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旅馆沉睡十六个小时之后醒来,感觉到了极度的饥饿感。现在已经是中午,我得试着找到一家饭馆。 在中国找餐馆是我最轻松的练习之一。我只要沿着路走,当合意的食物香味扑鼻而来时,我就转向它,用我优美的汉语向我碰见的第一个人问道:“这是餐馆吗?”在大部分的情况下,我都会得到一个能证实我的猜测的答案。只有一次,我遇到两个青少年,我的问题让他们咯咯大笑。当他们平静下来之后,领我到另一间屋子,那里才真的是家餐馆。我一直很想知道,当时我差点就进了什么地方。 如果我幸运地找到了餐馆,接下来就要克服另一个障碍,那就是找出一个空的座位,然后填饱肚子。看得见的旅客总是能不假思索地走进厨房,指着不同的蔬菜、肉品料理。对我来说这就没这么容易了。其实找个位子还没有这么困难,因为你可以像个老实的中国客人站在入口的附近,等着服务生带你到座位上。而面对这样的方式,你同时可以借着几个有目的、笨手笨脚的动作说明,他不只是在招呼一个看不懂的客人,还是个看不见的客人。 所有的情况都解释了之后,接下来就是要点菜了。点菜在我汉语课本里面的第八章。只可惜出于空间的考虑,只能把课本留在家中,因为它包括了四个大档案夹,每个档案夹各塞满了一百五十页以点字写成的纸张。 在我到北京的第一天,我没有考虑太久,先点了白米饭和汤。 “你不要其他的吗?”服务生惊讶地问。 我要,因为前一天没吃晚餐。“您有什么呢?”我问。 我实在不应该这么做的,因为现在他细数了至少四十样菜,听起来非常精彩,我却搞不清楚是什么。他能推荐我什么吗?他立刻开始张罗,很快地,我的桌上摆满了盛着美味佳肴的盘子。蜜汁猪肉、青椒虾仁、鸡肉炒杏仁片及辣姜、煎鱼、辣味香菇和不同的蔬菜,我到今天都还不知道这些食物的名字。那至少是桌四人份的盛宴。当时我拿筷子的技巧还不是很熟练,所以很快地便放弃了,然后为这顿吃得起劲、愉快却也很短暂的享受付了一笔可观的费用。 在出发到成都之前,停留在北京的这些日子是一段很好的学习时间。我来自一个即使只看到盲人拐杖的尖端,母性的直觉和助人症候群便急速涌现的国家。如果我在那个国家的某处,恰巧站在路口附近等人,常常就会有人抓着我说:“看不见?”然后把我带过马路。如果我抗议,抓住我的人会因为惊讶和羞愧而把我留在路中央,然后快速地朝远处走去。不,对于德国这样乐于助人的精神,我其实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在北京这里情况就不一样了。姑且不论这里几乎没有盲人专用标志和斑马线的事实,也只有极少数的人会将白色的手杖视为求助的信号。“这是什么?”一位女人迎向我来问道。她拿高拐杖,仔细地研究它。“你不需要这个,这里有出租车、公交车和电车。”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意会到,原来她把我的拐杖当作登山拐杖。后来在西藏的时候,我还曾被问过是不是要去滑雪或牧羊。当然,这样的误解也曾经发生在我的家乡波恩:“这是地雷侦测器还是什么?” “你从生下来就看不见吗?” 飞往成都的飞机上,我坐在一位六岁女孩的旁边。 “凯莉!”她的母亲是位年轻的英国人,低声严厉地说:“你不能问这样的问题。” 当然她可以这么问,甚至我还很高兴她这么问。一般人和盲人相处时,往往有非常多的顾虑和不确定,而这些只有借着这样的方式才能消除。我不顾那位母亲的反对,答道:“这是一个很困难的问题。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的父母发现我有视觉障碍。可那时候我能看到的还比今天多得多。” “然后呢?” “一直到十二岁时,我还能认出人的脸和景观……我也能看见颜色,而且经常画画。” 一直到今天,颜色对我而言始终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我的父母遵循医生的建议,尽可能延长教导我辨识色彩的学习时间。而色彩几乎是我唯一真正能看见的东西,我利用它们来辨识方向。譬如骑脚踏车的时候,绿色的线条或深灰色的阴影就是柏油路上人行道的边缘。 更重要的是,颜色对我来说同时也是记忆的辅助。从我能思考以来,我便将数字和字汇用颜色来归类。例如:四是金黄色,五是浅绿色,九是西红柿红。这让我在记住电话号码或写数学作业时容易了许多。星期和月份同样也有颜色,另外还加上几何构图,就像依照一个“切开的圆形蛋糕”来归类。当我想要知道哪天有某件特定的事情时,我会先想起那天的颜色,如果不是很确定,就会记起那块切开的蛋糕在整个圆形蛋糕的位置。我在小时候和许多人谈到这些事,他们都认为我疯了。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种罕见、天生、非常有用的能力,这种能力让我始终有很好的表现,尤其是在学校的成绩。 “那现在你看得见什么?”凯莉想要知道。 “一位眼科医生可能会说,我什么都看不到,也许只有一点光线和阴影。但是在我的幻想和梦里,我却看到更多的东西。许多颜色的景观,甚至脸孔。” “你会因为不能真的看见而难过吗?” 我想了一下,还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想,当我小的时候,我常常非常迷惑,经常大叫,但是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不过,我不认为我会因为无法真的看见而难过。只有当我有种感觉,觉得别人并不想真正了解我的时候,才会失望,感到被伤害。他们要不就是觉得我不能正常地看,如果同时我又无法正确地反应,他们就会生气。再不然就是觉得我很难了解什么事,只因为我是个盲人。许多人会对我讲话讲得非常慢、非常大声。如果我的朋友、哥哥或是父母在我身边的时候,他们常常不直接和我说话,而是问我身边的人关于我的事。‘她要一颗糖吗?这鞋子合她穿吗?’” 凯莉笑了起来:“但是你只是瞎了,又不是聋了!你也会说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