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感觉,一生只有一次,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以后再看她,也不会是头一回那样。 1. “我是再也睡不好了”夏冰冰心想,一边吃力地提起灶头上的水壶,往水瓶里灌开水。她站得有些吃力,腿不住发软。瓶口涌出的热气将她的拇指薰得像只剥皮老鼠,粉粉红。水壶还是从老家带出来的,十多年了,上海话还叫“铜雕”,听起来很适合,黄哈哈的。沟沟缝缝里都挤满了黑黄的老裉,沿口最外一层,还有被钢丝绒划过的,不均匀的刮痕。夏冰冰最讨厌这个声音了,钢丝绒摩擦铜雕,她只要一想到那个动作,头皮就过电一般“刺啦啦”的麻。对着灶头的,是周叔家陈年的纱窗,密布着黑黄的污淖,夏冰冰的视线本能地避开了这些煞风景的脏东西,她调转了身体,给周叔的茶杯里灌好人参茶,随后又往面盆里兑了洗脸水。 天怎么突然就热成这样了,不舍昼夜。夏冰冰相信,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睡得踏实,虽然夜里大家都没有起身。就这么固执地、小心地硬挺着。吊扇嘎吱嘎吱地轮转,它毫不用情,却仍然甩不掉痴缠的尘埃。天很早就开始蒙亮,而对夏冰冰来说,每日凝视太阳升起的时候,是最绝望不过的。那种新鲜的、蓬勃的失意较之夜里的孤独更令人心阻塞不已。她很想习惯这一切,以至于不必要事事都过问情感,可惜她仅仅与之产生了知根知底的、体己的相熟而已,而从未断绝过挣脱这一切的念头。 即使在大热天,夏冰冰仍然欢喜用热水洗脸。埋在热腾腾的蒸汽中,伴随着温度而艰难呼吸。尽管一点难过的事情都没有,仍然会莫名其妙地眼睛一湿。 周雷这会儿已经不住在家里了。 第一个离开的人总是容易些,他是他们四个人中最早退出的。不知道为什么,他走了以后,夏冰冰反倒是有点舒服,虽然她之前也想过不要他走的。周叔在他离开以后就把沙发卖了,这沙发本就是他多管闲事被撬边模子花牢兜回来的。为此他还和冰冰妈吵了一架。其实罪过的倒不是他,他不过是坏了分没公摊成,倒是周雷,莫名其妙在这破沙发上,一睡就是7、8年。家里实在是太小了。小到谁倒了霉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反倒因此坦坦荡荡,没有了私隐。 不过周雷走了以后,夏冰冰自然而然马虎了起来。她也不那么在意周叔总是念啊念啊“汰只碗哦哟还要两块揩布,侬当阿拉是啥登样人家啦。”话虽还是这么说,周雷腾出了地方之后,周叔的心境也开阔了许多,偶尔还会对她开点下作的玩笑,好过原本愁眉苦脸的娘。反正夏冰冰的性子他自信是捏得牢的,他并不存心压她,他不过是盘算着她还能到她爹那里再去捞点什么好处来。关于这点,母亲是一致意见。十多年不见,她早就不会为个旧人肉痛了,虽然她也顾不及为夏冰冰肉痛。但周雷跑脱,不要太合她意哦。夏冰冰是很久没看她这么喜滋滋了。 夏冰冰最最欢喜看到周叔被人家花牢骗进之后回来的样子了,话说他怎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学会演戏,连装都装不像。眼神么定泱泱,问他句什么,立马就狠三狠四地跳起来,但又夹杂着发狠的媚劲。夏冰冰知道,她娘是吃这套的,虽然看起来很好笑。周雷也受不了他那套娘娘腔的气焰,懒得同他理论,这大约就是所谓冤家。你同冤家是说不清道理的,就算内心排演好几百遍振振有词的说辞,一见面还是一贴药。套用冰冰妈的话,他就是“无赖呸”,你又能对他怎样,他动不动就啪嚓一跪,鼻涕眼泪。你看不下去,他还觉得是自己赢了,靠的是噱头、是腔调。 周叔起来以后,牙都没刷,就油光光地挤到灶头间,抿了口夏冰冰泡好的茶,咪咪笑说:“哟,冰冰啊,昨天困得好伐,热来,哦?”夏冰冰寒丝丝地干笑:“阿叔,早饭吃啥?” “我想吃咸饼。两只好了,咸浆。” “姆妈呢?” “咦?怪了,我又有点想吃甜的。那么就买甜饼吧。甜浆。” “姆妈呢?” “帮伊买只咸的好了,待会好一道吃吃。” 2. 夏母每天都起得晚,但起来之后还是能干的,她只是没有早起的习惯,因为睡眠不好。因而,清晨,倒是真正属于夏冰冰的。每天出去买早饭,她都会故意晃远一点,她希望她回去的时候,家里的两个人至少都穿戴齐整了。夜晚的湿热常令夏冰冰觉得难熬,只是她并不孤独,因为躺在她附近的两人同样难熬。他们都在默默等待着彼此睡着,心照不宣,彼此侦查着各自的动向,直至任何细小的声响,都听来挠人。当然,有些欲望,仅仅靠听是听不清楚的。每到此时,夏冰冰都很想要搬出去住,和周雷一样。 但周雷并不是因为这个就能走的。他也是交出了他母亲留给他的一份补贴工资,才顺利脱身。他母亲是落难华侨,早年被周叔收留过,生下了周雷,但如今已经回国。他们现在住的破房子,还是周雷母亲留下的。如今穷人翻身靠拆迁,周雷留下了户口,并且说好了,走了便不好动房子的主意。 夏冰冰的一切都在母亲手里,她没有什么可留下的,所以她甚至是相对自由的。只是她并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她想过的,她没有财产,想要脱胎换骨,一是靠自己,二是靠男人。只有这两条路,但是靠自己似乎是太难了。靠男人,她已经……想到这里,夏冰冰总是有些失意的。 她提着大饼豆浆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起来了。一脸舒爽地咋呼道:“囡囡啊,侬又晃到啥地方去啦?那么晚回来,我肚皮也要饿死了。”她的额上沁着和夏冰冰一般多的汗,身上已经换上一件勾花的真丝连衣裙,贴肉胀鼓鼓的。 她抽走了一块饼,腻腻地踱回房内。 “诶哟,侬哪能吃掉了我的甜饼?” “娘的,一块饼侬还要噜苏,小家败气,人家什么好处漏掉过你啦?” “呵呵,我是说甜的好甜的好,蜜里调油,蜜里调油。” 夏冰冰拧开了水龙头,洗了把脸,水已经差不多晒温了。今日看来真不是一般的热,一大早就哄哄响。她轻微地叹了口气,想着今日还要出去的,真是遭罪。 周叔出来拿走了甜浆,不一会,手腕上绕好只马甲袋,出门准备上工了。夏冰冰刚打算进屋,不想他又折了回来,拎走了她给泡的茶。 “咦?冰冰啊,侬呆在灶头间做啥?啊是身体不舒服啊?” “有点。”夏冰冰干笑道。话一出口,她又有些后悔,想添上一句,“有点……热。” “嘿,小姑娘啊,侬不会是肚皮被人家搞大了吧?”夏冰冰一震,但这微弱的气很快就蒸发了。她不过是厌恶地瞪着他。 周叔滑溜溜地从她身边蹭过:“周叔有数的!”他笑盈盈地眯了她一眼,沾沾自喜地撂了句:“阿拉孵空调去喽!” 退休以后,周叔一直在隔壁印刷研究所当保安。 3. 夏冰冰进屋以后,发觉母亲已经把她出门要穿的衣服给她拿好了。那还是,她六年前读中专时穿去上学的汗衫短裤。 “妈,这个,我没鞋子配。我穿我的白拖鞋、蓝拖鞋都不像的。” “哦哟烦来,鞋子也帮侬拿好了。” 夏冰冰往床下一瞟,是一双,印着浅绿花纹的白底跑鞋。没想到还真能给她找出来。 “姆妈,人家不是说要穿黑衣服的吗?” “黑侬只浑,我本来还找了件红的,也是老早的。结果侬现在胸脯大了,着不进了。穿了那么好去做什么?他们觉得你日子过得好,所以合起伙来欺负你,我帮你说,他们家里的事,我不参与,但有一条,死人你一定要到,晓得吗?侬现在也大了,侬自己想,那么多年,到底谁对侬好。那只老太婆毒也真是毒,早不死晚不死,天热到这副腔调,她要你们都去报到。好了好了,侬快去吧,撑把伞,有两部车子好换了,远的来……对了,吃好再回来哦!” 顶着烈日,夏冰冰出发了。上半年爷爷死的时候,她也是这条路线,所以心里十分有底。这对老夫妻,一个寒冬腊月,一个炎炎三伏,前脚后脚,今年都算走脱了。但和爷爷相比,夏冰冰这回还是有点难过的。仅仅半年的时间,通知她去追悼会的,已经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她父亲的女朋友。那个嗲女人在电话里一个劲的哭哭啼啼,说老太婆作孽啊,横作孽竖作孽,还说她爹不在家里,让她陪她一道去。 这事在冰冰妈看来就绝对算“做得出”,“装腔作势”至了极。她隔空炮轰了那个她们谁都没见过的女人整整一个晚上,直至半夜里,夏冰冰听很清楚,她还甩开了周叔那只活络的肉手。 其实爸爸和妈妈这点还是很像的,夏冰冰心想。也只怪自己的分量太弱,她又怎能抗衡得了床上的那位。她明白的,她伤心的只是,竟然是由一个外人通知她这样的事。或者,很久以后,都是要由某个外人来通知她至亲的事了。 追悼会的场子不小,来来往往都是些过分热情的人,自顾自寒暄,俨然一场难得的聚会。阿奶的遗像悬在远处,笑得很阴森。阿奶也算生相不好的那种面孔,半点不慈祥。小辈的名字叫不太全,也不知道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她从前就撂话说:“我把你们生出来就已经很好了。”所以也怨不得如今子女纷纷落落、貌合神离。夏家人丁算得上兴旺,与她平辈的至少有20来个,不过更多归因于离异的原因,彼此都生分得很。夏冰冰对他们,也都只有童年时模糊的印象了。她认得出的那些伯伯姑姑,缺倒是不缺,但都老了不少。许多寂寞的老人都儿孙满堂,她想到这里,觉得挺可笑的。 夏冰冰站不动了,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顶住了那个不舒服的位置。透着窗子,她看到自己的模样,有点做作,一套六年前的破行头,装着一个六年后的她。 凭直觉,夏冰冰发觉远处有个八面玲珑的角色有些可疑。她利落地满场飞,仿佛她谁都认识。最奇怪的是,仿佛谁都认识她。长得倒还不错,忽近忽远的声音听来很耳熟。 “哟,这不是冰冰嘛!冰冰侬真是跟照片上长得一模一样……连衣服都是……一样的。”说到这里,她意外地吃了只螺丝。“冰冰啊,你要不要去见一下你爸单位的领导,啊呀他不在上海,忙是忙得来。我刚刚是已经见过了。” “你去过了,那我就不去了。”夏冰冰轻声说。 你代表过他了,那我去代表谁?夏冰冰心想。 她自说自话地挨到夏冰冰的座椅边,说“冰冰啊,”她偷笑了下,“我刚跑了一圈哦,发觉你们家里人好像就你不是龅牙……你说是么,嘿嘿嘿……你说话呀……嘿嘿。” 顿时,对面有道锋利的眼神直射了过来。夏冰冰这才发现,原来对面坐着她的婶婶和妹妹。不过这位婶婶也不是她小时候的那位了,是个新的,她见过喜帖上的照片。一旁的丫头还小,夏冰冰头一次见,崮着副钢牙套。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乖巧地坐在母亲身旁,出席夏家的红白喜事。那会父亲也是忙,但她们可以无可争议地代表他。父亲和母亲出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就只能一个人来,直至如今,她和另一个人坐在一起,也并没有人表示有什么异议。也许是她将自己的感受想得太过重要,循着牙套妹,夏冰冰环顾四周,果然远处还有一个女孩子,那才是她愿意承认的那个小时候的妹妹,虽然牙不好看,但夏冰冰猜,她至少是能懂她的。只是,希望她不要变成她现在这样。 4. 小辈里只有夏冰冰不是龅牙,因为父亲那辈只有父亲不是龅牙。周雷倒是有点龅,但周叔不龅,难道是那个神秘的周雷姆妈的遗传?夏冰冰于是走了神,以至回家汇报敌情的时候,被母亲骂得七荤八素。 “侬说侬没用场么,连点事情都记不下来,真是白养侬那么多年!”,“他帮这个女人领证了么?” “不大清楚。说是女朋友。” “他们预备婚结在哪里?啊是你爹的老房子里?还是准备买新的?” “不大清楚。听说等拆迁。” “拆迁?只女人门槛倒是有点的。看来这下是豁上你爹了。她还帮你说了啥?” “没说啥,就是总是挤牢我,勾牢我手。” “哟,真是做得出的,做给人家看呀。我跟你说冰冰,侬还是要到你爹那里去问问清楚的。那套房子上有你名字的你知道么?你不同意他们不好动的。你尽快去一次,他什么时候回来?” “姆妈,我肚皮痛。” “我还头痛咧。你说说你哦,什么事都做不成。做做幼儿园老师么,被家长投诉,做做前台么,又弄丢老板物什,你说你有什么用,就知道赖在家里白吃白喝。我还是要去帮你说个工作的,现在这样哪能行,我台都被你坍光了。” “冰冰啊,我帮你说,如果你爸跟你提要动房子,你就跟他要30万,一分都不能少,你知道么?少了一分你就帮我滚出去,这房子是我当初嫁给你爸的时候,你外公单位分的,是我的,你记牢了没有啊?” “嗯,30万。” 周叔回来的时候,提了袋小花生米。脸上挂满了黄豆大的汗珠,顺着他脸上坑坑洼洼的褶皱,一路蜿蜒至脖颈。 “哦哟,你们晓得么,今天天气预报报40度,从来没有过的哦。你们热么?” 冰冰妈用力抹去了鼻头上的汗珠说,“废话,侬又买了啥东西?只馋唠呸!”她起身从周叔手中的塑料袋里挖出几粒花生,磕了起来。 “今天周雷来了一趟,”周叔瞟了夏冰冰一眼,侯着冰冰妈说。 “他要干什么?”冰冰妈问。 “望望我不可以啊,哦,就你宝贝女儿亲,我宝贝儿子亲不可以啊,哼。” “侬帮我关忒,少来这套,我还不知道你,他是不是塞钱给你了?我想你怎么突然乐惠起来了。帮我交出来。”,冰冰妈熟稔地白了他一眼,向着夏冰冰说,“去端菜出来,吃饭了。” 夏冰冰艰难地起身挪到了灶头间。她不时有些恶心,尤其是看到那一桌菜肉模糊的小菜。脸上油得起腻,臂上的毛孔又胀得发酸,她吃力地提了提热水瓶,往面盆里灌水。 “周雷说要去东莞……”周叔说。 “去做什么?当民工啊?脑子坏了真是。” “他还问你好,你和冰冰。” “呵,算他有点良心,当初他去当兵,去做啥做啥,还不是都是我帮他弄,他娘是外国人又怎样?又不管他的咯。他要是拎得清,以后要好好孝敬孝敬我们……” 夏冰冰下意识调小了冷水龙头。扯下了毛巾,轻轻地挤去水分,倚在了水斗旁。 冰冰?……冰冰? 夏冰冰猛地一回头,发现母亲正冷陌生头站在她身后。 “去换条裤子,弄在裤子上了。” “哦。”冰冰这才恍惚意识到什么。 这一餐,母亲和周叔都挺得意。他们的这种默契,被夏冰冰看起来,真是令人颓丧的幸福图景。但是她总是觉得,就是这样看似臭味相投的二人,突然有一天为了钱或者别的什么翻脸不认人,也不是完全不能想象。 周叔托人又帮夏冰冰说了个帮人看店的活,说是秋天就好去上工。他对她倒算是照顾,讲实话总体也算分寸。夏冰冰知道,他贱是贱,但并不坏极。他们之间不可能有父女的情谊,也不算忘年的朋友,比路人再碍眼一点,又没有仇人那种恨。可这到底算是什么样的感情,夏冰冰又说不清。 过午夜的时候,钟鸣了一下,夏冰冰的心熟稔地一阵痒。直至如今,她已经无法回避这样的等待与煎熬。随着高处风扇轮转的声响,随着身体与凉席的摩擦,她又听见那一只手是怎样贪婪地滑到另一个人身上。她可以听到虚假的推诿,伴着花露水的气味,恍惚是无声的调情。知了在窗外声嘶力竭,他们看不见她,她却完全可以睁大眼睛,直瞪着纱窗的小方格,看那些不知名的小虫,一点一点想要爬进来。她此时只能小声地呼吸,因为任凭一个有动静的转身,都能让上面的人停止。她有时也不想他们停止,虽然只要想到他们每个人的脸,就会觉得很恶心。 周雷不在以后,她必须独自面对这样的夜晚。她还记得第一次与周雷对视,也是在夜里,他从那个塌陷的沙发里,兢兢地、兢兢地掉过头,被释放的部分头发也识?地扭得艰难。他看着地铺上的她,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灵犀的眼神,很惊诧、也很温暖。夏冰冰觉得,无论如何,在这个世界上,都不再有人会掷给她这样明亮和懂得的目光了。这样的感觉,一生只有一次,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以后再看她,也不会是头一回那样。虽然那时,她才十三岁,周雷十五岁。 她原来以为,周雷是这个家唯一会对她好的人,他曾经也这么说过的。但他最后还是先走了。也许他是对的。 要是能死在那天就好了,夏冰冰常常样想,越这样想,就越用劲。下腹还隐隐作痛,有种难以名状的塌陷之感,仿佛要强硬地挣脱她的身体。那本是她的一部分,如今却努力地想要背叛她。 5. 夏冰冰收到父亲电话的时候,方才挣扎着起床。清晨都热得迫人,她提起电话,一拐一拐地移到厨房……照例是冲钢丝绒、煮水、洗脸、泡茶。囿于湿热的毛巾内,夏冰冰觉得自己快要熔化了,被这灼热的气息,烧得生疼生疼。 清晨至少是属于她的,她可以在他们面前做任何事,他们都无意识,看起来对她丝毫没有情感,置她的生死于不顾。不是母女,也不是任何必须相处的男人。 准备出门买早餐的时候,母亲慵懒地起身尿尿,看到了什么,立即嚷嚷开了:“侬看看侬,侬看看侬,龌龊伐,侬自己看,这一地……” 夏冰冰提了下裤子,赶紧蹲下身来,沿地擦过去。 “侬拿的是揩布,擦台子的,哦哟,老清老早你到底在想什么,你都二十多岁的人了,坍台伐……” 夏冰冰笑着抬起头,说,“妈,爸说给30万。” 母亲一怔,半晌捋了捋头发,扭头去了厕所间,“早知道多要点了。”她撂下一句。 夏冰冰用力搓洗揩布,血水溅在她的手臂上,又自顾自地滑落。 6. 父亲要结婚了。夏冰冰在父亲家看到了两只新的枕头,和一床新被子。她忽然有冲动想睡在他们的床边,只要躺在相邻的地板就好。只是那不是她熟悉的味道,不是她熟悉的位置。 夏冰冰本来和父亲约在银行见,父亲说,还先来家里吧。进门见父亲已经穿戴整齐,正用一根不太顺手的鞋拔吃力地穿鞋,夏冰冰突然有冲动想哭。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当她真的还穿着那套小时候衣服的时候,有一次来父亲家要钱。临走的时候,父亲问她,冰冰你有车钱么?她摇摇头,于是父亲便低头在皮包里、屁股口袋里、衣服内侧袋里拼命找钱,他的香烟盒子旁边分明有灰灰的青皮蛋和黄黄的50块的,就这么显眼地叠在旁边。但是父亲找得满头大汗,硬是要找到一张10块钱给她。 那时候她也是现在一样,非常想哭。因为她实在是无法确定,眼前的这个人是不是爱她。 父亲在电话里说,这次是最后一次了,以后不能再要钱了,这次的钱,连她结婚都算上了,现在他自己也要结婚了,不像以前那么有钱了。 夏冰冰说:“嗯”。 父亲问:“是不是你妈妈让你问我要的?” 夏冰冰说:“嗯”。 父亲说:“我知道你不会要的。” 夏冰冰说:“……其实我要的。” 父亲说:“好吧,那你有空过来家里吧。” 夏冰冰想,那些话,如果面对面,他们两个大概都是说不出来的。但她也不过是猜。 她看见父亲正朝她走来,毫无表情,突然一下又扶住了她。 “冰冰?冰冰?你没事吧,你身上怎么有血的……” “那……那好,我们快去银行,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7. 夏冰冰恢复意识的那天,东莞发生雷暴,还死了一个人,她是在病床前母亲带来的收音机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不禁有些担心。 母亲一直感到庆幸的是,好在她是在划完帐回家之后倒下的。到底她丢不起这个人。不过她后来想想也无所谓,时代到底是不一样了,她现在唯一想的是,等冰冰出院了,早点让她嫁个人。周叔建议找个郊县的,有地有房子,城市里都窝在一起,越窝越穷。再说她现在的条件,也找不了更好的人。 至于从夏冰冰下体取出的钢丝绒,周叔偷偷说给母亲听,也许是太想要的关系。夏冰冰后来听到过的,他们还说了好几次,但是她知道周叔这个人,也并不是坏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