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的阳光缓缓上升,漫过兰台宫错落高耸的屋脊,微微弯曲的黑 色陶瓦上亦有光彩。再过片刻,那光忽然有了重量,如丰沛的雨水般沿 着暗纹雕饰的瓦槽倾泻下来,一道道细细的金色冲注进阴影,唤醒楚宫 之内万般胜景。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多少高台毁于战火,便又有多少高台起于平 川。人烟覆灭,唯有大地世代长存。 朱漆凤鸟廊柱,错落花苑流水,还有那尚未绽开的蓝色睡莲,一点 点被晨光勾勒,在鸟雀欢鸣中,宫人们细碎紧凑的履声踏踏响起。 兰台花苑,草木葳蕤,木樨、白芷、蕙茝遍植其间,其色葱葱,其 味馥郁。楚王跟着太后,看母亲笑意融融,玩赏那新送的奇异花草。 “这些花草在宫中确不常见。”太后轻声赞道。 “母后上回说看厌了宫中花草,儿臣便派人去民间搜罗,果然找到 许多未见的奇异种类,想必母后喜欢,便令人从山中挖回。”楚王温言 道,搀扶着太后,“可遂母后心意?” “王儿用心,哀家岂有不满意之理?”太后微微一笑,停在一株薛荔前,拨开几条碧绿枝叶,见到青翠的果实。 “这薜荔已结果了?”楚王笑道,“还记得王后曾将薜荔制成冰粉,甚是爽口。” “尚未修枝,现在结出的果子必不好。”太后轻轻一笑,当下便向侍女道,“取铜龙刀来。” 楚王一怔,看太后将那薜荔果剪下弃去后, 又信手修剪起枝枝叶叶,随即道:“这回好,枝叶疏紧有致,不致偏袒 失衡。” 楚王察觉话中有异,便垂首道:“母后博闻,亦懂园艺。” 太后一笑,温言道:“听说屈、昭两家有意结为连理?” 楚王微微一怔道:“然。儿臣知悉此事,并深以为好,那两人一个好诗,一个擅琴,当真天造地设,琴瑟和谐。母后亦知此事?” 太后颔首,沉吟道:“我儿有心成人之美,但一个合格的君王,亦 要考虑朝堂各方权衡。楚本三户,彼此制约,现在屈昭两家联姻,日后独大,将置你君王于何处?” 楚王一顿,微微皱眉道:“此时昭和与景颇在争令尹之位,儿臣亦知屈昭结合,不过是昭家想为令尹之位多一重筹码。我不偏袒昭和,但 对这景颇,因他为人隐晦谋略太过,儿臣一直喜欢不起来。” “这朝中谁做令尹,并无本质区别,不论是良马驯驽,抑或孤狼夜 枭,只要能制衡各方力量,便能为大王所用。”太后不动声色地说完, 就继续玩赏那花草。 正在此时,木易匆匆走来,行礼道:“大王,齐国送来的美女,已 在宫外候了多时。” 当着母后,楚王不免有些尴尬,皱眉道:“齐国多事,来得如 此快。” 太后一笑道:“哀家早听说了。据说腰只盈盈一握,齐王真是投其所好。不过后宫亦有一阵没入新人,嬴盈又未痊愈,大王先接了这女子 也好。” 楚王略窘,此时又为令尹之事忧闷,便回道:“儿臣最近国事繁忙, 这事还是日后再做安排吧。”又对木易道,“今日不见,且先安排她 住进芙蓉宫。” 田姬与听桐由木易带到芙蓉宫门口,木易细细交代一些事项,见其 他安排的奴婢还未到,便让两人先进去,自己再去察看。两人踱进这宫 中,田姬心中暗叹楚国七百年历史,一座隐没在众多宫闱之中的芙蓉宫 亦精细华美到如此无以复加的地步。听桐四处环顾,忍不住轻声叫道: “这雕梁画栋,竟比齐宫华丽多。”说罢又奔向那主座叫道,“小姐 日后就坐这里,我先试试。” 田姬冷冷看她一眼道:“那并不好坐,且也不是你能坐的。”原来 这一路上听桐已按捺不住,事事要参与打听,并明里暗里提点她是苏秦 派来的,叫田姬使唤她不得,田姬早已心生不满。 “丞相若在,看我坐坐应该也无妨吧。”听桐笑道。 “自然是,不过当下我们已到楚宫,我是楚宫娘娘,你是侍女,依 楚宫律,你且试试是否可行?”田姬不动声色,静色道。 听桐心里一紧,悻悻下来道:“娘娘说得是,奴婢日后不敢造次。” 田姬笑道:“我们都是齐人,来到异国,更应同心。” 后来的几夜,听桐躺在榻上,辗转难眠,一是因为背井离乡水土不服,二是因为她既受田姬训斥,又无法背离田姬,并且田姬作为新人进 宫,一向以好色名于天下的楚王竟未召见,真令她百思不得其解,亦不 知日后事情如何发展,他们那大计又如何实施。这些天难以安神的,自然不止听桐一个。郑袖知道自己已被楚王刻 意冷落,此时又添新人,且那子秦之事亦像一把悬剑置于在她心头之上。 郑袖每日都早早卸了凤鸟花枝发簪,换了常袍,然而倚在榻上,饮蜜汁 闻安神香,她依然心烦意乱。 这夜见小乔回来,郑袖立即迎上去问:“大王今夜去的哪里?” “江篱宫。”小乔微微惊惶。 “又是她!那嬴盈都快疯了,大王如何又去!”郑袖气急,险些一挥手打翻蜜汁。 “夫人息怒。依奴婢看,大王不过是怜她而已。嬴盈如今时而疯傻时而如常,我今天去探,见她虽年纪轻轻,竟已有几缕白发。大王爱色 如命,嬴盈再这么下去,不用多久,必会彻底失宠。”小乔轻声道。 “白发?当真?”郑袖转怒为喜。 “奴婢亲眼所见。”小乔静色道。 郑袖大笑道:“嬴盈,这便怪不得我,都是你不肯忠心于我的报应。” 郑袖披头散发,艳则至艳,此时却有几分狰狞。小乔怯怯看向郑袖, 又吞吞吐吐道:“不过,近日又来了新人,据说是齐国第一美女......” “你说的可是田姬?她来楚宫,大君还一次未见,应该不足为虑。” 郑袖笃笃道。不过转念想起自己当初亦是郑国第一美女,不用太多手段 即能让楚王盛宠多年,便稍稍有些收敛道: “确实也不可太过轻心,我择日先去会她一会。” “她必不及夫人貌美。”小乔恭维道。 郑袖轻蔑一笑,深深叹道:“我今夜终可安睡一晚。” 江篱宫。帷帐低垂,烛火摇曳。 楚王俯身想亲吻嬴盈,却不料嬴盈背身翻去,冷冷道:“大王,恕臣妾今日乏了。” 楚王已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受此冷遇,他顿了一顿,终于怒道:“盈盈,我已用了最大的耐性!体恤你没了孩子,我愿为你补偿,你若重承恩宠, 再有子嗣亦不是难事,你却连日冷脸,三番五次,视我君威何在?” 嬴盈听楚王竟以你我相称,以表心意,已微微心软,却忽然记起他 对子秦不查不问之事,便又像抱了必死的决心,冷冷道:“再有子嗣? 大王可再给我一个子秦吗?” 楚王终于难忍,愤然起身道:“事已至此,子秦夭亡,并不是你我 情愿,你若一再不依不饶,我又能对你如何?” 嬴盈背身饮泣,一动不动。楚王突然发现,她素日那乌黑云鬓中竟 有丝丝白发,在桃红的锦帛文织衾被上尤其触目。她其实才过豆蔻几年, 何以至此?楚王愣住,心中竟生起一丝嫌恶,那是男人对女人衰老丑陋 最直接的本能反应。 加之他此时确实耐性用尽,心中怜恤也所剩无几,便想嬴盈亦该 为自己的性情之 烈付出代价,便冷冷道:“你既执意作践自己,不谷 便随你。”说罢再也不看一眼,拂袖而去。 权县县署。 屈由这些时日常来权县,一则确有些琐碎公务,二则实在放心不下 他这兄弟。今日屈由要从权县回郢都,屈原牵马来送。这几月风波不平, 屈由每次离开权县,竟都闪过不知何日再见的念头。 终于屈由忍不住说道:“原,你不如和我一起回去。你在外面,谁 也放心不下,离家这么久,爹娘亦很想你。” 屈原苦笑道:“爹想我?我不在他眼前,不知为他省了多少烦恼吧。” 屈由笑一笑,叹道:“爹当初如何反对你来权县,你却忘了?” 屈原微微一愣,他怎会忘记,父亲对他一向严苛,而在郢都他闹出 天大的事,都还是父亲替他收场,如今孤身在权县,接二连三的棘手之 事,家里早有所闻,他单是想一想就知道父母何其心焦。 “父母恩,确是此生难报。然而自立成人,便是最好的报恩吧。” 屈原略略动容道。忽然院外传来一阵慌乱步履声,只见师甲从门外冲进来道:“大人, 不好,人命案。百姓又都来了。” 屈原兄弟疾走到县署门外,见外面已黑压压的一片,百姓神色愤懑, 三三两两叫道: “此事甚惨!” “屈大人要做主啊!” 屈原走近一看,勇伢子怔怔地跪在门口,他身边躺着一具血迹斑斑的白布遮盖的人形,腹部明显隆起。 抬头看到屈原,勇伢子才猛然哭出,浑身颤抖着磕头道:“屈大人,求您为草民做主啊!” “这是怎么了?” 屈原上前扶他,勇伢子却已哭得不能起身,只拼命磕头惨声痛呼道:“屈大人,要为草民做主啊......” “造孽啊!”其身边百姓亦动容,“如此伤天害理,权县真无宁日了。” 屈由径直走到那尸首前,一掀白布,现出一具身怀六甲鲜血遍布的女尸。 “一尸两命!”屈由切齿道。屈原扳住勇伢子的肩,恳切道:“凶 手是谁?我必为你做主。” 勇伢子痛不欲生,哽咽道:“招远!” 原来,那刘歪嘴自与景连一众吃酒后,心中有了底气,决定不理权 县新政,继续按以往的标准征收供尝。而农奴前日好容易有了喘息之际,生活渐好,对新任县尹有了些许 信心,面对刘歪嘴的家丁来收供尝,连成一片共心抵制。 如此几番,供尝收不齐数。刘歪嘴恼羞成怒,令招远带着一干打手 过去,打算对再不交供尝的渔民狠下毒手。然而威胁之后,以勇伢子为 首的渔民依然不从。招远一声令下,一众打手携长棍冲入人群,勇伢子 几下便被打昏在地。农奴们乱成一团。此时勇伢子怀孕的老婆亦在,这 性情刚烈的女子见丈夫被打,情急之下猛扑上来,一口咬住了招远的胳 膊。招远手上吃痛,回头见是女人,便飞起一脚将她踹出几米开外。这 女人当即捧腹惨叫,血流不止。招远仍觉不解气,又抄起棍棒对其头胸 猛击数下,直至她倒地完全不动方才罢手。待勇伢子醒来踉跄到跟前, 却见她身下鲜血遍地,人已气息全无。 勇伢子断断续续地说完,众人皆咬牙切齿,又有人说起此人这些年 的不齿行径,当真恶贯满盈。屈由按下一口气,捏拳问道:“这人现在 何处?” 勇伢子正欲开口,屈原看到屈由杀气腾腾的眼神,一把拉住他道: “哥,且先冷静。”当下便唤,“阳角、朱耳,立即将招远押来!” 两人领命而去,屈原几人回到县署等候。 不多时,阳角、朱耳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忐忑道:“大人!” “招远何在?”屈原皱眉道。 朱耳斜睨阳角一眼,默不作声。阳角只好硬着头皮道:“大人,那招远说杀死农奴不算犯法,不肯前来。” 原来,朱耳虽一心想押招远过来,不想对方根本不予理会,刘府里里外外尽是打手,他亦不敢轻举妄动,再者那阳角一直收着刘歪嘴的小恩小惠,尽在耳边提醒他少去引火上身,朱耳无奈,只得和阳角空手而归。 “这县署审案,竟由他说了算?”屈原怒斥道。眼看阳角和朱耳面露难色,俱不出声,屈由更是拍案而起道:“这是在哪里吃了熊心豹胆!” “屈将军,您有所不知,权县的恶霸已成灾患,我们这些当差的,领饷钱养家糊口,真不敢与他们硬来。”阳角委屈道。 师甲看这兄弟俩已怒发冲冠,亦眉头紧锁,他素知屈原秉性,对屈 由也了解一二,不免更担心,只能轻声道:“大人,依楚律,农奴主有 权处置自己的农奴。勇伢子及他老婆,都是刘歪嘴家的农奴,即使闹出人命,只怕大人也奈何他们不得啊。” 屈原脸色阴沉,只听师甲继续道: “大人来权县不过半年,有所不知,这事在权县极为常见,别说一尸两命,便是将一家灭门,也并不鲜见。” “农奴就真的命如草芥吗?”屈原切齿道。 “律法如此规定,不是你我人力可更啊。”师甲叹道。 “律法若如此,还要这律法何用?!”屈原厉色道。这一声惊得一室人神色俱变,片刻后,屈由走过来定定地看向师甲:“先生之意,这 人没法动,也动不得?” 师甲无奈颔首,屈由轻哼一声道:“律法动不得,衙役带不来,只 有我去!”说罢大叫一声“勇伢子给我领路”,便推门而去。 几人面面相觑,屈原只喊一声:“只将他带回县署即可,哥哥切勿 造次。”便不再动。此时他心中的怒气已一触即发,这几个月以来,他 亦去了许多柔肠,辨清黑白曲直。律法无效,恶霸横行,就由屈由去让 他们好好领领教训,好晓得在无稽的祖宗护佑之外,还有浩然正义可行。 师甲看着那杀气腾腾的背影,心中万分忧虑,喃喃道: “这瘟疫 才刚刚平定,可别再生是非......” 话说屈由与勇伢子一路往刘歪嘴家去,经过一爿酒肆,勇伢子一眼 望见招远正与一众打手围坐喝酒,不禁停住切齿道:“将军,就是他。” 屈由定睛一看,并未出声,只按剑径直走到招远面前。 那桌人都认得屈由,再看勇伢子紧跟其后,心中明白几分,齐齐心 中一紧,并噤了声。招远镇定心神,赔笑道:“屈将军,也来喝酒?不 如与我兄弟们同桌。” 屈由本想多说两句,一见那油滑嘴脸,嫌恶至极,便一把长剑指向 招远脖颈,寒光闪闪。在座众人皆是一凛,谁也不敢出声。 “将军,不过来喝个酒,您这是什么意思?”招远强作镇静道。 “你得罪了我的朋友!”屈由冷冷道。勇伢子在一边,看向招远那 目光已如千刀万剑,令招远不由一颤。 “屈将军,你也是在沙场见惯生死的人,何以为个农奴这般动怒, 还要伤了你我和气?”招远仍强词道。 屈由怒目圆睁,厉声吼道:“岂有此理,你乱杀无辜,一尸两命, 竟敢满嘴狂言!” “屈将军,我杀的是农奴,楚律都不管。”招远斜睨一眼屈由,冷笑道。 “如果不是县尹要我把你带回县署,我现在就让你死在我的剑下。” 屈由切齿道。不想招远听了这话,竟得寸进尺道:“楚律都管不到的, 你们兄弟来管,难道县尹大人的话比王法还大?” 屈由本就习武出身,只说几句早已不耐,便吼道:“在权县楚律管 不到的,自然是我兄弟来管!” 这一来招远像捉到话柄,更起哄道:“屈将军这叫什么话,竟把当 今大王置于何处?” 屈由听这混话,怒得青筋暴起头晕目眩道:“混账!你别逼我!” 那一刻,招远那让人嫌恶的脸模模糊糊,那怀孕女人的惨死之相、哀号的勇伢子、县署门前黑压压一片跪倒的百姓,俱在屈由眼前浮现。 他不禁想起那些鬼鬼祟祟跟在弟弟后面的身影,这短短数月,弟弟躲过 杀手,染过瘟疫,试药险些丧命,这是他从小一直保护的兄弟,他如何 能忍? 眼前这地痞无赖与他背后的主子,如若不除,日后必将继续刁难和 毒害屈原,他不愿再想,缓缓提起剑。 招远一愣,紧张地扭曲面孔笑道:“屈将军这是干什么?莫不是要 越俎代庖?你杀了我,可有你兄弟好受的。” 屈由冷冷一笑,轻舒手臂,手中寒光往前一送。招远忽觉胸口一凉, 他惊恐地低下头,见一把利剑直直地刺进心间,他丑陋的笑脸变得惊恐 狰狞,片刻不到,便直直跪了下去。 “我不信楚律是非不分,我为民除害,何罪之有!”屈由静色道, 随即一把抽出利刃,转身昂然而去。 “杀人了,杀人了!”众人喊道,四散而开。 县署里,屈原几人不安地等待着。师甲来回踱步,忽而停在屈原身 边忧声道:“大人,此次瘟疫刚平,老夫真怕又出事端。一波未平,一 波再起,权县和您都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啊。” 屈原等得愈久,愈难安宁。他知道屈由本意是将招远带回县署,但 若招远不从,以屈由的性子,必要叫那招远好受,至于屈由会不会在冲 动之下做出格之举,实不好说。屈原有些后悔刚才于盛怒之下没有劝住 屈由,又听师甲这番话,便缓言问道:“先生,为何一个县尹,还要忌惮这作恶无数的家奴?” 师甲叹道:“恶狗咬人,并非只是狗恶,多是有个更恶的主人。” “不过是刘歪嘴罢了。”屈原愤愤道。 师甲却摇头道:“只有他且好说,还有程虎和景连。前些日子刘歪 嘴已收敛许多,今日忽然兴起事端,必是程景二人撑腰。那景连和程虎, 不但在权县势力惊人,在朝中亦有强劲靠山,大人不可不防。” 屈原轻哼一声,说道:“这权县许多规矩早该好好改了。待那招远 过来,我亲自教他。” 正说这话,却听房门一响,屈由提剑沉脸进来。 几人看到剑上残血,皆骇然道:“招远人呢?” 屈由将剑一弃,在案前坐下,静色道:“我把他杀了。” “什么?”虽然略有意料,屈原还是大惊失色道,“招远已死?” 屈由喝一口净水,恹恹道:“谁想杀他,污我宝剑。他在那闹市撒泼耍赖,我实在看不过去,一剑结了他性命。” “屈将军!”师甲已惊得面无血色,摇头道,“这局面更不好收拾了!” “景爷,您如何还有心在这里喝茶!”刘歪嘴闻讯冲到景连府上, 见他与程虎依然不急不缓地围案冲茶,不禁跺脚道,“两位爷,我真受 不了啦。那屈原抢我美妇、断我财路,这回竟唆使兄长行凶,连我的随 从都杀了!我还如何忍得?程爷您快给我个办法,我这便去结果了他。” “刘爷,你家那招远,近年来越来越放肆,有时连我也不放在眼里, 早该有人给他教训。”程虎斜睨他一眼,淡淡道。 刘歪嘴跳脚道:“程爷,一事归一事。打狗还要看主人,屈原杀我 的家奴,煞的可是各位爷的威风!景爷,您倒是说句话啊!” 景连冷笑一声道:“遇事则慌,能成什么器?不过是死了一个家奴。 要我说,”景连一顿,又恢复那阴鸷神色,“死得值。” 刘歪嘴一愣,皱眉道:“景爷,您这是什么话?”程虎亦看向景连。 却见景连放下耳杯,轻蔑地一笑道:“你们不是一直想扳倒屈原,又找 不到合适的契机吗?这招远也是体贴主人,死得极是时候!” 程虎微微一怔,略一思忖,便会意大笑起来:“景爷高见!”刘 歪嘴也随即明白,抚掌笑道:“好事!好事!景爷到底高我一筹。” 二人还要吹捧,景连却挥挥手起身到书案边,拣出一卷竹简,疾笔而成。 随后扔给刘歪嘴道:“去让你的家丁速速送往郢都,以我的名义交给 景大人。” “景爷,前几日不是说不敢劳烦景大人?他那令尹之事如何了?” “我说此事来得正好。与大人争令尹之位的劲敌,正欲与屈家联姻, 此时屈原手上出这命案,真是天助我景家。”景连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刘歪嘴恍然大悟,啧啧道:“屈原这回必是插翅难逃了!” 景连不语,只露出一丝冷笑。 暮色渐起,县署内那棵古老的银杏已一树金黄,一阵晚风吹来,树 叶簌簌落下。此时师甲已回去歇息,屈由和屈原站在院中。 屈由历经沙场,那一剑杀了招远,并未让他有多少震动,然而屈 原一直神色凝重,屈由只好悻悻道:“原,几次事件发生,我看你这 县署中竟无得力之人,不如我回去在屈家军中为你物色一批?好应不 时之需。” “不必,权县非沙场,哪需要那么多从武之人。”屈原淡淡道。 屈由自知今日是自己没收住脾气,理亏道:“原,可是为招远之事 气恼?这事如给你添了麻烦,我自会去承担后果。” 屈原听到兄长这话,一时情急道:“哥,这叫什么话。你是帮我处 理官司,若真有事,自然我去领罪。”说罢又缓缓道,“哥,我不像你, 在沙场直面过残忍和血腥,你知道爹一直如何限制我,我经历过的世界比你安稳太多。” 有了这种安稳的经历,他连第一次听到《秦风》中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时,都感到一股杀伐之气 扑面而来,更别提前日他亲历杀手追杀,又在今日连听两条死讯时的感 受了。想到来权县前与楚王说的美政,屈原有些心灰意冷。 “原,以前总笑我是武夫,爹却教过我,止戈为武。我杀招远,他 就不能祸害更多的人,难道不是义举?”屈由叹道。 “是啊,止戈为武。”屈原亦叹道。他不想兄长再为此自责,便随 意笑道,“是哥哥一直在护我。” “你就不能学些武艺防身?省得我每天想跟着你。权县这里恶霸甚 多,浑起来谁管你是大王钦定的县尹?”屈由怨道。 “我去练武?”屈原失笑道,“从小爹就令我远刀剑,如今再学, 哥觉得我有生之年能学得多少?哥今日这话若被爹知道,恐怕要挨鞭 子喽。” 屈由摇头笑道:“罢了,看你拿剑便觉得要伤了自己,再说爹的鞭 子,从来也不是为我而备。”屈由略略黯然,自嘲道,“我还真想挨几 下,但爹对我总那么客气。” 屈原知道兄长的成长经历确实和自己不同,幼时他偶尔愤恨爹娘给 哥哥的总是更多更好,但他慢慢能感到,哥和爹娘对待彼此都有种不该 出现在家里的客气,这是无力化解的事。屈原只好笑道:“你若真想, 下次爹打我时,你替我挨便是。” 正值此时,有人推门而入,楚楚而立。 “莫愁?”屈原惊喜道。她只穿一身净白素袍,系浅绿织绣腰带,头发松松地挽起,在他眼中美如天人。 “原,我且先走了,省得一会儿有人赶我。”屈由笑道。 “别走,”莫愁伸手一拦,脸上并无笑意,上上下下看过屈原后, 对屈由冷冷道,“我正是来找你!” “我?”屈由看莫愁一脸怒色,不解道,“我又如何惹了你?” “是你杀了招远?” “是啊。”屈由纳闷不已。 “杀这恶棍可痛快?”莫愁咄咄道。 屈由有些不耐,反诘道:“姑娘,你是糊涂了?忘了刘歪嘴和招远往日怎么欺负你的?我今日杀了招远,你不谢我也罢,为何还怒言 相对?” 屈原愣在一边,却听莫愁突然高声怨道:“你就知逞一时之快,可 知他会怎样?” “他?”屈由忽然明白过来,看向屈原失笑道,“原,我又为你挨 骂了。” 屈原正要辩驳,莫愁却对屈由不依不饶道:“你把刘歪嘴一众齐齐 得罪,一走了之,你让他这县尹如何收场?” 屈由自觉理亏,但面对这小女子的斥责,又觉哭笑不得,只得避开 话锋揶揄道:“姑娘对我兄弟关爱备至,当真令人感动。有姑娘在权县, 我竟放心许多。明日我即回郢都,便将兄弟完全交给你了。” 莫愁又气又窘,红着脸愠怒道:“谁要你说这些!你又放什么心, 你不给他添乱便好。” 看莫愁那娇羞赤红的脸,屈原心中一甜,拉过她对屈由笑道:“哥 不准和她吵。” 莫愁杏眼怒睁,一瞪屈原道:“这大难临头,你竟笑得出来?” “兄长解我恩仇,美人忧我安危,有你们在,我如何不笑?”屈原涎脸道。 “你当真不知死活,事到临头,还不忘轻薄习气!”莫愁顿足,深叹一声道,“虽知你无可救药,但为道义亦劝你几句。怒杀招远令权县 人心大快,但你们必会引火上身,刘歪嘴和那一众恶人绝不会就此作罢, 你们当早做打算,免得后患。”说罢狠狠地瞪屈由一眼,转身便走。 “唉,等等,我去送你。”屈原箭步追了出去,将屈由一人落在院 内。屈由摇摇头道:“当真见色忘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