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家在靠近莱河的农田种了两亩西瓜。那块地是沙碱地,临着水源,四周里没有高大树木遮盖,光晒也足,每年夏天种植出的西果既沙又甜。是他们家的骄傲。 逢到仲夏,快收成的时候,担心被路过的人偷偷摘了去,多在田间地头建个草房子,四面用草帘子密遮起来,让人以为有人在呢。小河家的西瓜长势最好,便商议着搭个固定的小木屋,全家轮替着看守。 我家的瓜棚搭的很难看,只是四个木柱子上面摆搭了几档木格子,然后覆盖了层草苫子。晴天里还好,一下雨就被淋得破落不堪。雨歇天晴了,又是连续好几天的湿地蚊子,铺天盖地的,咬得人坐立不住。 “我妈说那是块好地。每年夏天都建个小草棚太费心了,一夏天就朽了。也浪费。今年搭建了个结实的。”他得意地说着,嘴角挂到墙瓦上。 “……” “你家的草棚子,我见过。哈哈哈……”他笑得转身扶着门。 “我妈说村里附近都是好人家,只是做个样子。又不是真看管着。” “那是你家的西瓜不行,我妈说你家种的是笨西瓜。大傻瓜,大傻瓜,专卖给笨人的!” 骄傲可以让人身体长高吧。 我比他高半个脑袋,但他总是可以说出许许多多挑衅性的话来。我却一句迎战的话也回答不了。 “这句话你不要告诉你妈。我妈与你妈是好朋友。” “好朋友为什么还这样背着说坏话。”我伤心地反问他。 “……嗯,反正你不能说。后天星期六,轮我看瓜地,你可以与我一起去。” 我喜欢他们家瓜田里的小木屋。 他们家瓜田里的小木屋建在田地的最北端。本来是要建在瓜田的南端的。他爸爸很会过日子,说小木屋是两层,下面一米五,上面一米七,合起来三米多高,宽又是两米五,瓜株是三十公分一株,行距是一米二,早晨太阳升起,会遮住小木屋东面的的大概两排、十二株西瓜秧苗,中午小木屋影子虽然小,但还是会遮住小木屋北面的两排大约八株;到下午,小木屋的影子会被慢慢拉长,会毫不含糊地遮住东面的西瓜秧苗十二株至十四株。一株秧苗按结出四个西瓜计算,这样一遮盖光照,大概近四十株瓜苗受影响,即便同样每株结出四个西瓜,重量也会小很多,一个小二斤的话,就少七八十斤,七八十斤西瓜就是十几块钱啊。 他爸爸的瓜田小木屋计算法在我们学校疯传了很长时间。有一段时间,学校校长还计划请他爸爸来我们学校做个讲座。后来有个数学老师用几何算了下,发现有问题,才作罢了。 但不论怎样,他爸爸的名声已经很大了。 我期待着后天的到来,去亲自看他们家瓜田的小木屋。 等待期间,我还去看了下我家瓜田的草棚子。看着四根瘦瘦的木柱子,和缭乱地覆着的草苫子,我扶着木柱几乎哭出声来。我在心里不停地埋怨我爸爸的数学怎么那么差。 后天一大早,我便起床了。吃过早饭,收拾好草帽、水壶、一册《霍元甲》连环画,一直等到上午十点,阳光开始把树叶打软了,小河也没有来叫我。我想去他家找他,但想着即到中午了,他肯定不在家,定然是早早去了瓜田;也许是因为太早了担心我起不来,想着我会去瓜田找他吧。 我便动身去他家的瓜田找他。 临近中午的瓜田里,没有一个人。令他们家骄傲的小木屋矗立在他们家的瓜田最北端。小木屋是两层,一层是空的,只有立柱,中间堆放着一些水管、铁锨、肥料袋子等杂物。在一侧有一个没有扶手、只是木板横档的梯子,直通到第二层。 我喊着小河的名字,攀登到第二层。 里面铺着一张凉席,没有人。 房间里飘荡着新鲜木头和铁钉的气息。四面各有一个窗户。推开窗户,夏日农田的热风夹挟着西瓜秧苗的绿色味道,吹拂进来;窗外整齐碧绿的一片瓜田尽在眼帘。瓜秧们绿油油抽芽支叶的样子,好像在迫不及待地等待铮亮的西瓜刀。 我等待着小河的赴约。 但小木屋的影子已经移步到正北面了,也没有他的影子。我关上木屋的窗户,坐在凉席上,翻看携带的连环画《霍元甲》。一遍又一遍。情节都可以复述了,又按连环画里霍元甲练武的架势站了很久。站到腿脚发酸。 又推开窗户,在凉席上躺了会儿。中午的小木屋房间里有些闷热,也许我是中暑了吧,头昏昏的,做了一个凉爽的梦,梦见我在学校的小卖部买冰棍吃。太阳西斜时,我擦掉嘴角的口水,站起身,遥遥看着瓜田一侧的小路,没有一个人朝我的方向走来。 再等一会儿,小河再不来,我就回家吧。也许小河家里临时有什么大事情,所以,今天才不来看守瓜田了吧。不然,怎么会他不来看一眼,他们家的其他人也不来一个呢?他们全家可是都说这是块好瓜田的啊。小河也说好的是今天轮替到他看守啊。 我下到瓜田里,看着碧绿滚圆的西瓜,想摘吃一个。连秧抱起来,托在掌心,敲一敲,是脆脆的声音,没有回响,还没有熟透。但我妈说生西瓜败火解渴。接着,我想到去年夏天,我偷摘了邻居家的一个西瓜,被我爸推拉着带回家,堵在床脚狠狠地暴打的情景,立刻放弃了。 日头把头顶晒得发痒。肚子饿得瘪瘪的。我喝完了水壶里的水。下到小木屋的第一层,翻找出一根细铁丝。卡住一个径点,旋转着从中间扭断,留下很短的小节,接着在一块儿瓦片上磨亮,一端磨尖,再在尖端略后一点点,用石块砸出一个不成功的倒刺。折弯。 我做了一个小小的鱼钩。 鱼竿倒是好找。细直的树木枝干就可以。浮子也容易制作,一根中空的鲜草径,或一截枯树枝即可以。鱼绳却很费功夫。从小木屋散置的装肥料的袋子上,抽出一根尼龙丝,分成两股,固定住一端,拧上劲道,再将它们复成了一根依然极细的绳子。 我戴上草帽,扛上鱼竿,去瓜田南面的莱河钓鱼。 河岸上有不少人。对面的水闸上,邻村的孩子们在游泳。有几个大人,在河边浅水区域弯腰探首,好像在捉蛤喇和螺蛳。还有几个好像是我们村的女孩子,坐在离河水远一些的河岸草地上观望;她们用梧桐树叶遮盖着脑袋,每有一个男孩子跳水,就一起发出娇声的尖叫。对面的男孩子见状,则打出流氓才会吹的嘹亮口哨。 小河不在他们中间。 我走到距离他们至少一里地远的上游。在鱼钩挂上蚯蚓,投到河水里。 鱼钩投下很久,浮标一动未动。 我走到浅水区域,用手试试水温,中午的水面有些发烫。鱼中午也会游到深水睡午觉吧。我收回鱼线,将浮标上移半尺,再甩远一点儿,投到河里。我似乎闻到了烤鱼的味道飘将过来。然而,依然只有上游漂来的杂物碰触到浮标。 也许我可以挖一些甜草根吃。 我放下鱼竿,在河滩寻着了一些甜草根,在河水里淘洗干净。我坐在河水边,一边嚼着甜草根,一边握着鱼竿。想课本写的“独钓寒江雪”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为什么不在夏日的河边,噘着甜草根钓鱼呢? 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得意情绪来。嘿嘿笑着,躺在河岸上睡着了。 连个梦也没有。我被河对岸的一个人抛来的石头砸在河面泛起的水花声惊醒了。他双手成喇叭状喊:“傻瓜!” 我站起身。恼怒地用鱼竿指着他,“你才傻瓜!你砸到我怎么办!” “傻瓜!草丛里有蛇!” “我……” “傻瓜!” “……” 他骂着走开了。走了很远了,还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他为什么还会回头。看着他的背影,感觉自己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情。我想追上去问一下他的名字。 但太阳已经西斜到河岸上的树梢了。小河也许已经来到他家的瓜田小木屋了吧。 我匆匆收拾好鱼竿,抚平草帽,往小河家的瓜田小木屋赶。 河水边的日光,已近是傍晚了,河岸上却还要早一些。我来时经过的那一群人已经走了,剩下的人好像是新来的。他们依然在游泳、捉蛤喇与螺蛳。 好像有认出我的人在河水边叫我的名字。我没有应声,继续往小木屋赶。直觉告诉我,小河已经到了小木屋很长时间,他等不到我应约赶去,正打算离开。 午后的西瓜秧苗看上去懒洋洋一片,叶子没有光泽,耷拉着耳朵,模样像极了我妈说的,是些吃饱了百无聊赖的懒人。 小木屋变得更加热了。还没有攀爬上第二层,我的汗衫就湿透了。 小木屋的第二层依然是空的。 没有人来过。凉席上我的水壶和连环画,依然摆放在原处。 我把草帽挂到窗户挂扣上。 窗外的瓜田里依然没有一个人。连个给秧苗锄草打岔的人也没有。 小河家放弃这块瓜田了吗? 他们家不是很看好这块田吗?他爸爸不也计算了今年的西瓜产量可以卖多少钱了吗? 可以卖到多少钱呢?如果最便宜两毛钱一斤,一个西瓜最轻能够长到十五斤的话,小河家这两亩地能卖出多少钱? 这块瓜地有多少个西瓜? 我走下小木屋,站在瓜田里。 阳光已经在树梢只剩下半圆了。原本崭新的阳光倦懒无力了,变得轻悄悄地安静了下来。 一共是六排。慢慢数下吧。 我在小河家的瓜田里蹲下身,开始一个一个地数西瓜。只数那些已经长到有一个手拃大小以上的,刚开花的,长得只有豆丁、墨水瓶大的,都不计算在内。每一排数完,在瓜田顶端的田埂上划个数字标记。一手拃的、两手拃的、两手拃以上的,分开记录。 时间从来没有这样不知不觉过。以前的它们,一会儿慢得像蜗牛比慢,一会儿快得像过年放鞭炮。更多的时候,不知道它们隐藏在哪里。今天它们是蹑手蹑脚地过去的。我数好第四排秧苗上的西瓜,天色就已经黑了下来,只剩下一丝昏黄的光亮了。 蹲在潮湿闷热的瓜田,挪着屁股前移,我觉得自己仿佛正蹲在厨房的蒸馍笼里学习蛙跳。腿弯累得胀痛,又被瓜秧、叶脉上的绒芒弄得瘙痒不已。胳膊和腿上,蚊子咬的包一个接一个,像是在与西瓜比攀大小。 短裤也被汗水湿透了。 我弯着腰,顺着每一株秧苗,抚摸丈量着每个西瓜的大小,记着西瓜数量,哑然失笑。我庆幸自己早晨幸亏没有穿袜子来。以往看电视上,国外的孩子,夏天也是穿袜子的。早晨时,我本想着,如果我穿得像国外的孩子一样,也许可以在小河的面前折回一点点儿我家瓜棚不如他家的好看的丢脸程度吧。 数到了多少呢? 阳光隐没,星星升了出来。闷热的空气在逐渐散开,变得善良、稀薄,瓜田的四周只听得到夏虫的鸣叫,还有我的呼吸声。数完最后一株西瓜秧苗,我几乎是蹒跚着挪动了。 我艰难地爬上瓜田最北端的小木屋的第二层。把水壶里的最后几滴水倒入口里,把凉鞋放到枕头下,草帽放到凉鞋上,连环画放到草帽边上,我躺下来,几片西瓜叶子盖在我的小肚子上,侧头可以看得见窗外的夜空。墨蓝的夜空星辰闪烁,每一颗星星都是我的好朋友,都在我的身边。 数西瓜那么累,但早晨天蒙蒙亮,我便被青蛙吵醒了。昨天黄昏时身上汗湿的衣服也已经干了。我收拾好草帽、连环画,下到瓜田,扛着我的鱼竿,往村子的方向走。 在村口,有人扛着农具要去农田劳动了。他们看见我,都诧异地瞥我一眼。 “嗬。” “星期天起这么早,上钓鱼课啊?” “咦……” 我在我家院门口,遇见小河的爸爸,他问我:“不睡懒觉,起这样早呀,小宽。” “我刚从外面回来。” “嗯?哈哈哈……”小河的爸爸的笑声和小河一个节奏。 我推开院门。径直走到厨房里,我妈正在做饭。 “早饭吃啥,妈。” 我掀开锅盖。 “盖上,快盖上。”我妈瞅我一眼就生气,“瞧你穿成什么样子了。昨晚又睡人家小河家了?” “嗯。帮他家看瓜田哩。” “自己家的倒不看。”我妈填把柴,又说“瓜还没有长齐整,看什么看。” “他家瓜棚是小木屋,咱家是个草棚子。” “没良心东西,才这么大就开始嫌弃家里了!”我妈站起身,伸手摘掉我的草帽,扔到柴堆上。 我取出一个热馒头,夹块豆腐乳,吃着说:“妈,小河家今年有六百六十个西瓜。其中一手拃大的二百四十个,两手拃大的一百八十七个,两扎大以上的有一百七十三个。” “什么?”我妈看着我的脸,“谁数的?” “我数的。一个一个地量着数的。”我伸手在我妈面前比划了一下。 “他妈怎么这么笨,怎么不知道西瓜还没有长成,用手这样摸一摸,绒毛没了,就再不长了!。”我妈气愤地说。 “真的吗?” “这还有假!这是咱瓜农的本识!”我妈的语气好像她是今年的瓜农状元。 早晨的阳光从厨房的格子窗户照进来,一束光芒照在我妈的脸上。 我突然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