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可以写什么。”我在撒谎,看着小夕在那里写信,笔尖不时地扎破信纸,并且笔尖与信纸摩擦着发出沙沙声,我的胸口再次涨潮,一些句子在我的手指间蠢蠢欲动,指尖发麻,我几乎就想翻身起来开始写信,那些句子已经要将我的身体挤破了,但是我在黑暗中拼命地想,却只看得到模糊的面孔在我的面前一晃而过,就好像失忆病人一样,我分明看到前一秒钟这张脸还清晰地浮现在东面城市的烟尘里面,背后是灰色的操场跑道,但是后一秒钟,这张脸连同背景一起消失,好像被擦去图像的录像带。我竟然已经忘记了小五的面孔,小五的面孔。于是说起恋爱来,我觉得小夕是有男朋友的,她总是半夜跑到走廊里打电话,手里捏一张电话卡,只穿着背心和短裤,肩膀靠在墙上,背对着宿舍的门,有的时候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但是她不说,我们靠在床头什么都说,连罩杯的大小都彼此知道,但是她从不说起关于男朋友的事情,好似生活中从未有一个电话那边的人存在。女生宿舍门口总是有男生呆立着等各自的女朋友,在山坡的拐角处,那些男生抽着烟背着手站着或蹲着,但是我总觉得他们是窘迫的,他们跟背后那些有着巨大叶子的植物比起来竟是缺乏生命力的,他们如此乏味地站着,蹲着,等待着。每次我在水房里洗完澡,带着一身肥皂的香气,裹在湿漉漉的大毛巾里走在南北通风的走廊上时,我也总希望能够这样带着一身香气去约会,洗净的头发像只猫一样贴着耳朵,可是走走走,向外面一派葱翠的绿色走去,却总也不知道在那山坡拐角处等待着我的将是如何一个模样的人,我多么担心乏味。“我们多少是有点残疾的。”忡忡坐在食堂里面说,她的面前摆着一碗罗宋汤,一碟子煎饺和醋,伸着两条笔直的腿,手里面还握着一瓶吮光了的冰可乐,用牙齿咬着吸管。“嗯?”中午时分外面又下雨,但是不妨碍太阳将植物的影子投射在桌子上。“我是说,恋爱方面,我们多少是有点残疾的,过去要得太多,希望得太厉害,是因为被禁止,到现在真的可以肆无忌惮的时候,多少就有点无所适从了。”忡忡那么瘦小的一个人,头发因为洗了几遍褪去一层颜色而多少显出枯黄来,而且正在疯长,好像顶着一窝疯狂的鸟,她缩在太阳的光影里面,又拼命地咬起手指甲来,十只光秃秃的手指头一个一个咬过来。“我记不得小五的脸了,我担心过去的事情我都要忘记了。”我说,忡忡咬一口煎饺,一股汁水溅在了她的白衬衫上。我们俩走出食堂的时候,雨就停了,水珠还挂在所有的叶子上面,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我们沿着山坡往底下走,忡忡指着远处说:“那里有一个湖。”我望着山脚下一片浓郁的绿色,“就在那片树林的背后,他们都说那里有个湖,不过从这里望过去正好被挡住了。”忡忡走到山坡底下的便利店里买了四罐啤酒,拎在塑料袋里,我们坐在已经蒸发去水分的平滑石头上面,忡忡的指甲涂成光滑的黑色。“以前我曾经带了一瓶伏特加到学校里,我们俩在小花园里面喝到微醉,还去上课,可是你到底相信么,我们现在真的是残疾的。”忡忡打开罐子,泡沫涌了出来,“只有过去,我们根本就不在乎对方是怎么样的,也不知道索取,只是爱太多了,装不下了,一定要分出去,一定要去爱别人。”在南方山坡我真的见不到我所迷恋的美少年,难道美少年们还是滞留在原地么,难道只有我们往前走去了么?我在清晨做梦,梦见与人接吻,在南方山坡最初的日子里面我总是梦见与人接吻,各种各样的陌生面孔,但是他们的嘴唇湿润而且异常温柔,我在梦里几乎要激动得哭出来,并且身体在潮湿的被子里也湿润起来。有一天我在清晨醒来,脑子里还存着梦里面一个余音缭绕的吻,我突然看到东面城市灰蒙蒙的操场,我坐在看台上,似乎是运动会,周围都是跟我一样坐在水泥板上的人,而操场上面坐着小五,他穿着紫色的运动裤和白色的汗衫坐在操场中央,很远,于是我集中所有的精神想要将视线推近,我要看清楚小五的模样,我不敢有半点闪失,唯恐他的面孔突然又消失,他离我越来越近,我睁大眼睛,手指都要颤抖起来,我感到他的面孔很快就要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就要看清他卷曲的黑头发和棕色的脸,我因此而被巨大的幸福感所笼罩。但是走廊里面的电话突然就响了,操场、小五连同那个吻,顿时就被记忆擦掉了。太早了,天都没有亮,没有人去接电话,电话铃执著地响了整整一分钟,断了,我的心脏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间断而猛烈地跳起来,再把脸埋进被子里,试图重新回到刚才的梦境中去,肯定已经是徒劳的行为了,我深深地被这种正在遗忘着的不安全感围绕,焦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