本屏幕上闪烁的光标。 "要是麦克真是个危险人物,"丹尼斯为玛丽挺身而出,"或是精神有问题,也许波丽的父亲会认为只有把她藏起来才能保护她。" "把她藏在哪里?"威廉斯问。"姑姑或阿姨家。"他说。玛丽不确定丹尼斯是真的相信她的推论,还是为了挽救她的面子才这样东拼西凑。 "有多少人相信这样的推论?"威廉斯教授问班上同学。窗外的光线洒在他身上。快下课了。班上没有半个人举手。 "可是在谋杀案里--"布莱恩说。 "是绑架案。"教授纠正他。 "在绑架案里,父亲不都是大家会马上想到的嫌疑犯吗?不都是这样的吗?女孩被绑架,结果发现是父亲下的手。或许他是性变态。" "波丽的父亲是嫌疑犯。"威廉斯教授说,玛丽的心里又燃起希望,"但不会是在巴特勒同学猜测的那种迂回情境下。同学们,巴特勒同学的推论真正的问题在哪?" 她再次羞愧地缩了回去,眼睛盯着屏幕上炽亮的光点。 跟玛丽坐在同一排的一个女生缓缓举起手。"因为她会被杀害。"她说,对玛丽投以一个仿佛在说抱歉的眼神。 "好好想一想,"教授说,他第一次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我早就告诉过你们,她会在六个星期之后被杀害,这是前提。所以,假如波丽的父亲将在短短的六个星期后杀害他的女儿,为何要将波丽从麦克的身边'拯救'回来?" 威廉斯整了整他带进教室的投影片。他关掉研讨室的灯,室内忽然暗了下来,外面自然的光线透进来。头上突然响起投影机的运转声,一个正方形、略显恶心的黄色光圈打在北边的墙上。教授抽出最上面一张投影片放在机器上。上面是一个穿着夏天洋装的女孩。她赤脚站在草地上,伸出手,手掌朝外,一副不想被拍的模样。不用威廉斯说,他们也知道这就是波丽。下一张。一个身上刺青、坐在沙发上的年轻男孩。他酒喝得太多,眼里布满血丝;上身赤裸,一副晒伤的模样,肩膀发红脱皮。照片右边有一个看不见的女生用手搂着他--那是麦克。第三张。一个过胖的男人站在一班小朋友的右边--波丽的父亲。所有小朋友的眼睛都用细细的黑线遮住。第四张。一所像是在度假胜地鳕鱼湾看到的那种房子,一边有座枯萎的菜园,另一边则有一面拍打着屋檐的美国国旗--波丽的家,她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 "所以现在,"威廉斯教授转身面对白板,一边写字一边说,"你们知道的事情有这些。"他写下一个日期:8月1日。"这是波丽最后一次现身的日期。你们还知道她被发现的日期。"他写下:8月2日。"你们还知道8月1日时,麦克整晚都在开派对的地方;也知道波丽的父亲是最后一个看到她的人,在8月1日晚上,两人在她就寝前一起看电视。还有,绑架她的人就是可能杀害她的人。就这样?" 班上没有一个人说话。楼上的学生纷纷下课走出教室,书桌有韵律地摩擦着地板。 玛丽心想,不只如此。可是她没办法好好组织脑袋里的想法,更别说用语言清楚地表达。可是线索就在她的眼前如云絮般飘动。 "那好。"威廉斯说。他把投影片收好,笔放在笔架上,当做是给下一个来这里上课的人的礼物,并把投影机关掉。"要记得这门课星期五是不上课的,这点很重要。"威廉斯的课很热门的一个最主要原因就是只有星期一、三上课,这样学生在星期五下午就可以开始放假休息。玛丽知道要等到下个星期才能再跟他说话,如果有什么想法就要快点说,免得被其他同学超越。 "那个电话,"玛丽说,"那个打给她父亲、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像在井底的奇怪电话。波丽打电话给他。她想办法打了一个电话给他。她……" "情境。"布莱恩·豪斯语带嘲讽地说,教室后面整排同学都在笑。 威廉斯再次拿起笔,在白板上写下:8月4日。 然后,他轻轻地说:"'我在这里,'她说,'我在这里。'那是波丽的声音吗?还是恶作剧?'这里'又是哪里?"他还是没有把灯打开,整个教室昏黄昏黄的,加上自外头洒进来的光线,看起来几乎是金色的。他站在光线外,光溢在他脸的边缘,并被一层灰尘阻隔,整张脸几乎看不见。"现在,同学们,"威廉斯说,一边套上笔帽,发出清脆的响声,"你们知道,你们只剩五个星期找波丽,不然她就会被杀害。" 4 温彻斯特大学分为两个校区:所有教学大楼和低年级学生宿舍在下区,社团活动大楼和教职员宿舍则在上区。传闻1950年代温彻斯特发生过一件大事,那时下区是女子学院,上区则是学生稀少的神学院。下区首先招收弱势群体学生,录取了一个名叫格瑞丝·墨菲的黑人女学生,上区学生因而愤怒地跑去下区抗议。一个声名狼藉的警员亨利·罗德瑞也牵涉其中,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罗德瑞和几名神学院学生带着二十加仑汽油,到距离下区校园半英里远的地方,把汽油倒在格瑞丝·墨菲住的奇格比宿舍楼下。奇格比和所有邻近的建筑--诺里斯、费尔蒙宿舍和灰砖大楼--全都陷入一片火海。事实上,那晚差不多整个下区校园皆被烧毁,那天是1955年5月27日。隔天,格瑞丝·墨菲便自温彻斯特退学,直到1960年代中期,温彻斯特改为男女共校的来年,才又开始招收弱势群体学生。 校园中央有条名为米勒斯的小河将学校分成两半,上面有座桥,负责把下区的学生带到上区上课。星期天傍晚,布莱恩·豪斯就在这里散步。这座桥曾有自杀、意外身亡,以及1980年代一名精神异常的学生企图将之摧毁的神秘传闻。越战期间,学生在桥的一端架设临时路障,教授若要从上区到下区上课,非得绕远路搭17路公交车进德莱恩市才行。教授放不下身段,于是一整个星期,课不是取消,就是在河岸边进行--教授在一岸讲课,学生坐在满是泥泞的另一岸听课。经过六天停摆之后,学生们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恢复正常上课。 布莱恩此时已经喝了点酒,随着夜幕降临,打算继续再多喝些。时值9月初,是个凉爽、微风轻吹的黄昏时刻。一些住在诺里斯宿舍的大一新生开窗未关,转播篮球比赛的电视声传到下面,在米勒斯河的两岸回荡。和往常一样,布莱恩在桥中央停下脚步往下看,仔细听小河发出银铃般的声响。站在这里总会让他想起小时候,想起他和父亲、哥哥在卡兹其山区远足时,在森林里听见的潺潺溪水声。有一次还迷了路,父亲跟他们说:"我们先待在这里,迷路时不应该慌张。这些路一天到晚都有人在走。"但过了三个小时之后,他们仍守在原地,没有半个人经过。天色越来越黑,他父亲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感觉冷,全身发抖,手、脚、肩膀全都激烈地抖动起来。最后,实在暗得看不见路了,他们开始继续往前走。过了很久之后,接近半夜,他们终于听见公路上车辆往来的声音,找到路后搭便车回到城里。之后连续三天,布莱恩的父亲都不曾直视两个儿子的眼睛。 眼前的小河流向林子的紫色尽头,蜿蜒穿过上区校园,在基瑞经济中心附近和学校两英里外的萨奇河交会。有时,布莱恩幻想自己纵身一跃跳进河里,忘我地游向远方,然后在萨奇河里仰望天空,一路往家的方向漂去。 冷风吹着他的脸,粉红色的水面皱起波纹。他试着让注意力集中在最远的那一点,让视线落在树林出口的方向。他把他的大一时光掩埋在树林下。"那件事",他和他的家人这么说。他们甚至没办法给它一个名字,就叫它"那件事",似乎如果叫出它的名字,它就会变成真的。他们想让它保持模糊,把它藏起来,不让它潜入他们的思绪。就这样,对他们来说,那一切就变成了"那件事"。直到今天,布莱恩还一直这么相信着。 那只是河岸上的一道痕迹,一抔土的翻动。他每晚都来这里检查,确定没有其他人动过。一切就跟他上次来时一样,泥土-- "布莱恩吗?" 他吓了一大跳,转过头,看见一个女孩站在他身旁。桥上只有他们两个,其他学生大部分都在上区的兄弟会那边,等着周末晚上的派对开场。 "你刚刚是在……"她问。 "没有,"他说,"我只是在看河,还有它怎么……"他没办法解释。老天,他不需要跟任何人解释吧。还有,她是谁? "我是玛丽,"她说,注意到他脸上困惑的表情,"我跟你上同一门逻辑课。" "噢,"布莱恩说,"那个怪教授。" 她头一低,这样对威廉斯教授的污蔑让她很不舒服。"他没那么糟。"她小声说。 "到底是谁干的?"布莱恩再次往桥上的栏杆靠,背对着她。"当然是她父亲。"玛丽说。她在想,该不该站在他旁边,跟他一起靠在栏杆上?他这样是在邀请她站在他旁边吗?他是想要好好地谈一谈,还是只是消磨时间而已? "他打算杀了她?" "他以为这么做是在保护她。"她说。 "可是,威廉斯说的是'谋杀'。这是哪门子保护法?" "你有没有想过,威廉斯告诉我们的一切都是对的吗?" "没错,"布莱恩厉声说,"他一直在误导我们。但这是一个前提。一定要先定好游戏规则才行,这一点必须先成立。如果没有规则的话,那游戏还有什么好玩?这是威廉斯自己说的。绑架犯将会是谋杀犯。" "我想你说得对。"她叹了口气,一副被打败的模样。 "总之,这整个说法都是一派胡言,"布莱恩说,依旧望着远方的树,"麦克才是凶手。" "麦克?"玛丽轻快地说。这是她第一次在下课后和别人讨论起这件事,她发现自己还蛮乐在其中的。她还要一个多小时之后才会与桑玛和姐妹会的成员们碰面,本来只是打算在校园里走走、透透气,以及--她必须承认--不断在想波丽和威廉斯教授的事。 "没错,麦克。"布莱恩说,"麦克跟派对上的人说他打算睡沙发,却趁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偷溜出去,开车到波丽家。他闯进她的房间,把她带到一个很远的地方。你知道,喝醉酒的人的记忆是不可靠的。他们以为他们看到麦克睡在沙发上,但那真的是麦克吗?" "嗯。"玛丽说,附和着他。 "啊,嗯。"他依旧俯视着那个点。 他们站在风中,夜晚悄悄来临。蒙哥马利路上的灯渐渐亮起,桥面顿时笼罩在锐利的白色光线中。 最后,布莱恩说:"我该走了。去迪克屋玩一下。" "噢,"玛丽认真地说,"我也该走了。" 他转过头和她面对面。她注意到他的眼睛泛红,目光闪烁不定。他的瞳孔像一只摔落在地的盘子,碎成一片片。眼里有某种东西,也许是沮丧,也许是伤痛。他把眼睛移开。 "你喜欢TheShins乐队?"她注意到他的衣服。 "嗯,"他说,"那当然。" "你最喜欢哪一首?" 他再次把脸别开。他根本连一首都没听过。他的室友有他们的专辑,系上同学也都疯TheShins,所以他才觉得自己也应该喜欢他们,虽然对他来说,他们的音乐听起来全像噪音。"第一张的那一首。" 他说。"NewSlang,"玛丽说,"那首很棒。" "嗯。"他一边说,一边往蒙哥马利路上的苍白路灯走去。玛丽在他身后喊着,跟他说星期一课堂上见,但他大概没听到,因为他没有回头说再见。 5 他痛恨这些募捐会--只有"痛恨"二字才能形容。有权势的人都挤在墙边喝威士忌,让学生和他们的妻子在舞池中跳舞。在这样的社交场合,主人忙着谈钱,仆人忙着伺候。丹尼斯·佛拉赫提站在角落喝塑料杯里的姜汁汽水,想着这些日子以来他心上的惟一系念。 她。伊丽莎白·欧曼,院长的妻子。他和伊丽莎白在纪念她先生的图书馆里相识。他以为她是图书馆员,因为她看起来年纪不小--是有点年纪,她总喜欢在他们开玩笑时这么纠正他--而且一副了如指掌的样子。他本来在写一篇关于阿尔弗雷德·阿德勒的文章,他问她哪里可以找到《理解人性》这本书,于是她问他想知道些什么。 原来她是博士班学生,而且对阿德勒非常熟悉。他和伊丽莎白聊过之后,竟然连书都不需要找了。他们靠东边的窗户坐着,她一边说,他一边写。"你知道,"她说,"在当社会学家以前,他是一名神经学家吗?他对人眼的运作,和人类怎么看见这个世界,非常着迷。'看'这件事之后被他运用在自卑感的议题上。后来,重点不再是看别人,而是看自己--内在之眼,或说,心灵之眼。" 他们就这么继续下去--丹尼斯写,伊丽莎白说,直到傍晚。一个星期之后,他再次巧遇她,于是两人又聊了起来,聊些像政治和音乐之类比较生活化的话题(他发现她是明格斯的乐迷)。第二次,他开始观察她,好好地观察她。她当然年纪不小--是有点年纪,他纠正自己。大概快四十岁了。但第二次碰面,她看起来有某个地方不太一样。丹尼斯觉得,她仿佛是为了他而准备的:她把毛衣最上面的扣子打开,一头红发往边上拨开,露出脸来。那张属于研究生的倦容完全不见了。她显然在意他的目光。 伊丽莎白开始叫他小男孩。他必须承认,他们之间存在着小小的暧昧,但却稍纵即逝--起先不知不觉地膨胀,后来又突然萎缩,让丹尼斯不禁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只是自己的幻想。 第三次还是第四次去图书馆时,他才发现她的真实身份,而且是个意外的发现。 "欧曼夫人,"一名图书馆员把头探进两人坐着的阅读室,小声地说,"有您的电话。" "讨厌。抱歉,"伊丽莎白说,"我必须接这个电话。" 欧曼,丹尼斯心想。难怪,难怪。难怪她在图书馆里处处受人礼遇;难怪每个人都对她微笑,让路给她过,还不时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原来她是那个可恶的老男人的妻子。 她回来之后,他第一次注意到她手上的婚戒。他在想,她之前一定把它给遮住了--或是他自己不愿意去看。 "所以--"她说。她的脸上有羞愧的表情吗?"所以,"丹尼斯说,"你是伊丽莎白·欧曼。" 她沉默不语。 "我不--"他开口要说。 "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她轻声说。 他想说:那当然,伊丽莎白。我认为这是你一开始就应该提起的事,让我知道你是全校最有权力的男人的老婆。但他没有这么说。他只说:"没关系。" "有关系。" "好吧,"他同意,"有关系。" 那让她感到痛苦。她把脸别开,面对窗户。她大声吸气,想让自己恢复平静。 "身为一位女性主义者,"她说,"那不是我介绍自己的方式。你难道会在学校散步时,跟别人说'你好,我是丹尼斯·佛拉赫提,莎凡娜的男朋友'吗?" 丹尼斯觉得她会知道莎凡娜的事,实在非常有趣,因为他从没和她提起过。非常有趣。 丹尼斯整个暑假待在德莱恩,在卡尔的共和党议员办公室当实习生。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和伊丽莎白只有偶尔碰到几次,丹尼斯却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同。他们之间的暧昧完全消失了,对话也变得稀松平常。在他知道她的身份以后,或者更精确地说,在他知道她先生的身份以后,她在他面前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9月之后,情况更是急转直下。或许是因为羞愧的缘故,她开始变得疏远、心不在焉。上次他去图书馆时,她没在那里。某天,他们在灰砖大楼巧遇,他问她:"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当然没有。"她语带嘲讽地说,说完转头就走,消失在楼梯的尽头。 然而,她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怒气。不过丹尼斯很确定的是,她不是在生他的气,而是在生她自己的气。因为她在他们一开始的那几次见面里骗了他,而那正是决定丹尼斯心态的关键。她了解这点,因此感到羞愧。 这场募捐会是斐陶斐荣誉学会为美国癌症协会举办的正式活动,在温彻斯特的行政大楼,也是校园里历史最悠久的建筑卡内基馆举行。丹尼斯通常很习惯这样的场合,只要在老男人讲他们的故事时微笑、咕哝几声即可。然而,他今晚却一直觉得格格不入,很想离开,可是去哪儿呢?他站在卡内基馆里想这些事,想说该不该干脆离开温彻斯特算了。或许转去天普,离他父亲近一点。或许他应该这么做…… 就在那个时候,他看见伊丽莎白。她用在图书馆的那种眼神看着他:被动、困惑,仿佛他身上有某种她不了解的东西。她走向舞池,对他微笑。他也对她微笑,那是他惟一想得到的反应,却是一个强迫的甚至有些扭曲的微笑。他们一起跳舞,慢板华尔兹之类的音乐,伊丽莎白忽然说:"我想和你做爱。" "好。"他像个孩子似的愚蠢地说。 "我对之前的事感到抱歉,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可是我担心你会……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爱德。害怕和我在一起。害怕我们的事如果被发现的话,会有的后果。" "伊丽莎白,我们只是说说话而已,没什么。我们不过是讨论阿尔弗雷德·阿德勒和心灵之眼而已。" "停住,丹尼斯。你知道不止如此。" "知道?"他突然噎到。他的心剧烈跳动,面红耳赤,胸口感觉到自己冰冷的汗水。 "你知道你想上我。" "没有,"他撒谎,"绝对没有。" 她突然一脸愠怒。他感觉到她的身体顿时僵硬起来,故意和他保持一些距离。 "你为什么不在那里?这两个星期我在图书馆都没看到你。" "我很忙,丹尼斯。不只是你,我也有我要做的事。我在写论文,记得吧?" 他在她的肩后发现那个男人正瞪着他--那独一无二的欧曼院长。他比他的妻子大了三十几岁,是温彻斯特的退休教授。欧曼是整个心理系最身负重望的成员之一,以他当年划时代的演讲一举成名--虽然他现在有时讲话会找不到字眼,或说着说着忘记自己的主题。他曾在60年代于耶鲁大学向史坦利·米尔格兰学习,并有传言说他最近正着手写一本关于米尔格兰的书,这本书将再次使他名留青史。 华尔兹曲声终于结束,丹尼斯从她的怀里离开,回到其他斐陶斐成员等候着的另一侧。 "想泡她吗?"杰勒米·普莱斯问他。他身穿晚宴服长裤加一件T恤,上面用油漆喷出背心、腰带和领结的样子。 丹尼斯什么都没说。他不知道普莱斯刚刚究竟听到多少。 "你就这么做吧。"普莱斯说。他靠近丹尼斯,背对舞池,一手抓住丹尼斯的翻领。"想办法和她独处,蹂躏她,像把钻子般重击她。让你自己痛快,让她感到害怕。哈!裤子退到脚踝,纽扣四散在地上--弄痛她。" "丹尼斯吗?" 是欧曼院长。他就站在普莱斯后面,丹尼斯不知道他究竟在那里站了多久。 "噢……你好,欧曼教授。"他说。他只在类似的募捐会上和欧曼见过两三次面,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在他面前感到非常紧张。欧曼认识丹尼斯的父亲,有一次还说他是"这个领域的先锋"。丹尼斯觉得欧曼会答应让斐陶斐使用卡内基馆,一定是因为他父亲。 "我们差不多该走了。" "那当然,"丹尼斯说,"有任何地方需要效劳的吗?" "不用。"院长说。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普莱斯溜回某个阴暗角落,让丹尼斯和老男人独处。 早在学校分为两个校区之时,院长就在温彻斯特了。他是第一任教务长,70年代晚期,还曾带领网球校队赢得校际冠军。他亲眼目睹学校遭烧毁,并见证六届校长的轮替。据说任何关于温彻斯特历史性质的讨论总是由欧曼院长开始、由欧曼院长作结。 然而,关于他的传说,因为妻子年纪几乎只有他一半的婚姻而显得更加传奇。她是他在温彻斯特研究所的学生,两人在一趟摩洛哥的旅行中结识。丹尼斯当然听过这个故事,但他一直不知道女主角的名字。现在,他和伊丽莎白同被困在一场游戏里。丹尼斯知道,这只是一场游戏。要不然她为何要藏起她的婚戒?为何只告诉他她的名字?她是想看看自己能把他带多远,暗地里希望他会越界,踏进一个再也回不了头的禁地。 今晚,那条界线已经被跨越了。 "你这学期修了哪些课?"院长说,像是在没话找话聊。另一曲华尔兹开始了,丹尼斯看见伊丽莎白继续和另一个人跳舞,却依旧看着他。 "经济与金融。哲学与道格拉斯眼中的西方世界。逻辑与推理。" "逻辑与推理,"院长说,"老师是谁?" "威廉斯。" 说完,院长的眼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起了变化。他更专注地看着丹尼斯,让手中的威士忌杯微微倾斜着。他本来甚至还打算往前站一步,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但丹尼斯不很确定。 "上那堂课感觉怎样?"他问。他的音质突然改变,整个人变得更有耐心一些。丹尼斯知道现在自己像站在聚光灯下,像被质询一样。 "嗯……很有趣。"他回答。 "威廉斯,"院长若有所思地说,听起来像是想告诉他一些事,"威廉斯是个有趣的家伙。我还记得他的书当年曾闹得不可开交。真是一团乱。" 丹尼斯想再多听一点。事实上,他极度渴望再多听些,不只是因为如此一来他可以暂时忘却伊丽莎白的事,他对威廉斯和他那奇怪的课也挺感兴趣。那实在很…… 伊丽莎白突然出现在他眼前,拍拍她先生的肩膀。"我们走吧,爱德。"她简短地说,朝丹尼斯瞥了一眼。丹尼斯不知该如何解读她的表情。 "丹尼斯,下次见了。"院长说。跟过去一样,他突然忘记自己讲到哪儿了。有些人推测他患有初期的老年痴呆症,大部分时间他都把自己锁在卡内基馆里,不愿接见任何访客。 直到很久以后,等他回到斐陶斐的住所,看着曙光在空中扩散开来,锐利的光线洒在上区校园,丹尼斯才倏忽想起欧曼所说的关于威廉斯教授的事。虽然他已经将近二十四个小时没有休息了,丹尼斯·佛拉赫提却怎么也没办法合上眼睛。 6 到了星期天,玛丽的心思终于能从威廉斯教授和波丽身上移开。她和桑玛·麦考伊去沃特弥尔购物中心买东西,还去一家名叫阿迪杰的意大利餐厅吃饭。那晚桑玛送玛丽回布朗宿舍时,她丝毫不曾想起逻辑课和威廉斯教授。 但两个小时后的现在,她又开始想他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他是那么的……神秘。他不安排学生可以到办公室找他讨论的互动时间,网页上也没有个人简历。他就像波丽一样,需要成串的线索才能拼凑出他的全貌。玛丽翻开保罗·奥斯特的《玻璃之城》,准备她痛恨的、这学期惟一的另一门课"后现代文学与新存在主义"。这学期是玛丽的"漫游学期",因为一周只需上学校规定最低限度的六小时的课。被学生以"漫游"称之是因为如果有那么多的闲暇时间,你就可以和温彻斯特的创校先祖们一样,在校园里散散步,从大自然中学习深奥渊博的大道理。(玛丽注意到,大部分"漫游学期"的学生乃是从畅饮啤酒与违法下载音乐的过程中学习大道理。) 玛丽躺在床上,用膝盖撑着奥斯特的书,试着不去想波丽和创造她的人。小说味同嚼蜡,她读读停停,心思早已被威廉斯占据。她想像他身穿睡裤,赤脚在家里的木质地板上走着,从一扇后窗往外看,手里拿着一个有裂痕的马克杯喝咖啡。她必须承认,她对他着迷。她很好奇他不布置任何作业给他们的原因,以及他将他们引导进入那些问题的方式。这里头暗藏危机--这种危险和冒险,正是她和丹尼斯分手之后,在温彻斯特的生活中所缺乏的。 这也正是波丽失踪所代表的意义--威廉斯曾说--一道错综复杂的谜题。 波丽。威廉斯试着用那些奇怪的照片,让整个故事感觉起来更真实。玛丽想像那张投影片上,站在草地上的波丽,身穿夏天的洋装开心地笑着,伸手挡住相机。那片草地在哪里?那张照片里的女孩真实身份是什么?是威廉斯教授认识的人吗?是他的女儿吗?还有那个眼睛泛红的麦克。玛丽觉得她曾在学校里见过那张沙发,但她指认不出是哪个地方。"麦克"是这里的学生吗?是威廉斯教授自己拍了这些照片,却又没告诉被拍摄者相片的用途吗? 玛丽走到笔记本前搜寻数据。她键入"L.威廉斯教授",找到一千多条。有南俄勒冈大学的L.威廉斯教授,帝博大学、东卡罗莱纳大学、巴尔德大学的L.威廉斯教授。她缩小搜寻范围:"温彻斯特大学的L.威廉斯教授",共显示四十条信息。她再次看到他的简介--那个没用的无效链接。她找到几篇上面有"威廉斯教授"的活动新闻稿。 夜色已深,超过十点了。玛丽星期一一早有课,她知道自己再不去睡,明天早上一定会后悔。她又搜到几条信息,仍是只有冠上头衔的模糊信息,没有列出他的全名。她需要他的全名。原因她说不上来,但她就是需要,她确信他的名字一定能在某方面帮助她找出波丽的下落。 终于,在第三页的搜寻结果里,她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这是他在1988年写的一篇文章:《犯罪的元素》,作者是伦纳德·威廉斯。 "伦纳德"。玛丽大声念出来,牢记在她的嘴里。这四个字差点令她大笑。威廉斯教授明显没有"伦纳德"这个名字所隐含的雄壮气势,屏幕上却如此清楚写着,那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如果给她猜一千次的机会,再怎么样她也不会猜"伦纳德"。 她回到Google重新搜寻:"温彻斯特的伦纳德·威廉斯教授"。 这次出现了四十五条结果。当她读到第一条的标题时,她的心脏差点停了下来:"知名温彻斯特教授被控抄袭"。 电话铃突然响起。 玛丽气喘吁吁地接起电话,听见自己说:"喂?" "玛丽吗?"是她妈妈从肯塔基打来的电话。线路跟往常一样,发出刮擦而纠结的杂音。玛丽常常在想,是不是有电子风暴这种东西,不断在远方扰乱线路信号,阻挠她爸妈说的一句句我爱你和我想你。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念头突然在她的脑海浮现:在井底。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像在井底。 我在这里。 玛丽闭上眼,把头靠在书桌的一角--这是她紧张焦虑时的习惯动作。她努力挤出话来:"嗨,妈。你们都回到家了吗?" "是谁在讲话?" "是我,"玛丽说,"是我,妈。" "这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你。听起来好像--在离话筒很远很远的地方讲话。" 在井底。 "我在这里,妈。"玛丽说,额头重重地往书桌上压,痛楚跨过眉毛向头皮传去。她不想看屏幕,不想面对它;她对上头显示的东西感到害怕。 "总之,"她妈妈轻松地说,"你爸爸和我在家,我们刚回来。实在是太--棒--了。玛丽,你应该跟我们一起去的。9月的西屿真美。感谢老天,那些野孩子都跑不见了。我们去扎卡星·泰勒城堡玩一天,看了海明威的家,和那群全都长了六根趾头的猫。总之,你很快就会收到明信片了。" "嗯。"玛丽喃喃说道,依旧低着头,眼睛紧紧闭上。 "告诉我。"她妈妈说。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妈。我是说真的。一切都很好。""我从你的声音听得出来……你有心事。" "只是……"丹尼斯,玛丽心想。跟她撒谎。"只是我遇见丹尼斯。" "他打电话给你,对吧?他又约你出去了?" "不是啦。大一之后,我就没怎么跟他讲话了。只是他……"玛丽突然停下。她不想跟妈妈讲伦纳德·威廉斯教授和他奇怪的课这类会让她心神不宁的事。她的屏幕突然切换成屏幕保护程序,害她吓了一跳。 "怎么样?快告诉我。" 玛丽知道这么做是没用的。她妈妈某种程度上就像是一尾水蛭,最擅长把小道消息给吸出来。"他跟我上同一门课。"玛丽轻声说。 "太好了!"她妈妈说。她妈妈最喜欢血淋淋的秘密,最喜欢解读密码。在这方面,她跟自己的女儿一模一样。她会搜寻你语焉不详的地方,将细节从你身上一点一滴地榨出来,让你不得不投降。"太好了!我问出来了!哈洛德--"她大喊玛丽父亲的名字,他这会儿铁定在屋里的某个角落,处理他去西屿之前没做完的事--可能是修除草机,或修邻居丢弃的中了毒的电脑。"哈洛德,丹尼斯和玛丽上同一门课!"然后她说,"亲爱的,听到这事让我很开心。虽然你爸不相信他,但你知道的,我非常喜欢他。告诉他--告诉他我不怪他之前做的事。男生无聊的时候难免会这样。帮我跟他说,好吗?" "嗯。"玛丽说。 "好啦,我该走了,该把东西整理归位之类的。宝贝,听着,我要你在需要我的时候随时打电话给我,好吗?切记。" 电话突然安静下来,随即又响起一阵似乎有针在另一头刮来刮去的杂音。"好。"最后,玛丽说,她的眼睛依旧盯着地板。她看见桌子底下有一球球的灰尘和头发。 "再见啰,亲爱的。"她妈妈说。 "再见,妈。" 又过了一两分钟,玛丽才敢抬头看屏幕。她的心跳加速,开始阅读伦纳德·威廉斯的犯罪报道。 知名温彻斯特教授被控抄袭 一名于温彻斯特任教的大学教授被控抄袭。伦纳德·威廉斯副教授被控将约翰·唐恩·布朗1971年的名著《潜意识之心》里的几段文字,几乎逐字逐句地复制到他1986年出版的《悲剧与实质:用逻辑看世界》一书里。约翰·唐恩·布朗的哲学著作共计二十余本。他自1960年代起,在耶鲁大学任教三十五年,近日因直肠癌辞世。他的遗孀洛瑞塔·霍克斯-布朗尚未对此事公开响应。校方目前暂停威廉斯教授的职务,等待教职员特别委员会进行调查。 玛丽终于再度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恢复了大腿、膝盖与心的知觉,但却没法把自己带到床边。当她终于坐在床上时,已经是午夜之后的事了,第二天上课要讨论的《玻璃之城》,她一页都没读。 这是什么意思?或许一点意思也没有。她大一时的人文学教授曾说过,如果你不从别的地方借点东西来用用,你就不能算是在认真研究。他说,学术研究就是那么回事--借用。但玛丽也知道,那和威廉斯教授的行为有所不同。他是剽窃--"几乎逐字逐句地复制",报道这么写着--一整段内容。玛丽想像他把布朗教授的书摊开,坐在书桌前思考着:我该这么做吗?或者他根本一点罪恶感也没有?威廉斯是不是和玛丽推论里的波丽父亲一样,行事冲动,把成就看得比潜在的风险还重?当他把那本旧书摊在眼前,或许还用两个镇纸压在书脊的两端,方便边读边打字时,他是否了解他这么做会引发的后果? 现在,她终于对威廉斯有一点点了解了。但知道这件事究竟是好还是坏?或许这意味着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拿波丽的故事当教材显示出他性格里某种更深层的残酷。或许这个男人的精神状态不稳,才会利用学生抒发他扭曲的偏执。但或许这一切并不代表什么。或许整件事只是一场误会,只是一个他已经忏悔过也已然忘掉的错误。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样的念头伴随着她进入时睡时醒的无梦之乡。 距离学期结束还剩五个星期-- 7 "逻辑告诉你们,"威廉斯教授星期一下午上课时说,"麦克是绑架犯。犯罪背景调查显示,他曾数次遭到殴打,酒后驾车、公共场合醉酒闹事以及携带大麻,但都只是一些小儿科的轻罪。然而,他身上有某种危险因子--某种黑暗又神秘的因子。你们已经看过饰演他这个角色的男孩照片。我挑选这个人担任这个角色,是因为他在现实生活中是个爱沉思冥想的家伙。你们觉得他看起来像麦克吗?" 全班静默了一会儿,两三个学生低声说:"像。" "没错!"威廉斯突然生气勃勃地说。他第一次走下讲台,伸出手,缓慢地往他们所在的方向走去。"就是这样。逻辑在波丽和麦克之间牵引出一条具体的线,一路延伸到被弃置在斯奇伯林路上的车子。你们的心智会找出方向,你们的直觉会填补当中的空缺。假如某种猜想符合某个特定的模式,那么你们的心智就会带你们往那儿去,并屏弃别的主张。" 他在白板上写下七个字:无可救药的无知。 "这是最高级别的循环谬误。"他说,一边把笔放回去,"X不能等于Y,因为X必须是Z。人的心智是很固执的,非常固执,因此听不进不一样的声音,用一般人的话说就是'井蛙之见'。在波丽的案子里,这样的成见会害了你们。" "难道不是事出偶然?"丹尼斯问。他在便签纸上记笔记,下头用他的公文包垫着。玛丽注意到他有些晒伤,她在想,他上个周末是不是和兄弟会的人去玩,或是跟莎凡娜·克里波度假去了? "怎么说?"威廉斯问。 "嗯,比方说,派对上的其他人,说不定有个男的对波丽一见钟情,当天深夜便打电话约她在斯奇伯林路上的某个地方见。他们见面以后,他就--"但是丹尼斯没继续说下去,他说不出那个字。 "然后他怎样,佛拉赫提同学?"教授问。 "把她拐走。"丹尼斯轻声说,轻到像喉咙里的一抹摩擦声。 "没错,事出偶然永远是其中一种可能。"他说,再次回到讲台边,"但,有多大的犯罪案件比率,嫌疑犯是平常不在被害者生活圈里的人?你们猜猜看。" "百分之二十。"某个同学说。 "更少。"威廉斯说。 "百分之十。"玛丽说。 "还要少。" "五。" "百分之二,"他说,"百分之二。意思是,五百件类似的案件里,只有大约十件是陌生人下的手。因此,佛拉赫提同学,几率不站在你这边。"威廉斯再度转身面对白板,在刚刚写的字下面又写了tuquoque。"拉丁文,"他解释,"'你也是'的意思。这个谬误是:既然你的看法很糟,我的看法也就不必太好。当然,如此一来,错误就会一直继续下去。"教授笑了笑,身体往讲台倾。"如果你们在这个地方犯了错,波丽就会死。" 班上有人笑了出来,显然这一切被他们当成了笑话看。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但是玛丽想到她在网络上看到的,关于伦纳德·威廉斯的罪行。她看着他时,没法想像眼前这个人竟然有意窃取其他学者的概念和文字。不过,这正是"无可救药的无知",因为她知道他偷了这七个字。 "那个父亲呢?"布莱恩·豪斯问。他不知怎的往前挪了一排,现在坐在玛丽的正后方。她不知道他是故意用这个问题来炫耀给她看,还是真的把她星期六晚上在桥上讲的话,好好想过一遍。 "噢,"威廉斯惊呼,"那位老爹又怎么了?他是学校老师,在家附近的小学教自然,体重过重。还有呢?" "那个投影片上的男人--你的演员--手臂上有个军徽刺青。"丹尼斯说。玛丽觉得很羞愧--她根本没注意到这点。她突然觉得落后大家许多,一下子被暗潮推到后方。就在她苦思伦纳德·威廉斯无聊的丑闻时,其他同学却在仔细地推敲波丽的下落。 "他是最后一个看到她的人。"坐在玛丽旁边的人说。 玛丽知道自己最好快点挤出话来,免得一天又快过去。课已经上了两个星期,自己却一点领先的迹象都没有。"他在看赖特曼的脱口秀。"她说。 后面有几个人笑了起来,但玛丽并没有要搞笑的意思。那句话匆匆忙忙地自她嘴里脱口而出,她觉得自己的脸都红了。"很好,巴特勒同学。"教授说,玛丽不禁充满希望地抬头看着他。"他在看赖特曼的节目,这代表什么?我认为这是一条重要的线索。" "可能代表他喜欢赖特曼。"布莱恩有点尴尬地说。 "或者他讨厌他的死对头雷诺。"教授反驳,"不过,好好想一想。波丽从她的饯别派对回来时,他正在看赖特曼脱口秀;她和他一起看到睡着,然后他把她抱上床睡觉。这个情境可能代表什么?" 玛丽认真地思考。她闭上眼睛,试着找出这个情境里的秘密。她看着波丽打开门,走进一片漆黑的房子。波丽有点醉,走路不太稳;她把皮包放在厨房的流理台上,突然看见她的父亲。她走进客厅,电视传来一闪一闪的光线;她在沙发上坐下,坐在父亲身旁。他用胳膊揽着她。他们一句话都没说,之间有一种无声胜有声的默契。你的行为、姿势、声音与微小的举动,都足以道尽你今天经历的一切。 "他在等她。"她说。 "为什么?"威廉斯说。 "因为他对麦克不放心。" "没错。"教授说。他微笑着,为她猜到这点感到骄傲。"他因为麦克而等她,因为她失踪前的一个星期发生了一件事,让他又担心起那个老问题。或许是因为麦克又开始纠缠波丽。你们觉得一个小学老师会是深夜脱口秀节目的忠实观众吗?" "不会。"全班一半以上的同学异口同声地说。 "那个有军徽刺青的男人会看赖特曼的节目吗?" "不会。" "波丽的父亲这么晚还在看电视,究竟是为什么?当然是为了等她回家。这也就代表--可能也就代表--麦克又在耍他的老把戏了。" 威廉斯又在白板上写下两个字:逆推法。 "这是一种阐述我们可以根据观察到的一连串事实推导出答案的逻辑。波丽和父亲一起看电视,是被证明或说被观察到的事实。我们观察到麦克和波丽的父亲过去有心结,而且根据一份警方的报道,两个男人彼此'憎恶'。事实还包括麦克曾对波丽有肢体上的虐待。因此以逆推法来看,以赖特曼的节目和她父亲抱她上床睡觉的事实来看,或许他在等她进门。也因此,麦克的嫌疑度更高了。" "这说不通。"丹尼斯说。现在,熟悉的光线往前移,将要回到讲台上。 "佛拉赫提同学反对!"威廉斯教授仍然一边微笑一边和他们玩闹,看他们能把这些理论推演到什么程度。 "因为麦克在派对上。"丹尼斯说。 "他在派对上,没错,"教授同意,"那晚有很多人看到他,这就是所谓无可动摇的不在场证明。继续说。" 丹尼斯不知道要怎么说下去。玛丽瞥见他便签纸上的涂鸦,和长方形、星形、正方形的记号。丹尼斯有这样的习惯--或说天赋--能一心二用。以前每次他们去餐厅吃饭时,丹尼斯总是在她说话时,一边东看西看。可是如果质问他:"如果你刚才在听我说话,那我说了些什么?"他又能一字不差地复述。 "嗯,"他最后终于说,"这代表麦克不可能绑架波丽。" 白板上又多出另一个词:污染信息。 "信息为什么被污染了?"教授问班上同学。 "因为派对上的人都醉了。"布莱恩·豪斯说。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但还有其他因素,一个你们还不知道的东西。波丽那晚在做什么?她那晚在哪儿?" "地点。"坐在玛丽旁边的女生说。 "没错,贝尔同学。地点。今晚你们将会对这个错综复杂的谜题多一些了解。记得要收信。" 就这样,他出了门,再次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 5 他痛恨这些募捐会--只有"痛恨"二字才能形容。有权势的人都挤在墙边喝威士忌,让学生和他们的妻子在舞池中跳舞。在这样的社交场合,主人忙着谈钱,仆人忙着伺候。丹尼斯·佛拉赫提站在角落喝塑料杯里的姜汁汽水,想着这些日子以来他心上的惟一系念。 她。伊丽莎白·欧曼,院长的妻子。他和伊丽莎白在纪念她先生的图书馆里相识。他以为她是图书馆员,因为她看起来年纪不小--是有点年纪,她总喜欢在他们开玩笑时这么纠正他--而且一副了如指掌的样子。他本来在写一篇关于阿尔弗雷德·阿德勒的文章,他问她哪里可以找到《理解人性》这本书,于是她问他想知道些什么。 原来她是博士班学生,而且对阿德勒非常熟悉。他和伊丽莎白聊过之后,竟然连书都不需要找了。他们靠东边的窗户坐着,她一边说,他一边写。"你知道,"她说,"在当社会学家以前,他是一名神经学家吗?他对人眼的运作,和人类怎么看见这个世界,非常着迷。'看'这件事之后被他运用在自卑感的议题上。后来,重点不再是看别人,而是看自己--内在之眼,或说,心灵之眼。" 他们就这么继续下去--丹尼斯写,伊丽莎白说,直到傍晚。一个星期之后,他再次巧遇她,于是两人又聊了起来,聊些像政治和音乐之类比较生活化的话题(他发现她是明格斯的乐迷)。第二次,他开始观察她,好好地观察她。她当然年纪不小--是有点年纪,他纠正自己。大概快四十岁了。但第二次碰面,她看起来有某个地方不太一样。丹尼斯觉得,她仿佛是为了他而准备的:她把毛衣最上面的扣子打开,一头红发往边上拨开,露出脸来。那张属于研究生的倦容完全不见了。她显然在意他的目光。 伊丽莎白开始叫他小男孩。他必须承认,他们之间存在着小小的暧昧,但却稍纵即逝--起先不知不觉地膨胀,后来又突然萎缩,让丹尼斯不禁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只是自己的幻想。 第三次还是第四次去图书馆时,他才发现她的真实身份,而且是个意外的发现。 "欧曼夫人,"一名图书馆员把头探进两人坐着的阅读室,小声地说,"有您的电话。" "讨厌。抱歉,"伊丽莎白说,"我必须接这个电话。" 欧曼,丹尼斯心想。难怪,难怪。难怪她在图书馆里处处受人礼遇;难怪每个人都对她微笑,让路给她过,还不时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原来她是那个可恶的老男人的妻子。 她回来之后,他第一次注意到她手上的婚戒。他在想,她之前一定把它给遮住了--或是他自己不愿意去看。 "所以--"她说。她的脸上有羞愧的表情吗?"所以,"丹尼斯说,"你是伊丽莎白·欧曼。" 她沉默不语。 "我不--"他开口要说。 "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她轻声说。 他想说:那当然,伊丽莎白。我认为这是你一开始就应该提起的事,让我知道你是全校最有权力的男人的老婆。但他没有这么说。他只说:"没关系。" "有关系。" "好吧,"他同意,"有关系。" 那让她感到痛苦。她把脸别开,面对窗户。她大声吸气,想让自己恢复平静。 "身为一位女性主义者,"她说,"那不是我介绍自己的方式。你难道会在学校散步时,跟别人说'你好,我是丹尼斯·佛拉赫提,莎凡娜的男朋友'吗?" 丹尼斯觉得她会知道莎凡娜的事,实在非常有趣,因为他从没和她提起过。非常有趣。 丹尼斯整个暑假待在德莱恩,在卡尔的共和党议员办公室当实习生。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和伊丽莎白只有偶尔碰到几次,丹尼斯却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同。他们之间的暧昧完全消失了,对话也变得稀松平常。在他知道她的身份以后,或者更精确地说,在他知道她先生的身份以后,她在他面前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9月之后,情况更是急转直下。或许是因为羞愧的缘故,她开始变得疏远、心不在焉。上次他去图书馆时,她没在那里。某天,他们在灰砖大楼巧遇,他问她:"你是在生我的气吗?" "当然没有。"她语带嘲讽地说,说完转头就走,消失在楼梯的尽头。 然而,她的声音里有着明显的怒气。不过丹尼斯很确定的是,她不是在生他的气,而是在生她自己的气。因为她在他们一开始的那几次见面里骗了他,而那正是决定丹尼斯心态的关键。她了解这点,因此感到羞愧。 这场募捐会是斐陶斐荣誉学会为美国癌症协会举办的正式活动,在温彻斯特的行政大楼,也是校园里历史最悠久的建筑卡内基馆举行。丹尼斯通常很习惯这样的场合,只要在老男人讲他们的故事时微笑、咕哝几声即可。然而,他今晚却一直觉得格格不入,很想离开,可是去哪儿呢?他站在卡内基馆里想这些事,想说该不该干脆离开温彻斯特算了。或许转去天普,离他父亲近一点。或许他应该这么做…… 就在那个时候,他看见伊丽莎白。她用在图书馆的那种眼神看着他:被动、困惑,仿佛他身上有某种她不了解的东西。她走向舞池,对他微笑。他也对她微笑,那是他惟一想得到的反应,却是一个强迫的甚至有些扭曲的微笑。他们一起跳舞,慢板华尔兹之类的音乐,伊丽莎白忽然说:"我想和你做爱。" "好。"他像个孩子似的愚蠢地说。 "我对之前的事感到抱歉,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可是我担心你会……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爱德。害怕和我在一起。害怕我们的事如果被发现的话,会有的后果。" "伊丽莎白,我们只是说说话而已,没什么。我们不过是讨论阿尔弗雷德·阿德勒和心灵之眼而已。" "停住,丹尼斯。你知道不止如此。" "知道?"他突然噎到。他的心剧烈跳动,面红耳赤,胸口感觉到自己冰冷的汗水。 "你知道你想上我。" "没有,"他撒谎,"绝对没有。" 她突然一脸愠怒。他感觉到她的身体顿时僵硬起来,故意和他保持一些距离。 "你为什么不在那里?这两个星期我在图书馆都没看到你。" "我很忙,丹尼斯。不只是你,我也有我要做的事。我在写论文,记得吧?" 他在她的肩后发现那个男人正瞪着他--那独一无二的欧曼院长。他比他的妻子大了三十几岁,是温彻斯特的退休教授。欧曼是整个心理系最身负重望的成员之一,以他当年划时代的演讲一举成名--虽然他现在有时讲话会找不到字眼,或说着说着忘记自己的主题。他曾在60年代于耶鲁大学向史坦利·米尔格兰学习,并有传言说他最近正着手写一本关于米尔格兰的书,这本书将再次使他名留青史。 华尔兹曲声终于结束,丹尼斯从她的怀里离开,回到其他斐陶斐成员等候着的另一侧。 "想泡她吗?"杰勒米·普莱斯问他。他身穿晚宴服长裤加一件T恤,上面用油漆喷出背心、腰带和领结的样子。 丹尼斯什么都没说。他不知道普莱斯刚刚究竟听到多少。 "你就这么做吧。"普莱斯说。他靠近丹尼斯,背对舞池,一手抓住丹尼斯的翻领。"想办法和她独处,蹂躏她,像把钻子般重击她。让你自己痛快,让她感到害怕。哈!裤子退到脚踝,纽扣四散在地上--弄痛她。" "丹尼斯吗?" 是欧曼院长。他就站在普莱斯后面,丹尼斯不知道他究竟在那里站了多久。 "噢……你好,欧曼教授。"他说。他只在类似的募捐会上和欧曼见过两三次面,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在他面前感到非常紧张。欧曼认识丹尼斯的父亲,有一次还说他是"这个领域的先锋"。丹尼斯觉得欧曼会答应让斐陶斐使用卡内基馆,一定是因为他父亲。 "我们差不多该走了。" "那当然,"丹尼斯说,"有任何地方需要效劳的吗?" "不用。"院长说。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普莱斯溜回某个阴暗角落,让丹尼斯和老男人独处。 早在学校分为两个校区之时,院长就在温彻斯特了。他是第一任教务长,70年代晚期,还曾带领网球校队赢得校际冠军。他亲眼目睹学校遭烧毁,并见证六届校长的轮替。据说任何关于温彻斯特历史性质的讨论总是由欧曼院长开始、由欧曼院长作结。 然而,关于他的传说,因为妻子年纪几乎只有他一半的婚姻而显得更加传奇。她是他在温彻斯特研究所的学生,两人在一趟摩洛哥的旅行中结识。丹尼斯当然听过这个故事,但他一直不知道女主角的名字。现在,他和伊丽莎白同被困在一场游戏里。丹尼斯知道,这只是一场游戏。要不然她为何要藏起她的婚戒?为何只告诉他她的名字?她是想看看自己能把他带多远,暗地里希望他会越界,踏进一个再也回不了头的禁地。 今晚,那条界线已经被跨越了。 "你这学期修了哪些课?"院长说,像是在没话找话聊。另一曲华尔兹开始了,丹尼斯看见伊丽莎白继续和另一个人跳舞,却依旧看着他。 "经济与金融。哲学与道格拉斯眼中的西方世界。逻辑与推理。" "逻辑与推理,"院长说,"老师是谁?" "威廉斯。" 说完,院长的眼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起了变化。他更专注地看着丹尼斯,让手中的威士忌杯微微倾斜着。他本来甚至还打算往前站一步,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但丹尼斯不很确定。 "上那堂课感觉怎样?"他问。他的音质突然改变,整个人变得更有耐心一些。丹尼斯知道现在自己像站在聚光灯下,像被质询一样。 "嗯……很有趣。"他回答。 "威廉斯,"院长若有所思地说,听起来像是想告诉他一些事,"威廉斯是个有趣的家伙。我还记得他的书当年曾闹得不可开交。真是一团乱。" 丹尼斯想再多听一点。事实上,他极度渴望再多听些,不只是因为如此一来他可以暂时忘却伊丽莎白的事,他对威廉斯和他那奇怪的课也挺感兴趣。那实在很…… 伊丽莎白突然出现在他眼前,拍拍她先生的肩膀。"我们走吧,爱德。"她简短地说,朝丹尼斯瞥了一眼。丹尼斯不知该如何解读她的表情。 "丹尼斯,下次见了。"院长说。跟过去一样,他突然忘记自己讲到哪儿了。有些人推测他患有初期的老年痴呆症,大部分时间他都把自己锁在卡内基馆里,不愿接见任何访客。 直到很久以后,等他回到斐陶斐的住所,看着曙光在空中扩散开来,锐利的光线洒在上区校园,丹尼斯才倏忽想起欧曼所说的关于威廉斯教授的事。虽然他已经将近二十四个小时没有休息了,丹尼斯·佛拉赫提却怎么也没办法合上眼睛。 6 到了星期天,玛丽的心思终于能从威廉斯教授和波丽身上移开。她和桑玛·麦考伊去沃特弥尔购物中心买东西,还去一家名叫阿迪杰的意大利餐厅吃饭。那晚桑玛送玛丽回布朗宿舍时,她丝毫不曾想起逻辑课和威廉斯教授。 但两个小时后的现在,她又开始想他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他是那么的……神秘。他不安排学生可以到办公室找他讨论的互动时间,网页上也没有个人简历。他就像波丽一样,需要成串的线索才能拼凑出他的全貌。玛丽翻开保罗·奥斯特的《玻璃之城》,准备她痛恨的、这学期惟一的另一门课"后现代文学与新存在主义"。这学期是玛丽的"漫游学期",因为一周只需上学校规定最低限度的六小时的课。被学生以"漫游"称之是因为如果有那么多的闲暇时间,你就可以和温彻斯特的创校先祖们一样,在校园里散散步,从大自然中学习深奥渊博的大道理。(玛丽注意到,大部分"漫游学期"的学生乃是从畅饮啤酒与违法下载音乐的过程中学习大道理。) 玛丽躺在床上,用膝盖撑着奥斯特的书,试着不去想波丽和创造她的人。小说味同嚼蜡,她读读停停,心思早已被威廉斯占据。她想像他身穿睡裤,赤脚在家里的木质地板上走着,从一扇后窗往外看,手里拿着一个有裂痕的马克杯喝咖啡。她必须承认,她对他着迷。她很好奇他不布置任何作业给他们的原因,以及他将他们引导进入那些问题的方式。这里头暗藏危机--这种危险和冒险,正是她和丹尼斯分手之后,在温彻斯特的生活中所缺乏的。 这也正是波丽失踪所代表的意义--威廉斯曾说--一道错综复杂的谜题。 波丽。威廉斯试着用那些奇怪的照片,让整个故事感觉起来更真实。玛丽想像那张投影片上,站在草地上的波丽,身穿夏天的洋装开心地笑着,伸手挡住相机。那片草地在哪里?那张照片里的女孩真实身份是什么?是威廉斯教授认识的人吗?是他的女儿吗?还有那个眼睛泛红的麦克。玛丽觉得她曾在学校里见过那张沙发,但她指认不出是哪个地方。"麦克"是这里的学生吗?是威廉斯教授自己拍了这些照片,却又没告诉被拍摄者相片的用途吗? 玛丽走到笔记本前搜寻数据。她键入"L.威廉斯教授",找到一千多条。有南俄勒冈大学的L.威廉斯教授,帝博大学、东卡罗莱纳大学、巴尔德大学的L.威廉斯教授。她缩小搜寻范围:"温彻斯特大学的L.威廉斯教授",共显示四十条信息。她再次看到他的简介--那个没用的无效链接。她找到几篇上面有"威廉斯教授"的活动新闻稿。 夜色已深,超过十点了。玛丽星期一一早有课,她知道自己再不去睡,明天早上一定会后悔。她又搜到几条信息,仍是只有冠上头衔的模糊信息,没有列出他的全名。她需要他的全名。原因她说不上来,但她就是需要,她确信他的名字一定能在某方面帮助她找出波丽的下落。 终于,在第三页的搜寻结果里,她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这是他在1988年写的一篇文章:《犯罪的元素》,作者是伦纳德·威廉斯。 "伦纳德"。玛丽大声念出来,牢记在她的嘴里。这四个字差点令她大笑。威廉斯教授明显没有"伦纳德"这个名字所隐含的雄壮气势,屏幕上却如此清楚写着,那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如果给她猜一千次的机会,再怎么样她也不会猜"伦纳德"。 她回到Google重新搜寻:"温彻斯特的伦纳德·威廉斯教授"。 这次出现了四十五条结果。当她读到第一条的标题时,她的心脏差点停了下来:"知名温彻斯特教授被控抄袭"。 电话铃突然响起。 玛丽气喘吁吁地接起电话,听见自己说:"喂?" "玛丽吗?"是她妈妈从肯塔基打来的电话。线路跟往常一样,发出刮擦而纠结的杂音。玛丽常常在想,是不是有电子风暴这种东西,不断在远方扰乱线路信号,阻挠她爸妈说的一句句我爱你和我想你。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念头突然在她的脑海浮现:在井底。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像在井底。 我在这里。 玛丽闭上眼,把头靠在书桌的一角--这是她紧张焦虑时的习惯动作。她努力挤出话来:"嗨,妈。你们都回到家了吗?" "是谁在讲话?" "是我,"玛丽说,"是我,妈。" "这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你。听起来好像--在离话筒很远很远的地方讲话。" 在井底。 "我在这里,妈。"玛丽说,额头重重地往书桌上压,痛楚跨过眉毛向头皮传去。她不想看屏幕,不想面对它;她对上头显示的东西感到害怕。 "总之,"她妈妈轻松地说,"你爸爸和我在家,我们刚回来。实在是太--棒--了。玛丽,你应该跟我们一起去的。9月的西屿真美。感谢老天,那些野孩子都跑不见了。我们去扎卡星·泰勒城堡玩一天,看了海明威的家,和那群全都长了六根趾头的猫。总之,你很快就会收到明信片了。" "嗯。"玛丽喃喃说道,依旧低着头,眼睛紧紧闭上。 "告诉我。"她妈妈说。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妈。我是说真的。一切都很好。""我从你的声音听得出来……你有心事。" "只是……"丹尼斯,玛丽心想。跟她撒谎。"只是我遇见丹尼斯。" "他打电话给你,对吧?他又约你出去了?" "不是啦。大一之后,我就没怎么跟他讲话了。只是他……"玛丽突然停下。她不想跟妈妈讲伦纳德·威廉斯教授和他奇怪的课这类会让她心神不宁的事。她的屏幕突然切换成屏幕保护程序,害她吓了一跳。 "怎么样?快告诉我。" 玛丽知道这么做是没用的。她妈妈某种程度上就像是一尾水蛭,最擅长把小道消息给吸出来。"他跟我上同一门课。"玛丽轻声说。 "太好了!"她妈妈说。她妈妈最喜欢血淋淋的秘密,最喜欢解读密码。在这方面,她跟自己的女儿一模一样。她会搜寻你语焉不详的地方,将细节从你身上一点一滴地榨出来,让你不得不投降。"太好了!我问出来了!哈洛德--"她大喊玛丽父亲的名字,他这会儿铁定在屋里的某个角落,处理他去西屿之前没做完的事--可能是修除草机,或修邻居丢弃的中了毒的电脑。"哈洛德,丹尼斯和玛丽上同一门课!"然后她说,"亲爱的,听到这事让我很开心。虽然你爸不相信他,但你知道的,我非常喜欢他。告诉他--告诉他我不怪他之前做的事。男生无聊的时候难免会这样。帮我跟他说,好吗?" "嗯。"玛丽说。 "好啦,我该走了,该把东西整理归位之类的。宝贝,听着,我要你在需要我的时候随时打电话给我,好吗?切记。" 电话突然安静下来,随即又响起一阵似乎有针在另一头刮来刮去的杂音。"好。"最后,玛丽说,她的眼睛依旧盯着地板。她看见桌子底下有一球球的灰尘和头发。 "再见啰,亲爱的。"她妈妈说。 "再见,妈。" 又过了一两分钟,玛丽才敢抬头看屏幕。她的心跳加速,开始阅读伦纳德·威廉斯的犯罪报道。 知名温彻斯特教授被控抄袭 一名于温彻斯特任教的大学教授被控抄袭。伦纳德·威廉斯副教授被控将约翰·唐恩·布朗1971年的名著《潜意识之心》里的几段文字,几乎逐字逐句地复制到他1986年出版的《悲剧与实质:用逻辑看世界》一书里。约翰·唐恩·布朗的哲学著作共计二十余本。他自1960年代起,在耶鲁大学任教三十五年,近日因直肠癌辞世。他的遗孀洛瑞塔·霍克斯-布朗尚未对此事公开响应。校方目前暂停威廉斯教授的职务,等待教职员特别委员会进行调查。 玛丽终于再度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恢复了大腿、膝盖与心的知觉,但却没法把自己带到床边。当她终于坐在床上时,已经是午夜之后的事了,第二天上课要讨论的《玻璃之城》,她一页都没读。 这是什么意思?或许一点意思也没有。她大一时的人文学教授曾说过,如果你不从别的地方借点东西来用用,你就不能算是在认真研究。他说,学术研究就是那么回事--借用。但玛丽也知道,那和威廉斯教授的行为有所不同。他是剽窃--"几乎逐字逐句地复制",报道这么写着--一整段内容。玛丽想像他把布朗教授的书摊开,坐在书桌前思考着:我该这么做吗?或者他根本一点罪恶感也没有?威廉斯是不是和玛丽推论里的波丽父亲一样,行事冲动,把成就看得比潜在的风险还重?当他把那本旧书摊在眼前,或许还用两个镇纸压在书脊的两端,方便边读边打字时,他是否了解他这么做会引发的后果? 现在,她终于对威廉斯有一点点了解了。但知道这件事究竟是好还是坏?或许这意味着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拿波丽的故事当教材显示出他性格里某种更深层的残酷。或许这个男人的精神状态不稳,才会利用学生抒发他扭曲的偏执。但或许这一切并不代表什么。或许整件事只是一场误会,只是一个他已经忏悔过也已然忘掉的错误。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样的念头伴随着她进入时睡时醒的无梦之乡。 距离学期结束还剩五个星期-- 7 "逻辑告诉你们,"威廉斯教授星期一下午上课时说,"麦克是绑架犯。犯罪背景调查显示,他曾数次遭到殴打,酒后驾车、公共场合醉酒闹事以及携带大麻,但都只是一些小儿科的轻罪。然而,他身上有某种危险因子--某种黑暗又神秘的因子。你们已经看过饰演他这个角色的男孩照片。我挑选这个人担任这个角色,是因为他在现实生活中是个爱沉思冥想的家伙。你们觉得他看起来像麦克吗?" 全班静默了一会儿,两三个学生低声说:"像。" "没错!"威廉斯突然生气勃勃地说。他第一次走下讲台,伸出手,缓慢地往他们所在的方向走去。"就是这样。逻辑在波丽和麦克之间牵引出一条具体的线,一路延伸到被弃置在斯奇伯林路上的车子。你们的心智会找出方向,你们的直觉会填补当中的空缺。假如某种猜想符合某个特定的模式,那么你们的心智就会带你们往那儿去,并屏弃别的主张。" 他在白板上写下七个字:无可救药的无知。 "这是最高级别的循环谬误。"他说,一边把笔放回去,"X不能等于Y,因为X必须是Z。人的心智是很固执的,非常固执,因此听不进不一样的声音,用一般人的话说就是'井蛙之见'。在波丽的案子里,这样的成见会害了你们。" "难道不是事出偶然?"丹尼斯问。他在便签纸上记笔记,下头用他的公文包垫着。玛丽注意到他有些晒伤,她在想,他上个周末是不是和兄弟会的人去玩,或是跟莎凡娜·克里波度假去了? "怎么说?"威廉斯问。 "嗯,比方说,派对上的其他人,说不定有个男的对波丽一见钟情,当天深夜便打电话约她在斯奇伯林路上的某个地方见。他们见面以后,他就--"但是丹尼斯没继续说下去,他说不出那个字。 "然后他怎样,佛拉赫提同学?"教授问。 "把她拐走。"丹尼斯轻声说,轻到像喉咙里的一抹摩擦声。 "没错,事出偶然永远是其中一种可能。"他说,再次回到讲台边,"但,有多大的犯罪案件比率,嫌疑犯是平常不在被害者生活圈里的人?你们猜猜看。" "百分之二十。"某个同学说。 "更少。"威廉斯说。 "百分之十。"玛丽说。 "还要少。" "五。" "百分之二,"他说,"百分之二。意思是,五百件类似的案件里,只有大约十件是陌生人下的手。因此,佛拉赫提同学,几率不站在你这边。"威廉斯再度转身面对白板,在刚刚写的字下面又写了tuquoque。"拉丁文,"他解释,"'你也是'的意思。这个谬误是:既然你的看法很糟,我的看法也就不必太好。当然,如此一来,错误就会一直继续下去。"教授笑了笑,身体往讲台倾。"如果你们在这个地方犯了错,波丽就会死。" 班上有人笑了出来,显然这一切被他们当成了笑话看。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但是玛丽想到她在网络上看到的,关于伦纳德·威廉斯的罪行。她看着他时,没法想像眼前这个人竟然有意窃取其他学者的概念和文字。不过,这正是"无可救药的无知",因为她知道他偷了这七个字。 "那个父亲呢?"布莱恩·豪斯问。他不知怎的往前挪了一排,现在坐在玛丽的正后方。她不知道他是故意用这个问题来炫耀给她看,还是真的把她星期六晚上在桥上讲的话,好好想过一遍。 "噢,"威廉斯惊呼,"那位老爹又怎么了?他是学校老师,在家附近的小学教自然,体重过重。还有呢?" "那个投影片上的男人--你的演员--手臂上有个军徽刺青。"丹尼斯说。玛丽觉得很羞愧--她根本没注意到这点。她突然觉得落后大家许多,一下子被暗潮推到后方。就在她苦思伦纳德·威廉斯无聊的丑闻时,其他同学却在仔细地推敲波丽的下落。 "他是最后一个看到她的人。"坐在玛丽旁边的人说。 玛丽知道自己最好快点挤出话来,免得一天又快过去。课已经上了两个星期,自己却一点领先的迹象都没有。"他在看赖特曼的脱口秀。"她说。 后面有几个人笑了起来,但玛丽并没有要搞笑的意思。那句话匆匆忙忙地自她嘴里脱口而出,她觉得自己的脸都红了。"很好,巴特勒同学。"教授说,玛丽不禁充满希望地抬头看着他。"他在看赖特曼的节目,这代表什么?我认为这是一条重要的线索。" "可能代表他喜欢赖特曼。"布莱恩有点尴尬地说。 "或者他讨厌他的死对头雷诺。"教授反驳,"不过,好好想一想。波丽从她的饯别派对回来时,他正在看赖特曼脱口秀;她和他一起看到睡着,然后他把她抱上床睡觉。这个情境可能代表什么?" 玛丽认真地思考。她闭上眼睛,试着找出这个情境里的秘密。她看着波丽打开门,走进一片漆黑的房子。波丽有点醉,走路不太稳;她把皮包放在厨房的流理台上,突然看见她的父亲。她走进客厅,电视传来一闪一闪的光线;她在沙发上坐下,坐在父亲身旁。他用胳膊揽着她。他们一句话都没说,之间有一种无声胜有声的默契。你的行为、姿势、声音与微小的举动,都足以道尽你今天经历的一切。 "他在等她。"她说。 "为什么?"威廉斯说。 "因为他对麦克不放心。" "没错。"教授说。他微笑着,为她猜到这点感到骄傲。"他因为麦克而等她,因为她失踪前的一个星期发生了一件事,让他又担心起那个老问题。或许是因为麦克又开始纠缠波丽。你们觉得一个小学老师会是深夜脱口秀节目的忠实观众吗?" "不会。"全班一半以上的同学异口同声地说。 "那个有军徽刺青的男人会看赖特曼的节目吗?" "不会。" "波丽的父亲这么晚还在看电视,究竟是为什么?当然是为了等她回家。这也就代表--可能也就代表--麦克又在耍他的老把戏了。" 威廉斯又在白板上写下两个字:逆推法。 "这是一种阐述我们可以根据观察到的一连串事实推导出答案的逻辑。波丽和父亲一起看电视,是被证明或说被观察到的事实。我们观察到麦克和波丽的父亲过去有心结,而且根据一份警方的报道,两个男人彼此'憎恶'。事实还包括麦克曾对波丽有肢体上的虐待。因此以逆推法来看,以赖特曼的节目和她父亲抱她上床睡觉的事实来看,或许他在等她进门。也因此,麦克的嫌疑度更高了。" "这说不通。"丹尼斯说。现在,熟悉的光线往前移,将要回到讲台上。 "佛拉赫提同学反对!"威廉斯教授仍然一边微笑一边和他们玩闹,看他们能把这些理论推演到什么程度。 "因为麦克在派对上。"丹尼斯说。 "他在派对上,没错,"教授同意,"那晚有很多人看到他,这就是所谓无可动摇的不在场证明。继续说。" 丹尼斯不知道要怎么说下去。玛丽瞥见他便签纸上的涂鸦,和长方形、星形、正方形的记号。丹尼斯有这样的习惯--或说天赋--能一心二用。以前每次他们去餐厅吃饭时,丹尼斯总是在她说话时,一边东看西看。可是如果质问他:"如果你刚才在听我说话,那我说了些什么?"他又能一字不差地复述。 "嗯,"他最后终于说,"这代表麦克不可能绑架波丽。" 白板上又多出另一个词:污染信息。 "信息为什么被污染了?"教授问班上同学。 "因为派对上的人都醉了。"布莱恩·豪斯说。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但还有其他因素,一个你们还不知道的东西。波丽那晚在做什么?她那晚在哪儿?" "地点。"坐在玛丽旁边的女生说。 "没错,贝尔同学。地点。今晚你们将会对这个错综复杂的谜题多一些了解。记得要收信。" 就这样,他出了门,再次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 8 丹尼斯·佛拉赫提并没有后悔这么做。事实刚好相反--他真希望可以再做一遍。他一整天都在渴望获得她,因她而饥饿,似乎那女人是某种食物。那欲望惟一休息的时刻只有在威廉斯教授那门诡异的课上,他一回到兄弟会的住所,那股饥渴又回来了。 伊丽莎白。不知怎么的,她的名字比她的身体更有吸引力。整个下午,他都在那个老男人的游艇密室里,在她身上流连忘返。老男人在上层甲板睡觉,河流在他们下面缓缓流着--伊丽莎白教会他许多从不敢幻想的事。 募捐会隔天,她打电话问他是否愿意和她与院长去萨奇河出游。她声音平缓,几乎有种公事公办的味道,却仍听得出底下藏匿着什么东西。"当然,"他说,然后又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伊丽莎白?"但她已经把电话挂断。事情就是这样。无路可退。 他们搭乘老人名为"但丁号"的游艇出航。由于居民经常潜入码头破坏船只,因此这艘游艇平时都停泊在罗伊码头岸边,欧曼院长还必须雇用自己人,一个绰号"小猪"的退休警察,巡逻泊船处,每隔几个小时就用手电筒检查一次游艇。 炎热周末的尾声,湖上挤满搭乘快艇玩耍的小孩。老人奋力地操控船舵,船尾掀起的波浪击向船坞。他们航向"小岔路",在那边的树林里可以鸟瞰整个温彻斯特校园。"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欧曼院长解释,"周围非常安静。"他们把游艇停在小河湾里,于荫凉处抛锚。 欧曼拿出《泰晤士报》摆在面前,锯齿状的光线洒在他的镜框上。丹尼斯和伊丽莎白一起去游泳。两人都对即将发生的事心里有数。一整个早上,他们都在无声地交流着欲望。当老人的嘴巴张开,头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往后靠,杂志摊在胸脯上时,他们俩便静悄悄地爬回游艇,溜到下层甲板。下面有一个房间,一张床,几个星期以来没人用而变得僵硬的缎面床单,和一个没有枕套、污渍斑斑的发霉枕头。丹尼斯差点挤不进那张床;他平躺在床上,双脚紧贴住冷冰冰的塑料墙。他全身赤裸而柔软,静静地等着。他告诉自己,这么做是有目的的--一切都是为了结束和她的纠缠。一切将会粗暴又激烈。游艇上下摇动。每一次摇动,都让丹尼斯的心紧张到几乎要碎裂。老人一定会醒过来,下来将他们俩逮个正着。 她把濡湿的泳衣扯下,丢在她戴脚链的脚边。突然间,她摇身一变。她把阴毛修剪成一个小巧整齐的箭头。丹尼斯在她的裸体中看见一种之前在图书馆碰面时未曾见过的年轻与欢愉。伊丽莎白到底多大年纪?三十五?四十?他还是不清楚,但她现在看起来比那样的年纪年轻十岁。在他眼里她突然变得令人心碎的美丽。他无意识地向她伸出手,抚摸她,把她拉到他下面。 然而,丹尼斯对伊丽莎白的掌控也就如此。本来杰勒米·普莱斯建议的,是要把她压倒、对她猛攻几次,让一切比她想像得到的都还要粗暴,好终结他们之间的一切。但她却不吃那一套:她跨在他身上,然后开始"驾驭"他,双臀和底下萨奇河滑溜摆荡的韵律一致。丹尼斯心想:怎样的女人会去修剪自己的阴毛?在他会意过来之前,他渐渐进入高潮,拍船的水声顿时变大,似吼似嚎,他迷失在这疯狂的船摆之中。伊丽莎白把头甩回他身上,双手紧握着自己的乳头。 之后,她躺在他身上,两人像两条绳索那样捆在一起,听着拍岸的水声。"怎么办?"他问。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他的唇上,示意他安静。"别担心。"她喘了一口气,他却不知为什么喘不过气来。 好一阵子之后,他被老人呼喊老婆的声音唤醒。丹尼斯反射性地跳起来,一把抓起衣服,伊丽莎白却把他压回床上。她说:"嘘。"并把泳衣套在身上。她开门之前停顿了一秒,稍微整理自己的心情,然后以一种丹尼斯认为太轻快的语气,向丈夫迎去。"嗨,亲爱的。"丹尼斯听见他说,"丹尼斯呢?"伊丽莎白回答:"在睡午觉。"丹尼斯的肩膀紧贴着门,害怕老人会愤怒地冲进来把他打昏。 他只听见扑通一声--有人跳下水,接着又一声。他穿上衣服,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太阳在他睡觉时移动了,小河湾此时几乎完全笼罩在荫凉中。老人看见他时,兴奋地喊道:"跳下来嘛!"因此他也跳了下去,三个人就这样游到傍晚,一副没发生任何事的样子。 现在,丹尼斯再也没办法把她忘掉。她的身体,她的名字,她的--韵律。她和那个未经世事、笨拙的莎凡娜·克里波大不相同。莎凡娜总要他把灯关上、打开音响,这样屋子里的其他人才不会听到。她坚持要丹尼斯在上面,不然的话她会欲火中烧。无论如何,她总是在做爱后哭泣,泪水积聚成河,滴落他的肩膀和胸膛。他不敢问她怎么了,害怕她的答案会和自己有关。 可是和伊丽莎白·欧曼在一起,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没有过度的隐秘,没有过度的情绪化,不需要任何实质的东西,只有纯粹肉体的欢愉。此时此刻,他躺在兄弟会住所的床上,盯着天花板看,满脑子都是这档子事。 当他再也受不了时,他打她家里的私人专线,号码是星期天回学校时,她偷偷塞给他的。听到她的声音,丹尼斯简直要不支倒地,膝盖一阵虚弱,勇气全无。 "我必须过去。"他叹了一口气说。 然后他出了门,在星期一的深夜,走在蒙哥马利路上。他知道他今晚应该准备经济学小考,但都已经这么做了,他没法让时间停止,也没法压抑自己的感受。 经过一个温度几乎攀升到二十六七度的周末,温彻斯特校园终于吹起一点秋意。风带着秋凉,樱树转成浓烈的粉红色。几片叶子开始落下,飘到那尊"科学家"雕像前。这尊雕像是为纪念欧曼院长和史坦利·米尔格兰的终生友谊而建造的。丹尼斯走到卡内基馆外的喷泉旁,四周已落叶遍地。几个学生在附近聊天,他们的声音被风带远,却没有人注意到丹尼斯。一个都没有。他从这里看得见欧曼家里的灯火--一栋坐落在"优雅之丘"上的乡村风格住宅。他以往通常开车进去,但她吩咐他从侧门进来,并且要他在开上车道时关掉头灯。算了吧,他心想,我走着去好了。他不确定自己在没有头灯的情况下,还能否顺利开上那条陡峭的车道。他想像自己驾车失控,冲进草坪,撞毁老男人的前窗--这将会是天大的丑闻!"威胁者丹尼斯"终于名副其实了。 她让他从侧门进来。屋子里一片漆黑,丹尼斯猜想老男人很早就睡了。他们蹑手蹑脚地穿过厨房进到客厅,站着等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接吻。她身穿睡袍,身体闻起来有泡澡水和指甲油的气味。他手伸进睡袍底下,像个不成熟的高中生,在她身上激烈地抚摸着,她转身带他上楼。他们穿过一条走廊,走到一半时她用红色的指甲在一扇关着的门上敲了一下。老男人正在里面。 接着他们走进客房--又一张狭窄的床,又一个孤独的枕头。她先脱掉他的衣服,再让自己一丝不挂。穿过窗帘透进来的月光让她的身体发亮。她只要碰他一下,他就马上勃起。又是一样的姿势,伊丽莎白跨坐在他身上,把他压在下面,她的头往前一甩,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紧抓着自己的乳头。丹尼斯太快就感受到那阵搅动,接着一切急速崩毁,她轻柔地盖住他的嘴,以免他叫出声。 过了一会儿,她睡着了,他赶紧穿上衣服离开。整间房子似乎仍在咯吱作响。他下楼,往客厅的一片漆黑走去。他沿着原路下楼,往厨房的方向,但就在烧着炉火的转角边,他看见一盏灯。丹尼斯吓得僵住了,马上仆在地上匍匐前进,想从刚刚进来的那扇侧门逃走。 "是谁?"是老男人的声音。 丹尼斯趴在地上,在灯光下静止不动。奇怪的是,他竟然异常冷静--像是士兵上战场前才会有的冷静。他一直保持不动,直到老男人的头在他的正上方俯视着他。"孩子,你在那里做什么?"欧曼院长问。 "我在想办法从你家逃走。"丹尼斯回答。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他发现最坦白的实话往往比令人尴尬的谎话更好用。不过他从不曾这样没有退路。 "来这里。" 丹尼斯走进厨房,老人在角落里吃着三明治。他在吧台前拉出一张凳子,面前的桌上有一本摊开来的杂志。"你要知道,"他近乎带着轻视地说,"你并不是第一个。" 丹尼斯一句话都没有说,只能羞愧地站在那里听。老人穿着一条短裤,以及兄弟会的人可能会戏称"打老婆的男人"才会穿的邋遢T恤。他只是个老年人,照理说应该体弱力衰,甚至性功能也已退化大半--可是他却站在丹尼斯面前质问他。 "先前还有从英国来的小伙子,"欧曼院长怜悯地说,"足球运动员,还有她去年迷了一整年的加州小子。一直以来还有讲师之类的人。然后现在换你。"他咬一口三明治,舔一舔手指,翻一页杂志。"这是我们之间的规矩,很久以前就有协议:这场婚姻里没有感情。我们这把年纪不可能有爱情--我这把年纪。你觉得那些誓言还有意义吗?" "我不认为……"丹尼斯正准备开始说。 "当然没有,"欧曼院长打断他,"一切都很荒谬。你会开始连她走路的样子、她坐在马桶上的样子、她把你该死的袜子配错对的样子,都没法忍受。孩子,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习惯它吧。" 他又咬了一口,翻了一页,丹尼斯在想他是不是讲完了。但老人却在这时继续说:"当然,我也有我的……把戏。两个年轻的秘书偶尔会来,虽然伊丽莎白不喜欢,她还是会看着我们。她说那样很不得体。她真正的意思是,像我这把年纪的男人,还和两个年轻美女共处一室,很不恰当。噢,是没错。好吧。" 丹尼斯往门口走去。他打开门,刺骨的冷风迎面袭来。"你爱她吗?"院长问。 "不爱。"丹尼斯回答。他答得太快了。 "那个英国小伙子爱。整件事搞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那孩子趴在沙发上哭,伊丽莎白站在一旁继续伤他的心,却还像个无微不至的妈妈,拿卫生纸给他。好一番纠缠哪。我从楼上的阳台看着这一切。"他对这段回忆笑了笑,摇摇头,仿佛想把它从思绪中清除。 "再见,欧曼院长。"丹尼斯说。 "等等。"老人叫住他。丹尼斯走回厨房。"我想问你那门课的事,你那天晚上提起过。伦纳德的课。" "威廉斯教授?嗯……"那名字在他听来十分可笑,和他一点都不搭:伦纳德。 "你觉得怎么样?" "嗯……很不一样。"丹尼斯必须承认。 "嗯,我可以想像。不过,你喜欢他吗,那个教课的老顽童?" "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去评断他。现在说还太早。" "让我跟你说一些伦纳德·威廉斯的事吧。"院长说。他第一次把视线从吧台移到丹尼斯的脸上,那动作有一股严肃正经、特别强调的阴沉。"他不是一个好人。事实上,早在几年前他那本书闹得沸沸扬扬时,我们很多人就想把他踢出去了。" "他的书?"丹尼斯问,突然想起欧曼在派对上说的话。 "没错,那件剽窃的事。真是一塌糊涂,差点把我们这些当年聘请他、给他职位的人都毁了。本来那件事应该就要把他拉下来的,不料他几个忠诚的朋友竟以他的天赋起誓。他确实很聪明,这点毋庸置疑。" "他在班上玩一个游戏。"丹尼斯说。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讲这件事,他只是想跟院长和解,把他拉到自己这边。把威廉斯扯下去,让威廉斯变成傻瓜,他心想,拯救你自己。 "游戏?"老人问。 "很蠢。是个--辩论游戏。像是个我们必须解开的案件。" "噢,是的,"欧曼说,"我听说过。这类谜题和游戏,人们都说他很沉迷。我想这是他天赋的一部分,不过这并不是重点,对吧?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很聪明,只是有些人又比另一些人更聪明一点。问题是,对这所大学来说,他具有怎样的代表性?事实一再证明,他充其量只是个可疑人物。噢,他们以为我只是个偏执狂,一个傻老头。他们以为我只是太古板,跟不上威廉斯那些个新潮的教学方式。但那个男人身上真的有某种特质,某种……不对劲的特质。" "我也感觉到。"丹尼斯承认。他想继续讲,却又对自己的言辞小心翼翼。他父亲常说,在学术界,不要树敌太多。 "丹尼斯,我劝你--不,既然我手上现在握有你的把柄,让我对你下一道命令:和他保持距离。如果他找你去他的办公室,不要去;如果你在学校碰到他,继续走你的路别理他。你的父母一定不会希望在我的看护下,你还会有任何闪失吧?"老人不屑地笑了笑,露出他又短又黄的牙齿。丹尼斯点点头便走出去,轻轻把门带上。 8 丹尼斯·佛拉赫提并没有后悔这么做。事实刚好相反--他真希望可以再做一遍。他一整天都在渴望获得她,因她而饥饿,似乎那女人是某种食物。那欲望惟一休息的时刻只有在威廉斯教授那门诡异的课上,他一回到兄弟会的住所,那股饥渴又回来了。 伊丽莎白。不知怎么的,她的名字比她的身体更有吸引力。整个下午,他都在那个老男人的游艇密室里,在她身上流连忘返。老男人在上层甲板睡觉,河流在他们下面缓缓流着--伊丽莎白教会他许多从不敢幻想的事。 募捐会隔天,她打电话问他是否愿意和她与院长去萨奇河出游。她声音平缓,几乎有种公事公办的味道,却仍听得出底下藏匿着什么东西。"当然,"他说,然后又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伊丽莎白?"但她已经把电话挂断。事情就是这样。无路可退。 他们搭乘老人名为"但丁号"的游艇出航。由于居民经常潜入码头破坏船只,因此这艘游艇平时都停泊在罗伊码头岸边,欧曼院长还必须雇用自己人,一个绰号"小猪"的退休警察,巡逻泊船处,每隔几个小时就用手电筒检查一次游艇。 炎热周末的尾声,湖上挤满搭乘快艇玩耍的小孩。老人奋力地操控船舵,船尾掀起的波浪击向船坞。他们航向"小岔路",在那边的树林里可以鸟瞰整个温彻斯特校园。"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欧曼院长解释,"周围非常安静。"他们把游艇停在小河湾里,于荫凉处抛锚。 欧曼拿出《泰晤士报》摆在面前,锯齿状的光线洒在他的镜框上。丹尼斯和伊丽莎白一起去游泳。两人都对即将发生的事心里有数。一整个早上,他们都在无声地交流着欲望。当老人的嘴巴张开,头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往后靠,杂志摊在胸脯上时,他们俩便静悄悄地爬回游艇,溜到下层甲板。下面有一个房间,一张床,几个星期以来没人用而变得僵硬的缎面床单,和一个没有枕套、污渍斑斑的发霉枕头。丹尼斯差点挤不进那张床;他平躺在床上,双脚紧贴住冷冰冰的塑料墙。他全身赤裸而柔软,静静地等着。他告诉自己,这么做是有目的的--一切都是为了结束和她的纠缠。一切将会粗暴又激烈。游艇上下摇动。每一次摇动,都让丹尼斯的心紧张到几乎要碎裂。老人一定会醒过来,下来将他们俩逮个正着。 她把濡湿的泳衣扯下,丢在她戴脚链的脚边。突然间,她摇身一变。她把阴毛修剪成一个小巧整齐的箭头。丹尼斯在她的裸体中看见一种之前在图书馆碰面时未曾见过的年轻与欢愉。伊丽莎白到底多大年纪?三十五?四十?他还是不清楚,但她现在看起来比那样的年纪年轻十岁。在他眼里她突然变得令人心碎的美丽。他无意识地向她伸出手,抚摸她,把她拉到他下面。 然而,丹尼斯对伊丽莎白的掌控也就如此。本来杰勒米·普莱斯建议的,是要把她压倒、对她猛攻几次,让一切比她想像得到的都还要粗暴,好终结他们之间的一切。但她却不吃那一套:她跨在他身上,然后开始"驾驭"他,双臀和底下萨奇河滑溜摆荡的韵律一致。丹尼斯心想:怎样的女人会去修剪自己的阴毛?在他会意过来之前,他渐渐进入高潮,拍船的水声顿时变大,似吼似嚎,他迷失在这疯狂的船摆之中。伊丽莎白把头甩回他身上,双手紧握着自己的乳头。 之后,她躺在他身上,两人像两条绳索那样捆在一起,听着拍岸的水声。"怎么办?"他问。她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他的唇上,示意他安静。"别担心。"她喘了一口气,他却不知为什么喘不过气来。 好一阵子之后,他被老人呼喊老婆的声音唤醒。丹尼斯反射性地跳起来,一把抓起衣服,伊丽莎白却把他压回床上。她说:"嘘。"并把泳衣套在身上。她开门之前停顿了一秒,稍微整理自己的心情,然后以一种丹尼斯认为太轻快的语气,向丈夫迎去。"嗨,亲爱的。"丹尼斯听见他说,"丹尼斯呢?"伊丽莎白回答:"在睡午觉。"丹尼斯的肩膀紧贴着门,害怕老人会愤怒地冲进来把他打昏。 他只听见扑通一声--有人跳下水,接着又一声。他穿上衣服,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太阳在他睡觉时移动了,小河湾此时几乎完全笼罩在荫凉中。老人看见他时,兴奋地喊道:"跳下来嘛!"因此他也跳了下去,三个人就这样游到傍晚,一副没发生任何事的样子。 现在,丹尼斯再也没办法把她忘掉。她的身体,她的名字,她的--韵律。她和那个未经世事、笨拙的莎凡娜·克里波大不相同。莎凡娜总要他把灯关上、打开音响,这样屋子里的其他人才不会听到。她坚持要丹尼斯在上面,不然的话她会欲火中烧。无论如何,她总是在做爱后哭泣,泪水积聚成河,滴落他的肩膀和胸膛。他不敢问她怎么了,害怕她的答案会和自己有关。 可是和伊丽莎白·欧曼在一起,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没有过度的隐秘,没有过度的情绪化,不需要任何实质的东西,只有纯粹肉体的欢愉。此时此刻,他躺在兄弟会住所的床上,盯着天花板看,满脑子都是这档子事。 当他再也受不了时,他打她家里的私人专线,号码是星期天回学校时,她偷偷塞给他的。听到她的声音,丹尼斯简直要不支倒地,膝盖一阵虚弱,勇气全无。 "我必须过去。"他叹了一口气说。 然后他出了门,在星期一的深夜,走在蒙哥马利路上。他知道他今晚应该准备经济学小考,但都已经这么做了,他没法让时间停止,也没法压抑自己的感受。 经过一个温度几乎攀升到二十六七度的周末,温彻斯特校园终于吹起一点秋意。风带着秋凉,樱树转成浓烈的粉红色。几片叶子开始落下,飘到那尊"科学家"雕像前。这尊雕像是为纪念欧曼院长和史坦利·米尔格兰的终生友谊而建造的。丹尼斯走到卡内基馆外的喷泉旁,四周已落叶遍地。几个学生在附近聊天,他们的声音被风带远,却没有人注意到丹尼斯。一个都没有。他从这里看得见欧曼家里的灯火--一栋坐落在"优雅之丘"上的乡村风格住宅。他以往通常开车进去,但她吩咐他从侧门进来,并且要他在开上车道时关掉头灯。算了吧,他心想,我走着去好了。他不确定自己在没有头灯的情况下,还能否顺利开上那条陡峭的车道。他想像自己驾车失控,冲进草坪,撞毁老男人的前窗--这将会是天大的丑闻!"威胁者丹尼斯"终于名副其实了。 她让他从侧门进来。屋子里一片漆黑,丹尼斯猜想老男人很早就睡了。他们蹑手蹑脚地穿过厨房进到客厅,站着等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接吻。她身穿睡袍,身体闻起来有泡澡水和指甲油的气味。他手伸进睡袍底下,像个不成熟的高中生,在她身上激烈地抚摸着,她转身带他上楼。他们穿过一条走廊,走到一半时她用红色的指甲在一扇关着的门上敲了一下。老男人正在里面。 接着他们走进客房--又一张狭窄的床,又一个孤独的枕头。她先脱掉他的衣服,再让自己一丝不挂。穿过窗帘透进来的月光让她的身体发亮。她只要碰他一下,他就马上勃起。又是一样的姿势,伊丽莎白跨坐在他身上,把他压在下面,她的头往前一甩,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紧抓着自己的乳头。丹尼斯太快就感受到那阵搅动,接着一切急速崩毁,她轻柔地盖住他的嘴,以免他叫出声。 过了一会儿,她睡着了,他赶紧穿上衣服离开。整间房子似乎仍在咯吱作响。他下楼,往客厅的一片漆黑走去。他沿着原路下楼,往厨房的方向,但就在烧着炉火的转角边,他看见一盏灯。丹尼斯吓得僵住了,马上仆在地上匍匐前进,想从刚刚进来的那扇侧门逃走。 "是谁?"是老男人的声音。 丹尼斯趴在地上,在灯光下静止不动。奇怪的是,他竟然异常冷静--像是士兵上战场前才会有的冷静。他一直保持不动,直到老男人的头在他的正上方俯视着他。"孩子,你在那里做什么?"欧曼院长问。 "我在想办法从你家逃走。"丹尼斯回答。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他发现最坦白的实话往往比令人尴尬的谎话更好用。不过他从不曾这样没有退路。 "来这里。" 丹尼斯走进厨房,老人在角落里吃着三明治。他在吧台前拉出一张凳子,面前的桌上有一本摊开来的杂志。"你要知道,"他近乎带着轻视地说,"你并不是第一个。" 丹尼斯一句话都没有说,只能羞愧地站在那里听。老人穿着一条短裤,以及兄弟会的人可能会戏称"打老婆的男人"才会穿的邋遢T恤。他只是个老年人,照理说应该体弱力衰,甚至性功能也已退化大半--可是他却站在丹尼斯面前质问他。 "先前还有从英国来的小伙子,"欧曼院长怜悯地说,"足球运动员,还有她去年迷了一整年的加州小子。一直以来还有讲师之类的人。然后现在换你。"他咬一口三明治,舔一舔手指,翻一页杂志。"这是我们之间的规矩,很久以前就有协议:这场婚姻里没有感情。我们这把年纪不可能有爱情--我这把年纪。你觉得那些誓言还有意义吗?" "我不认为……"丹尼斯正准备开始说。 "当然没有,"欧曼院长打断他,"一切都很荒谬。你会开始连她走路的样子、她坐在马桶上的样子、她把你该死的袜子配错对的样子,都没法忍受。孩子,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习惯它吧。" 他又咬了一口,翻了一页,丹尼斯在想他是不是讲完了。但老人却在这时继续说:"当然,我也有我的……把戏。两个年轻的秘书偶尔会来,虽然伊丽莎白不喜欢,她还是会看着我们。她说那样很不得体。她真正的意思是,像我这把年纪的男人,还和两个年轻美女共处一室,很不恰当。噢,是没错。好吧。" 丹尼斯往门口走去。他打开门,刺骨的冷风迎面袭来。"你爱她吗?"院长问。 "不爱。"丹尼斯回答。他答得太快了。 "那个英国小伙子爱。整件事搞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那孩子趴在沙发上哭,伊丽莎白站在一旁继续伤他的心,却还像个无微不至的妈妈,拿卫生纸给他。好一番纠缠哪。我从楼上的阳台看着这一切。"他对这段回忆笑了笑,摇摇头,仿佛想把它从思绪中清除。 "再见,欧曼院长。"丹尼斯说。 "等等。"老人叫住他。丹尼斯走回厨房。"我想问你那门课的事,你那天晚上提起过。伦纳德的课。" "威廉斯教授?嗯……"那名字在他听来十分可笑,和他一点都不搭:伦纳德。 "你觉得怎么样?" "嗯……很不一样。"丹尼斯必须承认。 "嗯,我可以想像。不过,你喜欢他吗,那个教课的老顽童?" "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去评断他。现在说还太早。" "让我跟你说一些伦纳德·威廉斯的事吧。"院长说。他第一次把视线从吧台移到丹尼斯的脸上,那动作有一股严肃正经、特别强调的阴沉。"他不是一个好人。事实上,早在几年前他那本书闹得沸沸扬扬时,我们很多人就想把他踢出去了。" "他的书?"丹尼斯问,突然想起欧曼在派对上说的话。 "没错,那件剽窃的事。真是一塌糊涂,差点把我们这些当年聘请他、给他职位的人都毁了。本来那件事应该就要把他拉下来的,不料他几个忠诚的朋友竟以他的天赋起誓。他确实很聪明,这点毋庸置疑。" "他在班上玩一个游戏。"丹尼斯说。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讲这件事,他只是想跟院长和解,把他拉到自己这边。把威廉斯扯下去,让威廉斯变成傻瓜,他心想,拯救你自己。 "游戏?"老人问。 "很蠢。是个--辩论游戏。像是个我们必须解开的案件。" "噢,是的,"欧曼说,"我听说过。这类谜题和游戏,人们都说他很沉迷。我想这是他天赋的一部分,不过这并不是重点,对吧?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很聪明,只是有些人又比另一些人更聪明一点。问题是,对这所大学来说,他具有怎样的代表性?事实一再证明,他充其量只是个可疑人物。噢,他们以为我只是个偏执狂,一个傻老头。他们以为我只是太古板,跟不上威廉斯那些个新潮的教学方式。但那个男人身上真的有某种特质,某种……不对劲的特质。" "我也感觉到。"丹尼斯承认。他想继续讲,却又对自己的言辞小心翼翼。他父亲常说,在学术界,不要树敌太多。 "丹尼斯,我劝你--不,既然我手上现在握有你的把柄,让我对你下一道命令:和他保持距离。如果他找你去他的办公室,不要去;如果你在学校碰到他,继续走你的路别理他。你的父母一定不会希望在我的看护下,你还会有任何闪失吧?"老人不屑地笑了笑,露出他又短又黄的牙齿。丹尼斯点点头便走出去,轻轻把门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