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锦程找到监控里的画面,把属于酒店里的全看了,一帧都未曾放过。 穿着薄呢大衣外套的女人挽着一只手提包,双手插在大衣袋子里往酒店外面走去。酒店的监控录像显示,她转出酒店后在外面一截小路上一直走着。 裴锦程呵呵地笑了一声。看着屏幕的时候,他眼里泛起浮光,他舔了一下唇,有些傻气。他似松了口气一般,把手里拎着的袋子往桌面上一放,又笑了一声,抬手揉了揉头发,说:“我就说嘛,她就是出去逛逛,可能去了商场也不一定。” 裴锦程转身出了监控室,开着自己的车子,在大街小巷中穿梭。 裴锦程停了车,推开车门下车,用力摔上车门,向着服装店、精品店、饰品店,一个个走过去。 他要么摇摇头——“这不是她的风格,她不会在这里逛”;要么在看到好看的衣服后,会想象衣服穿在她身上的样子,然后选一个她能穿的尺码,刷卡,打包,然后把买好的东西放进店外他那辆外观霸气强悍的装甲越野车。后备厢放不下了,就往后座放;后座放不下了,就往副驾驶座上放。 他一边买着东西,一边用目光四处搜寻着。他漫无目的地找啊找啊,自己都不知道在找什么。 车子在夜里一点钟开回了裴宅,家人都等在停车场,裴立站在当中。 裴锦程下了车,跟裴立打招呼,尽量扯着平时的那种声音,稍稍上扬又带着礼貌:“爷爷!爸,妈!你们怎么还没睡?” 裴立沉着脸,季容已经急着上前,虽是训斥,却又透着溺爱担忧的口气:“上哪儿去了,电话打不通?今天你这样冷落珊珊,白家的人都拍桌子了,你是安了心让我们为难是吧?” 裴锦程像没听到似的:“没事,去外面逛了逛,你们早些睡,我先回去了。” “赶紧去珊珊那里!今天你这样弄,白家闹起来我们都没办法解释。” “我想休息了,就不去茉园了。” 裴立站在那里,久久没有说话,直到裴锦程说完这句,他才沉着脸问道:“阿璇没跟你一起吗?” “啊?”裴锦程双眼的光有些散,眸子底下又有那么一点点坚定的光放了出来,像是要蛊惑谁似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他感觉都不是自己的,“她早就回来了。” “回来了?”裴立的手里还拨着佛珠子,“哼!现在都几点了?两个人让一大宅子的人等,手机都打不通。阿璇去了哪里,你说!” “她在外面遇到个朋友,说在外面吃个夜茶就回来。” “朋友?”裴立疑声问道。 “嗯。”裴锦程点点头,转身去拉车门。 他的一举一动和平常一样,除了身上穿了件年轻人不会穿的刺绣唐装以外,看起来跟平日里的裴锦程没有任何分别。 裴先文跟着走到了车门边:“这么晚了,像什么样子?你给她朋友打个电话,现在可以回来了。” 季容也跟了过去:“锦程!你这太太到底是怎么回事,还当自己是大小姐吗?裴家不比申家,这深宅大院的,她是不是该注意一下裴家的声誉?一个已婚的女人,都夜里一点多了,谁知道她出去见什么朋友!” 裴锦程转过身来,凤眸紧敛,忽然问道:“裴家不比申家?裴家为什么不能比申家?”申璇说,锦悦对她好。 季容被儿子这一缕眸光瞥得浑身不自在:“我说说她还不成了?难道裴家的规矩不需要遵守了吗?哼!” 裴锦程呼了口气:“她就是出去玩玩,有什么不可以?我同意的。”他转身看着停车场的保安:“给我叫辆电动车,开进来。” “好的,大少爷。” 季容被噎住了,而且还被无视了,感觉极不舒服。 裴锦程的车门打开,几个人看着裴锦程把购物袋一个个地拿出来,让保安帮着放上电动车,装了整整一车都没装下。 电动车不比他的车,他的车有车门,装再多东西也不怕,塞满了可以关上车门。可是电动车的四周没车门,东西装多了会掉下来。 裴锦程又叫了辆车。 季容看着一车全是女士品牌的东西:“锦程,这是给谁买的?公司最近女客户很多?” “这是阿璇的,要换季了。”裴锦程似乎耐心越来越不好,他抬腿上了电动车,“爷爷,爸,妈,你们早点睡,我回梧桐苑了。” 裴立看着裴锦程的车子开出了停车场,不发一言。 裴锦程让下人帮忙,一趟趟地把购物袋往楼上拎。他眼睁睁地看着两车购物袋被慢慢搬空,一个不剩,心也跟着一点点空了起来,可刚刚明明被塞满了的。 现在空得他心里开始发慌,吓得他赶紧转身上楼,他记得刚刚让人把袋子放进了二楼卧室。 裴锦程打开卧室的门,他想让空了的心看着这些东西,还能再满起来,可他的眼睛睁得再大、再用力看也没用,空了就是空了,怎么填也填不满! “锦程!”背后有老人的声音传来。裴锦程一怔,转过身,他抬手捏着鼻梁,闭目揉了揉:“爷爷,您回去睡吧。” “阿璇去哪儿了?”老人的声音很严肃,带着不容反驳的威慑力,并不打算放过他。 裴锦程腿上一软,他退到床边坐下来,垂下肩,弯下腰,屈起的双臂正好把低下来的头颅抱住。他轻声地、毫无底气地说:“她觉得太无聊,跟她的朋友去喝夜茶,是我同意的。她没怎么出去玩过,所以我给她放宽了些,今天晚上可以不用回来,免得不尽兴。” “锦程,爷爷再问你一次,阿璇上哪里去了?” 裴锦程松开双臂抬起头来,眼睛里发红泛潮,声音都有些哑了:“爷爷……” 裴立心里一紧,上前把孙子抱在了腰间:“阿璇去哪里了?” 裴锦程觉得有一座山,在他快要倒下的时候,突然过来让他靠住了。“爷爷,您说得对,您那时候说阿璇会无动于衷,我这辈子怕是都等不来她那种心思。”那些祖孙之间的对话,就像预言一样,都应验了。 “跟爷爷说。”老人抚着自己已经三十岁的嫡长孙的肩膀。嫡长孙的手抬起来,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摆,脑袋埋在他的腰间,害怕得像小时候初次受罚时的战栗,又像有什么东西在割着他的声带,声音也显得空荡:“阿璇……我把她弄丢了,爷爷,怎么办?我……怎么办?” 裴立像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似的,身躯往后仰了一下,他俯首看着腰间嫡孙的发顶,狐疑地问道:“丢了?” 裴锦程犹疑了一瞬,又自欺欺人道:“也许只是出去转转。” 当裴锦程把申璇那封已经被他捏破的信拿出来的时候,裴立的目光虽还在裴锦程身上,手却已经伸了过去。 看完最后一个标点符号,裴立深呼吸,闭眼,他仰起脖子,再次深呼吸! 他不知道裴家的列祖列宗能不能看到他们这些后代把裴家的基业保得如此之好,发展得如此昌盛,可是他知道,站在他的角度回望过去几百年的历史,他是自豪的。裴家每一任家主都尽责尽职,将家里的子孙按照最有效的方式培养,从不偏纵溺爱家里的男嗣。 当有一天,他的子孙后代也回望历史的时候,是否也会有同样的想法? 裴家的每任主母都是由长辈挑选的。 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思想保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婚只是顺应家命,但又都扛着责任,相携扶持,夫妻之间共同进退,最初也会因为思想不同和各种矛盾吵闹,但在家族使命上,却从来不会撂挑子。 白珊太过柔弱,怎么能挑起当家主母的担子?孙子是新时代的年轻人,执意要找个温柔的贤妻,他不去反对,却并不代表以后会让孙子顺利地迎娶成功。 看到申璇的时候,他眼前不禁一亮一涩,申璇像极了他的幼女,跋扈地闯着祸,一发不可收拾。但申璇敢承担,他当时就看中了她骨子里的那股劲。如今这个年代,有几个年轻女孩能有那种敢承担的勇气?只怕是不过受一点点委屈就已经要闹着辞职、离家出走、绝交了,还美其名曰,我的人生我做主。只要自己活得好,哪管别人好不好? 如今,申璇却还是走了。如果她注定不是裴家的人,那必然是强求不来的。 裴立睁开眼睛的时候,把申璇写的信笺对折,然后决绝地撕成两半! 裴锦程听到声响,惶然地睁大了眼睛,腾地站了起来:“爷爷!”他伸手去夺信笺,裴立往后一退,再撕一次,几次之后,信笺的纸片漫天飞扬。 “爷爷!你还我!你还我!”裴锦程大吼起来,连基本的敬语都忘了。他伸手去抓空中的纸屑,又蹲下身去把一小片一小片的纸屑都捡起来。纸片并非雪白,而是浅浅的米色,有红色的线,一条条的,线条里面装着她笔锋强势的行楷…… “既然阿璇不想做裴家的主母,我自会再挑一个!明天开始,你给我去上班,下班后就回宅子,不准去找她!”裴立说完,紧捏佛珠的手往后一背,转身就走。他才一抬脚,楼下便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楼下的钟妈一再强调,她要上楼通报少爷。白立军却伸臂一推,将钟妈推开,然后领着白立伟,径直往楼上冲去。 两人才冲到卧室外面,就看到背对着他们的裴立抬手指着低头愣在屋中央的裴锦程,正在厉声斥骂:“这么大的工程,上百亿啊,说亏就亏!我告诉你,裴氏的基金一分钱也不会给你这个败家子!你做不了家主的接班人,我自会另觅合适的人选,收起你那副自以为是的混账样子!” 裴锦程的头更低了些,听着裴立的“责骂”,眼睛盯着地上的纸片,他很想伸手去捡起来。这副样子看在旁人眼里,便是萎靡不振。 白立军一把拉住白立伟,两人都退到了门外,心里不禁犯嘀咕:上百亿的损失?这没什么,裴家有银行和基金,肯定能慢慢补起来。可是说裴锦程做不了家主接班人,这是什么道理?裴家的家主向来都是立嫡不立长的!裴锦程不做家主,谁做? 原本打算来讨说法的人,这下子却真没什么心思了。 “你再这样折腾下去,我会动用裴氏的银行和基金把锦程控股逼至破产,然后把你逐出裴家。身在福中不知福!”裴立骂完,愤然转身。待看到白立军和白立伟二人,他立即状似惊讶地扬起虚假的笑意:“立军、立伟来了,你们找锦程是吧?你们聊,我不打扰了。” 裴立说完,又转身瞪了裴锦程一眼,走过去,仿似低声却能叫门外的人听清:“你不是成家了吗?自己去想办法,休想动裴氏银行和基金里的钱!” 白立军和白立伟并没有和裴锦程聊太久,就叫他先休息。 两兄弟回去后整夜未眠,裴立的斥骂声对二人的震动非同小可。那话里面的内容简直太明显了,裴锦程根本就是半边屁股都还没坐上皇位的皇太孙,可是皇太孙有什么用?皇帝一纸诏书想废就废,想立谁就可以立谁。不但可以被随意废立,而且还可以直接被贬为庶人、发配边疆!现在的情况是皇帝对皇太孙很不满意,可以说是失望透顶,这皇位皇太孙怕是以后坐不上了,而且坐不上不说,还有可能会被逼得身无分文! 裴立回到沁园,他下车时手刚刚搭到生叔伸过来的手臂上,便突然一个不支往前扑去。 生叔大骇:“老爷!” 裴立摆摆手,脸色愈发不好起来:“别声张,回屋!” 生叔看一眼电动车司机,便抬起裴立的手臂,从他腋下绕到了身前,背向着裴立躬身弯下,把裴立背在背上,快速又平稳地往主楼奔去。 一把裴立安置到床上,生叔便拿起电话给医所的医生打电话,并叮嘱不可闹出大动静。 裴立躺在床上,抬手抚着胸口,然后换气。生叔发现后马上过去弯下腰在床边替裴立顺气:“老爷子,以后早点睡,儿孙自有儿孙福,总是管不完的。” “阿生啊,我还是走了眼啊。” “老爷子?” “阿璇离开得干干净净,不拖泥带水。”裴立换上气来,呼吸有些困难,中间便歇了一阵,“阿生啊,我这日子只怕是也不多了,怕是没有再一个四年了,再也没有了……” 老人闭上眼睛前那一瞬的失望和悲痛刺疼了生叔的眼睛:“老爷子,咱们找找。” “那可是我一手栽培出来的人啊,她敢这样走,便是不可能再让我们找到了。”裴立闭着眼睛,眼角潮湿了,带着唇纹的嘴微微抖动,“四年了,她刚到裴家的时候,懂什么啊?会什么啊?我逼着她一点点学,逼着她一点点去懂得社会的生存法则,她说她学到的东西将会是她一生的财富,可不管她带走了多少精神财富和身心悲痛,她都是在挖我的心啊!这四年,我对她,是尽心尽力啊!把她当成瑶儿一样对待……” 生叔一边帮裴立顺气,一边道:“少奶奶兴许是出去玩玩。老爷子,咱们不担心,啊!” 裴立喟叹一声:“我倒没什么,以我这样的年纪,反正都是一口气就要背过去的人了,痛一阵就过了。我现在就担心锦程,那孩子今天那个样子就跟疯了一样。我担心,担心得很啊……” “老爷,不准说那种话。医生等会儿就过来看看,没事的,我等会儿过去看看少爷。” 裴立声音轻下来:“嗯,盯着他。” 梧桐苑大门紧锁,二楼卧室的灯光彻夜明亮。 裴锦程找来书桌台抽屉里的信笺纸,取了四张,然后把那些撕碎的信笺残片拿过来放在书桌上,把固体胶涂在完好的信笺纸上,一点点开始拼凑起来。 他按照顺序,一点点地找,从第一句往下拼。 “锦程,我走了。你和白珊,还是四年前的裴锦程和白珊……” 那些撕裂过的缝隙间,接起笔墨间的线条无论如何都拼不回当初光滑干净的纸张,只能看到她笔锋强势的行楷,一行行地,认认真真地写下她想说的话。她下笔那么重,重得句号成了多边形。 他的手停在那里,抚着拼好的字迹,声音微沉:“你走了,你走到哪里去?你那时候从抽屉里拿出来的结婚证是假的吗?你不是问我,裴锦程到底是谁的合法丈夫吗?你说说,裴锦程是谁的合法丈夫?裴家的婚契上,你签过字,摁过手印,可……现在说走就走。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再提离婚的吗?” 他的目光依旧有些散,开始找下一个缺角,一边找,一边喃喃自语着:“呵,也对,你并没有跟我离婚,你只是……不要我罢了。” 申璇一直都睡不着,她拉开遮阳板,被巴黎时间下午三点的太阳照得眼睛很痛。 排队下机。 她其实没有目的地,只知道到了巴黎,再转高速火车去马赛。 马赛,真是个好地方。 她没有行李,只挽着手提包,便一路往出口的方向走去。 G城的冬天不冷,现在已经偏春天气候的巴黎,女子们摩登时尚,若是她要穿那么短的裙子,裴锦程一定会强迫她再穿两条丝袜。 一下子被一个从人群中冲出来的男人拥进怀抱的时候,申璇吓得差点就抬脚一踩。 可头顶的声音却是:“小璇子!” 抬眼,眼前的韩启阳似乎从未变过,他对她永远是这样的笑容。好好的一个花样美男,围着她转了二十六年,他为她从来都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用双手捂住鼻子、嘴巴,露出来的眼睛弯了起来:“你怎么来了?” “走吧。” “去哪儿?” “你不是去马赛吗?我跟你一起去。”韩启阳从申璇手里扯过她的包,然后伸臂揽着她的肩,像小时候一起去诈骗别人的时候一样,偏仰着头,得意道,“反正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你去马赛,我自然也要去马赛。”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申璇心头一苦。如果这些话是她的丈夫以前在她耳边说的,她一定会感动得泣不成声,不过说话的是韩启阳,她又何德何能让他如此付出?她轻吁一口气:“哥告诉你的?” “你也别怪他,是我强迫他说的。他说,顺其自然。”把申璇塞进出租车,韩启阳也坐了进去,“小璇子,你也顺其自然吧。我们都顺其自然,好不好?” 申璇没有说话,如果人生真的能够顺其自然,该有多好?可是有那么多的事,都在受外力干涉着。 她一直睡不着,却在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人身边睡着了。 申璇和韩启阳两个人到了马赛,便开始租房,寻了个短期的公寓先住着,准备把一切都弄妥了,再想买房子的事。 她以前总是怕和韩启阳走得更进一步,因为没有火花的生活她不喜欢,觉得像哥们的两个人,怎么能成夫妻?可现在经历了裴锦程,她才知道生活里的火花不是谁都能受得住的,有时候火花会把人全身烧成焦炭。轰轰烈烈不如平平淡淡,那才是真。 她已经不是申璇,韩启阳也很少再喊她“小璇子”,而总是喊她的新名字:Chriyl。 两个人住在一起,寻思着先玩两个月,到处旅游,再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申璇同意了,两个人背着背包,穿着休闲装、旅游鞋,戴着棒球帽,从这个城市穿梭到另一个城市,拍下无数张笑容灿烂的合影。 宾馆里,申璇浏览着电脑里的照片,摸着自己的无名指,那是她从G城带走的唯一一件和他有关的东西。喜服、钻戒、钻石手机、丝袜,那些和他相关的东西,她一样也没带走。 等旅游结束,她就去找个医院,把文身洗掉! 纤指慢慢蜷起,握紧。洗掉了,她就彻底自由了! 裴锦瑞是在一个星期以后,才确定申璇离开了裴家。 早上,趁着人员最齐的时候,裴立宣布:“从此,申璇的名字将从裴家的家谱上清除,不再和裴家有任何关系。锦程,你和申家那边联系,去把离婚手续办了。让申家的人告诉她,不用隐姓埋名,她以后还可以拿着申璇这个名字再婚!” 裴立严肃而认真,连平时看到锦悦会松弛一笑的表情都不再有了。 裴锦瑞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到申璇,而在这一个星期里,裴锦程根本没有出过梧桐苑,裴立让下人把他强行从梧桐苑拖出来吃早饭。 裴锦瑞这才意识到,申璇出走了、消失了,而他是一个星期以后才知道的这个消息!他等来了白珊和裴锦程的婚礼,也等来了申璇的死心,却根本不想等到申璇音讯全无的人间蒸发。 裴立一宣布这个消息,裴锦瑞本来以为母亲、大妈她们会很开心,不想,他却看到了她们唇角的抽动和眸色里的惊惧。 是啊,怎么能不叫人惊惧? 申璇在裴家宅子里明明就是个罪人,大妈多少次在裴立面前哭得晕倒,长跪不起求家主替嫡长孙做主,一定要让这个罪魁祸首得到应有的惩罚。可偏偏爷爷赏识她,对她多次袒护,连大妈绝食都没有用。大妈几次私下里想趁爷爷不在的时候把申璇给处置了,却总是被生叔告状,最后反而自己还会受罚。这种袒护是一种权威,几次下来,其他人也不敢再对申璇下手了,即便是恶言相向,也绝不敢再动那要伤她的心思。 可偏偏是被这般袒护过的一个人,如今都消失一个星期了,也没听说爷爷要让人去找,而是当着全家人的面宣布,将其从家谱上除名! 那其他没有得过爷爷这般袒护的人若是忤了他的意,会是个什么下场? 谁不心颤? 裴锦瑞捏了拳,申璇,他得去找! 白珊是唯一一个听到这个消息没有内心惊寒的人。她很高兴,她怎么也没想到申璇居然会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就算裴锦程这几日都关在了梧桐苑里对她避而不见,但将申璇从裴家家谱上除名后,大少奶奶的位子就是她的了! 裴锦程自顾自地吃饭,他还穿着家居服,眼窝有些凹,脸上的胡子也没有刮,看起来蓬头垢面的样子。若放在平时,裴立肯定会叫这种形象的人滚出主宅。可裴锦程的样子显然是不在乎有没有人叫他滚的,他完全不顾一桌人的惊骇之色,坐在位子上,停下了吃东西,若无其事地问:“爷爷,您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阿璇不过是出去玩一段时间,玩够了就会回来的。” 裴立接过生叔帮他盛的清粥:“这个世界上的确只有一个申璇,但并不是只有申璇一个人适合做裴家的媳妇。人我已经在物色了,下周安排你们见面。” 白珊睁大了眼,简直是晴天霹雳!物色?申璇走了,居然还要给裴锦程另外物色一个太太吗?那她呢?她永远不可能吗? 白珊坐在副桌上,心里翻江倒海,不管申璇走不走,她都不是大少奶奶吗? 锦悦早就发现了不对劲,可又没人跟她说,这时候爷爷突然说要将申璇除名,吓了她一大跳。嫂子用这样的方式离婚? “爷爷!嫂子跟哥……” “闭嘴!”裴立一眼瞪过去,瞪得锦悦一个哆嗦,“这件事,没你插嘴的份儿!” 连锦悦也被吼了!在早饭的时候,被吼了。 裴锦程没吭声,他站起来:“爷爷,不打扰你们吃早饭了,我回去收拾一下,今天去上班。” 裴立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 裴锦程微一颔首,推开椅子,转身离去。 锦悦放下筷子追了出去。 “哥!”锦悦追上裴锦程,坐上了同一部车,“哥!我跟你一起去找嫂子。” “去上你的学。” “我陪你一起找。” “不用你操心。” 裴锦程偏首睨着妹妹,眼里隐隐有光:“锦悦,阿璇说你对她好。你为什么要对她好?你是不是很讨厌我,所以她把我打伤了,正合了你的意?”这口气,是很明显的激将法。 可锦悦的年纪小,听到裴锦程这样说立时就急了:“谁说的?她进门的时候我也是讨厌她的好吧!我还给她的饭菜里下过泻药,我还找过小混混要打她!” 裴锦程暗沉的眸光一荡,锦悦想再掩饰已经不可能了,必然会被裴锦程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所以干脆都招了算了。她支吾一阵,便道:“可她没计较那些,之前有一次我叫小混混打过校花,她后来报仇,找小流氓要收拾我,被嫂子碰到了……那次要不是她,我就……完蛋了。” 锦悦一直都记得,那天晚上申璇开着宝马撞那四个流氓,怕是把他们都给撞残了。申璇霸气地下车,把她从墙角拉出来。高跟鞋踢在一个小流氓的脚上,申璇高傲地扬着下巴,对着那些人说的话又冷又酷:“想死得快点就去报警,G城裴家的门,永远为你们打开着!” 那几个人看她那气势都吓得发抖了,哪里还敢报警? 后来申璇把自己的扣子扯了,脖子上抓了伤痕,又把发髻扯乱,做成厮打过后的样子。 裴锦程听完脸色一变:小流氓?妹妹才多大,都跟些什么三教九流一起混?他沉声问:“你不学好,爷爷知道吗?” 锦悦低了头:“哪敢让爷爷知道,他肯定会弄死那些浑蛋的,而且我叫小混混打架的事,他肯定也就会知道了。嫂子怕我挨家法,就跟爷爷说我对她有气,故意把她引到小地方动手打她,她火一上来就把我给揍了一顿。爷爷一直都知道我整了嫂子好多次,那时候知道嫂子打了我,居然也没罚她。” 锦悦觉得,那时候她似乎从爷爷的眼里看到了赞赏,她心里有些吃味。 裴锦程默了默,申璇从未提过锦悦欺负过她的事,只是说,锦悦善良、对她好…… 裴锦程颓废多日,终于肯面对现实。 他刚到公司,正准备联系所有的关系网找人,便接到了裴立的电话:“我马上到你那里,有报社的人和我一起,澄清你和阿璇的关系。离婚的事,我已经跟申家通过电话,尽快办。” 裴锦程的下巴骨在脖子抬起的时候很明显地凸了出来,一个星期前还神采奕奕的人,如今像是被上帝用极细薄的手术刀从他整个身体上削下了一层肉,一个动作便会让关节处的骨节更加分明。 “我有个会,没空接待您。”裴锦程挂了电话。裴锦程知道,爷爷向来都是个下得了狠心的人,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找到申璇。 裴锦程跟裴立说过他要出差,其实是借口。他只是住在酒店,不想回去面对爷爷,两个人争执的方向完全不同。他也感觉到最近爷爷瘦了很多,定是激怒不得。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意为了申璇的事,跟爷爷发生吵闹。 在他心里,爷爷给他的关爱比亲生父母还要深重得多,即使他现在全身都被刀尖子扎着,他也不想和爷爷关系破裂。 结婚证他已经带了出来。和申璇结婚之前,他并没有像G城的风气那样,先转了国籍方便以后结婚,因为他从小就没有想过自己以后会娶妾。 现如今就算结婚证被申璇拿去起诉,他也只能离婚,但他必须保存好它,至少留个念想。 爷爷的手段他是知道的。谁都知道裴立这个人在G城的声望,如果爷爷拿着两本结婚证去换一个离婚证,只怕也是分分钟的事。没有离婚证,发声明也没用。 马赛的港口海鸟满天飞,申璇扎着马尾,悠闲地坐在码头边石砌的沿上,海风吹得她发丝飞动。她幽幽地看着东边,那边是她的家乡。她看了很久很久,兀自出神。 不知道是无意还是有意,从网上翻到那则声明时,她的心还是跟着抽痛了一下。虽然是她决定不要他的,却没有想到自己看见他也不要自己时,心竟会那么痛,居然比得上她离开时的挣扎。 一个星期而已…… 原以为他会找,其实,是她庸人自扰吧? 她抬起右手的无名指,闭着眼睛仰起头,把文身放在唇边亲吻。嘴角勾起的时候,眼角的清泪滑进了耳廓:“永别了,我的信仰。” 肩膀被人轻轻地拍了拍,申璇转过脸望着韩启阳。初春的气候,毛衣都是带着春天气息的绒绿色,看得人心头痒痒的。围着一条围巾,他一向都打扮得很时尚,整天跟个明星似的。她以前就不喜欢他天天把自己弄得那么漂亮,总觉得他身边会有很多蜂啊蝶啊的东西。 他的桃花眼里从来没有忧愁,她羡慕他,羡慕他不会像她一般萎靡不振。“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要找店址吗?” 韩启阳蹲在石沿上,看着申璇眼角的泪渍,伸手替她抹掉。才出去玩了没几天,她就说腻了,感觉没什么特别,要回马赛。结果一回来她就喜欢坐在码头,看天看海,只朝着一个方向。 “嗯哪,找到了。” 申璇笑了笑,并未觉得尴尬,她在韩启阳面前,似乎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尴尬。她抬起袖子揉了揉眼角:“怎么样?” “我觉得那个小酒吧还不错,现转的,里面什么都有,包括驻唱、乐队,我听了一下,感觉很不错。” 韩启阳这个海城的富家公子,追随她到G城几年时间,学会了烧菜,总是说要烧点什么新东西给她吃。裴锦程不会烧菜,但却总是要求她烧菜。对于烧菜,她永远都没有韩启阳那样热衷。 韩启阳看着申璇的眼睛,他很想伸手过去把她眼里的雾驱散掉,她脸上有笑,眼里却没笑。 马赛很美,生活节奏也缓慢,是一个很适合调节情绪的地方,但他知道,她的情绪也许不是这个地方所能调好的。 “怎么了?又不开心了?” “还好,我今天想去找个医院把手上的文身洗掉。” “文身?”韩启阳看着申璇的无名指,在申璇边上坐下来,拉过她的手,看着四叶草组成的文身,一枚指环的形状。 这是她为了坚定自己照顾一个植物人的信心时文下的,她说她这辈子都不会洗掉他,除非把手剁掉,她会坚持下去。如今,她却说要洗掉。洗掉这个唯一从G城带出来的指环,意味着她的重新开始吧?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舍得吗?” 她矫情地引用别人说过的话:“有舍,才有得。” 韩启阳叹了一声:“Chriyl,你变了,变了很多。现在已经不在G城,你可以做回以前的你,可以大胆地出去玩,穿短裙、穿热裤、穿抹胸、穿皮裙,不会再有人说你什么。只要你觉得快乐,我不会对你有任何要求。” 申璇摇头,这么好的男人,她要何时才能接受?抽回在他手中的手,她双手撑在身两侧的石面上,摇晃着脚,用一种轻松释然的口吻说:“启阳,我觉得现在的我,就是我自己。只不过是我长大了,无法再像四年前那样无法无天,跋扈得不顾他人感受,去做一些只让自己舒服的事。以前的我只是青春年少时的一个片段,如果我到六十岁时还那样,我的人生不就是垃圾了吗?人怎么可能永远都做那个最张狂年纪时的自己?” 韩启阳知道,属于他的小璇子已经不在了,其实早在四年前就已经不在了。他总是心疼地想要给她肩膀靠,但她却越来越坚强,坚强得不再需要任何人的肩膀。他看着她的侧脸:“我陪你去。” 申璇转过头来,皱了皱鼻子,俏皮地一笑:“不要,我想一个人去。” “那我要送你去医院,我在外面等你,等一个洗掉了四年文身的Chriyl,同意吗?”韩启阳举起手掌,申璇看着韩启阳修长的手掌和他脸上向来迷人的笑容,自己的手掌也抬了起来,啪的一下用力拍过去击掌:“好!” 申璇躺在雪白的诊床上,她知道,文身一次洗不干净,以后还得来洗。 文的时候,没打麻药,洗的时候,也不用了吧?她不相信现在比以前还要痛,绝不相信。可无名指上的疼痛突然袭来的时候,她的左手猛地摁住了心口,她真的感觉到有刀子在心窝子里剜,一直剜! 脚趾疼得都紧紧地绷了起来,相叠交搓。她咬着唇,眼泪汹涌而出,呜呜地哭出了声:“还是疼啊,比以前……还要疼……” 疼的又何止肉身?她不知不觉地在四年中已经将他的名字刺进了心窝里。 想着他们如何认识,如今要将他剔除,为什么会疼成这样? 初次见他,心里头那片刻喧嚣着的兵荒马乱,堪堪地将她的心智迷惑住了,不过一瞥,便让她回了头。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看一个男人超过一分钟,从他进入夜场那一刻,从她瞥见他那一眼后,她便傻愣愣地盯着他看。 其实公司里的员工见到韩启阳的时候总会说:“哇,韩总好帅,比我们总裁还帅!” 可偏偏,他为什么就能吸引她看了那么久?世界上无人可以比及。 因为他一偏过头来,视线似乎就撞到了她的耳际,在那么强劲的音乐声中,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那一瞬,看得她面红耳赤。 她看到了他的漠然和冷淡,从未追过男人的她,视线愣是跟着他的身影,追了好久。 他前生一定是在她的身体里种了蛊,那种蛊,三生三世都要折磨着她。不管在哪里,哪怕他淹没在人潮中,她也能一眼找到他。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一见钟情,而且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 好像有心电感应一般,韩启阳奔跑至二楼诊室,看到医生、护士都围着病床上喊叫的女人询问。韩启阳看到申璇哭着喊疼,疼成那样,他冲过去就差点揍人。哪知那马赛医生用法语说:“天!怎么回事?还没有正式开始!” 韩启阳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他过去跪在床上抱起蜷成一团的女人,揽在怀里。她脸上的汗已经把贴在脸上的头发都沾在了一起,他轻轻捋开头发,从她嘴里把床单扯出来。看她紧紧地握着右手的无名指,像是护着比命还宝贵的东西一样,他的心头一疼,一低头,眼泪便落进她的头发里。他轻轻地揉着她的脑袋:“Chriyl,不哭了。咱不洗了,不洗了。” 蜷在韩启阳的怀里,申璇似是躲得更进去了些,她怯怯地说道:“启阳,疼,疼得很。” 韩启阳鼻子一吸:“嗯,疼!咱不洗了,不洗就不疼了。” 似乎得到了保护,她的情绪慢慢放松了下来,无助地喃喃着:“我还需要点时间,还需要点时间的。” 韩启阳依旧跪坐在床上,申璇就兜在他的怀里。她从小本来就确定了是他的媳妇儿,可是长大了,却变成了别人的。小的时候,她从来不会倒进他的怀里说她疼。她上蹿下跳的,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还会擦破皮,但是她从来不会说疼,连给她贴个创可贴她都不干。 “……天一亮我又离开,如果我回来,有没有人等待?” 裴锦程听着歌词唱到此处。这些歌词如果嵌进他们的生活里,就是一种预言。 有人不仅在等待,还在疯狂地寻找,可你,为什么不回来? 他伸手从衣袋里摸出手机来,转过身去眨了下酸胀的眼,把粉色的镶钻手机拿在手里,接起电话。 裴立的声音冷静自制,并无半点起伏波澜,态度也似申璇没离开时的口吻,慈爱温和:“锦程,你在哪里?” 裴锦程看了一眼“国际出发”几个字:“爷爷,我在外面出差。” 裴立又岂不知裴锦程是在撒谎,他一直都知道孙子是在撒谎,不想见他,怕面对他,他不过是不拆穿而已:“我知道你在G城,回家里来。” 这几天,裴锦程过得很累,不单单是累,而是感觉自己的脚尖踩在悬崖边上,背后悬空。但是空中又坠下陨石,逼他伸手顶住,他被压得喘不过气,很想不撑了,干脆被砸到崖底去算了。但他又看到自己的太太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平地上,他若坠下去,想过去拉她的手的机会就没了。 所以,他还得撑着,不能松;背压弯了,也不能松。他扯了一下脖子上的领子,放缓语速:“我很忙,阿璇不在,好多事都是我一个人在处理。爷爷,等忙过这段时间,我就回去,您好好照顾身体,然姐给您配的食材您一定要照着吃。” 裴立才不管孙子是不是关心他的身体,他停了一瞬:“不管有什么事,都要回来。阿璇的爷爷和大哥都过来了,你回来一趟。” 裴锦程紧捏了一下拳头,心惊跳得快速:“我回去,马上!” 裴锦程和申凯有段时间不见了,上次在海城见,是在金秋。 申璇过生日的时候正逢十一月,时间过得很快,今年春节有些晚,在二月中旬,想想日子也快近了。偏偏现在还未到春节,她却已经离开。 申家老一辈有分量的老爷子来了,新一辈有分量的申凯也来了,如果再来一些人,就可以坐到主宅去了,会很热闹。 原本今年春节,一定会很热闹。 年关将近,这份热闹怕是等不来了。 申凯没有上次到裴家来时的愤愤不平和嚣张,他的态度虽是谦逊温和,但眉宇间没了玩笑之色,这种谦逊看着便很做作,让裴锦程觉得压抑,因为他所熟识的那个大舅子,必然是个毒舌。如今申凯虽然穿着休闲装,却如此正统的样子,让人觉得不真实不说,还让人很怕他开口说些正儿八经的话。 “锦程!”申凯站起来,走过去主动跟裴锦程握手,似乎他们并没有不喜欢对方,“还麻烦你专门赶回来一趟,真是抱歉。” 裴锦程握住申凯的手,他还穿着正式的西装,只不过没系领带,松了两粒扣子。他艰难地扯了一下嘴角:“大哥,过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我们过来也很方便,你很忙,怕耽误你的时间。” “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能耽误什么时间?”裴锦程不等申凯说什么便抬手请了一下,“先坐。” “爷爷!”裴锦程先跟坐在堂上的申老爷子鞠了个躬,再给自己的爷爷裴立鞠了个躬,又对申老爷子说,“爷爷,您坐一下,我去爷爷书房拿碧螺春来,我记得您爱喝这个。” “不用不用!”申老爷子也是和颜悦色的,连连摆手,“锦程不用客气。” 裴立伸手拉住申老爷子的手:“老申啊,别管了,让他去拿。倒是我疏忽了,都按照自己的喜好来,唉,老糊涂了呀。” 申老爷子嗔看了一眼申凯,对着裴立道:“还是裴家的家教好,我们家那几个,哪有这么懂礼貌?在家里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真是……唉!” 申凯笑道:“爷爷,您这话给说的,我怎么就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了?我这坐相不要太好哦!是吧,裴爷爷?” 裴立哈哈大笑,对着申老爷子说话时,也依旧满面扬笑,看起来甚是喜悦:“对对对,阿凯说得对!老申啊,你不该妄自菲薄。我们锦程啊,也是个吊儿郎当的家伙。别看这时候懂点礼貌,那也是因为你们是阿璇的家人。” 裴锦程淡淡地扯一下嘴角,转身上楼去了书房。他走得很慢、很轻,一直在回想着申凯和申老爷子的表情、眼神,他们不恼不怒,反而显得轻松。 原来,申家的人是铁了心要让他们离婚的,他们把自己妻子的后路都给铺好了。 他明明知道申家人肯定知道自己太太的去向,却不能严刑逼供…… 申凯看向裴立,那大笑之后的笑意却是讳莫如深。裴立总是给人一种无法看透的感觉,总觉得他一句话里,有好几个意思。 申老爷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一瞬后,他和颜悦色地对裴立道:“老裴啊,多谢你这些年对小五的照顾,我们很感激。都是小五当年少不更事犯了错,多亏你大人大量,否则她这辈子都完了。” 裴立摆摆手,喟叹惋惜,难掩伤感地看了一眼申老爷子:“是我们锦程拖累了阿璇几年大好青春。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走到今天这步,大家还能坐在一起好好说话,就已经说明了没有谁对谁错。阿璇犯的错,她已经弥补了。你跟她说,不要有太多的负担,她不欠裴家什么了。 “阿璇很好,很能干,是我们锦程不够优秀,配不上她。让她以后好好生活,好好过日子,不用躲着谁。我不会让锦程去破坏她以后的生活,让她放心。把过去的那些不开心,都忘了吧……” 裴锦程拿了碧螺春刚刚走到楼梯转角,顿了步,他听见爷爷说“是我们锦程不够优秀,配不上她”。他从小就总听爷爷说:“锦程,你是裴家未来的家主,所以别人做不到的事,你必须要做到,你必须优秀。” 可是,爷爷说,我们锦程不够优秀,配不上她。 裴锦程走了过去,他手里拿着的铁盒看着很旧,刷着土绿的漆,不像什么贵重的古董玩意。如果不是因为这盒子是从裴家这样的门户里拿出来的,大家必然会觉得它又旧又土。但这却是裴立用了几十年的茶盒,他从未换过高档漂亮的储茶容器。 打开盖子,裴锦程一声不响地泡茶,把茶杯端到堂上主座中间的桌上:“爷爷,您喝茶。”又将申老爷子的那杯铁观音端起来递到用人手中。 申老爷子深深地凝视了一眼裴锦程,看到他真是清减不少:“锦程,你坐吧。” 沁园正堂是老式的中式格局,正堂有主位两个,中间一个桌几,正对着堂门。 堂门正对主座的道空着,两旁几张客椅相对列放,裴锦程微一欠身,坐在了和申凯相对的客位上。 “爷爷,阿璇近段时间玩得可开心?若是玩得差不多了,您能否让她先回一趟家?她若再要出去,等春节时,我们再出去旅游好了。”裴锦程思量再三,还是说了出来。他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好些,威逼利诱显然是不行的,可是转来转去又当如何?不如就当她是真的出去玩了吧! 申凯睨见裴锦程看自己爷爷时的目光,恭敬而诚恳,不由得心里一叹:若不是妹妹觉得不幸福,裴家这家世是再好不过了,但没有什么能跟妹妹的幸福相提并论。 以裴家这样的门第,很多事都不是他们申家所能够干涉的,若要干涉,除非当初妹妹没有伤过裴锦程。可偏偏申家欠了裴家,因此打落了牙也只能往肚里咽。 如今妹妹愿意用更名换姓的方式远走,家里的人便已经知道她是忍到了极限。不管如何,这婚还是要离才行。 申老爷子看了一眼申凯:“老大。” 裴锦程听着这一声,便看向申凯,与之目光相接。申凯轻抿一下唇:“锦程,小五觉得你们这段婚姻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裴锦程的手握在中式的木椅扶手上,先一紧后一松,胸腔里的结气从牙缝中嘘出,他尽量让自己面色如常:“大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裴立低喝一声:“锦程!” 申凯拧了一瞬眉,展开道:“小五并不想伤害裴家人,所以才会体面地将你的婚礼办完;她不想上诉,让裴家成为别人议论的对象,所以才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她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 “上诉?”裴锦程的瞳仁倏然一亮,腾地站起来,“好,你让她起诉!咱们法庭见!” 申凯的口气一直很平和,似乎根本不忍心跟裴锦程斗嘴:“锦程,你知道的,即使上诉,也可以交给代理律师。” 裴立这次声音微重:“锦程,坐下!” 裴锦程坐下,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装聋作哑:“那就免谈,让她回来跟我说。” “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哪里,甚至没有联系过。”申凯道。 裴锦程不可思议地看着申凯真诚无谎的眸光,怒焰陡涨:“你们是她的亲人,居然不知道她去哪里,就这样放她走?” “小五长大了,她能决定的事,必然已经都想好了。她已经二十六岁了,不再是十六岁,不会饿着、冻着。” 裴锦程语带微嘲:“你们真想得开。” 裴立饮茶合盖:“锦程,对人要有礼貌。” 申凯看裴锦程在吸气,继续道:“你和白珊已经正式注册,而你和小五注册的时候,并未更换国籍,注册地也是国内,小五只要起诉离婚,必然会胜诉。但她不想弄成那个样子,希望你能明白。” “我不明白!”裴锦程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他只知道申璇不要这个家了,她走得干干净净的,所谓的给他保留颜面,不过是怕他阻止她出走才出此下策!他才不怕她起诉!他感觉到自己的额角有什么在突突地跳,跳得快从太阳穴蹦跶出来了。方才的礼貌已经死到了大西洋,换来的是龙卷风的怒吼:“我才不怕她起诉!你叫她不要像只乌龟一样缩在壳里,要起诉就回来,把我告上法庭去起诉!” 裴立将桌子一拍,茶碗在桌几上叮叮当当地起着颤音。有茶水甩在了桌面上,用人立时拿起桌布过去抹擦。 老人露出震慑力极强的眸光:“裴锦程,注意你的态度!” 裴锦程默了默,背往后一靠,隔着西装料贴在木椅背上,他感觉自己最近的骨头突出了些,硌得有些疼。但即便如此,他也依旧靠着,疼点还好,免得自己失了理智! 他把双目闭起来,开始消极抵抗,不再与申凯交谈。 申凯也感到很无奈,他和爷爷是裴立打电话叫过来的,应该说是在电话里协商好后再到G城碰面。 到了裴家,还是裴立亲自接待,过来之前他和爷爷都做好了裴家会勃然大怒的种种应对准备,但是爷爷疼极了小五,就算再把那座金矿给裴家他也是愿意的。虽然失而复得更不愿失去,可没有人不愿意小五幸福。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裴立的态度一直很好,礼貌、诚恳,言辞间没有威胁、没有逼迫,甚至没有一点点责备的意思,唯一一句让他觉得话里有话的那句,便是说到裴锦程礼貌的时候:“我们锦程啊,也是个吊儿郎当的家伙。别看这时候懂点礼貌,那也是因为你们是阿璇的家人。” 这句话让他有了些异样的感觉。 坐在这个正堂里,他再也不能像上次坐上主宅餐桌时的心情一样。那时他总觉得妹妹受了委屈,该还的都还了,一心想让妹妹以后的生活开心快乐。 可这次坐在这里,他便想到了四年前。 当年这个老人凶狠地发话:“千亿?我孙子就值千亿?我分文不要,就要秉公处理!” 如今这个老人说:“阿璇犯的错,她已经弥补了。你跟她说,不要有太多的负担,她不欠裴家什么了。” 一个人,到底要强大到什么程度,才可以拥有这样的心胸气度,还有如此高的抗压能力? 如今坐在这里,他觉得申家果真小人了,四年前明明答应了将小五的一生都送给裴家,做牛做马都愿意。 明明是申家同意了的。 有了这样的心境,申凯的话便卡在喉间,再难开口。 裴立望了一眼生叔,一抬下巴,生叔欠身退到了一旁的侧屋。 生叔拿了文件袋过来递到裴立手上后,又退到了裴立身旁。 裴立将文件袋顺手递到申老爷子手里:“老申,这个是上次转到锦程名下的股份,有股权转让协议,你过一下目。” 申老爷子一推:“老裴,这个东西,就留在这边。” 裴立温和地摇头:“不用。我们裴家不擅经营矿业,你也看到了,那个金矿我们也弄不来,给我们也是浪费。而且这个股份是当时就说好的,只是暂时放在锦程名下。如今事态已经平息,就不需要了。” 申凯睃一眼一直闭目稳气的裴锦程,马上转眸看向裴立:“裴爷爷,当时加害锦程的凶手还没查出来,我和锦程商量过,这股份就放在他的名下,我们……” 裴立摆了摆手,大度地笑道:“阿凯,那件事谢谢你帮忙查,以后就交到我手上吧。这个股份还是要落回申家。” 申凯觉得有些沉重,莫名的沉重,还很压抑。 裴立补充道:“如果你们不同意拿回去,这个婚,我就……”话停在这里,眸里是暗示的光,他把文件袋放在申老爷子的手里:“签字吧。” 生叔将已经准备好的笔递给申老爷子。静谧许久后,正堂里响起沙沙的钢笔走滑在纸张上的声音。 裴立再看一眼生叔,生叔进侧屋去又拿出一个三指厚的手缝线老式账本样的东西。裴立接过后,侧身把本子放在桌面上,一页页地翻看着:“老申,今天我把阿璇的名字给你看一下,下午我会通知裴家所有的近亲远亲过来,把阿璇的名字从裴家的家谱上除去。你告诉阿璇,她不欠裴家什么了,以后自由了,再不是裴家的人……申裴两家从此互不相欠,从此无恩无仇,但从此也……不再往来!” 轰!天空似乎响了一个大惊雷,炸晕了所有人的神志! 申裴两家从此互不相欠,从此无恩无仇,但从此也……不再往来! 刚刚签过股份转让协议的申老爷子额角一跳,才放下钢笔的手一颤,差点打翻旁边的茶碗。 裴锦程一直都消极抵抗地闭着眼,这时候腾地站了起来:“爷爷!” 裴立轻轻抬头,睨向裴锦程的目光深邃如渊,让人猜不透。他不咸不淡地开口,但话锋里刀光剑影之意甚为明显,显得咄咄逼人:“怎么?想反抗?不能接受?你凭什么反抗?你凭什么不能接受?你在裴家除了算是个未来家主的继承人,还算什么?这家里到现在为止谁说了算?你又有什么资格反对剔除这份家谱里面一个已经离开了裴家、不再是裴家人的名字?” 裴锦程轻退一步,差点一晃。爷爷对他说话的用词和语气,几乎把他逼到了死角。爷爷说得没错,裴家等级森严,家谱并非是他这样的晚辈有权干涉的,如果二爷爷及其他长辈聚到裴宅,一致同意将申璇的名字去除,便没人可以反对。 “爷爷,阿璇的错,不至于严重到要除名的地步!” “阿璇并没有做错。”裴立重申道。他重新低下头,终于找到了申璇的名字。他把家谱一转,朝向满面讶然的申老爷子。苍老的手指触在申璇的名字上,来回抚了好几次,没有舍得放开。他说话的时候,口气里带了一丝轻轻的叹息,不仔细的人听不见:“老申你看,阿璇的名字在这里。到时候将她的名字去除之后,我还会给你看一看,这样你们就可以放心地回海城了。” 申凯觉得这里的气压已经低到他无法承受,申老爷子饶是见过无数世面,也无法淡然与裴立进行交流。 “老裴,是申家对不住裴家,当年……”申老爷子无话可说。明明是正常的程序,人家要把你的孙女从人家的家谱上除名,有什么好别扭的呢?可是这种别扭劲却直往心眼里钻。 裴立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宽厚地一笑:“老申,你别想太多。对于阿璇来说,回到四年前比什么都重要。四年前,我们两家没有交集,以后也不会再有交集。锦程是她照料着醒过来的,锦程醒了,申家便不再欠裴家什么了。” 申老爷子看了一眼申凯,似乎无法应对。申凯站了起来,步子迈出,站在堂中。四年前,他也是站在这个堂中,带着申家的条件,求裴立放过她的妹妹,让她妹妹嫁入裴家,照顾植物人一辈子,作为赎罪。他后来甚至答应裴立,若裴锦程永远醒不过来,用医学取精的方式也要让申璇给裴锦程生一个孩子,以免裴家大房断了香火。 申家在四年前卑微至尘埃,只为换得妹妹不受牢狱之苦。 如今…… 他给申老爷子深鞠一躬:“裴爷爷,我替妹妹和申家的人给您磕个头、敬个茶,谢谢您的宽容。” 哪知人未跪下,裴立已经快速起身,一把拉住了申凯弯下的腰:“阿凯,四年前我没让你跪,四年后我也不会让你跪。要跪,阿璇入了裴家家谱之后也跪过了。你并非裴家的人,这一跪,我这老头子受不起啊。你记住,我们是互不相欠的,万万用不着下跪。” 裴立看着申凯站直,语毕一笑,有一种一笑泯恩仇的大家风范。 申凯怔然无语。家谱,又是家谱! 他似乎懂了,也许只有裴家的人,才有资格向裴立跪,他才会接受;而如今,感激或感恩,这个老人都是不需要的,他自己心底的那份愧疚感便更深了。这时候,似乎说什么都感觉无所适从,他需要想一下,申家还有什么能给的、能补偿的。 裴锦程就站在申凯身侧,蹙眉道:“爷爷,就算要除阿璇的名,也要等她回来说清楚。就这样除名,太不公平。她出去玩一阵,又会怎么样?” 裴立不疾不徐地松开申凯,转身回到位子上,把家谱合起来,笑意盈盈地对申老爷子说:“我让阿生领你们先去流水苑住着,等家里长辈都过来了,把事情弄好了再去通知你们。” 申老爷子看出裴立的送客之意,站起身来:“老裴,对不住啊……” “没有没有,没有什么对不住的。阿璇以后能够快乐起来,我也很高兴。” 看着申家爷孙俩离开之后,裴立脸上的笑意缓缓收住,苍老的手抚在家谱的封面上,睨着眼前已经瘦得冒出颧骨的嫡长孙,咬了咬牙:“回来?你以后要在外面找什么女人我都不管,但是出了裴家这个门的,永远都别想再名正言顺地进来,除非——” 他伸手指着楼上,眸光犀利:“楼上书房的抽屉里有一把枪,是我几十年来一直带在身边防身的,这些年倒是不常带着了。你可以把它拿出来,对着我的太阳穴崩一枪。等你顺利坐上家主之位,即便是我再不准你弄进门的女人,你也可以弄进来!” 裴锦程眼神一闪,被裴立的话堵得一个踉跄。裴立苍掌一把拍在家谱上,腾地站起来,怒其不争地指着裴锦程:“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拿得起放不下的鬼样子,你有什么资格做家主?你有什么资格做我裴家的家主?” “我为什么没有资格?”裴锦程被激得额上青筋突冒,脖子上都梗出了分明的筋络,“我凭什么没有资格?仅仅因为阿璇的事?我告诉您,阿璇我会找到,我管她有没有从家谱上除名!” 裴立看着嫡孙愤然离去,闭目后,凝沉的气息吐出来。他走到桌几边,站在那里,腰背都比方才弯了些。他颤巍巍地伸手再次把家谱翻开,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翻到“申璇”两个字,他的手指摸着那个名字。那是毛笔字,字迹虽不比大家之风,但也刚劲有力。 苍眸里隐隐有水光闪动。 这个名字,是四年前他亲自写上去的。当时裴家亲戚中那么多人反对,他便拿家主的身份出来相压,硬是把这个答应了要帮他照顾一辈子裴家的女孩名字写了上去!如今,他又拿出家主身份,召开族会,要亲自把她的名字从家谱中去除! 裴锦程走出沁园,觉得此时的自己恨不得能剖成数个人,其中一个去巴黎,一个在裴宅应付那帮老家伙。 申璇若真被从裴家家谱上除了名,以后想再入家谱,就不太可能了! 可是正如爷爷所说,他如今连参与修订家谱的资格都没有! 裴锦程阻止不了。因为要把申璇的名字从家谱上去除,得到了当初所有反对申璇加入裴家家谱的人的支持! 裴锦程知道,他除了一本结婚证,什么也没有了,而且还是一本申家一起诉就得离婚的结婚证。 裴立把新的家谱给申老爷子和申凯过目后收了起来,然后跟生叔一起亲自送他们去了机场。 临走前申凯拿出申家的支票。上次申家矿难,都是裴锦程一个人在张罗,包括之后的抚恤金。为了不让有人查到申家头上,账目都是从裴家基金这边走的。结果事情结束后,裴锦程却并未收申家的钱。 来裴家之前申凯便把支票准备好了,若申璇真是离了婚,申家不该欠裴家这么大一份人情。 裴立把支票放回到申凯手中,笑意和缓:“阿凯,这个钱是不用还给裴家的,我说过申家不欠裴家的,就是不欠的。” “裴爷爷,这不行!” 裴立摇了摇头,释然地拍了拍申凯的肩:“阿凯,你听我说,你们都不该有负担,不管是阿璇,还是申家的人,你们每个人都该把负担放下来。当初锦程帮申家解决困难,那是因为阿璇是我裴家的人,她的事就是裴家的事,我们只是帮自己的家人解决麻烦。一家人不能说两家话,不用谢,更不用还。这个钱是那时候拿出去的,跟现在无关,裴家不会收回来,也不应该收回来。” 支票捏在申凯的手里,他感觉自己像是拿了一块沉如巨铁的东西,重得让他的手都快断掉了。申家是真不欠裴家了吗?果真? “阿凯,时间不早了,我送你们。以后当裴家和申家不再往来的时候,你们就慢慢地可以放下这段记忆。不要想太多,年轻人,应该学会轻装上阵,方能有大作为!”裴立再次拍了拍申凯的肩,眼里的光芒,是——放下! 申家人离开了G城,不过数天,海城申家便出现了大的变故,申家的产业连连受挫,溃败不堪。申家在数日间,濒临破产。 而在G城的裴锦程,对裴立将申璇除名的事还耿耿于怀,数日不曾回裴家。 裴锦程自从重新开始嫁接裴家的新势力,就不怎么和发小一起玩了,一来是没空,二来他不想把他们牵连进来。他还未真正成功,多些人加入,只会加重运作的负担。 而他必须要把风险和成本降到最低。 裴锦程准备出公司前,被急急赶来的裴立拦回了办公室。 裴立手拿佛珠,一步步把裴锦程逼回办公室,显得十分严肃:“去哪儿!” “有点事。” “想去海城?” “爷爷,您都知道?您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裴锦程质问。 裴立苍目一瞬不瞬地看着裴锦程:“我并不知道,我是听说你安排了去海城的航线,所以才查了那边的事!”裴立手中的佛珠拨动得并不快,但他说话的口气却又强又硬,“不准去!” “爷爷!现在申家弄成这样,如果我不去看看,阿璇回来看到怎么办?” “她看到,就应该学会接受!” “申家这次倒了,可能就再也起不来了!” “起不来,也是申家人自己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裴锦程抓揉了一下头发:“爷爷!阿璇是我的太太!” 裴立苍眸里瞳仁中心闪着的光坚决狠辣,嫡长孙比他高,他需要抬头仰视,但在气势上却半分不落:“她离开你的那天,就已经放弃了做你太太的权利,放弃了做裴家媳妇的权利,放弃了做裴家未来主母的权利,更是放弃了做一个裴家人的权利!她不要的东西,你为什么还要强行塞给她?你现在去帮申家,是又要让她觉得欠你的吗?” 裴锦程摇头:“我不要她还我!” 裴立轻嗤道:“你不要她还?裴家凭什么要帮申家?我说过,裴家和申家已经互不相欠、再不往来,你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吗?上次申家矿难时,裴家出钱出力,我裴立敢对天发誓,裴家从未想过要申家报答。因为阿璇是我的孙媳妇,她的名字写在了我裴家的家谱上,她是我裴家的一分子!如果申家那时候倒了,裴家就算要拿出巨额裴氏基金帮着申家东山再起,那也是分内之事。我裴立若想要申家半分报答,便不得好死!” “爷爷!”裴锦程看裴立发这样的重誓,心下不禁一颤。 裴立深深吸了一口气,也压制住自己过于激动的情绪:“可是阿璇现在已经不是裴家的人了,我裴家的家谱上也已经没有了申璇这个人!裴氏基金里的任何一分钱,都不能花到外人身上!” 他紧紧凝视着裴锦程,苍眉紧锁:“家族联姻,岂是儿戏?我为何至今不把白珊的名字录入家谱?” 一直压制的情绪突然又暴涨上来,裴立的情绪又开始不受控制地激动,脖子都粗红起来,但背脊却一直都高傲地挺直着:“阿璇放弃了我对她所有的期望、信任,她背弃了对我的承诺,背弃了身为一个裴家人该有的责任!她自始至终都觉得她姓申,虽然她曾经站在我的面前,发誓说她不再姓申,她姓裴!如今就算她卑躬屈膝地走到你面前来求你帮助申家渡过难关,你可以把她留在身边一时,却留不了她一世! “她若不把自己当成裴家的人,只要等申家元气恢复,她还会因为跟你感情不和而离家出走,还会丢下整个裴家离家出走!她的骨子里,就没有把她当成这个家里的人!她对我、对裴家,背信弃义!” “爷爷!”裴锦程发现裴立在厉声痛斥的时候,年迈的身躯一晃,顿时被吓得六神无主,及时扶住了裴立手肘,“爷爷,您别再说了,是阿璇不对。您别生气了,行吗?” 裴立一把挥开裴锦程的手,不用人搀扶,迈开沉稳的步子,径直走到裴锦程的总裁位上坐下来,将背靠在大椅背上。身体有了支撑,他的气息才缓和了些。 裴锦程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也坐下来,望向裴立的眸色,虔诚且溢出无奈的淡淡伤感:“爷爷,您让我帮阿璇一次吧!我不想让您生气,您知道的,不论您同意不同意,我都会这么做的。大哥的忙我兴许帮不上,但是能用钱解决的事,我还是可以出份力的,目前申家的债务,我想帮一把。爷爷,我不是想跟您对立……” “但到必要的时候,你要跟我对立?”裴立揪住重点,反问。 裴锦程被这话压得无法喘息,从小他根深蒂固的思想教育,就是裴家的人就要为裴家做事。裴家的人不能为敌,裴氏基金是为勤奋勇进的裴家人提供的最有力后盾。虽然争斗不断,但是基金依然在良性运作。 他是裴家的人,血液里、思想里都是。他不能与爷爷为敌,不忠不孝的人,不配做裴家人。 “爷爷,我不想……我和阿璇还没有离婚,她的事,作为她的丈夫,我怎么能不管?” “她已经不是你的太太,申家出事,是申家咎由自取!”裴立冷冷地判定。 “爷爷?”裴锦程根本没有想到爷爷会在这个时候用如此重的口吻来评判申家。 裴立不提申璇,情绪便出奇地平静,看向裴锦程的眼神也宁和了些。他握着佛珠的手落在腿上,轻轻地拨着,说话的口气轻了,但口吻却严肃认真:“我不带任何个人感情,只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申家的家规家教都不严,对孩子的管束放松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申家出了申凯那样一个人物,已经是个奇迹,即便这次不出事,等老申一过气,申家照样要倒!” 裴锦程沉默下来。申家,他没有去了解过,接触也少,因为他和申璇缺少了一个自由恋爱的过程,所以其中很多东西和程序都省略了。 爷爷说以后申家照样会倒? 他是不信的。申家并非一般意义上突然暴发起来的小豪门,在海城也算有头有脸,怎么可能说倒就倒? 裴立问:“你们小的时候,我是怎么告诉你们自己的责任的?” 裴锦程只是在脑海里轻轻一转,便把曾经耳熟能详的话复述了出来:“爷爷说,我们从小衣食无忧,比别的家庭的孩子享有更多的特权:在家有无数用人伺候、能上更好的学校、能开名贵豪车、出门有人巴结讨好、做事情顺风顺水。这些东西,都不是我们应得的,而是祖祖辈辈的先人通过智慧、勤奋、努力、勇进得来的。我们享用的社会资源比普通孩子多得多,都是因为上一辈人的功劳。这些东西我们享用了,以后都得还,需要用更勤奋勇进的品质,创造出更多的财富,留给下一代,教育下一代,一代代还下去,永远都不能停下来。” 裴立深呼吸后点头:“我对你们的要求,从来都是要以家族为重,因为每个人的存在都不是个体的单独存在。我们还有下一代、无数个下一代要繁衍下去。申家是老申打下来的,但他儿子的性格就同你几个叔叔一样,很软弱,并无大的才干。当他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就应该在孙子身上花大精力进行培养,可是他用他的隔代亲,一味地溺爱孩子。申凯是运气好,没有走歪,但阿璇的其他几个哥哥,你可有了解过?虽没有不成器,但也担不起大任。这次不就是吗?那一大家子,除了老申,竟没有一个人可以顶上来帮申凯一把。” 裴立顿了顿:“申家各房各自为政、自私自利,三房心胸狭隘,二房胆小怕事。虽然如此,如果老申严加管教,把申家统筹管理,几个儿子也能被他激励得更上进。可他偏偏放任,对儿子放任也就算了,对孙子也放任。” 裴锦程惊讶于爷爷怎么会知道得那么多。 看着裴锦程讶异的眸光,裴立继续道:“阿璇四年前跑到G城砸伤了人,四年后不顾家族联姻的重要性,再次扔下一切远走高飞,她可曾考虑过一个豪门子女身上该有的责任和义务?” “吃得比平常百姓好,穿得比平常百姓好,出门都是上百万的车,想更名换姓,只要她想,短短时间家里人就会帮她办好——这些东西,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吗?若是普通家庭的孩子,能随便做到吗?她过去二十多年生活中所得到的所有便利和特权,都是她的祖辈辛辛苦苦奠定下的基础,要不然四年前闯祸,她就会因为没有背景而死于异乡!” 裴锦程拳头不禁捏紧,爷爷的话句句戳入他的皮肉,若是阿璇听到,又当作何感想? 裴立摇了摇头,眸中有着失望:“拥有更好的物质生活和社会资源,却又想过普通人毫无压力的日子,她也不想想,她凭什么可以扔下一切去法国?是因为申家给了她钱!而长这么大,她为申家做过些什么?四年前若不是她任性,海城还有韩家可以帮忙,如今呢?韩家因为她在海城颜面扫地,现在恨不得在申家身上补一脚狠狠地踩下去。她可曾想过,就是因为她遇事在关键时刻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才将家里每一位从小给她提供优越生活和关爱的长辈置于水深火热中? “我之所以说申家咎由自取,并不是诋毁他们。豪门家族的联姻本就没有多少幸福可言,而他们却一直都没有正面引导过阿璇的心态,这从申凯第一次到裴家时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在得知你醒来后,申家更是想让阿璇离婚。” 裴锦程怔然,却无法反驳。 裴立道:“如果阿璇和锦悦换了位,锦悦把人家的少爷打成了植物人,并以身抵罪嫁入他门,而对方也很侥幸醒来了,我会告诉锦悦,你总算不用再苦一辈子了,这就是上天给你的恩赐。多认识到对方家族的优点,多和丈夫建立感情,携手好好地把家族之间的纽带紧密联系起来。只有夫妻齐了心,外人才没有机会入侵。你当时醒过来后,我也一直在告诉你阿璇的优点,我可曾当着你的面抱怨失去你的那三年我过得有多痛苦?我可曾让你去记恨她?申家好歹还知道阿璇活着,而我自己的孙子则可能直到我死都醒不来了,但我向谁诉过苦?申家可曾跟阿璇说过裴家的恩德?虽然阿璇也说过感激,但申家人可曾从旁提点过裴家做得好的地方?他们只是一味地觉得阿璇委屈,但他们可曾想过,阿璇当年做了那样的事却能活成今天这样子,算什么委屈?豪门中有几个人没有委屈过?若是锦悦出了那样的事,三年过后再见,看到锦悦没有缺胳膊断腿,我一定会感到非常幸运!” “爷爷!”裴锦程走到裴立身前蹲下来,摸着爷爷的手。爷爷手背上的皮肤已经很松弛了,下面覆着的筋络像一条条小蚯蚓。“我可曾当着你的面抱怨失去你的那三年我过得有多痛苦?我向谁诉过苦?”爷爷那些话让他的心都揪了起来,他握着爷爷的手,贴在脸上,“爷爷,对不起。” 裴立摸着裴锦程的头,低头睨着他的头顶,叹声道:“没有对不起,你和阿璇曾是夫妻,你们想做什么,我都不管。但如今,你不能再插手申家的事,我不会同意。除非你杀了我,立即坐上家主之位,或者马上跟我断绝关系!任何一条做到了,我都不会再阻止你。我裴立说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爷爷!”裴锦程伏在裴立的膝盖上,如今自己的太太在爷爷的眼中已经一文不值,而他却又万分舍不得,爷爷和太太都在他的胸腔两边插着刀子,一边是心,一边是肺,往哪边移动,都是扎心戳肺得痛不欲生。 “锦程,别难过。”裴立摸着孙子的后颈,抚着,“爷爷不想逼你。这件事,让阿璇自己去解决吧。” 裴锦程并不想放弃,他无法想象申璇在知道申家破产溃败时会变成什么样。他像儿时一样伏在爷爷的膝上,央求:“爷爷,您让我帮她一次吧。就这一次,只此一次,好不好?” 裴立沉默许久,苍老的手摸到了孙子的脸颊,他的内心因为挣扎而痛楚,最后只能喟然长叹:“豪门婚姻,责任大过于情爱。你若执意如此,以后必然遭劫!” 裴锦程抬起头来,望着裴立已经发红的眼睛,哽咽道:“爷爷,我知道,您就让我遭一次劫吧,爷爷!” 裴立伸手捧着孙子的脸,拇指轻轻揩掉他眼角的水渍,久久才道:“……她在……马赛。” 裴锦程闻言,耳朵里嗡嗡响了一阵,待明白时,蓦地一惊。 “您、您怎么知道?”裴锦程犹自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查了那么久,一点头绪也没有,可是爷爷居然说她在马赛? 爷爷是早就知道,却不肯告诉他。 裴立睨见裴锦程眼里复杂的眸色:“你不用怨恨我,申凯也不知道她在马赛什么地方,因为她至今都没跟家里联系过,说是要等一切安定下来后,才会和家里联系。” 裴锦程腾地站起来。裴立吐了口气,背又往后一靠,道:“你可以去找她,但是不准动用裴家的钱帮申家,这是底线!” 裴锦程此时退到了斜对着椅子的桌边,他靠在那里,满目疑虑:“爷爷难道不想我把她带回来?难道您对她没有一点感情了吗?我不相信您会这么绝情!” 裴立眸底如寒渊一般深沉,道:“感情是感情,事情是事情。”他继续道:“你去马赛可以,但申家的事,让她自己解决。也好让她反思一下,她已经二十六了,在这二十六年中,她做过多少让家族左右为难的事,而她又能为自己的家族做什么?她是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但申家的人不会不在乎。她觉得自己苦,怪不得申家,怪不得裴家,只能怪自己投错了胎,谁叫她生在豪门?”裴立苍眸微微一眯,偏头望着孙子,眸噙笑意:“还有你,你也是一样,怪只怪你投错了胎,生在了豪门,你要后悔都没用了。” 裴锦程摇头,对于这个问题,他似乎并不纠结:“爷爷,我没有后悔生在豪门。我从小就知道,过得比别人优越,就应该付出更多的东西;想要自己的子孙过得更优越,也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东西。这次我想去马赛,申家的事,我绝不动用裴家的钱,行吗?” 裴立苍眉一扬:“好!” 裴锦程只知道,申家已经出事这么多天了,申璇还没有回海城,要么就是申家把消息锁得太好,要么就是申璇真的没和申家联系过,申凯在电话里并没有对裴立撒谎。可不知道具体地址,他又该如何去查? 马赛太大,又与非洲交界,政治环境复杂。望着到处都是各种肤色的人,裴锦程的脚步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放。 站在街心,看着人潮,裴锦程终于知道了自己有多幼稚。 她为什么会喜欢马赛?旧港风景怡人,澄蓝的天空中无论是浮过云层还是掠过海鸟,都会让游客举起相机,将美好的景色收进相机里。 裴锦程沿着一条条的街道慢慢地走,只要有店,不管大小,他都会进去看一看。 他走得很累,却不愿意坐车。他知道,要么找到,要么放弃。也许在这个难上加难的过程中,他就会感到越来越失望,直到没有一点希望,然后放弃。 一个酒吧,外面放着板子,法文、英文、日文、韩文、中文都写着“装修中,暂停营业”。 申璇头上绑着头巾,拿着刷子,漆着酒吧的墙面,因为整个酒吧的装修基调不是她喜欢的。 她想做个自己喜欢的风格,酒吧正中间要做个小舞场,当乐队演奏出令人激动的舞曲时,便可以请客人上台演绎一段恣意的tango,淋漓尽致才好! 脸上沾着一点点油漆,她却浑然不觉。 她哼着歌:“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我要把那新房子,刷得更漂亮!”唱着唱着又开始换调:“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小阳子的被窝里。” 背后被人戳了一下,申璇哎哟一声:“韩启阳!” “我就睡一天懒觉,你至于唱一天吗!”韩启阳笑得妖孽,他将脚手架立搭在墙边,准备爬上去刷更高的地方。他头上戴着报纸糊的帽子,相比申璇美丽的头巾,他这身行头可真显寒酸,但好在他人长得漂亮,加上心情看起来极好,就算穿身洞洞服,那也是时尚。 她真的什么也没有带走,却带走了韩启阳。 在这里,她睡懒觉了? 裴锦程手里拎着啤酒罐,易拉罐被捏得咔咔响。罐子送到嘴边,又喝了一大卡,他坐在椅子上,把刚刚放下的望远镜又放在眼前,看了一眼。之后,他又放下来。 捏着望远镜的手不禁晃着,望远镜在椅脚上时不时地敲撞几下,主人似乎并不怜惜它。 他只要看一眼对面,便会深吸一口气,然后再喝一口酒。 昨天下午查到他们租房的地方后,他有多少次想冲过去,可是自卑告诉他:“她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从未这样开心过,她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从未幸福过,她的称心伴侣,不是你。” 他那么疯狂想要找到的人,如今就在那一边。 可他却听见那里面异国的男人赞叹着说:“你的太太很漂亮,你做的菜也非常好吃。上次你们一起去旅游的时候,我女儿好想吃你烧的菜,逼着我学,可是我不会。中国菜,太难学了,哈哈!我们就盼着你们快点回来。” 他的拳头没有砸上门,那个门里所有的一切都将他摒除在外。她成了别人的太太,不再是他裴锦程的太太了。 她是真的享受吧?这里除了她和韩启阳,谁都不认识他们,她无须再做戏给任何人看。 他一夜没睡,时不时看一眼对面窗里的灯光,即使灯光熄灭了,他还是会去看。 他跑下楼三十九次,又回来。 后来他觉得累了,累得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想动。望远镜看过去一眼,他就在心里说一次,放下吧。 爷爷说,要学会放下。 韩启阳拉开门看到裴锦程的第一眼,很震惊。 这个男人是裴锦程吗?不但眼窝深成这样,眼里全是血丝,胡子也没剃。一身邋遢的样子,满身酒气,和他在G城认识的裴锦程完全不是一个人,像个鬼一样! 但震惊之后,他马上心里一慌,下意识地想把门合上。 裴锦程一只脚伸进屋里,手上的力道像爆发了似的往里一堆,韩启阳被带过来的门边击到了脑门,头一晕,再被进了屋的裴锦程大力一搡,一下子就撞到了墙上。 “启阳,怎么了?”申璇一手拿着牛奶杯,一手拿着面包片伸进嘴里,牙齿还未咬合,嘴却像被魔法固定了似的张着,眼睛都睁圆了。 她看着门口怒气冲冲的男人,男人正瞪着一双烧着烈火的凤眸,绞杀着她和韩启阳。 他一言不发地挽着袖子,然后迈开步,一个折弯,转身过去就把刚刚撞到墙上又站直的韩启阳揍了一拳。 “啊!”申璇尖叫一声,丢了手中的杯子,顾不上杯子会不会打碎或者溅脏地板,冲过去就去拉裴锦程,“你松开他!” 裴锦程哪会管申璇的劝阻?他恨只恨这女人居然抛下他,跟她的前未婚夫私奔了! 国内还是一盘乱棋——韩家现在正背地里使阴招,要置申家于死地,申老爷子被卷款欲逃的三房气得一病不起,他们却还可以什么也不管,在这边生活得有滋有味!这对狗男女! “申璇,你个没良心的!”他发现自己像个怨夫!对,他记得她以前就这么说过他。“你答应过我的事,就这样反悔?你说过,你不会跟我离婚!你现在丢下一切,什么都不管就这样走了,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她还是不答。她似乎总是这样,眼睛里清冷得除了满不在乎,什么也找不到,偶尔感动的泪水,就像鲛人的落泪一般珍贵,屈指可数。 他也受了伤,可她却一眼也不看他,一眼也不看,连声音的回应都没有。 她不是听不见,她只是厌恶他。 裴锦程想要积蓄力量过去,可是他被他们的邻居困住,她如此地漠不关心,他连咆哮的力量都没有了。 警察的效率很高,不一阵就来了三个。邻居终于松开裴锦程,警察开始对他们进行初步的简单询问。 裴锦程法语不错:“她,”伸手指着申璇,“是我的太太,我从中国过来找她。” 警察腆着大肚,下巴抬高:“为什么要发生冲突?” “那个男人在我太太的屋子里,居然还想把我关在外面!” 邻居们纷纷表示惊讶地连连摆手否认:“不不不,Chriyl的伴侣是Yang。这个男人,”邻居指着裴锦程,“他今天才出现,我们都不认识!他对Yang和Chriyl造成了严重的伤害,很严重的伤害!” 警察不耐地皱了一下眉,走过去拍了拍申璇的肩,问:“谁是你的伴侣?” 申璇抬起头,她还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颜色殷红的棉球。她看到了那头的那个身影,身影有点模糊了,模糊得让她认不出来了。 他问她有没有良心,良心吗?没有心的日子过起来可舒服多了,那种煎熬,她再也不想要了。没有痛的人,才有资格说勇者无畏。她畏、害怕,没有人知道是水深火热,还是义无反顾。 就当她自私吧!她拉起韩启阳的手,指了指,用简单的法语对警察说:“他是。”韩启阳望着申璇,就算他知道不是真话,也依然为了她说的这个“他是”而感到欣慰。被她握着的手撑开,然后反握住她的,紧了紧。看在外人眼里,就是默契,是恩爱。 申璇眸光清冷,指了指裴锦程,又是简单的单词:“不认识。” 裴锦程没有叫,也没有喊,他只是舔了舔唇,然后再舔一次,舔了三次后,他笑了。笑着笑着,他眨了眨泛红的眼睛,然后别开头,吸气,咬着唇点点头:“好得很。” 他喘着气,终于感觉到自己活不久了,心脏都像在衰竭一般。 她看着韩启阳时,是担惊受怕的样子;而看着他时,是冷漠厌恶的样子。 原来最大的打击不是她决然出走,而是当他翻过千山万水终于找到她时,她拉着另外一个男人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冷漠地看着他,说她的伴侣是另外一个男人,而她,根本不认识他。 不认识,便从未认识。 四年前,她从未到过G城,从未认识过他…… 他从裤兜里摸出钱包,打开,大头贴的照片还贴在内卡面上。隔着警察,他朝她晃了晃:“阿璇,你说你不认识我,那这是什么?” 申璇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继续专注地给韩启阳用棉球处理伤口,冷冷道:“看不清。就算看得清,天下长得相像的人很多,那不是我。” 裴锦程收回钱包,拉出脖子里遮在毛衫里的链子,链子上套着一枚戒指,一枚八克拉的大钻戒,捏在他的指间,声音到了悲怆的边缘:“那这个呢?这个戒指你也不认识吗?我给你戴上去的。可是戴上去的戒指,你怎么可以摘下来?” 申璇瞥向他手里戒指的目光的时间更短,声音也依旧很冷:“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你。” 申璇愤怒地看向警察,这次,她的法语说得很快:“我不认识他!” 裴锦程低下头,他甩了甩脑袋,用力地,然后将掌打开,再把戒指握住,使力往下一拽将铂金的细链拉断,颈上留下一条血痕。 这房子朝阳很好,厅外就是一个大阳台,很舒服,空旷极了。 他举起拳头,将手中的戒指用力往外掷去。铂金的链子和大钻戒随着众人的惊呼声抛向了窗外。裴锦程收回目光,然后眸色一冽,挺了背,狠辣地怒视着申璇。 “好!”裴锦程说完这个字,展了一下背脊,双手捂在脸上往后一抹。不管再怎么邋遢,他的气势都升了几分。他谦逊地跟警察道歉,说自己喝多了,走错了房间,的确是走错了。现在他被风一吹,感觉醒了,希望对方能接受他的道歉。 韩启阳看了一眼一直埋头替他清理伤口的申璇,坐起来,对警察说自己没事,既然是一个误会,他不追究了。 裴锦程依旧因为闹事被带回了警察局。直到覃远航赶到,找了旧港船舶公司的总裁出面保释,裴锦程才安然无恙地离开了警察局。 覃远航一直跟在不愿意坐车的裴锦程身后说个不停:“锦程你到底怎么了,一来就打架,这不是你的做派啊? “在G城你们裴家就够牛了,以前也没见你在外面惹过什么事,也不主动打谁,虽然别人不惹你是一方面,但你一向度量还可以的啊。 “喂,到底怎么了?听说是你喝醉了打错了人,你怎么会喝醉?我记得你不那么爱喝酒啊,怎么应酬也不会让自己醉到打错人这么离谱啊! “锦程,你说你在G城自己的地盘上都不惹事,你跑到一个裴氏没有业务的国度来惹什么事? “锦程,你脑子那么聪明的人,什么事都算得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犯这种傻?” 裴锦程越走越显得精神,他方向感很强,一路向酒店的方向走去,并没有走错。在覃远航说完这一句的时候,他笑了笑:“远航,你真聪明,我就是犯了傻。” 犯傻?裴锦程会犯傻?覃远航愣了一下,在巴黎?马赛?难道是因为申璇?可是不管他怎么问,裴锦程都不曾回答过他一个字,只是越发沉默起来。 裴锦程到酒店便进了卫生间,洗脸、刷牙、刮胡子,剃须刀在脸上咆哮着。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跟一直倚着卫生间门框的覃远航说:“远航,帮我个忙吧。” 覃远航没有迟疑一下,便脱口道:“嗯,你说。一定尽力。” 看着脸上的伤痕,裴锦程自嘲地一笑,脖子上空空的,那条勒痕让他紧皱了一下眉。他猛地一闭眼,脑海中又是她那句冷漠无情的“不认识”。他原本看似闲适地放在身侧的手突然撑在大理石的洗漱台上,手掌紧紧地卡住洗漱台的边沿。 他大呼几口气,好不容易在覃远航面前平静下来,才又道:“你们覃家跟这边旧港的好多老板都熟,让他们找这边的媒体,不管是纸媒还是网媒,将国内海城申家破产的事用一种评析的方式发布出来,不要太刻意地发布,直到申璇自己看到回国为止。” 覃远航看着裴锦程的样子,心头有些疑惑烦闷起来:“这样的事,你为什么不亲自告诉她?这样借别人的口让她知道,她也不会感激你的。” 裴锦程把剃须刀放下,正要拿起须后水往脸上涂,可他的手在拧开瓶盖的时候生生顿住,每次他都喜欢涂这个须后水,因为她总会攀上他的脖子来嗅他脸上的味道,说,好香。 须后水被他扔进垃圾桶,他打开水龙头,随便掬了一捧水泼在脸上,扯了条毛巾,蘸着脸上的水渍:“我不会再跟她碰面了,但是她若不回去,一定会自责一辈子。你只要这样做就行了,能办到吗?” 覃远航感觉到裴锦程的心情很糟,在他的眼里,裴锦程若真暴躁愤怒的时候,说明事情还有得说,可他偏偏是一副看似毫不在意、实则又让人感觉到他情绪波动颇大的样子,就说明他现在的境况不仅仅是糟糕,而是糟糕透顶了。 为了不让气氛继续压抑,覃远航便扬起了笑脸,拍了拍裴锦程的肩:“在马赛办这样的事,分分钟的事。以前咱们小时候有一年不也在这边过的暑假吗?那时候我才多大,还不是在马赛都玩转了?放心吧。” “行,这次的事,谢谢你。” 裴锦程很少对他们几个发小说谢谢,这“谢谢你”三个字,让覃远航怎么也自在不起来,但为了照顾裴锦程此时的说话方式,他还是别扭地说了句:“不用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