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意刚上楼就发觉律师楼气氛不对,好些人在外面偷偷瞄会议室的大门。过了会儿,门被打开,缓缓地走出几个人,最前面的是一位年轻男子,身材修长,清俊隽秀,生了一双清冷的淡眸。他抬头环顾了下四周,目光缓慢却毫无停滞地扫过众人。然后,他寒暄几句便告辞了。 那男子走路有些奇怪,确切是哪里奇怪也说不出来。在路过写意身边即将擦身而过的一刻,他察觉到写意目不转睛的目光,于是,他很轻微地侧了侧脸,朝她很礼貌地微微一笑。他眼睛原本就是内双,所以晃眼一看好像是单眼皮,这么淡淡地扬起来如同含着一潭笑意,似乎能摄人魂魄一般。 写意在报纸上见过他,厉氏如今的老板厉择良,几年前从德国留学回来便继承家族产业,如今在A城商界呼风唤雨好不风光。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写意问。 “这是我们的功劳啊。”同事吴委明说,“厉氏同意和我们合作了。” 写意原本在签字,听见这句话笔尖一顿,惊喜地反问:“真的?” “是啊!我都不太敢相信。本来我俩是去同那个客户部的黎经理谈的。” 写意点头,那位黎经理架子摆足了,对他们律师楼完全不屑。所以她和吴委明已经不抱希望了。 “没想到今天厉择良就直接来了,挺有诚意。”吴委明点头。 “那么我们需要派个常驻律师去?” “你很想去?”吴委明瞥了瞥她。 “想!”写意如捣蒜般点头,“那么大的公司很想去历练下,很多的人梦想啊。” 大名鼎鼎的厉氏在鸿基广场有一栋摩天大厦,戴着他们的工作牌进出其间是很多年轻人梦寐以求的。 “那是因为人家的梦想是厉择良,难道你也是?”吴委明笑。 写意也跟着傻笑起来。 终于,在写意的多番争取下,律师楼同意让她过去先适应适应。这天,写意被特许提前下班。收拾好一些去那边办公必用的资料,打车回家路过鸿基广场的厉氏大厦时,写意抬头瞟了一眼这大楼。 从今以后要和那个姓厉的男子相处。她忽然想到那天和他擦身而过的情景,当时不仅是她,估计全场的女性都要晕倒了。 第一天从唐乔律师楼到厉氏上班,写意起得很早,以至于早到了许久。她便一个人坐在大厦外绿化带的椅子上等待预约的时间。 小小的路边绿化带里有几株桃花开得缤纷灿烂。芳草间,有几位老人正在打太极,这个时候孩子却很少。一辆银色轿车缓缓在大厦楼前停下,下了一个人后才开进下面的停车场。 写意远远看去,下车那人竟是厉择良。一套简洁的深色西装穿在他身上格外服帖,更显得他身材修长挺拔。 写意九点准时到了厉氏,接待她的是位姓林的秘书。林秘书把写意带入为她预先准备的办公室。待写意放下东西,又领她看环境。 “走廊这边是洗手间。” “这边是茶水间。若是你要喝什么冰箱里基本有。当然也可以让我送去。” “底层有员工食堂。你的饭卡在办公桌的抽屉里,还有临时工作牌。正式的员工卡需要你交了照片的电子档案后才能办下来。” 走到尽头一个没有标识的房门的时候,小林说:“这是一间私人休息室,是厉先生的。” “哪个厉先生?”写意没多想,脱口就问。这里应该很多人姓厉。 “是厉总,”小林笑笑,“但是他不喜欢别人这么称呼他。” “林小姐是厉先生的秘书?”写意看了一眼她的工作牌。 “是的。”小林保持微笑。 “那公司都是让总裁秘书接待新职员或者新聘律师的吗?” 本还想问“那人力资源部的人都干什么去了”,但是,写意还是将话咽了下去。 小林好耐性地保持微笑:“这个,只能说厉先生对唐乔和厉氏的合作无比重视。”她的微笑很职业。 多日下来,写意发现这不但不是个闲职,而且还需日夜超负荷运转。下午工作时,写意接到了一个私人电话。 “写意,是我。” “呃?”写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杨望杰。”他只得自报姓名,语气略微失落。 “啊。”写意解释,“我忙晕了。” 这人是同事吴委明的亲戚,上次经吴委明介绍的相亲对象,建筑师,现在一家地产公司任职。 “还没吃饭吧?”杨望杰问。 吃饭?写意望向窗外,夜色已深,而她一个人埋头在电脑前却全然不觉。 “一起吃个饭吧,我立刻来接你。”杨望杰诚恳地邀请。 于是,写意急忙结束手头工作,关掉电脑,收拾东西准备下班。走到电梯间,那里还有一个人也在等电梯,写意定睛一看居然是厉择良。她从背后看去,视线正好落在厉择良的耳朵后面,那片皮肤很白很白。 他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看见写意,便微微一笑。 “厉先生。”写意先打招呼。 厉择良点头示意。他们俩没正式打过照面,他认识她或者不认识她,两种情况都很正常。 “叮咚——”电梯门打开。厉择良示意写意先请,写意没有谦让。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两人并肩站着望着前方,电梯的内侧擦得很亮,可以映出两人的身影。写意不自觉地看过去,她个子不算矮,但是穿着普通的高跟鞋也只到他的耳朵。 电梯缓缓下降。他的嘴角和眉目时常含笑,但给她的感觉却有些清冷。 “沈小姐,这么晚才下班?”厉择良终于开口,嗓音沉缓悦耳。 “手头上有些工作刚刚做完。”写意一边说一边摸了摸头发,她紧张时就不自觉地有这个小动作。 “外头好像在下雨。”厉择良说。 “啊!”写意有些意外他这句话,“我身体很好,不怕。” 出口之后,写意顿时觉得自己犯傻的毛病又开始发作,有些自作多情。据说他在德国念过好几年书,也许人家只是学习外国人的礼仪,想谈论下天气。 厉择良闻言淡然一笑。 她下到一楼,就见杨望杰在出口处等她。杨望杰和厉择良两人互相点头示意。他们的车掉头过来,看见厉择良仍然在等司机的车。 “这位先生的腿,好像有些毛病。”杨望杰一面开车一面看了眼窗外的厉择良说。 “呃?” “虽然站着的时候看不出来,但是一走路还是有些奇怪,加上他转身也特别慢。”杨望杰解释。 写意猛然转过头去,看着说出那句话的杨望杰,面色震惊,半天没回过神。车走了好几米,她才恍惚地转过头去看。厉择良身影已经不太看得清楚了,似乎依旧撑着雨伞站在漫天的烟雨中。 她竟然没看出来。 “是你朋友?”杨望杰问。 “不是,我哪有那个福气?”写意笑,“是厉氏现在的老板,厉择良。” “厉择良?他是地产界的传奇。”杨望杰笑,“他下手一向快、狠、准,都成了我们这一行的风向标。两年前,新区的开发让厉氏名声大震。” 这个,写意知道。前些时候政府开发新区,业兴集团拍了地盘,准备一展宏图,给楼盘定位成高档住宅。哪知道新区虽然环境好,配套却不行,高档线路行不通。第一步在期房预售上就吃了亏,结果业兴资金运转不佳,交房日期一拖再拖,几乎成了烂尾楼盘。待业兴想甩掉转手时,业内开发商已经不敢涉足。 此刻,厉择良插足进来,以超低价收购,然后将周围的荒地农田一起签下,从引进名师名校做起,将整个区域进行配套开发,把整个新区变成主城区卫星城。这么大的手笔,稍有闪失,厉氏三代家产便毁于朝夕之间。但是,他却成功了。这一年,厉择良二十六岁。 “如今,业兴还是在A城各处小打小闹做小买卖,而厉氏却已成业内霸主。”杨望杰感叹。 两个人从餐厅吃完饭出来,雨已经停了,雨后夜里的空气格外清新。写意突然有了好心情,回家途中和杨望杰去超市买点日用品。付钱后,突然听见有人叫“沈律师”。 写意蓦地回首,却见是以前的一个当事人小向。写意微微一笑,客气地同她寒暄道:“向小姐,你好啊。” “好久不见。” “你在这里上班?” “是啊。”小向笑,“这个工作没有以前轻松,但是我还挺喜欢的。” “朱安槐没有再找你麻烦了?” “是的。谢谢你,沈律师。要不是你,我如今还不知道如何是好。” 写意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太客气了。” 小向是个外地女孩,刚出大学就在辉沪银行工作。哪知,因为人太小巧可人,辉沪东家的小公子朱安槐多次对她进行语言和肢体骚扰,小向迫于无奈向公司申诉。朱少爷恼羞成怒派人将她毒打,并且险些将她毁容。然后,写意做了她的律师。 出了超市,杨望杰听写意简短地叙述完便说:“我在报纸上看到过这个消息,后来朱安槐判了多久?” “六个月。”写意说。 “你也得小心朱安槐这个人。”杨望杰说。 晚上,难兄难弟吴委明来电话问候写意:“去大公司的日子够滋润的啊。” “滋润什么啊,还不是被资本家压榨。” “被厉择良那样的资本家压榨,心情总是要愉快些,不然大家头破血流都要挤进厉氏做什么?” 写意笑,聊了一会儿别的,突然又想到一件事情,便问:“老吴,他的腿有什么毛病吗?” “你说厉择良啊,”吴委明说,“听说是多年以前在车祸里受过伤。” “是吗?”写意有些诧异,黯然地应了一声。 (2) 翌日,写意又一次早到了公司。 她坐在小公园往日停留过的那个椅子上,看见厉择良从车上下来。他同往常上班时一样,没有在底层停车场下车。 如今写意细细一看,他的右腿果然有些毛病。但是具体是哪里不对,一时也说不上来。只不过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瘸子,但是确实是右脚走动的速度比左脚稍微慢些,提脚的时候也略低。 他上了两步楼梯,进了大楼。写意随后跟了去。只见厉择良绕过电梯,走进了楼梯间。 无疑,他要爬楼梯。心中下了这个结论以后,写意瞠目:怎么可能?他的办公室在二十三楼。就算是她这个健康的人,也会累得要死,但是厉择良确实行动了。 楼梯上完一层会转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前面便看不见后面。于是写意轻手轻脚地跟随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楼梯间里回响着厉择良的脚步声。他的脚步先是快得让写意跟不上,渐渐地便慢了,后来慢到有些蹒跚。于是,写意会在拐角的墙这边等他,等他那渐缓的脚步声上去了,才拐过去。 忽然之间她明白了为什么他选这么早来公司,一个人在这漫长的楼梯里挣扎。这个男人,即使只用一只手便能在商界翻云覆雨,但是依旧有那么一点不愿让人察觉的自卑。 十九楼。 写意累得头昏眼花时,仍不忘记望一眼楼层。然后,她第三十七次拐弯。 突然,她一抬头便愣在原地。厉择良停在那里,面对着她,将她逮了个正着。 此刻的写意披头散发、蓬头垢面,全身是汗,全然是一个狼狈十足、并被抓了个现行的跟踪狂。 “沈小姐,好兴致,大清早爬楼梯。”厉择良戏谑着说。 厉择良累过之后脸色惨白,说话时并无严厉的语气,但是配上他那春风含笑的表情却让写意忽觉脖子后面阴风阵阵。 写意擦了擦脸,心中暗自狡辩:“哪里哪里,和厉先生你的兴趣一样,难怪这么巧。”但是,他是她和整个唐乔的衣食父母,况且她心知理亏,不敢反驳,只好在心中小声嘀咕两句以求得自我平衡。 然后,两人默然对峙。写意几乎能够感觉到那副似笑非笑的面容下掩藏着的心,在略微不悦。 沉默。 这种长久的沉默让写意有些心虚。毕竟,她偷窥了他的秘密。 写意咳了两声,决定率先打破僵局,说:“一天锻炼一小时,健康工作五十年。” 她只好冒出这么一句话,不管准不准确,但是对于任何吃人血汗的资本家来说,后半句大概都比较顺耳中听。 “我今天的一小时时间到了,厉先生你继续。”写意说完之后准备迅速绕过厉择良,朝十九楼出口奔去。 “沈小姐。”没想到擦身而过时,厉择良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你好像对我很好奇。”厉择良眯着淡眸暧昧地笑,丝毫没有放手的打算。 写意无法动弹,手腕被他死死钳住,整个脸涨得通红,这个姿势让她觉得实在有些不妥。 “我……我……”她有些尴尬。 “跟踪我做什么?” “我锻炼身体。”她刚才不是说了吗? “既然沈小姐也有这个爱好,不如下次约一起?”厉择良挑挑眉。 要是一般人听见他此番的邀请,不知道多雀跃,但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在这种气氛下,写意实在笑不出来,嘴角扯了扯:“不用了,我下次决定改用跑步机。” 突然,楼梯间的门被推开,进来一位穿着保洁服的大嫂。她看见厉择良时急忙点头说:“厉先生,您早。”语罢第二眼她看见写意,第三眼看见他俩的亲密姿态,大嫂显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迅速地退了出去。 十分钟后,厉氏有了一条新的爆炸性新闻。 写意逃回自己在二十一楼的办公室后,懊恼得要死,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良久,她才翻出当年安慰周平馨的话,借以宽慰自己。 写意刚到唐乔不久,曾遇到过一位温和的女同事周平馨。 一次,周平馨的新衬衣型号稍微有些紧,她一抬手,胸前的纽扣居然蹦开。搞得在场的两位男同事立刻尴尬地把脸别过去。周平馨满脸通红地躲进洗手间。 写意进厕所的时候看见了,于是替她找来针线,帮她将扣子钉上去。周平馨却死活不肯出洗手间的大门,哭得像个泪人,说自己再无脸见人。 “每个人都会有丢脸的时候吧,过了就算了。”写意劝她。 “以后再也没脸见同事,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这么尴尬过。” “哦?那平馨你运气真好。”写意笑,“我从小是个冒失鬼,比这尴尬的糗事多了。” “是吗?” “我念初中的时候有次穿了条新裙子去学校。”写意生怕说得不够详细,补充道,“是那种半截,松紧的短裙,上语文课老师叫我回答问题,结果站起来时短裙被凳子上的什么地方钩住,如果站直了裙子就会被拉下去,当时我只好弯着腰半蹲着回答。那个年纪我特别好强,不好意思跟同学说,下课后也一个人傻坐着,直到放学值日的同学都各自打扫卫生没人注意才敢自己慢慢取。” 写意继续又说:“还有一次也是裙子的故事,我已经读高一了,去上数学奥赛的训练班。里面有个毕业班的学长,是我高中一直仰慕的对象,每次他都坐最后一排,靠窗那里,位置总是固定的。” 写意沉入长长的回忆中。 她记得他都是坐在那个角落里,虽然座位是随意坐的,但是长期以来也没人和他争。他有一双浅色的眸子,发色也不是那种纯黑的。深秋的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照在他的桌上,使得书本有些明晃晃地刺眼,他多数时候便会微微眯起眼睛,稍微转一个角度。但是阳光仍然落在他手指的皮肤上,显得有些透明。他从来不和人主动说话,老师却最喜欢他,专门叫他来负责些临时班级的班务。 那个时侯写意在完全听不懂课的情况下,执意报了那个补习班的名。写意每次都早早到,一改假小子的样子,打扮得格外淑女,还将他旁边那个隔着过道的位置率先霸占住。 写意继续说:“那天,正好这男生迟到,从他进门我就肆无忌惮地盯着人家看。他却不在意,坐下的时候不经意地望了我一眼,那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我,我当时兴奋得不得了。过了一会儿,他又看我一眼。” “然后呢?”平馨好奇地问。 写意拉她回到办公室坐下,接着说:“我心里偷乐,但是表面上还是装着专心听课。没想到过了几分钟,那个男生趁着老师写黑板的当口,很严肃地传了张纸条过来。我当时按住狂跳的心脏,小心翼翼地将纸条展开,里面写了句话。” “什么话?”平馨急忙问。 “同学:你的连衣裙穿反了。” 扑哧一声,周平馨笑了出来,乐道:“这故事是真的假的?” “是真的。” “但是那个时候你还是小孩子,出点糗总应该不太难堪。” “小孩子?”写意笑,“你难道没暗恋过学长、同学之类的?那个年纪在自己仰慕的人面前出一次糗,真是没脸活下去了。” “那现在那个男孩呢?” “不知道,”写意眸光一闪,摇头说,“模样和姓名居然全都想不起来了,但是对某个细节和动作居然有印象。”眼神有些落寞。 这些话、这些事,写意如今想来历历在目,但是当时安慰周平馨的话也许真的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例如现在,她就确实不想再出现在厉择良的眼前。搞得不好,那个男人还要误会她有跟踪癖。 写意有些烦躁地揉揉额角,才摸到自己一头乱发。她不爱留刘海,只是简单地将直发束成马尾扎在脑后,她发质天生就硬,而鬓角的新发既多又坚韧不屈地不服约束,稍微不扎紧便会垂下来。所以,她每天要不厌其烦地整理个三四次。 晚上,写意刚闲下来就接到她前段时间负责的一个遗产案当事人孟梨丽的电话。这个孟梨丽是正源银行黄老板的续弦。上周黄老板刚刚过世,两个子女就和她争起遗产来,此刻又闹上门。 写意有些力不从心地换了衣服打车赶上门去。虽然她已经将这个案子转给了同事吴委明,但是既然孟女士先想到自己,义务以外的责任感促使她去看看。 到了黄家,她软硬兼施,才好不容易打发黄家那对难缠的兄妹离开。孟梨丽感激地说:“以前我丈夫在世的时候就跟我说,他们要是难为我或者我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就打电话找唐乔律师楼的沈律师。此番看来,他的话真是该听。谢谢你。” 写意微笑:“其实我父亲以前和黄伯伯就有些交情。这点忙不算什么。” “沈小姐,真的谢谢你。”孟梨丽还是将感激的话重复了一次。 写意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孟梨丽不是个软弱的人,但是有时候一些话她来说会激化矛盾,只好让写意来充当这个恶人。 “其实,上周我已经将你的案子转交给吴律师,大概最近律师楼会告之你,如果你同意,他会过来和你重新签个协议。” “怎么?” “我被调到了厉氏去上班,暂时不能负责你的事情。” “哦?恭喜你,厉氏很有名气,好好发展。”孟梨丽即使这样说,语气里仍然充满了遗憾,她挺喜欢写意这个女孩。 周末,写意陪同事周平馨去看房。周平馨已订婚,正为结婚准备新房,看了几处,独独对江边的一处楼盘满意,但是价格又令人咂舌。 在售房部,写意和周平馨居然遇见那位相亲对象杨望杰。 “写意?好巧。”杨望杰率先看到她们。 “杨先生。”写意笑笑,打了个招呼。 “你们来看房?” “我陪朋友来。”写意说着示意了下旁边的周平馨。 杨望杰点点头,又转脸问平馨:“小姐看中哪处呢?” “喏。”周平馨指了下沙盘上的一个户型。 杨望杰笑了下,低语道:“正好,我们公司在这里能拿到内部价。” 周平馨听闻脸色一喜,却望向写意拿主意,因为他是她的朋友。 “方便吗?”写意没想到杨望杰会这么热心。 “没问题,这房子是我们公司承建的。” 结果在杨望杰的引见下,房子拿到两个点的优惠。周平馨即刻叫来男友欢天喜地地签了约。 周末,杨望杰再约写意,碍于那日房子打折的情面她不能再有借口了。 “你额头上有个疤?”吃饭时,杨望杰不经意瞄见写意的额角。 “嗯?”写意一时没反应过来。须臾,她才想起来他说的是什么,抬手摸了摸那道疤,“有点破相。” 她右边额角有一道延伸到发际粉红色的疤痕,并不显得十分突兀,所以写意也没有刻意用刘海遮盖起来。 饭后,写意去补妆,洗手间里进来两个女子边走边谈话。 “如今这个年代,寡妇比年轻姑娘还吃香。” “可不是,有财产又经过世面。无老无小,还有大笔遗产。” “也不怕前夫从棺材里爬出来,向她索命。” 如此这般的闲言碎语,写意没有兴趣再听。刚回大厅,就看见几个人在争执。 “你这贱人,有脸拿着我父亲的钱在外面养小白脸!”有人叫嚣道。 写意转过脸,才发现被堵在一边的是孟梨丽,她原本苍白的脸已涨成红色,一个亮片小手袋捏在手中,被十指攥得紧紧的。与她同来的男子,身材高大却隐隐站在她身后,并无半分要为她挡驾的意思。写意才恍然想起,她们方才说的就是孟梨丽。 而骂人的就是孟梨丽的继女,黄家的大小姐黄家卉。 本来因为遗产分配的事情,他们黄家两兄妹就已经和孟梨丽闹得很僵。孟梨丽嫁给黄老板几年,娘家的根基也不深,外人看来不仅是老少配,简直将孟梨丽视作乡下丫头飞上了枝头。所以当得知遗产分了这遗孀一半,子女自然不服气。 就是上周写意好说歹说才将他们兄妹俩打发,如今孟梨丽和新欢男伴在公开场合露面,又被黄家卉逮住。这黄家卉肯定是得理不饶人了,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大。 “家卉,回去说吧。在这里出丑,像什么样。”孟梨丽直起腰板儿,轻轻说。 黄家卉自小娇惯,见孟梨丽居然反驳她,怒气更盛:“如今你倒还要脸了,我们黄家的人早就被你丢光了。” 语罢,她便扬起手来就要掴孟梨丽,却见写意冲上去挡在中间。“啪”的一声,那一掌自然打在了写意脖子上。 “沈律师!” “写意!” 孟、杨二人同时惊呼。随即杨望杰快步上前扶她。 “你——”黄家卉见失手打错了人,也有些吃惊。 餐厅经理闻讯赶来,将几个人劝进后方工作间。黄家大小姐从后门离开。 写意接过服务生拿进来的冰袋,发现孟梨丽的男伴在事发之前,早已不知去向。她便下意识地回首看,见杨望杰还在,心中升起一些安慰。虽然她对他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但是在这个时候有位男士在身边心中总是不太落寞。 孟梨丽尴尬地解释:“我只是……一个人有些寂寞。人都有寂寞的时候。” 写意笑笑,没有答话。 (3) 其实,寂寞是锦衣玉食后的产物。如果一个人一周工作六天,每天超过十小时,为生计和人撞得头破血流,哪还会有时间去寂寞。 寂寞,是富贵病。 临走时,孟梨丽紧紧握住写意的手,连说:“沈小姐,谢谢你替我解围。” “没事。” “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力所能及的话肯定帮忙。” 听见这样一句承诺,写意笑笑:“暂时还没有。” 杨望杰开车送写意回家。 “还疼吗?”杨望杰问 “不疼了。”只是一巴掌而已,她没有那么柔弱。 “你对那位孟女士的事也太上心了。” 写意淡淡说:“是我多管闲事。” 她之后回到公寓,瘫在沙发上,四肢累得好像要从身体脱离出去。也许很多人觉得她走过去替人家挡那一下非常不可思议。但是…… 写意拨了个往B市的长途电话。 “东圳,是我。”她说。 翌日。 写意去上班却遇到了麻烦,脖子上昨天挨巴掌的地方肿起了些。初夏穿不了多少,那片红肿刚好露了一点在衬衣领子外面,晃眼看去有些奇怪。地铁车厢里,有人瞧到写意的脖子,然后再深深地看了看她,搞得写意很尴尬。 于是,她一下车就去药店买了两张创可贴,跑到洗手间里上把它们贴一起将红肿部位盖起来。可是贴上去后,对着镜子再看,顿时觉得更糟糕,完全像和人一夜风流后留下了吻痕,然后现在又被自己偷偷摸摸地遮掩上。这两张创可贴往那里一贴反而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写意更加感到一个头两个大,难道还要在这种季节戴条丝巾?这种违反大自然规律的打扮岂非更加诡异? 午饭前,她送资料去总裁室。 “厉先生,这里有两份文件需要你签字。”写意敲了门。 厉择良原本在和小林说话,听见她的声音,将头抬起来,目光缓缓上移。他的视线在滑过写意脖子上那两张创可贴的时候,稍微停滞了下。 写意不自在地拉了拉衣领。 小林却先开口:“写意你脖子怎么了?”她自从那天接待了写意后,就变得很熟络。 “呃……我跌了一跤,扭到脖子。”她一时语塞,摸了下脖子,傻冒地解释。 这时,外面的电话铃响了,小林放下刚才端进来的茶,出去接电话。 厉择良伸手接过她手里的文件:“你稍微等下,我签了马上给你。”然后翻开来读。 于是写意便留在了那里。 桌面上那杯刚沏好的茶还冒着缭绕的雾气,银针般的茶叶在雪白陶瓷杯的沸水中起起伏伏,最终徐徐落下,簇立杯底。一种淡淡的茶香从其间散发出来,在空气中蔓延,满室清新。 厉择良将文件翻了一页。那修长的手指毫无瑕疵,略微突出的指节散发着一种男性的魅力,真是漂亮极了。过了一会儿,他拿了钢笔,在纸上签名。“厉择良”三个字,流畅地从在他笔尖下显现。 他顿了顿,又在旁边加了两行意见。 这男人写得一手极其精致的字,笔路清晰、凌厉挺拔,下笔之时刚柔尽显。似乎每一个字的开合疏密都尽在他五指的掌控之下。 将文件还给写意的时候,他又看了一眼她的脖子,淡淡说:“但愿沈小姐你不是停止爬楼梯以后,改练跑步的时候扭的。” 自从上次写意在楼梯间被他逮住以后,除了公事再也没有在私下和他单独碰过面。这句话立刻让好不容易快遗忘那糗事的写意又觉窘迫起来。 “不是,不是。”写意急忙摆手。 “不过,我倒是好奇,”厉择良顿了顿,“扭伤以后究竟是什么医生会开方子要让你去贴创可贴?” “……” 写意发誓,虽然他当时是板着脸,严肃地说这句话,但是这男人心里肯定在偷笑。 (4) 某日,吴委明和写意谈论话题。 “写意,你猜我以前的理想是什么?” “如花美眷,儿女绕膝。” 吴委明咳了一下:“这个也算是理想之一,但是还有长远些的。” “目光长远些的话,难道是成为亿万富翁?” “写意,在你眼中难道我就不能崇高一些。” “还要崇高一点的话,就是愿世界和平?”见吴委明使劲地白了她一眼,写意忙又改口说,“难道你还想要解放全人类?” 吴委明沉默稍许,然后无奈地说:“写意,我发现你对同性很好,对男性则非常刻薄。” 写意一瘪嘴:“老吴,你要在这种地方谈论伟大的人生理想本来就有点奇怪。” 此刻,两人刚上完洗手间在卡拉OK的大厅坐着闲聊,唐乔的其他同事则在里面引吭高歌。 说话间,一个女子从左边一个包间出来,手里拿着电话。她步履蹒跚,显然有些醉了。 “不!你不要这样!”女子借着醉意,朝着电话喊。 “你不能这样对我,英松。”女子带着哭腔说,身体渐渐沿着墙角下滑,蹲到地上。 写意越听越觉得这声音耳熟,于是再仔细打量了下那女子的侧影。是她。 写意急忙站了起来。 “你认识?”吴委明问。 “她是厉择良的秘书。” 写意扶起她:“小林,我是沈写意。” 小林抬起头,泪眼婆娑,精致的妆已经哭花。她点点头,表示自己还清醒。 吴委明正准备推门去通知小林包厢里的其他朋友。 “不要。”小林阻止他,“我不想别人看见我这个样子。” 吴委明看见写意的示意以后,轻轻离开,回到同事那里。 随即,写意陪小林去洗手间洗脸,然后回到大厅的沙发上。前前后后小林没有再说一句话。擦净脸上残妆的小林,配着湿红的双眼,顿时少了平时的伶俐。 许久之后,小林心情慢慢平静后才开口。 “我是个失败的女人,人家明明不爱我,我却恰恰要强求。” 她在厉氏做事一直干练精明,此番讲述自己那不得志的爱情都是简明扼要、一针见血。但是,却让写意好气又好笑。 “他是有妇之夫?” 小林摇头。 “年龄有差距?” 小林继续摇头。 “性向有问题?” “……” “那他有什么原因?” 小林这回没有立即回答。 须臾,写意恍然,她们并不算熟识,自己问得太多。 “我想回去。”小林揉着额头说。 “你喝了酒,不能开车。我送你。”听见写意的提醒,小林乖乖掏出手袋里的车钥匙给写意。 “我……”写意立刻摆手,“我不开车,还是一起打车吧。” 于是,两人打车到了小林的住处。 “嗓子疼吗?” “还好,就是头疼而且有些晕。”小林说。 “好像有些发烧。”写意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 “我的抽屉里还有感冒药。” “不用了。我有私人秘方,保证药到病除。”说着,写意就去厨房找鸡蛋和米酒,一会儿便听见炉子烧得“噗、噗”地响。 她又伸个脑袋出来问:“小林,你喜欢蜂蜜还是红糖?” “蜂蜜。” 几分钟后,写意端了碗专治感冒的鸡蛋酒,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小林喝下,接着留下自己的联系方法,才放心地离开。 她刚出大楼,便接到吴委明的电话,她这才想到走的时候忘记跟他们打招呼。 吴委明没好气地说:“写意啊,你就像个好管闲事的居委会大妈。” 写意正要反驳他,却见一个男子一动不动站在远处。那男子坚毅的面孔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站在那里,凝视着楼上的某个地方。写意随他目光寻去,是小林的那个方向。明明就有些眼熟的面孔,却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隔天上午,写意去楼顶透气,却见小林和一个男子在僻静处争执。一看小林的表情就知道对方肯定就是她口中的那个英松。写意不好意思留在那里,转身离开时瞥了眼那男子,居然和上次在小林楼下看到的是同一个人。后来,写意忽然想起那个男人,他,便是日日为厉择良开车的那个司机。昨晚,他在楼下,明明就是在担心小林。 第二天,写意在食堂突然遇见那个司机。 他和旁人一同走在前面,走得急,连卡片掉在地上都未曾发觉。写意拾起来,却眼见他渐渐远去,想叫他,不知道如何称呼,情急之下只好叫:“司机先生!” 公司食堂有些空旷,所以让她的叫声显得还比较响亮。 那人回过头来,狐疑地看着写意。 “沈小姐,有什么事?”他自然认得写意。 “司机先生你东西掉了。” 这时,男子旁边的那个同事乐了:“小姐,这是人事部的季英松,季经理,不是司机先生。” “……” 谁说开车的就一定是司机? 大庭广众之下,她又一次出糗了。 (5) 周五晚上,正值唐乔五周年庆,律师楼在酒店举行酒会。写意也得去。 “沈律师。”叫住写意的正是正源银行的大小姐,黄家卉。她前不久才给了写意一巴掌,自己倒一点不觉得过意不去,主动就来打招呼。 “黄小姐。” 黄家卉也算A城的商界名媛,她家历来是写意他们的大客户,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她。 “好久不见,听说你跳槽了?” “我只是暂时被派到厉氏一阵子。” “哦,他们老总和我倒还有些交情,可以顺带照看你一下。”此刻,黄家卉的倨傲神色又一次展现无疑。 “有劳黄小姐费心。”写意嘴上言谢,神情却不卑不亢。 黄家卉却无心再与写意寒暄,从服务生那里接过酒杯,径直朝那边的厉择良走去。在宴会上,厉择良因为腿脚不便,并不太爱走动。而此刻的厉择良正和几位生意人闲谈。而不远处“司机”季英松的目光也时刻不离厉择良,当下的季经理好像又从司机变成了保镖。 “各位英俊的先生,你们的谈话可容我加入?”黄家卉打断说。 黄家卉很快地就切入几个男人的谈话中。她的一袭银色裹身长裙在男人的西装堆中闪闪夺目,她自小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自然能将自己的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除了厉择良以外,其他几个男人开始将谈话的中心转移到黄家卉身上,并颇有兴致。 酒会上,想借机与厉择良攀交的自然不少,于是不停地有人前来碰杯劝酒,厉择良几乎不会推辞,周旋其间,看起来乐得其所。而且他似乎极爱喝酒。其实,他为人处世有些圆滑,但是脾气又太捉摸不定。那些和他打过交道的人一致觉得,厉择良好恶难测。 他有一种能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笑容。 写意待了一会儿,就对大厅的水晶灯和那些浓妆艳抹的美人产生了视觉疲劳。她觉得气闷于是走到外面走廊去透气,却碰见厉择良在吸烟。 此时的厉择良却收敛起素日的微笑,蹙着眉,独自一人静静地靠着墙。那种表情反倒让写意不太习惯。他偶尔抬起手来吸一口烟,稍许后淡淡的白烟徐徐从鼻间逸出。指间闪烁的火星映得他的眼睛明明灭灭。 写意不想打扰他,于是准备另寻别处去逛逛。 “沈……小姐!”厉择良突然察觉,叫住她。 “呃?”她侧头转身看他。 厉择良直起身来对着她,垂着双手,烟却没有灭。于是那缭绕的烟雾缥缈地在他指间缠绕,然后上升飘散。 他凝视着她,眼神格外深沉,想说什么,缓缓地准备开口。就在此时,大厅的门被突然推开,带出了里面的喧嚣和嘈杂。走廊也骤然之间变得亮堂起来,灯光照在厉择良的脸上让他不禁眯了眯眼睛。 他的脸没有因为酒精而泛红,却是越喝越惨白。 “厉先生,有什么吩咐吗?”写意问。 “你脖子上的扭伤痊愈了?”他说的话貌似是关心,但是写意却明明白白地听到了揶揄。 “好了。”写意也佯装不懂,“我身体好,康复得快,谢谢厉先生关心。” 厉择良笑了笑,无言地回到大厅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