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季风的日子,托杨毅的福,我们还只是小学生,就已经知道要怎么想念。其实还有别的原因,就是桔子,每次吃起那些黄澄澄包在瓣膜里的酸甜果粒,我就能想起季风。 一直到现在。 幼年时期的某些记忆总是没有理由地非常深刻。 但这不能够算是暗恋的开始,这时候我对他是战友之情,没有男女之意。 你们还真不要笑说小学生有什么男女之情,在那个以日本漫画和港台言情小说为主的资本主义外来文化源源涌入校园的年代,我们这些触角灵敏的孩子已经有些开始懵懂了。 时蕾从五年级开始书桌膛里就会出现各样各式儿的贺年片书签什么的,上面酸头酸脑地写着“我喜欢你”,更大胆的还有“我爱你”。这时候我们的表达方式还是比较羞涩且单一的,基本借助于传统纸媒。我和杨毅对这些卡片很感兴趣,每天上学第一件事就是翻时蕾书桌膛,如果没翻到就会莫名失望一整天;翻到了有署名的就去看本人;没署名的就猜他是紧张得忘了写名还是就敢默默地送出根本不敢写名。有些男同学很阔气,他们送那种折叠的,带着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这个要一两块钱一张,挺贵的。杨毅喜欢这种凯子,对上号儿了就去勒索人家给她买冰水和甘草杏,通常不会空手回来。 追时蕾的人就渐渐少了。 这些言简意赅的表白也许是不成熟的、可笑的,但也足以浅浅地说明孩子们已经分得出人类间的喜欢和男女间的喜欢有什么不同。杨毅是个例外,她连人类间的喜欢都不懂,她只喜欢流川枫。 我不喜欢任何男生,电视里的漫画里的还有活在我身边的都可算上,这得归功于丛庆庆。你说人家孩子都七八岁时候讨狗嫌,他怎么上了中学还不懂人语呢?成天欺负我,把我课本撕了叠啪叽,把我喷香的橡皮膏儿当饺子馅儿剁,把妈新给我买的钢笔偷走送他们班小姑娘……一点儿也不知道心疼自个儿家钱,我真想让我爸拿汽枪崩了他个败家子儿。在家里我是一眼都不想看他,也不想跟他说话,别人都说有个哥哥多好多好,可我差点因为我哥患上男性厌恶症,往同性恋发展了。好在他及时被选进省体校速滑队,去了东城上学,住校,一个月能回来那么两三次,对我也知道宝贝了。 我上初中了,季风也回来了。 奇怪,我为什么要用“回”字呢?好像在等他一样,其实没有啊。而且他刚回来的那段日子还让我恨不得亲自去劝季家大爷大娘再出门倒腾服装,并且把他们的老儿子也带上。 我涉世太浅,以为消除了恶势力丛庆庆便可国泰民安,岂知杨毅和季风更加让人头大如斗。 我们这一波儿孩子的命都不太好,包括时蕾、小蛮、还有张伟杰等等,从小学一路踉跄上初中都摊着跟杨毅同班。小蛮子没念高中,早脱了苦海,我却和那个闯祸秧子有血亲相绊,这辈子势必要辗转于有她的混乱红尘。不过也她有她的贡献,比方说锤炼了我们无比柔韧的忍耐力。像时蕾,本来是眼泪窝超浅一碰就哭的小赖叽孩儿,刚到学前班的时候她跟杨毅同桌,被怂恿着帮衬了几次作弄同学的事,回头老师劈头盖脸骂杨毅,主犯皮实实得压根儿不在乎,她这帮凶在旁边吓得咧咧嚎上了,说啥要调座儿。她不知道我妹脑袋后边儿有反骨,你越躲她越追,反而没甩开。一直到五年级,时蕾个子猛长,被串到班级最后一排,而跟杨毅五年的同桌生涯已让她比普通成年人心态还好,一副懒骨头裹着颗铁石心,任杨毅怎么哭求都不再陪她胡闹。 杨毅小朋友疑似重度多动症患儿,季风则是有一些蔫巴淘的流氓潜质,自小不太爱言语,傻玩傻玩的,说白了就是缺心眼儿。记得学前班儿那年,有一天教育局的领导来听课,老师告诉小朋友下课不能走远,上课铃一响赶紧回来。他就蹲在班级门口挖沙子,课上到一半跟老师说想小便,老师不给假。不拘小节的季风同学,他坐在班级的倒数第一排,站起来解开裤子就地解决了……后边听课的领导也真是个劲儿,就跟那儿抽筋似的笑,连句“快让孩子去上厕所吧”这样的人话都没有。直到小流氓尿到前桌同学脚后跟上,人家不干了,老师和前排的我们才发现班级里出了大事儿。 事隔多年后我读初中高中念大学,还有老师会让课堂上请假去厕所的同学就地解决,每到这时我都像被点了笑穴一样,但是真的再没见有人像当年的季风那样勇敢了。所以说人越活年纪越大,胆子反倒越小。那节公开课被搅和了,刚迈出校门的小老师差点儿没气哭,拎着季风找家长。杨毅就会这种时候落井下石让季风挨板子,她们俩真是世仇。对掐够了,开始联手祸害别人,经常弄到城门失火,累及我们这些无辜池鱼。 连坐范围最广的那次是炸老师事件。 初一生物是植物学,任课老师脏兮兮的脸络腮胡子,一口黄牙好像用光的小肥皂镶在牙床上,上课从来都坐在讲桌后边椅子上,没有板书写,屁股也不挪一下,有时候还边讲课边抽烟,特没师德。季风他们俩弄来一堆摔炮,课前轻手轻脚塞到椅子腿儿底下,还让体重跟老师接近的张伟杰试验了几次。教室里叮咣乱响,把教导处主任都招来了,我同桌曲耀阳他们就说在修桌椅钉钉子。上课了,植物老师进门:“上课”,下边学生马上说:“老师好”,他说:“同学们好,请坐”,完毕,正好走上讲台,实实称称坐下去——“怦”地一声巨响,他吓得一蹦老高,口不择言骂道:“你们他妈玩你爹哪!” 然后问谁做的谁也不承认,主任气得让全班同学出去跑一千米。季风是体委,领着我们高呼“打倒列强、保卫和平”的口号沿六中的四百公尺跑道溜了两圈半,累哭了两个男同学四个女同学。很丢人地,有我一个。 我从小体质一般,一千米跑下来没当场背过气儿去已经很给我面子了。杨毅跑去跟人家高中部的师哥打篮球,向来爱打篮球的季风却满脸愧色地陪我坐在操场边上吃冰棍,问我:“我这次是不是作大发了?”我说:“你自己觉得呢?”他:“说好像是过份了,你看你眼睛哭得通红。”我眼红是因为看杨毅体力那么好,但我没纠正他,我说:“你以后别没皮没脸跟她胡来,一次两次能原谅你,多了谁不记恨你啊?”他很认真地点头。季风一直很听我的话,因为我学习好,每次都是第一名,有考试机器、参考书等美称……虽然我本人觉得一个都不美。 说实话,我们同学虽然被罚跑圈也少有怨言,活在老师家长两座大山压迫下的劳苦同学们很懂得国家内部的矛盾不允别国强加干涉,跟老师打小报告者就像战争年代的叛国通敌的汉奸走狗一样,被阶级人民所不耻。更何况这次的事情与季风有关。季风在班级里年纪是最小的,却是最得人心的,什么事儿他一张罗准成。学校有活动了,他能把老师的呆主意和杨毅的鬼点子有机结合,弄成皆大欢喜的可行方案,同学们都愿意以他为圆心。而且他以前作乱很少这么没分寸,还有就是他越长越好看。最后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两年没见,季风横生出几分迫人帅气,女生想偷看,男生不讨厌,就像太阳,发光发亮很正常,再刺眼也没人会去怪罪。这副好皮相使得很多事儿就算是他挑起来的,人们也都选择去相信是杨毅所为。我一直以为是我们这样的变相鼓励助长了季风的嚣张气焰,直到初二,打架魔于一转来的时候,我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感情季风这小子跟个黑社会混了两年。 他是越学越没好样的,让我看着糗到大,为什么会有一天我突然对着他的笑脸发呆了呢?只因为漂亮?分析不出具体时间节点和理由,只是听他叫我名字会心跳;不喜欢假期,只想每天上课,因为在学校能看到他;爱听杨毅讲回家的事,因为事情里总能提到他…… 学校组织去春游,大家都在树林里低头找宝——就是把奖品写到彩纸条上,扔进树林里,绿色纸条因为跟草木颜色相似找起来难度大,而且被写上了一等奖。杨毅一脸坏笑地把季风喊走,没过一会儿,独个儿回来了,我知道准没好事,趁她满地乱爬专心寻宝功夫偷偷溜出去。 果不其然,路痴季风被邻居小孩陷害迷失在巴掌大的后坡里,又不好意思喊救命,自己在山底下转悠转悠越走越远。季风好转向是天生的,他有着像女人一样莫名其妙的方向感,是那种搁到岔路口就能走丢的人。杨毅这个狠心的蝎子精,很小的时候跟季风打架就记仇,假装和好,带他去了陌生的地方,买了串糖葫芦,大冬天的把人扔在那儿了……我也说不清楚这俩冤家结的是什么仇,后来才想到,那个别扭的年纪,那种别扭的性子,恶狠狠地折磨对方也是一种表达亲近的方式。但大人们不懂,小姑父那次动了五味真火,一脚把杨毅踹到暖气片上,险些撞出脑浆来。 因为有过这么可怕的经历,所以说真的,出来找季风可没有多么不纯洁的想法。可是在影影绰绰的林荫间找到他时,他急于掩饰却仍被我发现的惊慌样,瞬间令我有种这世上就剩我跟他俩人也挺好的感觉。 季风见我愤慨,握着拳头说:“你也让小丫骗了,这边根本就没有绿宝。”原来他是这么被哄过来的。 春游回来,我为自己对季风的感情做了注解:暗恋。 见人羞,惊人问,怕人知,连日记里也不敢写他,担心丛庆庆偷看。之后我才发现周围人全知道我喜欢季风,又假装不知道,那我也就装作不知道他们都知道了,所以这还是一场暗恋。上坟烧报纸,唬弄鬼呗。 可我喜欢他是真的,喜欢他好多年,喜欢得常常哭,我是不是精神病?你不要点头噢,你点头我真削你! 我哭是因为我气,我气是因为不甘心。如果说季风他是那种,“不行,我对你没有感觉,但是我对谁都没有感觉,我就一学龄前儿童,成天就知道淘气啥都不寻思”的主儿也行。 问题他不是。 季风不像翅膀老大那样见花就采处处留香,但也绝非不解风情。 于小锹来到我们二年6班,给我带来他转学副产品,情敌一个——相传M六中最有才情的校花紫薇。 紫薇是于一家工厂里会计的女儿,现在一提紫薇想起来的都是林心如演的那个格格,我认识情敌紫薇那年,林心如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将来要接一部琼瑶的片子,并将以紫薇这个名字红透内地。我这个情敌紫薇,还是喊她绰号“叫叫儿”吧,虽然她的确是我情敌,可也不能把这个当成定语加在人家名字前,用来区别她和剧中人,有辱斯文。我刚上初中的时候就注意到叫叫儿了,女生对美女的发现速度往往比男生还快。从这一点也可以判断杨毅当时的心理性别趋于男性,她傻乎乎地通过于一才知道学校里有叫叫儿这号人物。 于一是季风转到东城四小上学时的同学,有着并肩战斗的友情。于一是个好战份子见血疯,见到以闯祸惹事为人生目标的杨小丫,他找到了女版的自己,两人火速相恋,交往模式十分可笑,杨毅亲口告诉我于一吻了她,她看起来就像一条找到了强大主人的恶狗。 由“a等于b,b等于c,所以a等于c”的原理可推:紫薇跟于一熟,于一跟季风熟,所以紫薇跟季风也熟了。或许等量代换并不适合用在人际关系上,但我还是眼看着季风和叫叫儿走近,季风眼神变了。 很好,置换了两对化合物出来。 可是,我怎么办? 我好像什么也办不了,紫薇如果只是硬件漂亮,我还可以考虑用软件打败她,可她什么都好,唱歌跳舞手风琴样样精通,会打架,会打台球,会打口哨,我最引以为傲的学习成绩也拿不出手,她只比我大两岁,我读初二,她却跳级准备高考。唉!都是女人嘛,干吗非得活活把谁比死呀…… 叫叫儿考上了北外,季风开始往死K英语。 初中到了关尾,季风、杨毅、于一组成六高赶死队,围着我这本活参考书做冲刺复习。 十六岁的花季,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树是绿的,空气是透明的,我的心情是平静的,他们仨是焦头烂额的。尤其是杨毅,吃饭挑食,学习偏科,你说她可咋办好。 某一天,季风问了我两个介词的固定用法,这个on和in我真的教过他很多遍了,可他还是又写反了。 学外语也讲天份的,语感,懂吗?中文的底子很重要,像季风这种底子,举例说吧,文言文填空:“一览众山小”的上一句,季风写:天上一只鸟……我要是语文老师我都给他扣分。他根本就不擅长文科,他在孩子气。 我实在忍不住,冒着暗恋被勒令终结的危险,劝他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做赌注。我的话让他欲言又止。我默默地做思想准备,仍不知他一旦问我是不是喜欢他,我要怎么回答。 心跳啊跳啊,他到底没有十年前那份当众撒尿的魄力了,什么都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