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念高中。 那时还有发禁。 发禁让所有高中男生的头像刺猬,洗头发时偶尔还会被刺伤。 曾以为那时的我看起来不帅的原因只是因为头发太短,但上大学后发觉头发长了好像也不能改变什么。 不过发禁跟这个故事毫不相干。 就像古龙的小说里常莫名其妙出现一个女人,时间总是在深夜,场景是四下无人万籁俱寂的荒野。 她通常会自言自语,叹了几口气,在小说里走了几页后,突然消失。 直到小说结束,这位神秘女人都不再出现,也对小说剧情毫无影响。 那她到底出来干吗? 总之,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念高中。 那时还有发禁。 我是从乡下进城来念书的,那时老家连一盏红绿灯都没有。 “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 罗大佑的《鹿港小镇》中,把台北改成台南、霓虹灯改成红绿灯,那么唱的就是我的心声。 我花了一些时间才适应这种离家独居的生活。 我学会用手洗衣服,而且像灰姑娘那样任劳任怨,边洗边唱歌。 偏食的习惯也改掉了,因为如果每次到餐厅都只吃喜欢吃的菜,不久就会腻,腻久了也许会疯。 在疯掉之前,开始吃些平常连闻都不闻的菜,久了便什么菜都吃。 庞大联考压力下的高中生活,是非常单纯的。 除了念书就是考试,除了考试就是念书。 无论何时何地,都会有人提醒你“业精于勤,荒于嬉”、“唯有流汗播种,才能欢呼收割”、“成功是属于坚持到底的人”等等让你觉得喘口气休息是罪大恶极的名言佳句。 题外话,我应该就是那种坚持到底的人。 因为后来我考上成功大学。 “严归。” “郑传。” “让我们言归正传。” 这是著名的《这一夜谁来说相声》中的相声台词。 所以,让我们言归正传。 故事是从刚升上高二时的一堂国文课开始。 原本国文课是很枯燥的,带着浓厚乡音的老师念课文没人听得懂。 偶尔他会试着讲笑话,但他总是边说边像马一样发出嘶嘶的声音。 而且还会从齿缝洒出口水。 但初秋的这堂国文课却让我的心提早入冬。 “请大家推举一位同学,代表本校参加全台湾高中作文比赛。” 老师说完后,同学们眼皮只微微一抬,似乎都没兴趣。 得到全台湾高中作文比赛第一名又如何?联考作文成绩能加一分吗? “以‘孝顺’为主题,写篇论说文。”老师不识相地继续说,“要写一万字,期限是两个月,写完后交给我。” 有没有搞错? 高中生的作文是为了成绩而写,平时写一千字已经够了不起了,竟然要写一万字?而且还是不能唬烂的论说文。 那得耽误多少念书的时间啊。 一股紧张的气氛突然在同学间蔓延,因为这是生死攸关的事,大家都很害怕自己会变成苦主。 没想到竟然有一个同学举手站起来说出我的名字! “蔡同学的文笔一直是有目共睹,我相信他一定能为本校争光!” 他说完后,同学们拍手叫好、欢呼声四起。 “实至名归啊。”有同学说。 “蔡同学。”老师露出笑容,“看来你是众望所归。” 什么众望所归?这叫众“龟”所望。 这群乌龟就像古时候谁抽到签就得送女儿去山上嫁给妖怪一样,大家只会祈祷自己不要中签,根本不会管中签的人是谁啊。 生物课里提到肾上腺素会让人突然生出神力搬起钢琴逃离火灾现场,此时我的肾上腺素应该正在分泌,于是我站起身大声说:“老师,我的作文不好啊!” “不要太谦虚。” “这是事实啊。如果是谦虚,我就会说我的作文很烂。” “为了学校的荣誉,你应该要当仁不让才对。” “正是为了学校的荣誉,老师更应该挑选真正有能力的人啊。” “同学们都对你这么有信心,你怎么反而没自信呢?” “他们怎么可能对我有信心?他们只是想找个替死鬼而已。” “你这种推三阻四的态度,我非常不欣赏。”老师瞪了我一眼。 “老师,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我的作文成绩啊。” “别说了!”老师似乎动怒了,“总之,你就是众望所归。” “可是……” “还说!”老师突然打断我的话。 我张大嘴巴,欲言又止,悻悻然坐下。 看来我的处境,就像在海产店的鱼缸里被食客点中的鱼。 既然众望所归,我也只能视死如归了。 下课后,那个举手推荐我的同学走到我身旁,用幸灾乐祸的口吻说:“谁叫你踩到人家的脚不会说声对不起。” 我很纳闷,左思右想我什么时候踩到别人的脚? 上课钟敲响时,我才想起上礼拜打篮球时曾不小心踩了他的脚。 打篮球时肢体碰撞很正常啊,而且我也对他笑了笑表示不好意思,没想到他竟然会记恨这种事。 天啊,才高中生而已,心机这么重。 我无心检讨高中教育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一万字作文已够我心烦了。 依照所有国文老师讲到烂的起承转合原则,开头要破题、结尾要有力,所以起和合的字数应该不会多。 那么承和转岂不是要吃掉大部分字数? 难道要山穷水尽继续承、柳暗花明又一转吗? 电视或电影里常演那种放高利贷的来讨债的剧情,而欠钱的人总是没有正当的方法能在期限内筹出要还的钱。 我的心情就像那些欠高利贷的人。 可悲的是,欠钱还能去抢银行,但欠字的话连银行都没得抢。 “限你两个月内交出一万字,不然杀你全家!” 在我脑海里,国文老师已经幻化成放高利贷的吸血鬼了。 我到图书馆借了三本教人作文的书,里面有一些以孝顺为题的范例。 又去旧书摊买了一本书,书况很糟,内页有蚊子标本甚至粘了鼻屎。 为了能顺利生出那一万字,叫我穿裙子跑操场三圈我也可以忍。 我在家里写了两天,为了求快,直接在稿子上写。 但往往写不到几行就卡住。 稿纸已经揉掉十几张,进度却还是零。 每当看到书桌上那叠书和稿纸,心里便有一股气,根本无法专心写。 勉强动笔时只会边写边骂脏话。 而且这也影响我念其他功课时的心情。 这样下去的话,心情会更糟、功课会更差,恐怕会造成恶性循环。 于是我把那四本书带到学校,稿纸也带着,都塞进课桌内的抽屉。 利用下课时间打打草稿,我可不想写到一半再重头来过。 小不忍则乱大谋,所以小便要忍,水少喝点,才会多点时间写稿。 下课回家后,没看到那叠书和稿纸,眼不见为净,念书便专心多了。 在学校构思了几天,草稿大致完成。 所谓的“草稿”,只是在那四本书上画些重点,以供动笔时之参考。 计算机不发达的时代,无法复制贴上,只能乖乖用笔写下一万字。 终于开始在稿纸上动笔时,还是不太顺,稿纸常被揉成团,我顺手就往抽屉内丢。 有天早上我刚进教室,坐定后从抽屉拿出一本书和稿纸,打算利用早自习时间写点稿,突然发现书里夹了张字条。 “喂!你有没有公德心呀!这抽屉不是只有你在用。垃圾的归宿是垃圾桶,不是抽屉!” 那是比平常字体大三倍以上的红色字迹。 我吓了一大跳,书本从手中滑落,掉落地面。 回过神后,仔细想了一下,“抽屉不是只有你在用?” 这间教室是我们班的专属教室,而且每个学生的座位都是固定的,所以这抽屉当然只有我在用啊。 难道有人捉弄我? 环顾四周,其他同学都在安静看书,教室里没半点声音。 照理说,我因为要写一万字作文的鸟事,现在成了班上的衰尾道人。 大家除了同情我、暗地嘲笑我、不跟我握手以免感染晦气外,谁还会这么没人性捉弄我? 虽然纳闷,但上了几堂课、写了几百字稿子后,我便完全忘了字条的事。 第二天一早进教室,又发现第二张字条。 “喂!你真的很白目,你是听不懂中文吗?要用的东西带回家,不用的东西丢垃圾桶!Understand?” 同样是红色的字迹。 这次我的反应不是吓一大跳,而是火冒三丈。 在每天要念那么多书的情况下,我还得浪费时间精力脑力和一些钱,去写这篇到现在我还搞不清楚为什么非得要我写的作文。 这处境已经是高中生的最大悲剧,竟然还被人教训,而且还用英文。 我立刻在字条上找个空白的地方写下:“喂!够了喔!不要惹我,我会不爽!” “你把抽屉搞得这么乱,还敢说不爽?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这是第三天的字条上的字。 我没有良心? 看到瞎了眼的乞丐,你可以绕过他、也可以无动于衷走过他身旁,但你竟然在他面前的破碗内撒尿。 而撒尿的人反而骂我没有良心? “捉弄同学心何安?因果报应终须还。百年之后阎王殿,汝再投胎做人难!” 我气炸了,在字条上写下这首打油诗。 写完后看了一遍,气突然消了,而且露出微笑。 这首诗写得有模有样,看来我应该还是有点才情。 可惜我要写的是一万字论说文,如果是参加“找寻第二个李白”、“苏东坡的转世灵童在哪里”之类的征文活动,我大概很有希望。 “你不用诅咒我,我反正不是人。” 第四天的字条上的字。 不是人? 我背脊有些发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转念一想,鬼魂通常不会用写的,应该是用低八度的声音说出“我好惨啊……”之类的话。 也许这鬼魂不想待在地狱,喜欢附在课桌的抽屉内,但这情形只会在小说中出现,不会出现在高中生活里。 因为高中生活也是地狱。 我冷静了下来,决定今天放学后晚点走,确定是否真有整我的人。 放学时等同学都走光后,我又多待了五分钟。 离开教室时,还频频回头,留意是否有人溜进教室。 隔天起了个大早,火速冲进教室。 果然我是第一个进教室的人。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再不把抽屉收拾干净,你就试试看!” 我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坐在椅子上。 到底是谁呢? 难道真的是鬼吗? 不要啊,我是自然组的学生,物理和化学已经把我吓得不成人形了,你如果要吓人应该找社会组的学生啊。 我八字有点轻但不算太轻,而且没做亏心事。 我的成绩普通不会造成同侪压力、考试从不作弊、看到老师会敬礼、作业都是自己写、常常让同学抄作业甚至会问他抄得累不累,像我这样的高中生简直可以立铜像了。 鬼魂碰到我应该要感动得掉眼泪,而不是吓我啊。 我整天胡思乱想,稿子一个字也没写。 放学时原本想在字条上写:“请问你有何冤情?” 但后来想想便作罢。 万一他说他的骨灰埋在学校的钟楼下,要在半夜12点正挖出来,那我岂不是自找麻烦? 算了,还是把抽屉内的纸团清空,比较保险。 而且我还用抹布沾些水,把抽屉内擦干净。 拿抹布擦拭抽屉时,我突然想到:如果这鬼魂信基督教,或许我可以去教堂拿点圣水洒进抽屉;如果他信的是道教,那我只能请人画符了。 隔天一早,怀着一颗忐忑的心,走进教室坐下。 先做一个深呼吸试着冷静,再低头往抽屉内察看。 然后我叹了一口气。 因为字条又出现了。 “你终于学乖了,善哉善哉。但你的书还是占了我的空间。” 善哉善哉? 莫非他信的是佛教?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我在字条上把《心经》抄写一遍。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不够力啦!我很凶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放学后我把抽屉内的四本书收进书包带回家。 总之,今晚就是边写稿边骂脏话边感到小小恐惧边觉得无可奈何。 原以为自己会像被日军抓到的抗日志士一样,不仅能忍受任何酷刑,还会抽空对日本人吐口水。 没想到在不清楚对方是否真是鬼的状况下,便退缩了。 真是窝囊。 “会怕就好,终于知难而退了吧。以后抽屉要收得干干净净,别再弄乱了。要当个有公德心的高中生,不要像个被宠坏的小孩。” 我像个被宠坏的小孩? 乖乖认输还要被消遣,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放学后我到附近的城隍庙,拿了一本《大悲咒》。 晚餐吃素,饭后洗个仔细的澡,然后回到书桌前正襟危坐。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 我用毛笔将415字《大悲咒》全文抄写在纸上。 如果字条不再出现那就算了;如果又有字条,只好请观世音菩萨作主了。 “嘿,今天你很乖,抽屉很干净。请你吃颗糖。” 除了有字条,还真的有颗糖。 我可不敢吃那颗糖,搞不好这只是我的幻觉,它其实不是糖而是元宝蜡烛或是冥纸之类的。 我下定决心,将那张抄了《大悲咒》的纸,端正摆进抽屉内。 纸的四角还用透明胶带贴住。 “你毛笔字不错,这礼物我收下了。为了报答,我说个笑话给你听。去年母亲开刀,我很担心,因为母亲很怕痛,而手术后是很痛的。母亲手术完后我去看她,只见她神色自若、有说有笑。我很好奇,问:‘妈,你不痛吗?’她回答:‘不会啊。有人告诉我念大悲咒很有效,于是我就念了三遍大悲咒,果然离苦得乐。’我更好奇了,又问:‘可是妈,你不会念大悲咒呀。’‘我会呀,我就大悲咒、大悲咒、大悲咒,这样给它念三遍。’Ps,这算是个笑话吧?” 这字条是什么意思?大悲咒的冷笑话吗? 关于大悲咒的冷笑话,我只听过如果要把小杯的豆浆变成大杯的,念大悲咒就行。 但重点不是这个冷笑话有几颗星,而是他为什么说这些啊。 我的恐惧感莫名其妙消失了,剩下的只是疑惑而已。 他应该不是鬼,那么他到底是谁?又为什么总在我抽屉内留言呢? 我想了半天,一点头绪也没,索性不想了。 既然不是鬼,那就没什么好怕了,我又把那四本书放进抽屉。 放学时,照例所有同学都要先简单打扫一下教室再离开。 我今天负责擦窗户,这是最轻松的工作,通常会最早完成。 我擦完窗户便回到座位,背起书包准备回家。 坐我右手边的同学拿着扫把扫到我身旁时,说:“喂,你抽屉里还有东西没带走。”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掐住他脖子,叫了一声:“原来是你!” 他吓了一跳,扫帚掉到地上发出清脆声音。 他用力挣脱后,瞪了我一眼,说:“干吗啦!” “你为什么要吓我?” “我吓你?”他一脸茫然。 鸡同鸭讲了一会,我才知道他只是好心提醒我,怕我忘了带书回家。 “而且晚上还有补校学生来上课,把书放抽屉里不好。”他说。 “补校学生?”我很惊讶。 “是啊。”他瞄了我一眼,“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啊!”我几乎是叫了出来。 “你真够笨的,连这个都不知道。” 他说完后便不理我,继续扫他的地。 我怎么会知道我们学校还有补校学生? 这东西考试又不会考! 原来只是跟我共享同一张桌椅的某个补校学生,根本不是鬼。 他说的对,我真够笨的。 困扰多时的谜团终于解开,我的心情顿时轻松了起来。 自从国文老师逼我写作文以来,我已经不知道快乐是何物。 突然袭来的快乐情绪,让我一个劲儿笑个不停。 于是我回到座位,拿出一张纸,打算也写个笑话给念补校的他。 “我也说个笑话给你听。有个嫖客跟妓女在办事时,妓女一声不吭。嫖客抱怨:‘你这么安静我不够爽啦,你是不会叫春吗?’妓女回答:‘我当然会叫春。’嫖客说:‘那就叫几声来听听。’于是妓女就叫:‘春、春、春……’Ps,这笑话跟你的笑话有异曲同工之妙吧?” 晚上在书桌前念书时,偶尔会莫名其妙笑了出来。 我还唱歌喔,而且是英文歌呢。 “Sayonara……Japanese goodbye……whisper sayonara……smiling and don''t you cry……”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哼着这首《樱花恋》的电影主题曲。 隔天早上带着期待看到字条的心走进教室。 他会写些什么呢? 也许因为我写的笑话很好笑,他想跟我义结金兰也说不定。 “低级!无聊!变态!还有,你干吗又把书放抽屉里,很烦耶!” 啊? 怎么会这样? 这是五颗星的冷笑话,而且还是黄色的耶。 任何一个健康的高中男生听到这笑话都应该感动得痛哭流涕啊。 莫非“他”是个女孩? 我一直以为他是男的,因为我们学校是男校,没半个女学生。 甚至在校园里流浪的狗都是公的。 难道补校有收女学生? 我犹豫了一会,在今天的字条上写下:“不好意思,请允许我问你一个深奥的问题。你是女的吗?” “废话。我是个心地善良、清新脱俗的补校女生。而你,却是个没公德心、低级无聊的高中男生!” 我有点不知所措,毕竟和尚学校待久了,毫无面对女同学的经验。 只好用很客气的口吻写下:“对不起。我把书收回家了。我一直以为这抽屉只有我在用,并不是故意要占用你的空间。请你原谅我的无心之过。” “俗话说:十年修得同船渡。如果要修到共享一个抽屉,大概也得要十个月。所以擦去你眼角的泪珠吧,我原谅你了。” 擦个屁泪,莫名其妙。 不过她肯原谅我,可见不是小气的女生。 只要不是小气的女生,那就好说话了。 “你之前干吗装鬼吓我?” “因为你笨呀。是你自己把我当成鬼的。” “那你还是可以告诉我,你其实只是个补校学生而已。” “谁叫你抽屉不收拾干净,活该被吓。” “不好意思,我有苦衷。我要写一万字作文。” “什么样的作文?” “论孝顺或谈孝顺之类的,要比赛的。” “你作文很好吗?” “不好。我是被陷害的。” “所以你是好人。” “为什么这么说?” “只有好人才会被陷害呀。” 这样的对话在面对面时只要花一分钟,但在抽屉内的时空,却要花六天。 “跟你商量一件事,让我把书放在抽屉里吧?” “那些书又旧又脏,有本书上头还沾了耳屎,很恶心。” “那是鼻屎。不信的话,你仔细看,里面有毛。” “你更恶心。为什么不把书带回家?嫌脏吗?” “在家里没办法写,心情会变差。我很不情愿写这篇作文。” “那好吧。你可以把书放抽屉。” “谢谢。请你吃一颗糖,日本的喔。” “很好吃。谢谢。” 又把那四本书带来学校后的第三天,我终于写完了。 算了一下,一张500字的稿纸我共写了18张。 只约九千字,国文老师能接受吗? 我确定她不是小气的女生,但国文老师可是非常小气。 果然国文老师拿到稿子后的第一个动作,便是仔细数稿纸有几张。 竟然还用手指边沾口水边数,在数钞票吗? “才18张。”数完后,国文老师皱起眉头。 “老师,我已经尽力了。” “规定是一万字,就一万字。”他面无表情,“没得商量。” “可是九千已经很接近一万了。” “如果我欠你一万块,却只还你九千块,你能接受吗?” “可以接受。”我小声说,“因为老师赚钱很辛苦。” 国文老师连内文都没看,便将那叠稿纸卷成筒状,作势要递给我。 “拿回去重写。”他说。 “可是……” “可是什么?”他伸长了手,“拿回去!” 我心里叫骂连连,缓缓伸出右手接下。 高中生活果然是地狱。 虽然只差一千字,但所谓的“重写”,还是得再写一万字。 计算机不发达的年代,没办法任意在文章内插进文字。 我只能以这九千字为草稿,然后想尽办法绞尽脑汁生出一千字,最后再重新写出一万字稿子。 “喂,稿子写得如何?” “写完了,但被老师退稿。因为只有九千字。” “你的老师太小气了吧,九千已经很接近一万了。” “你的第一句我同意,第二句和我的想法一样。” “那你怎么办?难道再重写一万字?” “是啊。我正烦恼该怎么生出额外的一千字。” “何不以自己为例?这样也许能写更多。” “基本上我是个低调的人,难道我割肾医父、卖血养母、常常牵着奶奶的手过马路的事也要写出来让大家都知道吗?” “你很无聊耶!” 她这次写的“无聊”倒是给了我灵感。 因为无聊的人,废话一定多。 我脑中灵光乍现,想出一套直接将文章变胖的方法。 “很”用“非常”代替,死都不省略形容词的“的”和副词的“地”;还有要善用一些虚无缥缈的字,如“了”、“就”等。 而且多加标点符号,因为标点符号也占稿纸的一格。 我已经落魄到为了能多写一个字而不择手段的地步了。 例如: 今天饭很好吃,吃完饭我到街上悠闲逛街,在地上捡到一块钱。 可以改为: 今天(的)饭(非常)好吃,吃完(了)饭(,)我(就)到街上悠闲(地)逛街,在地上捡到(了)一块钱。 原本包含标点符号只有28字,瞬间增加为35字。 我精神抖擞,逐字阅读稿子,用红笔把增加的字直接加注在稿纸上。 整份稿子在这个增胖计划中,粗略估计约多了一千一百个字。 增加最多的是“的”字,果然只要用心,文章到处都可加“的”。 多年后电影《食神》的经典对白,“只要用心,人人都可以是食神”,也呼应了这点。 “嘿嘿,我已经找到那额外的一千字了。” 离开学校时,我在字条上这么留言。 我把加注了很多红字的稿子带回家,今晚就把这件事做个了结。 抄一万字虽然也是不小的工程,但起码不用动脑,会轻松许多。 我在书桌前一鼓作气,花了六个多小时抄写完一万字的稿。 “真的吗?你怎么办到的?” 隔天看到字条后我很得意,嘿嘿笑了起来,邻座的同学瞄了我一眼。 今天终于可以彻底解脱了,待会把稿子交给国文老师后,我就要告别地藏王菩萨了。 因为我即将离开地狱。 把稿子交给国文老师,他又仔细点了点,这回我写了20张半。 他仍然没看稿子内文一眼,只是点个头,挥挥手示意我可以离开。 我一整天的心情都很轻松愉快,放学时将充斥红字的旧稿放进抽屉,然后在字条写下: “稿子让你瞻仰一下。你将见证一个天才写作者诞生。Ps,你将(会)见证(到)一个天才写作者(的)诞生。” “原来如此。你太dirty了。” “那你会thirsty吗?抽屉内的饮料请你喝。” “谢谢。干吗请我喝饮料?” “因为你的一句‘无聊’,促成一篇伟大巨作的诞生。” “跟我无关,我可没叫你到处加‘的’。” “施恩不望报。你真是伟大、伟大啊!” “你还是一样无聊。对了,新的稿子写完了吗?” “早就写完了。反正只是重抄一遍而已。” “那这份旧稿借我回家看。最近睡不好,看这种稿子容易想睡觉。” “最好是这样。” 我把借来的三本书还给图书馆,沾了鼻屎的书送给捡破烂的人。 而我一收到她还我的旧稿时,立刻揉成18个纸团丢进垃圾桶。 这件事就到此告一段落,我完全不想保有这篇文章的记忆。 恢复正常念书的日子值得庆幸,更何况还多了一个可以通字条的她。 她应该是个细心的女孩,而且似乎很爱干净。 她总会准备一张干净的白纸,再把字写在上面,排成笔直一列。 我会在那列字下面写字,但我的字排起来却有些歪斜,偶尔还弯曲。 然后她会再写出一列笔直的字。 白纸差不多写满后,她又会换一张全新的白纸。 心血来潮时,她会写出一段字,我也会跟着写一段。 有时她还会画画,当然我也得跟着画。 如果她的画风像是童话故事里的白雪公主,那我的画风就像在廉价宾馆里被抓到的嫖客。 坦白说,要不是因为有这段跟她通字条的经历,我的高中生活回忆恐怕只有书桌、黑板、参考书和考试卷。 在字条一来一回之间,我大致知道了一些她的情况。 她和我同年,不过她却是她们班上年纪最小的学生。 补校学生彼此的背景差异悬殊,她们班上年纪最大的已经30岁。 她白天在安平工业区上班,下班后立刻赶来学校上课。 “哇!这样很累呢。” “习惯了就好,不怎么觉得累。” “假日呢?你会不会跑去捐血或是到少林寺打工之类的?” “你少无聊。假日我会睡一整天。” “哇!睡一整天也很累呢。” “听你说话最累!” 文章有起承转合,现实生活中也有。 大约在国文老师收下我的稿子后三个礼拜,现实中的“转”出现了。 那天国文老师突然叫我下课后去办公室找他。 “离期限还有一个多礼拜,你再写一篇吧。”他说。 “再写一篇?”我不禁叫了出来。 “小声点,这里是办公室。”他瞪了我一眼,“你的稿子不见了。” “啊?”我张大嘴巴,“怎么会不见?” “这要怪你。你如果写得好,我一定会小心收好。”他又瞪我一眼,“只怪你写得不好,我才会顺手摆着。现在却找不到了。” “稿子是老师弄丢的,为什么却要我负责呢?”我气急败坏。 “你懂不懂尊师重道?竟然敢这样跟老师说话!”他火了,“你再写一篇就对了!” 走出办公室,只觉得阳光好刺眼。 Why does the sun go on shining? Why does the sea rush to shore? Don''t they know it''s the end of the world? 我的心声就像《The end of the world》的歌词。 旧稿丢了、沾了鼻屎的书也给人了,即使还可以去图书馆借书,但要我再从头写一万字作文? 这已经不是有没有能力的问题,而是我完全不想再写啊! 我好像被一脚踹到太平洋里,只能在深深太平洋底深深伤心。 这天她的字条我没回,因为我的世界已经一片黑暗。 隔天她在字条上写: “咦?你生病了吗?所以没来上课?” 我还是没回。 “喂,为什么又没有回我话?” 我提起笔想在字条上写些字,但心情仍然很糟,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连续三天没回,你最好是病得很重。” 我叹口气,只好在字条上写下: “我心情不好,不想说话。” “那我说个笑话给你听。上礼拜到兴达港买海产,有个小贩面前摆了四盘明虾,分别标价:一百、两百、三百、四百。我看那四盘明虾都差不多,便好奇地问:‘为什么价钱不同?’小贩的右手由四百往一百比,边比边回答:‘这盘是活的、这盘正在死、这盘刚死不久、这盘是死很久的。’Ps,这个小贩够酷吧?” 唉,头好痛。 这是个会让心情雪上加霜的冷笑话。 所以我又没回。 “那么再来个更厉害的笑话。邻居在家门口种了一棵小树,说来奇怪,那棵小树常常摇来摇去,即使没风时也是如此。我很好奇,便问:‘为什么这棵树总是摇摇晃晃?’邻居回答:‘我常常给它浇啤酒,它大概醉了,所以老是摇摇晃晃的。’Ps,我的邻居更酷吧?” 不。我的头更痛了。 只剩三天了,我一个字也没写。 眼看大难就要临头,再怎么好笑的笑话我听了都会哭。 所以我还是保持沉默。 “随便说句话吧。我会担心你。” 看到字条后,心里涌上一股麻麻又暖暖的感觉。 我突然有种全世界只剩下她关心我的错觉。 没多久我开始觉得委屈,眼眶有些湿润。 擦了擦眼角后,我拿起笔写下: “国文老师把我的稿子弄丢了,他要我重写一篇。只剩两天了。” 隔天发现抽屉里除了字条外,还有一本包了透明书套几乎全新的高二国文课本。 “注意书上19页、69页、10页、15页、22页、48页,照顺序翻。还有,别把书弄脏,我上课要用的。” 这课本我也有,但我的课本脏多了。 我觉得用书套包住高中课本是浪费生命又浪费金钱的事。 在我的生涯规划中,考完联考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放把火把所有高中课本都烧光。 我小心翼翼翻开这本书的第19页,里面夹了几张纸。 纸被对折两次,再仔细压平,然后夹进书里。 我把纸摊开只看了一眼,立刻喜出望外,是我的旧稿啊! 这是那份加了红字的18张旧稿影印本,稿子的顺序则依照19、69、10、15、22、48,每页各夹了三张纸。 终于得救了。 I''m on the top of the world looking down on creation And the only explanation I can find Is the love that I''ve found ever since you''ve been around…… 我不禁唱起《Top of the world》这首歌。 虽然明天是截稿日,但只要我把这份影印本带回家,今晚就可再抄出一万字稿子。 离开学校前,我在字条写下: “你怎么会有这份稿子的影印本?” “你不会先说声谢谢吗?” 昨晚熬夜抄稿,影印本有点模糊,尤其是红色字迹的影印。 只剩下一点点就可抄完时,我已撑不下去,便躺下睡觉。 今天的早自习时间,我再把剩下约一张的稿子抄完。 拿去交给国文老师时,稿子还是热腾腾的。 国文老师面无表情收下稿子,没说半句话,也依旧没看内文一眼。 他把稿子收进抽屉后,我在心里默念: “在办公桌右边最下面的抽屉、在办公桌右边最下面的抽屉……” “在嘟哝什么?”他瞪我一眼,“还不快回教室!” 这一个多礼拜以来的阴霾心情,终于出现了蓝天白云。 我非常感激她,这种感激不是一句“谢谢”所能表达。 “大恩不言谢,我欠你一条命。可惜你生日过了。” “咦?你知道我的生日?” “19、69、10、15、22、48。不就是你的生辰八字?” “唉。同在一所学校念书,你是聪明的明星高中学生,而我这种补校学生却笨多了。” “千万别这么说,我只是随便猜猜。” “喂,既然知道我的生辰八字,千万别扎草人害我呀。” “你放心,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绝对不会恩将仇报。” “知道就好。要记得报恩呀。”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会有影印本?” “那天借你的稿子回家当安眠药时,顺手影印了一份。” “如果你要稿子可以跟我说啊,我一定给你,甚至还会贴你钱。” “我不要你的稿子。我只是知道你一定会把稿子丢掉,不会留着。” “我当然不会留着那份稿子,谁会留着擦过屁股的卫生纸?” “喂,不要乱比喻。” “言归正传。既然你不要我的稿子,又为何要影印一份?” “你有没有想过,三年后、五年后、十年后甚至更久以后,总之,或许将来某天,你突然心血来潮想看看高中的你写过些什么东西。所以我帮你影印了一份。” “不管过了多久,我应该不会想看吧。除非我将来的日子太无聊。” “所以我说:或许将来某天。” “或许将来某天我真的心血来潮,但‘将来某天’你怎么拿给我?” “你真笨。或许将来某天,我们会见面呀。” 见面? 我从未想过跟她见面。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想见她,而是我一直以为我们不需要见面。 我们共享一张课桌,同坐一张椅子,每天注视着同样的黑板。 上课抄笔记时,我的双手会靠在桌上;下课时,偶尔我会趴在桌上小睡,右脸或左脸贴住桌面。 当她抄笔记时,或是因疲累而趴在桌上休息时,也是如此吧? 在空间的坐标上,我们重叠在相同的点,完全没有距离。 唯一的距离,只有时间。 我5点15放学,她6点上课,相隔不到一个小时。 理论上只要我愿意,而且够无聊,放学后留在教室45分钟就可见面。 但对我们这种心脏只为了联考而跳动的普通高中生而言,放学后没人会多待在校园内一分钟。 更何况几乎所有同学都要赶去补习班补习,于是得匆忙离开校园。 如果有人在放学后的校园内悠闲欣赏黄昏, 那么他一定是在升学压力下崩溃了,或是疯了。 她五点半下班,匆忙赶来学校时已经非常接近六点,甚至可能迟到。 而我的心理素质还可以,不会因为崩溃而导致放学后还留在校园。 因此即使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只有短短45分钟,但只要我们都没离开现在的高中生活模式,我们大概不会见面。 矛盾的是,一旦离开现在的生活,我们便不再重叠于相同的点上。 那又该如何见面? “或许将来某天,我们会见面吧。” “没错。或许将来某天。” 这个话题就此结束。 我们除了闲聊外,偶尔也会讨论功课。 说“讨论”不太正确,应该只是单纯的抱怨。 她是社会组的学生,我是自然组的学生。 我会向她抱怨物理化学的艰涩,她也会跟我抱怨历史地理的枯燥。 “宋朝为什么会积弱不振?” “因为包青天铁面无私,不怕权贵,坚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偏偏在宋朝犯罪的都是王子,所以包青天斩了太多王公、大臣及武将,朝廷内文武百官都快被他斩光了,宋朝能不积弱吗?” “胡说!” “轮到我问你。你知道月球绕着地球转,是属于哪种运动?” “不知道。” “那你知道月球以每年将近4公分的速度,远离地球吗?” “不知道。” “为什么月球会渐渐远离地球?” “不知道!” 从这里可以看出我和她个性的差异。 她问我,我会瞎掰;我问她,她会装死。 虽然这种问答通常没有交集,但我们却乐此不疲。 圣诞节到了,书局里满满陈列着圣诞卡片。 我挑了一张卡片,简单又便宜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