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笔直宽阔的机场高速,目力所及,不见一辆车。云间慢慢把油门踩到底。黑色卡宴平稳地飞驰。路边光秃秃的白杨树林迅速靠近,又飞快掠过。他握着方向盘,望着挡风玻璃前面。 后座的冯思源忽然笑出声。云间透过后视镜,看见他看着手机屏幕摇头大笑。 “郑铁山还是咽不下那口气。”冯思源在屏幕上快速划拉了几下,放下手机,“临上飞机还特意发短信来骂你呢。” 云间忍俊不禁。郑铁山未免反应太慢。几天前被掐脖子,直到今天才感到愤怒。 那天,云间离开医院就直奔酒店。郑铁山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云间掐着脖子按到墙上。云间怒吼着质问他,他却罕见地没有生气,只是一脸不屑地看着云间,笑起来:“真是够蠢的。光天化日在京城的马路上开车撞记者。要是我,就先把人骗到河北、天津再说。而且,撞都撞了,务必撞死为止,这才是我老郑做的事。” 见云间将信将疑,郑铁山更加得意,同时更加心平气和。仿佛忽然间发现这个崭新的自己,对其爱不释手,决定维持这个理智冷静的新形象。他条分缕析,论定这是对手的反间计,旨在激怒萧颂,让他更加坚定。云间没有立刻相信,却深知只要萧颂不放弃,不论是郑铁山还是郑铁山的对手,都不会放过他,就看谁先沉不住气。 “你是一早就计划好了,还是临时想到的?”冯思源微笑道。云间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我说的是找人收买萧颂的事。我倒是没想过,对萧颂这样的人,还可以反向收买。”冯思源说。 “临时想到的。”云间看着前面,心里黯然。想到萧颂,他不敢想象,如果还有下次,无法故技重施,他该怎么办。 冯思源打开旁边的黑色大包,翻出一张有些皱巴巴的纸,朝后视镜挥了挥。“看一眼。”他说。 云间侧过头。那是他写给柏泉的欠条。冯思源露出惯常的平和笑容,把欠条撕了,滑下车窗玻璃,扔了出去。“你不欠我了。”他说,“想走的话,一会儿可以在前面的四元桥下车。” 驶过温榆河,路上的车渐渐多起来。不远处的前车后盖反射着落日余晖。云间松开油门,降低车速。“我没想过离开。就算没这张欠条也一样。”他说。 冯思源看着后视镜,表情颇有些不以为然:“留下来我自然欢迎。不过,以后再掐客户脖子,我不会代你道歉。” 云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等柏泉走了,你就回来上班吧。我在媒体部给你找了个活儿。工资不会让你失望。当然,跟去东坝赛车没法比。”冯思源瞥了云间一眼,“听说你前阵子在东坝赢了不少钱,以后不会半夜偷偷开车去比赛吧?” 云间连连摇头。 “那可不一定。一晚上赚五万,连我都心动。” “确实没想过。”云间认真地说。 冯思源靠向椅背,微微点头。“没想过就好。赛车赌博这种事只有柏泉这样的人才玩得起。你玩不起。我也玩不起。”他望着窗外。夕阳已经消失在西面灰暗的云层里。车快到五元桥。远远可以望见望京拥挤的高楼大厦,“我和你一样的想法。这个世界真他妈的不公平。” 云间略感意外。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冯思源爆粗口。冯思源早年在英国留学多年,平常颇有英伦绅士那套装腔作势的范儿。只是云间怀疑冯思源并不是真心诚意喜欢那一套。 “好在我们也不是完全束手无策。”冯思源温和微笑,抬手指了指脑袋,“至少脑子比很多人清楚。这是天赐的。说起来也是他妈的不公平。有的人一辈子活在别人制定的规则里,还误把规矩当道德。有的人则有能力用自己的脑袋把所有规矩都想一遍,看清楚哪些东西值得追求,哪些追求是愚蠢的。你怎么看?” 云间没有回应。前面是四元桥,他驶上立交桥,向南转上东四环。将近下班时间,路上拥堵严重,四条车道都排着长队,慢慢往前挪动。 “我知道你有能力自己想。”冯思源掸了掸西服袖子,微笑看着后视镜中的云间,“要不你也不会代人考试。要说穷,发传单、送外卖这种活儿总是能找到的。在北京,怎么着都不至于饿死。你会铤而走险赚这种钱,恐怕也不仅仅是因为穷。” 云间回想大三那年春天的自己。愤怒,急切,对两年多疲于奔命的生活忍无可忍。这几年,被悔恨折磨的时候,他也会假设,如果那时他知道那会让他失去宣宜,也许就不会冒险。但他心里清楚,他会。甚至,只要有机会,可能连贩毒、卖导弹他都会毫不犹豫。 天色渐暗。空气中的杂质似乎都沉降下来了。寒冷的黄昏透着某种熟悉的悲哀。云间感到身体有些燥热,略微滑下车窗。清冽的夜风鼓进来,侧脸一阵凉意。他知道,无论他多么爱她,都不足以抵抗他心里那些难以消解的愤懑。 “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公平这回事。我倒是想跟你说说我的想法。”冯思源也滑下车窗玻璃,迎风吸一口气,“二十多岁的时候我比你还穷。不仅穷,而且穷得身心不健康。呃,大概就是愤怒。那时,我还是一个记者。人年轻的时候,对公平正义这种东西会有种错觉,以为那是天经地义、毋庸置疑的。可是,你很快就会发现,有些人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可以凌驾于所有规则之上,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很多事,你觉得从法律上说不合法,从道德上说不合情,可是残酷的现实却总能让你觉得合理。年轻的时候,我大部分精力都用于思考如何合情合理的人生困境了。” 云间抿嘴笑了笑,转向右边车窗。路口信号灯变红,长长的车队一辆接一辆亮起刹车灯。他向右变道,踩下刹车,在一辆大型厢式货车前停下。 “想笑就笑。这种事说出来就是酸。”冯思源呵呵笑着,“不过也不算浪费。这种事只要好好想过了,多少总有收获。当然,结论没什么新鲜的——存在就是合理。但我是用自己的思考和经历换来的,是真明白。边做边想、边想边做,和看书空想,完全不是一回事。” “比如?”云间看一眼后视镜,不明白冯思源为什么忽然这么坦率,跟他说这么多。 冯思源松了松领带,解开领口的扣子,放松地靠着椅背:“比如那谁说的,在极权国家,腐败不见得是坏事。这好比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小黑屋偷偷凿开了一扇小窗,私底下有了一线生机。这可是凭着求生本能凿出来的。是类似自由的东西。正因如此,之前绝对严密的东西,好歹发生了松动。再不济,至少算是从恶法这个铁板上,掰下了一小块。从更宽广的意义看,不仅合理,还合情。” 云间望着厢式货车车身上的巨幅广告。他不是不明白。 左边车道上停着一辆双节公交车。亮着灯的车厢里挤满人,一截黑白格子围巾夹在中间车门门缝上。显然最后一个人是硬挤上去的。云间想起刚退学那会儿在西北旺挤车的经历。 那里筒子楼多,租金便宜,是刚毕业大学生聚集的地方。每天早上,站台附近都乌泱泱的。每当一辆公交车进站,一大群人追着车d跑,最后公交车都被逼停在站外,大家颜面尽失地往上挤。站台的协管员总是扯着嗓门喊:“后面空着呢,再往里挤挤,吸口气还能上去俩。”每天都有人为抢着上车吵架打架。云间同寝室一个瘦弱男生自从有一次被打后,每天都在包里备一把扳手。 红灯变绿,车队开始挪动。云间松开刹车,轻点油门。车队太长,卡宴挪到斑马线前的时候,信号灯已经变红。前面的厢式货车在黄灯时蹿出去了,云间果断踩下油门,紧跟在后面闯过去。厢式货车足够高,云间知道监控探头拍不到他。 夜幕四合,两旁的街灯倏然亮起。云间望着前方缓缓移动的红色尾灯,蓦地发现这个星球略微变了模样,似乎连远处的夜空都是崭新的。 冯思源看着云间的侧脸微笑。“柏泉周末从上海回来,你照常去接他,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不要跟他唱反调。”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又补充道,“有什么不愉快,忍忍就过去了。下周他就回英国了。” 云间郑重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