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瑟堡郊区的俯瞰图。它由“布鲁奈尔爵士号”越洋飞艇的护航机摄制,并经过了光学加密。拍摄时间是1905年10月14日。 一栋别墅,一片花园,一座阳台。 透过阳台的锻铁花纹护栏可以看到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女人。镀了镍的椅轮辐条在夕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那女人,也就是这座别墅的主人,将她那双患有关节炎的手掌放在旁边的提花织物上。 这双手,由肌腱、肌肉组织和骨关节组成。时光流逝,世事变迁,这个女人身上也留下了岁月的烙印。 她就是西比尔•杰拉德。 在她背后那个被废弃的花园内,枯藤缠绕在墙头的木架上,白色的墙面也已开裂。从病房敞开的窗户中掠过的暖风抚弄着她脖子上稀疏的白发,带来一股煤烟味,还夹杂着茉莉和罂粟的花香。 她注视着天空,注视着那个巨大而优雅的钢铁飞行器的轮廓。在她的有生之年,它已经学会了如何飞上云霄。在这庞大而华丽的机器前面,有一群小型无人机上下翻飞,并像风笛一样尖啸着冲向红色天际。 真像一群小椋鸟,西比尔心想。 飞艇里的灯光和金色的方形窗户都透露出属于人类的温暖气息。凭着身体器官的强大功能她能够毫不费力地想象出飞艇里的场景:那里的空气中隐约飘荡着曼妙的音乐——那是伦敦的音乐,乘客在音乐声中轻松地散步、喝酒、调情,或许还跳舞呢。 思绪越飘越远,难以扼制,大脑编织着美好的前景,并从情感和回忆中萃取生活的意义。 她回想起自己在伦敦时的生活。回想起很久以前的自己,曾独自沿着海滩漫步,曾在圣殿酒吧前熙熙攘攘的街道里穿行。继续穿行,记忆之城带着她像风一样在往事中穿行,直到撞上新门监狱的围墙。她想起父亲从绞刑架上往下落时,影子就映在那围墙上⋯⋯ 接着记忆转向了,像光束一般迅捷地改变了方向。它走上另一条岔道——在这条路上,时间永远是夜晚⋯⋯ 那是1855年1月15日。地点是格兰德大酒店的一间客房。酒店位于皮卡迪利广场① 。 房间里有两把椅子,一把斜抵着房门的玻璃把手,另一把上胡乱堆着几件衣物:一件稍显破旧的女式小斗篷,一条溅着泥点儿的厚绒线裙,一条男式方格裤,还有一件男式长礼服。 在旁边的枫木床上,透过被子能看到两个人的外形。冰冷的冬夜,大本钟正用宏大而粗犷的汽笛风琴声报——那是燃煤时代伦敦特有的气息。已经是夜里十点钟了。 西比尔在冰冷的亚麻被子下面伸长腿去够法兰绒布包着的瓷暖水瓶。她的脚趾碰到了他的小腿,他的思绪似乎一下子被打断了。这个总是陷入沉思的家伙,就是经常穿得像花花公子一样时尚、精致的型男米克•拉德利先生。 她最早遇见米克是在劳伦特舞蹈学院,学院在温德米尔街尾。现在,当他们渐渐熟识起来,西比尔才慢慢觉得米克更像是经常出入莱彻斯特广场的凯尔纳酒店的人,甚至是常去波特兰会所的那种人。他总是显得思虑重重的样子,有时候还自言自语。聪明人啊,聪明人!聪明人总让她担忧。而且,温特哈尔德① 夫人肯定不会同意她跟这类人来往。因为要伺候这些“政界要人”,需要的是头脑和技巧。在这方面,温特哈尔德夫人非常自信,但她对手下的女孩们毫无信心。 “别当站街女② 了,西比尔。”米克郑重地说。他一旦打定主意,就会用这种语气说话。 西比尔冲着他坏笑,并用温暖的毯子把半边脸遮起来。她知道他喜欢看自己这样笑——像坏女孩一样笑。她觉得,米克肯定是言不由衷。那就跟他开个玩笑吧,她暗自想。“可是,如果我不是一个沿街卖笑的坏女孩,又怎么能有机会在这儿陪你呢?” “我是说,别再随便找那些小混混啦。” “你也知道,我只跟绅士们来往。” 米克哼了一声,觉得很好笑:“这么说,连我都是绅士喽?” “岂止是啊!你还是很体面的绅士哩,”西比故意恭维他,“你是理想的男人。米克,你也知道,我讨厌那些激进党爵爷们,看到他们就恶心。” 西比尔颤抖了一下,但不是因为不开心,而是觉得自己这次运气不错:吃着牛排炖土豆,喝着热巧克力,还可以住进高级酒店,躺在干干净净的被褥里。这家酒店是新建的,有中央蒸汽供暖系统,尽管就她个人而言,她更喜欢壁炉,而不是吱嘎乱响的镀金散热片。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叫米克•拉德利的家伙长得还挺帅,穿衣服有品位,又有钱,关键是舍得花钱。而且到现在为止,也还没有提出过什么怪异或者变态的性要求。她知道这样的好日子不会太长,因为米克是从曼彻斯特来的旅行者,很快就会走掉。不过他身上有利可图,等到他打算离开的时候,或许还可以赚得更多。只要让这个男人感到心中有愧,他就有可能变得更慷慨。 米克斜倚在肥大的羽绒枕头上,把手垫在头发蜷曲的脑后。他那丝质睡衣的前胸绣着繁复的花纹——米克总是追求极致的生活品质。现在看起来,他似乎很想聊天。男人总是这样,跟你接触一段时间,就会产生向你倾诉的欲望——很少有例外——要说的通常都是关于他们老婆的事儿。 但是在型男米克这里,一切都跟政治有关。 “这么说,西比尔,你痛恨贵族阶层,对吗?” “难道不行吗?”西比尔反问,“我有我的理由。” “我觉得,你的确有充分的理由痛恨他们。”米克慢悠悠地说,他看西比尔的眼神带着一份冰冷的优越感,令她不寒而栗。 “你这话什么意思,米克?” “我知道你痛恨政府的原因。我知道你的公民编号。” 她感到震惊,接着是恐惧。她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嘴里泛起一股生铁的味道。 “你把证件藏在你包里,我记下了证件号,交给我认识的一个不太安分的法官。他帮我调用了官方的差分机,调出了你在弓街警局① 的档案,哒哒哒哒,跟玩儿一样,结果就出来了。”他嬉笑着说,“所以我知道你的底细,丫头。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她强作镇定地说:“那你说,我是谁呢,拉德利先生?” “宝贝儿,你不是西比尔•琼斯。你的真名是西比尔•杰拉德,你是卢德派② 的鼓吹手沃尔特•杰拉德的女儿。” 他真的发现了她极力隐藏的过去。 在某个地方运转着这样一台机器,它能将过去的历史全部揭露出来。 米克注视着她,当他看到她的反应时,就得意地笑了。这种表情西比尔曾经见过,跟在劳伦特舞蹈学校初遇他时一样。那时候,米克刚刚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她,眼神里充满了饥渴。 她声音颤抖地问:“你知道多长时间了?” “我们在一起的第二晚之后就知道了。你知道,我和将军同行,像他这样的大人物总有很多敌人。作为将军的秘书和事务主管,我对陌生人一向非常小心。”米克把他那残忍又灵巧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我必须查清楚,因为你可能是某个势力派来的间谍。这是公事公办。” 西比尔退缩着,最后终于说:“你就会用这些间谍手段对付一个弱女子。你真是个不可救药的浑蛋!” 但是她的谩骂对米克似乎没有影响,他仍然一脸冷峻,就像法官或者爵士那样。“我是在打探消息,小姐,我去查官方档案有我自己的用处。我可不像伦敦警察手下的密探一样,对沃尔特•杰拉德这样的革命者嗤之以鼻。不管那些激进党老爷们怎么说,你父亲都是一位英雄。” 他在枕头上换了个姿势,接着说:“沃尔特•杰拉德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听过他发表演说,讲的是劳工法,那是在曼彻斯特。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我记得当时我们一直在叫好,嗓子都喊哑了,我们是那个时代的地狱猫⋯⋯”米克柔和的嗓音变得有些尖厉,语调也更平和了。他用曼城的口音问道:“听说过‘地狱猫’吗,西比尔?这是个旧词儿了⋯⋯” “他们是街头黑帮,”西比尔说,“曼彻斯特的流氓。” 米克皱起了眉头,说:“我们是一个兄弟会!是通过纯真友谊联系在一起的青年组织!你父亲非常欣赏我们,可以说,他曾经是站在我们背后的政治家。” “拉德利先生,我希望你不要谈论我父亲。” 米克不耐烦地对她摇了摇头。“当我听说那些人审判他、吊死他的消息之后——”在西比尔听来,这些话像刺入胸膛的冰刀——“我和其他同伴,我们抄起火把和门闩就冲出去了,当时我们完全被激情左右⋯⋯那是内德•卢德的事业,宝贝儿。不过,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轻轻摆弄着睡衣前襟,“我并不愿意谈及这类事情,只是政府的机器记性很好。” 她全都明白了——米克的慷慨大方,他的甜言蜜语,他那些欲言又止的暗示,什么改变命运的秘密计划啦,做了暗记的扑克牌啦,藏起来的大牌啦都另有所指。他一直都在耍她,想让她臣服于他。对米克这种人来讲,沃尔特•杰拉德的女儿可是个很有分量的战利品。 她猛然跳下床,只穿着短裤和无袖衫走过冰冷的地板。 她默不做声地在自己那堆衣服中快速翻找着:破旧的小斗篷、外套、带着松垮裙撑的长裙、布满白色亮片的紧身胸衣。 “回床上来,”米克懒洋洋地说,“不要乱发脾气,外面冷。”他摇着头说,“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她拒绝回头看他,在窗前费力地穿上胸衣,结满冰凌的窗玻璃反射着街边煤气灯的光芒。她熟练地扣紧了胸衣背后的搭扣。 “就算你想得没错,”米克看着她,闷闷不乐地说,“你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街对面的歌剧院刚好散场,披着斗篷、戴着圆顶高帽的绅士们鱼贯而出。出租马车的马儿们披着毯子在碎石路面上踏步,冻得不断发抖。有些爵爷们的蒸汽车车座上还残留着郊区雪花的白渍。街头的流浪儿在人群中行乞。这些可怜的孩子!要知道,在这冰冷的夜晚,想在这群衣冠楚楚、拐杖头镶着钻石的人们中间找出个好人来该有多难哪!西比尔转身看着米克,她困惑,她愤怒,但她也非常害怕。“我的事,你告诉过哪些人?” “谁都没告诉过,”米克说,“包括我的朋友将军大人在内。我不用跟你吹牛,这世界上就没人敢说米克•拉德利口风不紧的。上床吧。” “我不。”西比尔挺直了身板说。她光着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西比尔•琼斯可以跟你上床——可是沃尔特•杰拉德的女儿,至少应该是个有点自尊心的人。” 米克眨巴着眼睛,似乎有点吃惊。他想了想,又挠了挠他的尖下巴,然后点点头说:“这么说来我就损失大了,杰拉德小姐。”他在床上坐起身,动作夸张地抬手指了指门口,“那就穿上你的裙子,套上你那钉着黄铜钉的站街女靴出去吧,杰拉德小姐,别忘了带上你的自尊心。不过你要是就这么走了,我会觉得很可惜,我需要一个聪明的姑娘。” “像你这样的流氓恶棍,当然会打我的主意。”西比尔虽然这样说,却真有几分犹豫。米克还有牌没出——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还有话要讲。 米克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果然坏笑着开了口:“你去过巴黎吗,西比尔?” “巴黎?”西比尔说话时冒出一团白色的寒气。 “没错,巴黎,”米克说,“那座充满活力和魅力的城市就是将军行程的下一站,伦敦讲演之后我们就去。”型男米克摆弄着衣袖上的蕾丝花边,“我早先就说过,我还不能告诉你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不过将军一直是个深谋远虑的人,而法国政府目前正好有麻烦,需要找专家来解决⋯⋯”他带着胜利者的表情瞟了一眼西比尔,“不过你对这些都没兴趣,不是吗?” 西比尔不断倒换着两脚站着。“米克,你的意思是带我去巴黎?”她慢悠悠地问,“你是认真的,不是拿我当猴耍?” “我说的绝对是真的,不信你去翻我的衣兜,里面有一张多佛尔渡轮的船票。” 西比尔走到门边那张椅子旁,把米克的外衣扯了过来。她已经冻得发抖了,于是顺手把外衣披上。黑色羊毛外套穿着很舒服,像是裹着很多温暖的钞票。 “在右侧胸前的衣兜里找找,也许在名片夹里。”米克提醒她。他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心情很不错——似乎西比尔对他的不信任是一件很好玩的事。西比尔把冰冷的手伸进两边的衣兜。兜很深,缝了两层线加固。她的左手抓到一块冰冷的硬金属块,拿出来一看,是一把短粗的手枪,样子让她感到害怕。枪柄是象牙做的,复杂的钢铁击发器和黄铜弹匣闪闪发光。枪跟她的手掌一样小,但很重。 “淘气!”米克皱着眉头说,“快放回去,乖,这才是好女孩。” 西比尔就像捏着一只活螃蟹一样,赶紧小心地把那东西放回原处。在另一侧的衣兜里,她找到了米克的名片夹。红色摩洛哥羊皮做的名片夹里面除了名片和印有米克头像的参观券外,还有一张伦敦列车时刻表。 另外还有一张印刷精美的米黄色硬羊皮纸卡片,这是由多佛尔开出的纽卡门号渡轮头等舱的船票。 西比尔犹豫了一下,说:“你要是真心想带我离开,这里就应该有两张船票。” 米克点点头,承认她说得很有道理:“当然还得有去往瑟堡的火车票。这还不简单,我到楼下大堂那里发个电报就能搞定。” 西比尔又打了个寒噤,她把那件外衣裹得更紧了。米克笑着对她说:“别老是一副苦瓜脸。你现在还是在用站街女的思维方式想问题,马上改改吧,让自己的品位提升点儿,要不然你对我们就没什么利用价值了。你现在可是我米克的女人,是上流社会的一员。” 她慢吞吞地、很不情愿地说:“作为西比尔•杰拉德,我从没有接近过任何男人。”这当然也是谎话——不要忘了还有埃格蒙特,那个把她逼上了堕落之路的男人。查尔斯•埃格蒙特完全清楚她的身份。不过埃格蒙特已经不重要了——他现在生活在另外的世界里:娶了个脑袋长得像夜壶、但家里有权有势的女人做老婆,生的一堆孩子也都成了有头有脸的公子爷,还谋了个国会议员的好位置。 跟埃格蒙特在一起的时候,西比尔并不是在沿街卖笑,至少不完全是,至少在程度上有些区别⋯⋯ 她看得出来,米克喜欢这个小小的谎言,这让他觉得有些飘飘然。 米克打开闪亮的雪茄盒,拿出一根,并用打火匣点燃了它。房间里很快溢满了樱桃型烟草的香甜味道。 “也就是说,现在跟我交往,会让你觉得不好意思,对吗?”他最后说,“也好,我喜欢这样。我感觉,跟纯粹的金钱关系相比,这样的你对我更有吸引力。” 他眯起眼睛,悠悠地说:“这年头出来混,头脑和知识最重要,不是吗,西比尔?比土地、金钱和世袭地位都要宝贵得多。信息时代,这是潮流。” 有那么一个瞬间,西比尔觉得自己痛恨米克,痛恨他那轻松自信的态度。那是一种纯粹的反感,强烈而且自然,不过她努力压制住了自己的情感。仇恨慢慢减弱了,失去了它最初的强烈,随后变成了羞耻感。她的确痛恨米克,但只是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她的过去。米克很清楚,西比尔•杰拉德已经堕落到何种地步,他知道西比尔受过教育,气质非凡,像贵族小姐一样高贵,但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在父亲名满天下、而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西比尔就见过很多米克这样的人。她知道这个男人曾是怎样的男孩:他们是衣着破旧、满腔怒火的童工,满街都是,一便士可以买两打。每次父亲在聚光灯下演讲结束之后,这些人就簇拥在父亲周围,对他唯命是从。他们会破坏铁路线,捣毁起重机,甚至袭警,都只要父亲一句话。她和父亲一直都在逃亡,经常在夜幕中辗转于各个城镇之间,住地下室、阁楼,或者废弃的建筑,永远都在躲避那些效忠激进党的警察的追捕,或者其他政治阴谋家们的暗杀。有时候,父亲激情洋溢的演说让他自己都如痴如醉,这时他会抱紧西比尔,信誓旦旦地对她说,以后她将拥有整个世界;说只要推翻那些蒸汽大王,她就会像贵族小姐那样生活在宁静的、田园般的英格兰;到时候,邪恶的拜伦爵士和他的工业激进党们将被彻底打垮⋯⋯ 但是,一根冰冷的绞索给父亲的演说画上了句号。激进党的统治就这样年复一年地持续了下去,获得了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就像玩牌一样左右着整个世界。而现在,米克•拉德利这样的人高高在上,而西比尔•杰拉德却堕落到社会的底层。 她默默地站在那里,裹着属于米克的外衣。带她去巴黎的承诺诱惑着她,当她允许自己相信米克的时候,她感到有一种快感,像闪电一样传遍全身。她强迫自己试着告别伦敦的生活。在伦敦,她过着一种堕落、肮脏、下贱的生活。她清楚这一切,但并未对它绝望。在这里,她还有一些值得留恋的东西,比如怀特查珀尔① 的出租屋,比如亲爱的老猫托比,还有温特哈尔德夫人,她的工作是安排风尘女子与政界绅士之间的幽会。温特哈尔德夫人是个老鸨,不过她心地善良,忠实可靠,像她这样的人很少见。西比尔还会失去两位老主顾:查德威克先生和金斯利先生,他们两个都是每月来两次的固定客户。固定客户就意味着固定收入,她就靠这个才没有流落街头。不过查德威克有个爱吃醋的老婆住在福尔海姆,而且,西比尔有一次昏了头,偷走了金斯利先生那枚漂亮的胸针。她知道他已经起了疑心。 更何况,这两个人的慷慨程度还不及米克的一半。 她拼命挤出几丝笑容,努力装出甜美可人的样子去迎合他:“你可真是个危险的男人,米克•拉德利。你知道我根本就离不开你。一开始我可能对你还有些误解,不过我还没有那么傻,见到好男人至少还知道珍惜。” 米克吐了一口烟。“你是个聪明人,”他很满意地说,“说假话不眨眼,还跟个小天使似的。不过现在你对我说的都是实话,所以也不用忙着做出一副谄媚的表情。无论如何,你都正好是我需要的那种女孩。过来,上床。” 她乖乖地回到了床上。 “上帝啊!”米克很夸张地说,“看看这双小脚丫,都要冻成冰块了。下床的时候为什么不穿上小拖鞋,嗯?”他肆无忌惮地拉扯着她的胸衣,边拉边说,“拖鞋,配上黑丝袜⋯⋯女孩儿穿着黑丝袜上床,那魅力才叫势不可当呢!” 阿伦商场的一名店员站在玻璃柜台对面,冷冷地打量着西比尔。他穿着考究的黑西装,靴子擦得锃亮,趾高气扬地站在那里,凭直觉他就知道西比尔肯定没干好事儿。米克在付款,西比尔把两手乖乖地放在裙子前面等着他,一副娴静庄重的样子,眼睛却在蓝色帽檐下四处乱瞅。在她的裙子下面、裙撑的中间夹着一条围巾,那是她趁拉德利试戴圆顶帽的时候她顺手偷来的。 西比尔已经是偷东西的高手,而且是自学成才的。这种事儿其实只需要胆大就行,这就是她成功的秘诀。如果你够胆大,只要目不斜视抓起一件东西,掀起裙子塞进去,再整理一下裙摆就行了。然后就要站得笔直,并做出一副在教堂唱赞歌时的表情,就像上流社会的淑女那样。 店员已经不再注意西比尔,他现在正密切关注一个挑选丝绸背带的胖子。西比尔迅速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裙子:没有什么突起的地方。 一个年轻的雀斑脸店员用沾了墨水的手把米克的账号输入桌面的信用机里,吱吱吱,嗒嗒嗒,只要按一下象牙手柄,万事大吉。他把打印出来的购物清单交给米克,随后用绳子和一张挺括的绿色包装纸包好了货物。 阿伦父子绝不会心疼一条开司米围巾,等到盘点的时候,他们的收款机倒有可能会发现这点儿损失,不过这对他们完全是九牛一毛:这些商场太大,也太有钱。阿伦商店里随处可见华丽的希腊式廊柱、装饰着爱尔兰水晶的烛台、无数的镜子,还有一个挨一个的华丽的隔间,隔间里到处是橡胶马靴、法国进口香皂、手杖、雨伞、餐具等等。紧锁的玻璃展柜里面摆满了银盘、象牙胸针,还有可爱的金质音乐盒⋯⋯所有这些才只是数十间连锁店中的一家而已。尽管如此,西比尔却知道,阿伦一家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严格来说,甚至连绅士都算不上。 可是在英格兰,只要有钱,肯动脑子,又有什么事儿是做不到的呢?总有一天,来自怀特查珀尔的胡子拉碴的犹太商人阿伦先生也会被册封为爵士,家门口停靠的蒸汽车上也会画上象征贵族地位的家徽。激进党掌握的国会根本不会在乎阿伦父子的异教徒背景,他们甚至还册封了查尔斯•达尔文为爵士,而这个家伙曾公开声称亚当和夏娃都是猴子。 看守升降梯的人穿着特制的侍从制服,他恭恭敬敬地起身,为西比尔打开叮当作响的铜质门。米克把包裹夹在腋下,跟在她身后上了自动梯,下了楼。 他们走出阿伦商店,走进怀特查珀尔街道的喧嚣中。当米克在看从口袋里掏出的地图时,西比尔就抬头看阿伦商店正门上方滚动播放的广告词。这是一种机械驱动的带状装置,就像慢速播放的影像一样,用来展示阿伦商店的广告。这些广告是由很多涂着油漆的小木片组成的,木片轮流出现在镀铅的玻璃板后面。现在正在播放的信息是:“快丢掉你的老式钢琴吧!凯斯特蒸汽自动钢琴是您的时尚之选。” 怀特查珀尔的西侧到处是高高耸起的起重架,粗大的钢铁骨架被漆成鲜红色,映衬着灰色的天空。老建筑外面都用脚手架围上了。看来,没被拆掉的建筑也要改造成时兴的样式。远处传来挖掘机的隆隆声,脚底也能感觉到微微的颤动,那是巨大的施工机器正在地下开掘新的地铁线路。 但是米克已经大踏步地向左走了。他的帽子侧向一边,穿着方格裤的两腿在大衣下面快速晃动着。西比尔费力地跟着他的步伐走。一个戴着锡铁号牌、衣衫破旧的男孩正在扫雪,米克丢给他一枚硬币,但并没有慢下脚步,而是沿着被称为屠夫巷的那条狭窄街道走了下去。 西比尔跟了上来,挽住米克的胳膊一起走。在街道两边,黑铁钩上挂着大块红色或白色的牲畜肉,有牛肉、羊肉,还有牛犊肉。体格健壮的屠夫系着油晃晃的围裙在叫卖。小巷里挤满了挎着柳条篮的伦敦女人:有的是女仆,有的是厨子,还有的是专心照顾家人的主妇。一位大红脸膛、三角眼,两手抓着浅蓝色肉块的屠夫挡住了西比尔的去路。“喂,漂亮妞,给你男人来两块腰子做馅饼吃,很补的!”西比尔低头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马路边停满了手推车,小贩们大声地叫卖着,这些人穿着假天鹅绒衣服,配着亮闪闪的黄铜纽扣或者珍珠纽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编号牌,尽管其中超过一半都是假的。米克说,他们的证件和货物、磅秤一样,全都是假货居多。人行道上画着整整齐齐的方格,上面铺着毯子,放着篮子,也都是卖东西的。米克一路讲解小贩们常用的伎俩,怎么让干瘪的水果看上去新鲜丰满,怎么把死活鳗鱼掺在一起出售。米克总是爱研究这些事情,那份热情让西比尔觉得好笑。在小贩们叫卖扫帚、肥皂和蜡烛的喧嚣声中,一个脸色阴沉的风琴师两手操作着他的组合乐器,乐器发出的钟声、鼓声和琴弦声使马路更加嘈杂了。 米克在一个木板搭起的摊位边停下。摊主是一个穿着斜纹外套的斜眼妇女,薄薄的嘴唇叼着一根短小的陶土烟嘴儿。她的摊位上摆着好多小玻璃瓶,里面装的东西肮脏而且诡异,西比尔觉得可能是些药品,因为每个小瓶子上都贴着一个蓝色小纸条,上面画着一个怪异凶悍的北美印第安人。“你卖的这是什么呀,老妈妈?”米克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敲了敲红蜡封着的木塞。 “石头油,先生,”她把烟嘴拿开,回答说,“很多人管这个叫做巴巴多斯焦油。”她说起话来慢声慢气。怪腔怪调的方言很刺耳,但西比尔却觉得她很可怜。不管这个女人来自哪个古怪的国家,她曾经的家园都已经远在千里之外了。 “真的吗?”米克问,“我怎么觉得这像是得克萨斯共和国出产的东西?” “这是一种保健香脂,”那个婆娘继续说,“来自自然界的神秘源泉,人喝了可以强身健体,长命百岁。这东西本来是美洲宾夕法尼亚地方塞内卡部落的人在一处大油湾里提取的。一小瓶只卖三便士,包治百病。”这女人的表情很奇怪,她不断打量着米克,满是眼角纹的灰眼睛眯成两条缝,就好像在努力回想是否见过他似的。西比尔看着,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回头见,老妈妈,祝您日安。”米克说。他的笑容让西比尔想起她见过的一位邪恶的私家侦探。那是个长着沙色头发的小个子男人,在莱彻斯特广场和苏荷艺术中心① 一带工作,街头女孩们管他叫做“獾先生”。 “那到底是什么?”他们离开摊位的时候,西比尔挽着米克的胳膊问,“刚才那人卖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的确是‘石头油’。”米克答道。西比尔发现,他回过头去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佝偻着身躯的老妇,“将军跟我提起过,得克萨斯有这东西,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西比尔很好奇:“这么说,它真的可以包治百病吗?” “别管它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他两眼放光,望着小巷的前方,“我看中了一个家伙,你知道该怎么做。” 西比尔点了点头,她挤过市场的人群,向米克说的那个人靠近。那是一个卖唱片的人,瘦瘦的,两颊深陷,头发又油又长,戴着一顶装饰着鲜艳圆点图案的高帽。他两臂弯曲,两手互握,就像做祷告一样,皱巴巴的衣服袖子上挂着好多沉甸甸的唱片儿。 “先生们,女士们,火车载你去天堂,”卖唱片的人吆喝着,语调娴熟,“轨道铺满神圣的真理,时代的基石坚不可摧。轨道连接爱的轨迹,像上帝的宝座一样直到永恒。优美旋律,两便士一张。来一张吧,小姐。” “你有没有‘圣哈辛托② 的乌鸦’这首歌?”西比尔问。 “我能买到,我可以去进货,”小贩说,“什么歌来着?” “关于得克萨斯州大战的歌曲,歌颂一位伟大将军的歌。” 那人扬起了眉毛,蓝眼睛里闪耀着兴奋的光芒。那兴奋劲儿让人觉得他也许是饿了,或者是富有宗教激情,或者是杜松子酒喝多了。“那就是关于克里米亚前线一位将军的歌曲喽,他是法国人吗,这位什么哈辛托将军?” “不对,不对,”西比尔说着,脸上带着悲悯的笑容,“这是关于豪斯顿将军的歌儿,得克萨斯的山姆•豪斯顿。我特想买到那支歌儿,它很特别。” “今天下午是我的进货时间,我肯定会给您准备好您想要的那首歌儿,小姐。” “那我至少要买五张,拿来送给我的朋友们。”西比尔说。 “买五送一,十便士我给您六张唱片。” “那就买六张吧,今天下午我来找您,就在这里。” “您能如愿以偿的,小姐。”小贩碰了碰帽檐。 西比尔混进了人群里。她完成了任务,做得不赖。她觉得自己早晚会习惯这种事儿。也许那歌儿还不错,如果小贩发现上当,而不得不尽力推销这首歌,也许还真的有人会喜欢。 米克突然出现在她身边,跟她并排走着。 “干得不错。”米克一边夸奖,一边把手伸到大衣兜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苹果派,还是热的,上面覆盖着诱人的糖霜。 “谢谢。”她又惊又喜地说。其实她一直盘算着找个地方藏起来,把裙子里偷来的那条围巾取出来,可是米克的视线总在她身上,片刻不离,即使在她看不到他的时候,他也在暗中窥探。这个家伙总是这样,她可不能疏忽了这一点。 他们若即若离地向前走着,走过整条萨默塞特街,然后穿过衬裙巷的大市场① 。夜色逐渐降临,市场上亮起各式各样的灯:闪亮的煤气灯、刺眼的碳化灯、肮脏的小油灯,还有摊位上食品中间摆放的牛油蜡烛。这里的喧嚣声震耳欲聋,但是米克很满意,因为西比尔又先后骗了三位卖唱片的人。 他们来到怀特查珀尔一家灯火通明的杜松子酒吧,这里的鱼尾形煤气灯把贴着金纸的墙面照得水亮。西比尔脱身躲进女厕所,她藏在无人注意的破旧隔间里把围巾取了出来。围巾真软啊,而且还是可爱的紫罗兰色。这颜色是聪明人发明的新产品,是从煤炭里提取出来的新型染料之一。她把围巾叠整齐,从胸衣上面塞进去,这样就不用担心丢掉了。然后她走了出来,看到米克正坐在一张桌子旁边,还给她点了一杯加蜂蜜的杜松子酒。她在旁边位置上坐下。 “干得不错,丫头,”他说着把酒杯推了过来。酒馆里到处是从克里米亚战场回来休假的士兵,带着街边的卖笑女。他们一个个喝得鼻头通红,语调也高了起来。这里没有女招待,只有一个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做酒保。大汉系着白围裙,吧台后面备着一根门闩那么长的大棒。 “米克,杜松子酒是给妓女喝的。” “哪有啊?所有人都喝杜松子酒。”他回答说,“你也不是妓女,西比尔。” “那我是站街女,还是穿破鞋的,”她直盯着米克,“你还有什么新鲜的称呼送我吗?” “你现在是型男米克的女人,”他说着把头发往后甩了甩,手套里的拇指抠在马甲袖孔里,“你现在是一名女冒险家。” “女冒险家?” “完全正确,”他直起身来,“我敬你。”他喝了一口酒,吐了下舌头,带着痛苦的表情把酒咽下去。“别在意,亲爱的——这家店的酒里肯定掺了松节油,骗你我就是犹太人。”他站了起来。 他们离开酒店,她一直挽着他的胳膊,想让他走得慢点儿。“这么说来,你就是‘男冒险家’喽,米克•拉德利先生。” “我本来就是,西比尔。”他轻声答道,“你将成为我的学徒,所以你要好好听话,跟我学习我们这一行的手艺,总有一天你也会加入我们的职业联盟,嗯,应该叫同业公会。” “就像我的父亲一样,对吗?米克,你是在排戏吧?在你看来,他在你的戏里是什么角色,我又是什么人呢?” “我不是在排戏,”米克平静地回答说,“你的父亲属于过去的时代,现在像他那样的人早就不重要了。” 西比尔嬉笑着问:“他们欢迎我这样的坏女孩加入你们的新潮工会,对吗,米克?” “我们是一个知识阶层的公会,”米克静静地说,“那些大老板,社会上的大人物,他们用种种手段夺走属于我们的东西,用他们邪恶的法律、工厂、法院和银行⋯⋯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扭曲这个世界,夺走你的房子、你的亲人、你的工作⋯⋯”米克愤怒地耸耸肩,他细瘦的肩膀顶了一下沉重的厚外套,“甚至让一位英雄的女儿失去贞洁,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他用力抓住她的手不放,“但是他们永远不能夺走你的知识。他们能吗,西比尔?这东西,他们永远都夺不走。” 西比尔听到海蒂的脚步声在房间外面的走廊里响起,接着是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海蒂进来之后把八音琴扔到了地上,发出嗡嗡的声音。 海蒂摘下沾着雪花的宽边羊毛帽,脱下海蓝色斗篷。她也是温特哈尔德夫人的女孩,大块头、大嗓门,浅黑色皮肤。她是德文郡女孩,酗酒,但是待人和气善良,而且永远都会善待老猫托比。 西比尔把磁制曲柄折叠起来,并把这件廉价乐器的盖子放在低处。“我在练习呢,温特哈尔德夫人下周四想让我为客人唱歌。” “别理那老东西。”海蒂说,“我还以为今晚你要去陪C先生或者K先生呢。”海蒂跺着脚,站在狭小的壁炉前面取暖。然后她注意到了灯下那些打着阿伦商店标记的鞋盒和帽盒。“天哪,”她笑着叫出了声,又因为妒忌而抿紧了嘴唇,“找到新男人了,对吗?你真是太幸运了,西比尔•琼斯。” “还行吧。”西比尔喝了一口温热的柠檬果酒,仰起头,润润嗓子。 海蒂挤眉弄眼地问:“这个男人,温特哈尔德太太不知道,对吧?” 西比尔摇摇头,禁不住笑了。海蒂不会打小报告的。“你听说过得克萨斯吗,海蒂?” “一个美洲国家① ,”海蒂随口答道,“是法国殖民地,对吗?” “你说的是墨西哥。想去看影像表演① 吗,海蒂?得克萨斯共和国前总统要发表演讲。我有入场券,不要钱,免费送给你。” “哪天的?” “周六。” “那天我得去跳舞,”海蒂说,“你问问曼蒂吧,她可能想去。”她对着手指哈气取暖。“我有朋友今天夜里来找我,你不会觉得不方便吧?” “不会的。”西比尔回答说。温特哈尔德夫人严格禁止女孩们把客人带回她的房子来,但是海蒂经常无视这个规矩,就好像挑衅房东敢不敢惹她似的。因为房租都是温特哈尔德亲自交给房东凯恩斯先生,西比尔几乎没有什么机会跟他打交道,跟房东太太就更不熟悉了。房东太太是个腿脚壮实,整天愁眉苦脸的女人,擅长戴世界上最丑陋的帽子。凯恩斯夫妇从来没有告过海蒂的状,西比尔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海蒂的房间就在房东隔壁,每次带男人来,都会有令人难堪的声音传出来——这些人通常是外交官,都是些说话语调很奇怪的男人。从他们晚上发出的声音来判断,也有不少变态的喜好。 “你要是愿意,可以继续唱歌。”海蒂跪在覆盖着一层灰烬的炉火前面说,“你的声音很好听,这么好的嗓子不唱歌真是可惜了。”她冻得发抖,一块块往火里添煤。一股令人绝望的寒气好像从钉死的窗户缝闯进了房间里。有那么一个瞬间,西比尔产生某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有人在注视着自己,从另一个时空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她想起了死去的父亲说过的话:要学会发出自己的声音,西比尔,一定要学会讲话,这是我们唯一能与敌人抗衡的武器。他就是这么说的。这是他被逮捕之前几天的事儿。当时的局势已经很清楚,工业激进党又一次赢得了胜利。大家都知道,也许只有沃尔特•杰拉德还不肯认输。西比尔那时候已经明白,她看得清清楚楚,清楚得心都碎了。她完全了解父亲失败到何种地步。他所坚持的理想已经破灭——不是暂时性地被压倒,而是彻底地被驱逐出了历史舞台,一次又一次地被碾压在历史的车轮下,像是一条无人理睬的杂种狗尸体,横陈在特快列车的轨道上。西比尔,一定要学会讲话,这是我们唯一的⋯⋯ “给我读点什么,好吗?”海蒂问,“我来泡茶。” “好啊。”在她和海蒂共处的有限时间里,阅读是她们共同的乐趣。西比尔拿起一份当天的《伦敦图片新闻报》,理好裙子,在叽嘎作响、泛着霉味儿的旧沙发上坐下来。她浏览起头版上的一篇文章来,是关于恐龙的。 看来,激进党人似乎对恐龙话题情有独钟。这里有一副木刻版画,上面画了七个人,领头的是达尔文爵士,所有人都盯着图林根某个煤矿采掘面里嵌着的不明物体。西比尔大声念诵了标题,然后给海蒂看下面的插图。那是一块骨头,矿面里发现的东西,是一副巨大的骨架,长度与普通人的身高相当。她吃了一惊,向后翻了翻,看到一位插画家凭想象绘制的这种动物的复原图。这是一种巨大的怪兽,后脊柱上长着两排锯齿状的三角形突起。看上去这家伙至少有一头大象那么大,尽管它的脑袋比猎犬大不了多少。 海蒂一边倒茶一边问:“爬行动物主宰整个世界,是吗?”她一边重述报纸上的话,一边穿针引线缝补衣物。“我才不信这些鬼话呢。” “为什么不信?” “那些骨头是古时候的巨人留下的,《圣经•创世纪》里面都写了,神父不都这么说嘛,不是吗?” 西比尔没吭声。她觉得这两种观点都不是什么好的解释。她开始看下一篇文章,是歌颂女王陛下部署在克里米亚的皇家炮兵的。她看到一幅木版画,画的是两名帅气的陆军中尉正在赞美远距离火炮的威力。那尊大炮本身威武雄壮,炮管短小精悍,看上去完全有能力消灭达尔文爵士的大群恐龙。但是西比尔的注意力却被另一幅插图吸引住了,那是军用弹道差分机的内视图,那无数彼此交错的齿轮有一种奇特的美感,就像是巴洛克风格的多彩壁画。 “你有需要缝补的东西吗?”海蒂问。 “没有,谢谢。” “那就读点儿广告吧,”海蒂说,“我最讨厌那些人为战争唱赞歌。” 报上的广告有:来自法国利蒙治的哈维兰瓷器;文•玛丽安尼牌法式壮阳药,药效由大仲马先生倾力证明,配有多位社会名流撰写的使用心得、照片和签名,详情可以向牛津街代理处查询;电解银硅化抛光剂,永不磨损,永不老化,独一无二;新时代自行车摇铃,拥有独一无二的美妙铃声;巴利博士的钾盐矿水,可以治疗布赖特氏病① 并改善某些人的结核病体质;古尔尼“大管家”型袖珍蒸汽发动机,可以安装在家用缝纫机上。 最后这件东西引起西比尔的注意,但并不是因为广告里说这种机器可以将缝纫机速度提高一倍,运行成本仅为每小时半便士,而是因为广告后有一幅插图,演示这种装饰优雅的小型锅炉,可以用蒸汽或者煤油驱动。查尔斯•埃格蒙特曾给他的老婆买过一台。这种机器配有一根橡胶管,可以通过窗户探到室外,以此来排出多余的蒸汽。但是西比尔幸灾乐祸地听说,就是这根管子把埃格蒙特夫人的房间变成了土耳其浴室。 读完报纸,西比尔就睡下了。后来,她被海蒂那张弹簧床有节奏的晃动声惊醒,那时已是半夜时分。 加里克剧院昏黑一片,积满尘土,冷气袭人。乐池、包厢和一排排破旧的座位都空着,空气潮湿,有一股石灰味儿,舞台下一片漆黑,米克•拉德利就在那片黑暗里。 米克的声音从她脚底下传来:“西比尔,你见过影像差分机的内部构造吗?” “我见过一次,”她答道,“在一家音乐厅的后台,在贝斯纳绿地那边。我认识那个管事的小伙子,他是个程式员① 。” “是你的旧情郎?”米克问,他的语调显得很尖刻。 “不是,”西比尔赶紧解释,“我只是在那里唱唱歌而已⋯⋯也挣不到什么钱。” 西比尔听到米克在划火柴,划了几下才点亮了一段蜡烛。“你下来。”他用命令的口气说,“别像只呆鹅一样站那儿一动不动,好像你的脚脖子多迷人似的。”西比尔两手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走下湿滑陡峭的楼梯。 米克伸手在一面高大的舞台镜后面摸了一下。那是一大块镀银的玻璃,装在破旧的木框里,下面装着轮子,还有一副油烘烘的扳手。米克从镜子后面拎出一个防水帆布包,轻轻放在地上,他蹲下来把它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沓打过孔的卡片,那些卡片用带子和红纸捆扎在一起,包里还有其他捆成一团的东西。西比尔注意到,除了这些卡片之外,隐约还有一个木盒。 米克很小心地摆弄着这些卡片,像对待《圣经》一样爱惜。 “东西放在这里跟放在房间里一样安全,”他说,“你只需要伪装一下,明白吗?⋯⋯在外包装上面写一些胡诌八扯的说明,比如说‘节欲教育课程,第一二三部分’。这样一来,那些小贼无论如何都不会把它们偷走,甚至连看都懒得看。”他拿起厚厚的一沓卡片,用拇指拨弄着,让它们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像赌徒把玩崭新的扑克牌一样。“为了这些东西我花了不少钱,”他说,“请了曼彻斯特最优秀的影像师,花了好几个星期才做好。当然,我是总设计师。这可是很有意思的东西,丫头,很有艺术价值,风格独特。你很快就可以看到了。” 他把帆布包合上,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把那沓卡片放进外衣兜里。然后弯腰从一道墙缝里拽出一段粗玻璃管,并用特制的镊子夹住玻璃管一端,它裂开了,发出气密装置特有的“啵”声。管中是一块新鲜的生石灰① 。米克哼着歌儿,把石灰倒出来,小心地灌进石灰灯的托盘里。那是个盘子形状的东西,很大,由熏黑的铸铁和闪亮的马口铁片制成。米克打开一根管子,闻了一下味道,点点头,又打开另外一根管子,用蜡烛点着。 刺眼的强光突然直射进西比尔的眼睛,吓得她大叫一声,米克咯咯地嘲笑着她。石灰灯里冒出的气体咝咝作响,炽热的蓝色火苗在她的眼前跳动。“现在好多了。”米克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把点燃的石灰灯放在舞台镜面前,然后开始调整镜面方向。 西比尔眨着眼睛四处张望,加里克剧院的舞台逼仄狭小,湿气很重,弥漫着一股鼠臭味。这里像是丧家犬和流浪汉的藏身之所,脚下随处可见破旧、发黄的海报,上面广告的是那些像《下流杰克》、《伦敦黑帮》之类俗不可耐的剧目。角落里还有一条女式内裤被塞在墙缝里。西比尔此前有过舞台表演的不幸经历,她可以想象的到内裤是怎么跑到这种地方的。 她的视线沿着蒸汽管道和粗铁丝移动,最终停留在那台亮闪闪的巴贝奇差分机上面。那是一种袖珍型号,播放影像用的,个头比西比尔要矮一点,跟加里克剧院其他东西不同的是,这台机器看上去洁净如新,还垫在四块桃心木块上。它周围的房顶和地面都特别粉刷过。蒸汽计算机是一种精密仪器,她早就听说这东西不好伺候,不懂得爱惜它们的人最好就不要买。在米克的石灰灯的照耀下,差分机上的几十根铜柱反射着光芒,那些铜柱上下两端都结结实实地固定在插孔里,用光滑的螺母拧得很紧,同样闪闪发光的还有无数操纵杆、连接臂和成千上万的齿轮,所有的部件都那么精密、清晰,带着一股淡淡的亚麻油味道。 这么近距离、长时间地看着眼前这台机器,西比尔慢慢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像是一种饥渴,或者是一种诡异的贪欲,就好像她看到的是⋯⋯一匹可爱的骏马。她想要得到它,也许不需要真正拥有,但至少要在一定程度上占有它⋯⋯ 米克突然从背后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吃了一惊,却听到米克说:“它很可爱,不是吗?” “是的,它⋯⋯的确可爱。” 米克还抓着她的胳膊,另一只戴着手套的手伸到她的宽边帽下面,抚弄她的脸颊。随后,他用指头抬起西比尔的下颏,审视着她的面容。“它让你的身体产生了某种感觉,不是吗?” 米克狂热的声音让她有些害怕,欲火已经在他的眼眸里燃起了。“是的,米克,”她赶紧乖巧地说,“我的确有感觉⋯⋯可是说不清楚。” 米克把她的帽子向后一推,帽子就挂在脖颈后面了。“但是你并不害怕。是吗,西比尔?有我型男米克在这里保护着你呢。你的确有一点点战栗。你会喜欢这种感觉。我们会把你培养成一名程式员。” “我能做到吗?女孩子也能做这种事吗?” 米克笑了。“难道你没听说过埃达•拜伦① 女士吗?她是英国首相之女,也是差分机世界的女王。”米克放开西比尔,他张开双臂,外衣也随之敞开,一副舞台表演的架势,庄严宣布:“埃达•拜伦,巴贝奇大师的挚友兼门徒!而查尔斯•巴贝奇勋爵正是差分机之父,我们这个时代的牛顿!” 西比尔不失时机地说:“人家埃达•拜伦可是个贵妇人!” “要是让你看到拜伦夫人日常交往的那些人,肯定把你吓一跳。”米克说着,从衣兜里取出一沓卡片,把外面的包装纸撕开。“哦,我说的不是跟她在镶金嵌玉的花园里喝下午茶的那些人。在数学领域内,埃达的确是你们所说的那种聪明绝顶的人⋯⋯”他顿了一下,又说,“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她无与伦比。我知道蒸汽科学会有一些年轻的程式员,他们才思敏捷,足以让拜伦女士相形见绌。但是埃达是个天才,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什么是天才?” “天才,什么是天才?”西比尔回应着,她痛恨米克语调中那份轻浮的自以为是。 “你知道解析几何学是怎么诞生的吗?有个名叫笛卡尔① 的家伙,看到他家房顶上落了一只苍蝇。在他之前,至少有几百万人看见过房顶上的苍蝇,但是只有勒内•笛卡尔因此创立了一门科学。时至今日,工程师每天都在运用他的科学发现,但是如果没有这个人,我们到现在还是会对解析几何一无所知。” “苍蝇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西比尔追问。 “埃达也曾创立一门学科,足以与笛卡尔媲美。不过现在还没有人找到这门学科的用途。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纯数学。‘纯’,你知道这个词儿的意思吗,西比尔?就是这种知识无法用于现实世界。”他笑着搓了搓手,“谁也没办法用它。” 米克那种兴奋劲儿让西比尔越来越烦躁,她反唇相讥道:“我还以为你痛恨那些贵族呢!” “我痛恨贵族阶层的特权,因为这不是他们应得的,不公平。”米克说道,“可是埃达女士的生命和汗水,都消耗在现实世界灰暗烦琐的事务中,她的声望并非来自她的贵族身份。”他把那沓卡片插入差分机旁边的银质插槽里,然后转身,抓住西比尔的手腕。“你父亲他早死了,丫头!我说这个并不是为了伤害你,但是卢德派已经是一团死灰。噢,没错,我们曾在街头游行,呼喊着口号,为劳工权益抗争等等⋯⋯听起来挺好,小丫头。不过在我们印制政治宣传册的时候,查尔斯•巴贝奇却在勾画蓝图,他的蓝图正在塑造这个世界。” 米克摇着头说:“拜伦勋爵的人,加上巴贝奇的追随者,就是现在的工业激进党。他们已经拥有了整个大不列颠!傻丫头,连我们都是他们的私产——整个地球都被他们踩在脚下,欧洲、美国,所有地方。上议院从上到下都是激进党人,要是那些资本家和知本家们不点头,维多利亚女王连根手指都不敢动。”米克指着西比尔说:“现在去对抗他们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些激进党人是在公平条件下取得了胜利,或者说至少公正到可以持续的地步,如果你足够聪明,你就会加入他们,成为其中一员。现在根本就不可能发动聪明人对抗这个社会体系,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一切都非常合理,根本没有需要被推翻的理由。” 米克拍了拍胸口,继续说:“这并不意味着你我只是孤家寡人。而只是要求我们脑筋动得更快,要瞪大眼睛,张开耳朵⋯⋯”米克摆出一副拳击手的姿势,手臂弯曲,双拳紧握,一只拳头在面前防护,然后把头发向后一甩,得意扬扬地冲西比尔笑着。 “对你们男人来讲当然没问题,”西比尔反对说,“你们可以为所欲为。从前你是我父亲的追随者⋯⋯当然,那时候像你这样的人有很多,有些人现在已经做了国会议员。可是,女人一旦堕落,一辈子就全毁了,你不明白吗?女人一旦失足,就一辈子难以翻身。” 米克直起身,皱起眉头看着西比尔。“其实我想让你注意的,恰恰就是这一点。你现在要成为上流社会的一员,可是还保留着站街女的思维方式。等你到了巴黎之后,根本就不会有人知道你的底细!这里的警察和大人物当然清楚你的公民编号,但是编号也不过是一组数字而已,你的档案只是一沓卡片。对于清楚门路的人来讲,想改变这些编号也非常容易。”他冷笑着,而她却非常吃惊。“我同意你的猜测,在伦敦这边,做这样的事情的确不易。不过在路易•波拿巴统治下的法国,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在时尚气息十足的巴黎,生活可以自由自在,变化多端,尤其是对一位巧舌如簧、花容月貌的女冒险家来讲。” 西比尔轻咬自己的指节,眼睛突然感觉到灼热的刺痛。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石灰灯散发出的酸性烟雾?在政府的计算机系统里得到一个新的编号,这意味着全新的生活,从零开始、没有过去的痕迹。出乎意料地发现这么大的自由空间,反而让西比尔产生了难以自抑的恐惧感。尽管这个变化本身已经足够让人不知所措,但是更让她感到恐惧的是米克可能会要求她付出的代价,这家伙总是喜欢做交易。于是她故作镇定地问:“真的吗?你真的可以篡改我的编号?” “到了巴黎,我可以给你买一个全新的公民编号。就跟那些法国人说,你是阿尔及利亚人,或者是美国难民。”米克抱起双臂,“我得提醒你,这不是什么承诺。你想得到什么,就要付出同等的代价。” “你不会耍我吧,米克?”她慢慢地说,“因为⋯⋯因为如果有人可以帮我那么大的忙,我会真心实意地对那个人特别、特别地好。” 米克把手伸进裤兜,重心转移到脚跟,色迷迷地看着她,柔声问道:“要么你现在试试?”西比尔颤抖的语调好像激起了他心中的某种欲望,从他的眼神里就一览无余。那是一种渴望,一种隐藏着的欲望,西比尔隐约能感觉到,他想做的就是⋯⋯让她这条鱼儿把钩吞得更深一些。 “我当然可以对你很好,如果你也好好待我,让我做你的学徒,把我当做一起探险的女伴,而不是什么傻头傻脑的风尘女子,骗过以后就丢在一边。”西比尔觉得泫然欲泪,这一次更加难以自已。她眨眨眼睛,勇敢地抬起头,任由泪水在腮边滑落,盘算着这样子效果应该会更好一些。“你不能让我抱那么大希望,再把这希望化作泡影,不是吗?那么做太下流、太残忍。你要是那样,我就从伦敦桥上跳下去,死给你看。” 米克望着西比尔的眼睛,说:“别那么哭哭啼啼的,小丫头,好好听我说话。要记住,你不是专为我米克享用的漂亮妞——我承认自己有那份欲望,就像所有的男人一样。但是如果我仅仅想要那个,到哪儿都可以得到满足,根本没必要找你。我看重的,是你颠倒是非的口才,还有沃尔特•杰拉德先生遗传下来的那份胆略。将来你就是我的学徒,西比尔,而我就是你的导师。将来这就是你我之间关系的基调。你要忠于我,服从我,诚心诚意对我,不得背叛,不得冒犯;而我会教导你,负责让你过上舒心的日子。只要你忠心不二对我,我就会慷慨大方对你。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米克。” “那我们一言为定?” “好的,米克。”她笑着回答。 “很好。那么,现在你跪下来,双手合十,然后⋯⋯”米克把西比尔的两只手摆成祈祷的姿势,“你发誓,就说你,西比尔•杰拉德,在众圣徒和天使见证下,以上帝、众神和国王的名义,以六翼天使、四面天使和全见之眼的名义发誓,终身服从米克•拉德利,做他忠实的仆人,愿上帝为证。你愿意这样发誓吗?” 西比尔愤怒地瞪着他问:“有这个必要吗?” “有。” “你不觉得这是罪孽吗?在众神面前发这样的誓愿,发誓的对象是你这样一个⋯⋯我是说⋯⋯你和我又不是在缔结神圣的婚约⋯⋯” “你说的那是婚约,”米克不耐烦地打断说,“我说的是招收学徒的誓言。” 西比尔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她把裙子撩起来,跪在米克面前粗粝的地板上。 “你愿意这样发誓吗?” “我愿意,愿上帝为证。” “那就别那样苦着脸。”他说着,把西比尔扶起来,“跟有些誓言比起来,你发的誓已经算是比较温和的了。”他让西比尔站好,又说:“如果你心中还有疑虑和不忠的念头,就让这个誓言帮助你把它们清空。现在,把这个拿去。”他把烛火飘摇的蜡烛交到西比尔手中。“去把那个醉鬼经理找出来,告诉他,我现在就要把锅炉点燃。” 当天晚饭是在阿盖尔餐厅吃的,那家餐厅在干草市场街,距离劳伦特舞蹈学院不远。阿盖尔餐厅设有包厢,想要避人耳目的客人有时候会在那里整整待一个晚上。 西比尔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也要了包厢。米克当然不会因为带她出现在公共场合而觉得羞耻。羊羔肉吃了一半的时候,侍者带一个人进了包厢。这是一位身材壮实的小个子绅士,红头发上面涂着润发香脂,紧绷的天鹅绒马甲上挂着一根金链子。他体态圆滚滚的,衣服毛茸茸的,像毛绒玩具一样有趣。 “嘿,科尔尼。”米克随口招呼着他,连刀叉都懒得放下。 “晚上好,米克。”来人回答。他的语调很怪异,说不清楚是哪里人,就像是长年周游四方的演员,或者在城里贵族家庭待久了的外省人,“我听人说,你有事儿找我。” “没错,科尔尼。”米克既没有向他介绍西比尔,也没有请他坐下。这让西比尔感觉很别扭,“是个小角色,台词不多,所以不难记住。”米克从衣服兜里取出一个信封交给来人,“你的台词,你登场的时间,还有给你的预付费用。加里克剧院,周六晚。” 那人干笑着接过信封说:“有段日子没去加里克剧院表演了,米克。”他向西比尔眨眨眼睛,二话不说就转身出去了。 “他是谁啊,米克?”西比尔问。米克已经在吃他的羔羊肉,从白镴① 罐子里用勺子挖着薄荷酱。 “一名演员,”米克说,“豪斯顿讲演的时候他会在加里克剧院跟你演对手戏。” 西比尔被说得一头雾水。“演戏?跟我演对手戏?” “别忘了,你是一名探险家学徒。西比尔,探险家就要扮演各种角色。给政治演说加点料,总会有不错的效果。” “加料?” “不用担心,”米克好像突然失去了胃口,把盘子往旁边一推,“明天还有足够的时间排练。现在,我给你看样东西。”他站起来,到门口把门闩上。回来后,他从自己椅子边的地毯上拎起那个防水帆布包,放在西比尔面前。阿盖尔餐厅的亚麻桌布很干净,但是已经打满补丁。 这个帆布包一直都让西比尔感到好奇,并不是因为米克总带着这个包——带着它从加里克剧院出来,去了印刷厂查看豪斯顿将军演讲的海报,然后又到了阿盖尔餐厅——而是因为这东西非常廉价,完全不符合米克一贯的奢华风格。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让型男米克带着这样一个破包到处奔忙?而他本来可以从阿伦商店买到新潮得多的东西,可以买那种真丝面料的,带着锡金扣的埃达方格纹时尚行李箱,那才更适合米克的身份。而且西比尔很清楚,豪斯顿将军演讲用的影像卡早就从包里取走了,因为她曾经留意到,米克已经把那些卡片用一沓《泰晤士报》包起来,塞进剧院镜子后面去了。 现在,米克打开防水包破旧的拉链,打开包裹,取出一个细长型的抛光红木匣,木匣边角还镶着闪亮的铜边儿。西比尔暗自猜测,这里面装着的会不会是望远镜,因为她在牛津街的科学仪器商店里看到过望远镜装在类似模样的匣子里。米克对待木匣的态度极其小心,谨慎到近乎可笑的地步,像是被招来挪动教皇骨灰的小神父一样。儿童般的好奇心控制了西比尔,让她完全忘记了那个叫做科尔尼的演员,以及米克安排的加里克剧院那场令人担心的“对手戏”。现在,米克的神情举止有点像魔术师,他把闪亮的神秘红木匣子放在桌布上,西比尔甚至期待他会挽起袖子让大家看:看这里,什么都没有!这里,看清楚,也没有! 米克用拇指掰开木匣上几组小小的铜锁扣,还煞有介事地停顿了一下,渲染神秘气氛。 西比尔不觉屏住了呼吸。难道他给自己买了一份礼物?用来纪念她的全新地位?或许是一件有秘密含义的标志物,因为她已经成了一名探险家学徒? 米克掀开了花梨木匣的盖子,闪闪的铜镶边也被打开。 原来里面只是些扑克,从头到尾装得满满当当,足有好几副。西比尔感到很泄气。 “你绝对没见过这样的东西,”米克说,“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米克拈起靠右手最近的那张扑克给西比尔看。不,那不是扑克,尽管大小和形状很接近。这种卡片是用奇怪的乳白色材料做成的,不是纸也不是玻璃,薄薄的,有点反光。米克用拇指和食指挤压卡片的两头,这东西很容易弯折,但只要一松手,就又恢复了原样。卡片上有大约三十个密密麻麻的圆形小孔,每个小孔都跟珍珠纽扣一样大小。卡片三个角都略呈浑圆形,第四个角按照一定的角度剪掉。在被剪掉的角附近,有人用浅紫色苯胺墨水写了一个编号“#1”。 “这是加了樟脑的植物纤维素做成的,”米克说,“遇火即燃,简直像是魔鬼的杰作。不过要说用在拿破仑机上,这种材料可以说是再好不过了。” 拿破仑?什么拿破仑?西比尔有点摸不着头脑地说:“这些是某种影像卡,对吗,米克?” 米克非常满意地笑了。看来西比尔蒙对了。 “你有没有听说过拿破仑大帝型计算机① ?这是法兰西学院最强大的计算设备。伦敦警方的差分机跟它比起来,简直就像个玩具。” 西比尔装出一副认真研究盒子里的东西的样子,她知道这种姿态会让米克满意。尽管这盒子做工精细,而且盒底那平滑的木板上还铺了一层绿色衬垫,可说到底,那也不过是个木头盒子而已。盒子里有很多这种薄薄的乳白色卡片,可能有几百张。 “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吧,米克?” 米克笑了,看上去很满意的样子。他突然弯腰吻上西比尔的嘴唇。 “别急,别急。”他直起身,把卡片放回去,合上盖子,扣上搭扣。“每个组织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也只是猜测,没人能说清楚这一小堆儿卡片输入计算机之后运行的结果到底怎样。它可能会演示某种过程,或者证明某种复杂的数学假设⋯⋯反正是些很深奥的东西。然后,天长日久,这些小卡片就会让我米克•拉德利名扬四海,在我们的组织里尽人皆知。”他笑着说,“要知道,法国程式员也有他们自己的组织,他们自称‘沃康松之子’① ,也叫做雅卡尔② 科学学会。我们会让这些爱吃洋葱的法国人开开眼。” 在西比尔看来,米克已经醉了,尽管她知道他只喝了两小瓶低度啤酒而已。不对,不是酒,是木盒里卡片上的内容让他沉醉,尽管西比尔也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东西。 “这个木盒,还有里面装着的东西都非常珍贵,西比尔。”米克再次落座,在廉价的黑色提包里继续摸索,从里面取出一沓棕色牛皮纸,一把样式普通的剪刀,还有一卷绿色粗麻绳。他一边说一边打开牛皮纸,把盒子包了起来。“非常贵重。与将军大人同行,免不了会遇见一些危险。我们在演讲后就去巴黎,可是我希望明天一早,你就把这东西带到波特兰大街的伦敦邮政局。”包装完毕,米克开始用麻绳系紧包裹。“拿剪刀,帮我把这个剪断。”她照办了。“现在,把手指插进这里。”米克打了个完美的绳结。“你要负责把我们的包裹发往巴黎,Poste Restante,知道什么意思吗?” “意思是邮件必须由收件人自取。” 米克点了点头,从一侧裤兜里取出一根猩红的封口蜡,又从另一侧裤兜里取出打火匣,只一下就点燃了。“没错,东西保存在巴黎,等着我们亲自去取,万无一失。”在冒着油烟的火焰中,蜡棒颜色逐渐变暗,开始融化成一个个猩红的小点,滴落在绿色绳结和棕色包装纸上。米克把剪刀和那卷包装绳丢回帆布包,又把蜡棒和火柴收起来,取出水笔,开始在包裹上填写地址。 “可是,米克,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如果你连它是做什么用的都搞不清楚,你又怎么知道它有什么价值呢?” “喏,我可没说过我什么都不知道,不是吗?我有我的意图,明白吗?型男米克永远都有自己的主意。我对这东西的了解,足以让我为了它特地去趟曼彻斯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为将军跑腿儿呢。我对这东西的了解,促使我找到了最高明的程式员,得到了他们最尖端的压缩技术,也从将军那里拿到了足够的资金,把这些都记录在拿破仑规格的植物纤维卡片上!” 这些话弄得西比尔一头雾水,完全不知所云。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一名丑陋的侍者,留着平头,鼻子有点伤风,他带来一辆手推车,清理了桌上的碗碟。他的活儿干得拖泥带水,又总是犹豫着不走,似乎等着有人给他小费。但是米克没理他,眼睛盯着没人的地方,嘴角时不时泛起猫儿一样狡猾的微笑。 那侍者冷笑着出去了。又过了一会儿,传来手杖敲门的声音——米克今晚的第二位朋友到了。 这人体格健壮,丑得出奇,一双金鱼眼,下巴刮得发蓝,额头宽大,脑门向后倾斜,留着首相大人常留的中分卷发,但这发型并不适合他。此人穿着崭新、合体的晚礼服,披着斗篷,拿着手杖,戴着圆顶高帽,衣领上镶嵌着名贵的珍珠,手上戴着一枚硕大的共济会金戒指,面部和颈部都晒得黝黑。 米克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握住来人戴着戒指的手,请他坐下。 “你经常睡得很晚啊,拉德利先生。” “我们竭尽所能满足您的各种需要,路德维克教授。” 丑陋的教授坐了下来,餐厅的木椅子被压得咯吱作响。就在这时,他凸出的眼睛不无疑虑地瞥了西比尔一眼,这让她不由得心跳加速,有一个瞬间她甚至怀疑自己上当了,怀疑自己卷进了这两个人之间的可怕交易。 但是路德维克转移了视线,对米克说:“直说吧,我很着急,想尽快重启我在得克萨斯共和国的活动。”他说话时嘴唇外翻,满嘴灰白色的细小牙齿像很小的鹅卵石排列在巨大的嘴巴里。“在伦敦的社交场合扮演大人物让我觉得极度无聊。” “如果您没有意见的话,豪斯顿总统明天下午两点钟可以接见您。” 路德维克咕哝着说:“好极了。” 米克点头说:“先生,您在得克萨斯的发现使您的知名度与日俱增。我听说,连巴贝奇爵士都对您的发现感兴趣。” “我们曾经在剑桥学院共事,”路德维克的语调里流露出一丝得意,“共同研究空气动力学课题⋯⋯” “巧得很,”米克说,“我偶然得到了一段操作程序,勋爵大人可能会觉得很有意思。” 路德维克听了,好像有些不理解。“你是说,他会感兴趣?巴贝奇勋爵他非常⋯⋯易怒。” “在我这段程序的最初设计阶段,埃达女士曾经非常好心地施以援手⋯⋯” “她向你施以援手?”路德维克说着,突然露出丑陋的笑容,“那么,你手里可能是个赌博系统喽?要想让这位女士感兴趣的话,好像只有这种系统才行。” “并非如此。”米克平静地说道。 “埃达女士选择朋友的眼光真是不可思议。”路德维克面容阴郁地盯着米克,悠悠地问,“你是否认得一个叫科林斯的人,一个所谓的赌局操盘手?” “不认得。”米克说。 “那家伙就像虱子死死咬在母狗的耳朵上一样缠着她。”路德维克说着,黑脸膛泛起了一阵潮红,“那家伙向我提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建议⋯⋯” “然后呢?”米克小心地问道。 路德维克皱起眉头。“我真以为你会认得他。他看起来很像是出没在你们圈子里的人⋯⋯” “不,我不认识他。” 路德维克身体前倾。“那么,还有一个人,不知道你认不认识,拉德利先生。他长手长脚、眼神冷酷,我觉得这家伙最近一直都在跟踪我。这个人,会不会碰巧是你们豪斯顿总统手下的特工?我总觉得,他看起来很像得克萨斯人。” “我的总统会为手下特工的工作能力感到骄傲。” 路德维克站起来,阴沉着脸说:“我觉得,像你这样的好心人一定会让那个狗杂种收手,不要再跟在我背后。” 米克也站了起来,笑容可掬。“我当然会向我的老板转达您的意思,教授,但是,恐怕我已经耽误了您宝贵的晚间娱乐时间⋯⋯”他走到门口,打开门,等路德维克那裹着华丽衣服的宽大身躯走出去之后才把门重新关上。 米克转过身来,向西比尔挤挤眼睛。“他去赌博了!我们学识渊博的路德维克教授也是一位娱乐品味欠佳的绅士,不过他可真是直爽,什么话都说,不是吗?”他顿了一下,又说,“将军会喜欢他的。” 数小时后,西比尔在格兰特酒店醒来。她睡在米克身边,米克划火柴的声音和雪茄烟的味道让她醒了过来。昨晚在阿盖尔餐厅包间里,米克就跟她做了两次,回到酒店又来了一轮。以前从没见过他欲望这么强,西比尔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尽管昨晚第三次做爱的时候,她觉得下体有些刺痛。 房间里很黑,只有窗帘外的煤气灯透过来一些光。 她挪动一下身体,靠近了米克。 “离开法国之后,你想去哪儿,西比尔?” 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回答说:“我跟着你,米克。” 他笑着,把手伸进被子下面,手指不安分地抚摸她的私处。 “那我们去哪儿呢,米克?” “如果一直跟着我,你就会先到墨西哥,然后向北,跟随豪斯顿将军统领的一支法墨联军,为得克萨斯的自由而战。” “可是⋯⋯得克萨斯那个地方不是很奇怪、很可怕的吗?” “别像个怀特查珀尔白痴那样想问题。跟皮卡迪利广场比起来,全世界其他任何地方都很奇怪。山姆•豪斯顿被得克萨斯人驱逐出境之前,有一座属于自己的豪华宫殿。那时候,他是大英帝国在美国西部最重要的盟友。你和我到了得克萨斯,当然也可以像贵族老爷一样生活,可以在风景优美的河边,建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 “他们真的会允许我们这样做吗,米克?” “你是说女王陛下的政府?你担心他们背信弃义?”米克咯咯笑着说,“这么说吧,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英国普通民众对豪斯顿将军的印象!我们现在正在做的,就是尽可能改善他在英国人心目中的形象。他的巡回演讲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我知道了,”西比尔说,“米克,你可真聪明。” “这很复杂,西比尔。要保持势力均衡,五百年来英国政府一直都在用这种手腕,在欧洲大陆很有效,在美洲的效果甚至更好。北方联邦、南方邦联、得克萨斯共和国、加利福尼亚共和国,各国轮流成为英国外交政策的宠儿,而一旦他们变得过于大胆,或者过于独立,外交待遇就会降级。亲爱的,这叫做分而治之。”米克的雪茄烟头在暗处闪耀着,“如果不是因为英国的外交政策和国家实力,北美各大殖民地可能早就统一成一个大国了。” “你那位将军朋友靠得住吗?他会不会真心实意帮我们?” “事情的妙处正在于此!”米克郑重地说,“外交官们认为山姆•豪斯顿过于强硬,并不喜欢他的一些政策和作为,也没有为他提供全力支持,但是,取代他地位的得克萨斯杂碎们甚至比他还差劲。他们居然公然抢英国的利益!这样下去,他们的末日已经不远。将军流亡英国期间不得不有所收敛,可是现在,他已经踏上了回得克萨斯的征程,要夺回属于他的一切。”他耸耸肩,“这本是几年前就可以做到的事。我们的问题是,女王陛下的政府根本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自己内部争斗得一塌糊涂。英国政府里的有些人不相信山姆•豪斯顿——可是现在,我们已经确定可以得到法国政府的支持!他们的墨西哥朋友正在和得克萨斯人作战。他们需要将军!” “这么说你要去打仗吗,米克?”西比尔觉得很难想象型男米克带着一队骑兵冲锋陷阵的场景。 “更像是一场coup d’etat① ,”米克安慰着西比尔,“我们不会经历太多流血事件。要知道,我是豪斯顿的政治事务主管,会一直跟他共进退,因为是我安排了这次伦敦之行和接下来的法国行程。也正是因为我多方谋划,才让法国皇帝同意接见他⋯⋯”他不会是在吹牛吧?西比尔想。“也是全亏了我,才能鼓动曼彻斯特最新潮顶级的影像人才为他效力,是我说服了英国媒体,左右了英国民众的态度,也是我雇用了那么多人,为豪斯顿将军四处张贴告示⋯⋯”他深深抽了一口雪茄,手指揉捏着她的阴部。她听到他满意地长出一口气,喷出一股樱桃味儿的烟雾。 他不会是还想再做吧?这次肯定不行了。她很快就睡着了,还做了梦,梦见了得克萨斯,那里有连绵的沙丘,快乐的绵羊,还有一座华美的灰色府邸,窗玻璃在黄昏的夕阳下闪耀着。 西比尔的座位在加里克剧院倒数第三排,靠近过道。她闷闷不乐地发现,这位来自得克萨斯的山姆•豪斯顿将军并没能吸引到多少听众。五人组成的乐队已经卖力地奏起了音乐,观众却还在陆续入场。她前面一排坐的是一大家子。两个男孩蓝衣蓝裤,里面穿着可拆卸衣领的衬衫;一个小女孩披着披肩,穿着花边连衣裙。随后又来了两个更小的女孩,被女家庭教师催促着进来。女教师很清瘦,鹰钩鼻,眼睛水汪汪的,总是不断用手绢清鼻子。然后出现的是最大的男孩,溜溜达达,脸上带着坏笑。然后是他们的父亲,穿着长外套,拿着手杖,蓄着两撇胡须;后面是肥胖的母亲,满下巴都是赘肉,带着奇丑无比的帽子,肥胖的手指头上套着三枚金戒指。好容易一家人才全部落座,有的在脱外套,有的在收披肩,有的在大口吃香蕉,全家人都是典型的上流做派,不过要说礼仪方面,可就不敢恭维了。他们很干净,浑身散发着肥皂香味儿,衣着时髦而且舒适,浑身上下都是工业文明的最新成果。 一个戴眼镜的小职员模样的家伙坐到西比尔旁边的位置上,他的发际边缘有大约一英寸宽的青色皮肤,那是因为他把前额的头发特地多剃掉了一些,以显示自己前额高耸,富有智慧。他正在看米克编写的“时间表”,时不时喝一口酸柠檬汁。他的另一侧坐着三名军官,应该是从克里米亚前线① 回来度假的,他们显出得意扬扬的样子,打算听人讲一讲老掉牙的得克萨斯战争,看他们如何用旧式装备打仗。还有一些士兵零星地分布在听众中间,他们的红色军服非常显眼。这些都是体面人,不会跟皮条客和站街女打交道。他们拿着女王的军饷,学着怎样计算弹道,等复员回来,他们会在铁路和船厂就职,过上好日子。 事实上,整个剧院坐着的都是些衣食无忧的人。店主人、店员和药剂师带来了他们衣着亮丽的妻子或者未婚妻。在她父亲活跃的年代,这些人——怀特查珀尔的居民——曾经都满怀怒火、瘦骨嶙峋、衣衫破旧,手里拿着大棒,腰里别着匕首。可是在工业激进党的统治下,世界已经变了。甚至连怀特查珀尔都出现了穿着花边紧身衣,涂脂抹粉的妇人,还有衣着光鲜,时不时低头看怀表的男人,这些人爱读《实用生活窍门》和《道德进步杂志》,而且相信生活会变得更好。 随后,煤气灯投下青铜色的光圈,乐队开始重复演奏“欢迎来到绿野”的曲子。“噗”地一声,石灰灯被点燃了,光芒耀眼,银幕前的幕布徐徐拉开。音乐声和影像播放机的咔嗒声夹杂在一起。胶片边缘的皱褶和花哨的装饰纹样寒霜一样爬满了银幕边缘。正中间出现了一串细长的字母,那是边角分明的差分机哥特体,白底黑字,写着: 埃迪森 万象工作室 荣誉出品 大屏幕下,豪斯顿从舞台左侧入场。他是个块头很大、长相猥琐的家伙,一瘸一拐地走到舞台中央的讲坛旁。光线太强,他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米克安排的石灰灯直射眼睛,他被闪得一塌糊涂。 西比尔对他有强烈的好奇心,因此就仔细打量起这个人。她很警觉——这毕竟是她第一次见到米克的老板。此前她已经见过很多流落于伦敦的美国难民,对这些人有了一定的印象。来自北方联邦的美国人,只要有钱,衣着就跟普通英国人一样;而南方邦联来的人,喜欢穿得珠光宝气,但又容易显得怪异,不怎么得体。从豪斯顿身上看,得克萨斯人要比南方人更古怪,更疯狂。他个头很高,红脸膛,肌肉发达,穿着笨重的长筒靴,身高超过六英尺① 。他那宽宽的肩膀上披着一片做工粗糙的长长的东西,上面红黑棕三色相间,不像外套,倒更像是条毯子,而且还野蛮地敞开着,在加里克剧院的舞台地板上拖着,就像是悲剧演员的老式长袍。他右手拿着一根粗大的桃心木手杖,现在正轻轻挥舞,就好像他完全不需要这根手杖一样。可是与此同时,他的腿却在发抖,西比尔坐那么远都可以看到,而且他裤缝上华丽的镀金配饰也在摇动。 现在,他已经走上光线微显暗淡的讲坛,抹了一下鼻子,拿起一杯什么东西喝了一口——那明显不是水。在他的头顶上,屏幕上换成了一幅彩色图案:一边是不列颠雄狮,另一边是长着长角的牛。这两种动物显出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头顶是互相交叉的两面旗帜,一面是英国的米字国旗,另一面是得克萨斯的孤星国旗,两面旗都是鲜艳的红白蓝三色。豪斯顿正在调整讲坛上的什么物件儿,西比尔估计那是一面小小的舞台镜,这样他就可以看到背后银幕上显示的图像提示,而不至于跑题。 屏幕又一次切换成黑白,上面的光点一行一行地翻转,像接连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屏幕上出现了一个人的半身像,线条粗劣,但可以看清微秃的前额,浓密的眉毛,大鼻头,钢针一样的络腮胡,连耳朵都给遮住了,他的嘴唇很薄,紧闭在一起,下巴微微向左倾斜,在胸像下方出现了几个大字:山姆•豪斯顿将军。 又一盏石灰灯被点燃,这次直射讲坛上的豪斯顿将军,把他突然展现在听众面前。西比尔用力鼓掌,她是最后一个停下的。 “非常感谢大家光临,伦敦城的女士们,先生们。”豪斯顿说。他语调低沉,但声音响亮,一听就是经验丰富的演说家,只是带了一点外国腔调,吐字不是那么清晰。“作为一个外来者,我被诸位展现出来的热情深深感动。”豪斯顿扫视了一下加里克剧院的观众席。“我注意到,今晚有不少来自女王陛下军队的勇士们在座,”他耸耸肩,让那条毯子向后滑落了一点点,为的是在石灰灯下展示胸前那些亮闪闪的勋章,“先生们,你们的到来让我备感荣幸。” 在西比尔前面那排座位上,孩子们坐立不安。有个小女孩尖声哭叫,因为她的一个哥哥打了她。“而且我还注意到,在座的还有一位未来的不列颠斗士!”人群里响起一阵意外的欢笑声。豪斯顿迅速查看了一下他的舞台镜,然后身体前倾,带着祖父一样慈祥的微笑问:“你叫什么名字啊,我的孩子?” 那个坏小孩坐得笔直。“我叫比利,先生。”他用细嗓门尖声回答道,“比利⋯⋯威廉•格伦艾克,先生。” 豪斯顿严肃地点了点头,问道:“现在告诉我,格伦艾克先生,你想不想离家出走,去跟美洲印第安人一起生活?” “哦,当然想,先生。”男孩脱口而出,随后又改口说,“呃,当然不想,先生。”观众又是一阵哄笑。 “当我像你一样大的时候,小威廉,我也和你一样,是个精力充沛的小伙子,而我的一生,都在充分发挥着我的生命活力。”将军背后的屏幕切换着场景,现在出现了一幅彩色地图,那是美国各州的疆域轮廓线,都是些奇形怪状的地方,名字一个比一个难懂。豪斯顿看了一下镜子,语速很快地讲道:“我出生在美国田纳西州,祖上是苏格兰贵族,尽管我们在殖民地边缘的农场里,日子过得却很艰难。尽管我生为美国人,却对远在华盛顿的北方佬政府没有什么好感。”这时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美洲野蛮人的形象,他眼神狂暴,身上沾满了羽毛,两腮涂着作战的油彩。“在我们农场的河对岸,”豪斯顿说,“就是强大的切诺基部落,那里的人民生性淳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我觉得他们的生活,要比美国邻居们的生活更适合我,因为那些美国人的灵魂都已经被金钱和贪欲淹没了。” 豪斯顿在他的英国听众面前痛心地微微摇头,诠释着个人版本的美国式堕落。这招应该可以博取大家的同情心,西比尔心想。“切诺基人的生活令我心驰神往,”豪斯顿继续说,“于是我离开家门,成为他们的一员。我去的时候一无所有,女士们,先生们。我只穿了一件小牛皮外衣,衣兜里放了一本荷马的不朽史诗——《伊利亚特》。”银幕上的影像自下而上更新,展示了一件希腊陶罐,上面的图案是一名古希腊战士,戴着羽饰的头盔,高举长矛,手里的圆盾上画着展翅飞翔的乌鸦。剧场里响起一阵掌声,人们欣赏这件艺术品,而豪斯顿将军微微点头表示认可,就好像掌声是献给他本人的一样。 “作为一个在美国殖民地边缘长大的孩子,我不能说自己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尽管在我人生的后半段,我承担起了伟大的职责,领导过一个国家,但是在年轻时,我却从更古老的学派,汲取所有的教益。我能背诵那位伟大的盲眼游吟诗人作品中的每一行诗句。”他用左手撩起挂满勋章的衣襟,拍着胸口说,“在这伤痕累累的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依然会为这个世界上最高贵的英雄故事而感动,故事里的那位英雄,凭借无与伦比的勇气挑战众神,一生保持武者的尊严⋯⋯直至死亡!”他等着大家热烈鼓掌,最后也的确等到了掌声,可是似乎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热烈。 “在我看来,荷马笔下的英雄们所过的生活,和我身边切诺基人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两样。”豪斯顿继续讲述着,在他背后的屏幕上,希腊式短矛末端“长”出了北美印第安人的低垂的羽饰,希腊武士的面庞上,也涂上了丛林勇士的油彩。 豪斯顿扫了一眼讲稿。“我们一起猎取熊、鹿,还有野猪,在清澈的溪边捕鱼,种植金黄的玉米。在篝火旁,在开阔的天空下,我给旷野中的兄弟们讲述我从荷马诗句中领略到的道德教益,尽管那时年少,领悟有限。为此,他们给我起了一个红种印第安人的名字,叫做乌鸦。在他们看来,乌鸦是智慧的化身,是整个丛林最聪明睿智的鸟儿。” 屏幕上希腊人的形象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更为雄壮的乌鸦,这只乌鸦的翅膀直挺挺地向两侧伸展,占据了整个屏幕,它的胸前画着一个有斜纹的盾牌。这个形象西比尔认得,它是北美金雕,是美国北部联邦的标志,只不过,头顶长着白色羽毛的美国鸟儿,变成了豪斯顿的黑乌鸦。她觉得,这也可以算是个聪明的做法,但多少有点聪明过头。屏幕左上角的影像卡片好像被搅在一起了,显出前一屏残留的蓝色。这虽不是什么严重的错误,但却非常扎眼,就好像人眼睛里吹进一粒沙子一样。米克过度精巧的卡片设计让加里克剧院的影像差分机有些吃不消。 一旦走神,西比尔就有些跟不上豪斯顿演讲的步调了。“⋯⋯嘹亮的军号声,在田纳西志愿军的营地响起。”一个新的影像出现在屏幕上,这个人很像豪斯顿,只不过额发蓬松,两腮深陷,屏幕下大写字母打出的名字是:安德鲁•杰克逊将军① 。 周围响起阵阵嘘声,打头的可能是那些士兵,人群有些骚动的迹象。有些不列颠人还记得“山胡桃”杰克逊② ,对他可没有什么好印象。据豪斯顿讲,这个杰克逊面对印第安人作战勇猛,甚至一度担任过美国总统,但是在这种环境下,听众对这些说法都不太买账。豪斯顿盛赞杰克逊的为人,称他是自己的导师和保护人。“这是一位属于人民的忠诚战士,他看重人的内在品质,而不是表面的财富或者世俗的地位。”他的热诚赞扬勉强赢来了一点掌声。 现在,屏幕上又出现了新的场景,看上去像是简陋的前沿要塞。豪斯顿讲了一段包围战的故事,那是他军事生涯早期经历过的,当时他在杰克逊将军指挥的部队里,作战的对手是克里克印第安人③ ,但是他好像没能抓住那些最好的听众,也就是在座的士兵。西比尔那一排坐着的三位克里米亚老兵还在气哼哼地谈论山胡桃杰克逊:“其实在新奥尔良战役之前,那场该死的战争就早该结束了⋯⋯” 突然之间,聚光灯变成了血红色。米克正在舞台下忙碌着:用一层染色玻璃改变光线颜色,又突然敲响一个大水壶,影像中立刻出现一门大炮在要塞外面喷吐出火药色的闪光,一个红色光斑代表的炮弹沿着弧线迅速划过屏幕。“一个接一个的夜晚,我们听到那些疯狂的克里克战士吟唱着诡异的死神曲。”豪斯顿嗓门很大,屏幕下闪现着强烈的光柱。“当时的情况要求我们大胆进攻,以白刃战歼敌!人们说,直接进攻那座堡垒无异于自寻死路⋯⋯但我参加田纳西志愿军,绝对不是来看热闹的⋯⋯” 一个小小的身影冲向要塞,那形象只有小小的黑色方块组成,那些方块开始扭曲、挣扎,最后整个舞台变作一片漆黑。在突然降临的黑暗中,有人鼓掌叫好,剧院看台上那些小混混大声吹口哨起哄。聚光灯再次照亮豪斯顿,他开始展示身上的伤口,手臂两处中弹,腿部一处刀伤,肚子上还中了一箭——豪斯顿没说什么粗俗不雅的词汇,不过他的手倒是有点挑逗地抚摸了一下那个部位,好像他肚子不舒服似的。他说自己整夜都躺在战场上,然后被装在一辆运送军需品的马车上,在旷野里颠簸了好几天,血流不止,伤痛难耐,又染上了疟疾⋯⋯ 西比尔身边那个小职员模样的小伙子又喝了一口柠檬汁,掏出怀表看看时间。现在,在黑色的屏幕中央,有一颗五角星缓缓浮现,豪斯顿讲述了自己逃离鬼门关的惊险历程。有一张卡住的影像碎片终于过去了,可是随后又有一张卡在了右下角。 西比尔勉强忍住没打哈欠。 那颗星不断变亮,豪斯顿在讲述自己进入美国政界的历程,他声称自己进入政界的目的在于拯救那些被当局迫害的切诺基人。西比尔觉得,这虽然乍听起来还算新鲜,可是骨子里还是政客们整天在用的那套老生常谈,听众也逐渐不耐烦起来。他们宁愿多听听打仗,或者关于切诺基部落生活的诗意回顾。而豪斯顿现在讲述的却是被选入国会的过程,他提到一些省级政府的奇怪职位,与此同时,那颗星星的边缘不断细化,最终变成了田纳西州的标志。 西比尔觉得眼皮发沉,已经开始打瞌睡,而那位将军大人还在嘤嘤嗡嗡继续扯。 突然之间,豪斯顿的语调完全变了,变得意味深长,充满深情,原来极度乏味的语调突然增加了无限的柔情——他在说一个女人。 西比尔马上坐得笔直,侧耳倾听。 听起来好像豪斯顿当选了州长,挣了些钱,自己也很大方。他给自己找了个女朋友,是某位田纳西贵族小姐,随后两人结了婚。 可是在影像屏幕上,很多只黑手却在从屏幕边角伸进来,威胁着田纳西州的标志。 州长大人和豪斯顿夫人还没怎么安顿下来,这个老婆大人就抬脚跑路,回娘家去了。豪斯顿说,她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封信,信中包含着一件可怕的秘密,这件事情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并且发誓要把它带入坟墓。“这是隐私,一位爱惜自己名誉的绅士不能,也不应该提起的事。可怕的灾难降临到了我的身上⋯⋯”报纸(原来田纳西那种地方也是有报纸的)对他展开了攻击。“恶毒的谣言围绕在我身边。”豪斯顿埋怨着,屏幕上又出现了那面画着乌鸦的希腊盾牌,一团一团的黑块出现在盾牌周围,西比尔估计,这应该代表泥巴,总之这东西变得到处都是。 豪斯顿讲述的内容越来越耸人听闻。他的确挺过了那场磨难,其中最不可思议、也最可怕的事情就是他居然真的和妻子离了婚。当然,此举让他失去了官位。西比尔很纳闷,不知道他为什么敢于把这么可耻的丑闻说出来。就好像他心存奢望,以为伦敦的听众能在道德上接受一个离过婚的男人似的。不过,她还是发觉,周围的女性听众表情很复杂,可能并非毫无同情心。就连前排坐着的胖妈妈,也在拿扇子使劲儿扇她的胖下巴。 豪斯顿将军毕竟是个外国人,就他自己说,简直是半个野蛮人。可是讲到前妻的时候,他的语调显得真诚而温柔,好像谈到真心相爱的人一样,那份爱因为某个残忍的突发事件而被扼杀。他有时会因为激动而丝毫不加掩饰地哽咽起来,他从豹皮夹衣里取出一块考究的手绢,擦了擦额头。 说真的,他长得并不难看,尽管已经有六十多岁,这样的老头儿,可能更懂得心疼女孩。他的表白坦诚并富有男子气概,因为这件事是他自己说出来的:从离婚丑闻,到豪斯顿夫人写的那封神秘的信。这件事他讲起来没完没了,但就是不告诉大家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听众的好奇心都被他勾了起来——西比尔都快急死了,只想知道事情真相。 她暗自责怪自己太容易上钩。因为这个所谓的秘密可能是件非常普通的愚蠢事,完全不像他所说的那样神秘。很可能这个贵族小姐根本就不是想象中的天使样,很可能早在结婚之前她的贞洁就被某个田纳西小白脸偷走了,根本轮不到乌鸦•豪斯顿先生登场。男人对自己妻子的忠诚度总是期望很高。对自己当然就宽容得多了。 也许这个豪斯顿完全是罪有应得。或许他对婚后的生活有着非常野蛮邪恶的打算,毕竟他是在野蛮人中间长大的。或者,他也可能是一个一天到晚打老婆的主儿——因为西比尔总怀疑他有严重的暴力倾向,虽然表面看上去挺好的。 现在屏幕上开始出现鸟身女怪① ,用来代表那些造谣中伤豪斯顿的人。据说这些人通过在报纸上传播谣言败坏了豪斯顿的良好声誉。画面上都是些弯腰驼背的邪恶生物,有红有黑,挤满了屏幕。屏幕不断刷新,这些怪兽随之张牙舞爪。西比尔从没见过这东西,曼彻斯特的打孔艺术家们肯定非常善于营造恐怖气氛。现在豪斯顿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述“接受挑战和捍卫荣耀”——也就是决斗。反正美国人就是喜欢决斗,帽子一落地,就彼此开枪射杀。豪斯顿大声宣布,要不是他正担任州长,需要顾忌颜面,他肯定会杀死那些报界的流氓。后来他忍无可忍,甩手不干,回去找他的宝贝切诺基人一起生活了⋯⋯现在,他真的已经激动得满头冒汗,那样子看起来甚至有几分可怕。观众听得津津有味,也不再那么矜持,豪斯顿凸出的眼珠和青筋暴起的脖子让人觉得有些滑稽,但还不至于恶心。 西比尔搓着兔皮手筒里的双手,琢磨着,也许这家伙真的做过什么可怕的事情。也许是性病,这个家伙让自己妻子染上了性病。听说有些性病非常可怕,可以让人疯癫,或者瞎眼,或者瘫痪,也许这就是他不可告人的秘密。米克也许知道,很可能他什么都知道。 豪斯顿说,他怀着鄙夷的心情离开了美国,前往得克萨斯。画面上随之出现了一幅地图,无非是大陆中心的一片土地。豪斯顿说,他去那里,是为了替他可怜的切诺基印第安人寻找可以生活的土地,但是这话听起来让人难以置信。 西比尔问旁边那个小职员模样的人几点了。那人告诉他时间正好过去了一个小时。快轮到她登场了。 “请大家想象一下,有个国家的领土面积比你们的岛国大好多倍,”豪斯顿继续讲,“却没有任何大道,而只有印第安人踩出的长满荒草的小径。在当时,也没有一英里铁路,没有电报,没有任何差分机时代的先进设备。作为得克萨斯共和国国民卫队的最高指挥官,传达我命令的最可靠最快捷的渠道也无非是骑兵。而他们传达命令的路上,还会面临卡曼切和卡兰卡瓦部落的威胁,要面对墨西哥掠夺者,以及其他各种来自荒野的威胁。想到这些,就不难理解特拉维斯上校为什么会迟迟收不到我的命令,而悲剧性地把希望寄托在范宁上校率领的援军身上。当时,他的部队被五十倍于我方的敌军包围,特拉维斯上校宣布,他的作战目标是胜利或者战死沙场——他自己完全清楚,后者才是他难以逃脱的命运。阿拉莫的守卫者勇敢地面对死亡。高贵的特拉维斯、无畏的鲍维上校,还有他们的同伴大卫•克劳柯特,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拓荒者。”屏幕上, 特拉维斯、鲍维和克劳柯特分别占据了三分之一的空间。由于头像排列过于拥挤,他们的面容都变得有些像四方形。“他们的牺牲,为我的袭扰战术① 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随后是更多的军事术语。现在,他步下讲坛,用手杖指点着屏幕。“如各位所见,洛佩斯•德•桑塔•安纳② 的部队在此布阵,这些图形表示他的左翼是片树林,而背后就是圣哈辛托河畔湿地。他的工程兵围绕补给车修建了战壕,用削尖的木料在周围布设路障。但我已经用急行军速度通过布汗浅滩,带领六百人的军队占领了布法罗河边的林地,而敌人对此全然不觉。进攻始于从得克萨斯营地中心开始的炮击⋯⋯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得克萨斯轻骑兵的推进⋯⋯突袭让敌人惊慌失措,舍弃大炮,仓皇逃窜,那些火炮都还没有安装就位,敌人就已经乱作一团。”屏幕中的蓝色方块和菱形,缓缓追逐着逃散的红色墨西哥军队,经过斑驳的绿色林地和白色河滩。西比尔在座位上活动了一下,想让裙撑不那么硌人。豪斯顿对血腥杀戮的吹嘘总算要结束了。 “最后打扫战场时发现,得克萨斯军阵亡两人,侵略军六百三十人。我们在桑塔尼斯塔的血战是对阿拉莫和戈利亚德屠杀的复仇。消灭了两支墨西哥军队,我们还俘获了十四名军官和二十门火炮。” “十四名军官和二十门火炮”,没错,这就是她登场的信号。属于她的时刻到了。“为我们报仇啊,豪斯顿将军!”西比尔大声喊道。由于怯场,她的声音并没有预料中那么响亮。于是她重来了一次,站起身,挥舞着一只胳膊,大声喊:“为我们报仇啊,豪斯顿将军!” 豪斯顿停下来,装作很吃惊的样子。西比尔忘乎所以地向他呼叫:“为我们的荣誉复仇啊,大人!为大不列颠的荣誉复仇!”人群中响起惊异的议论声——西比尔感觉到,整个剧场的人都在回头看她,用的是那种看疯子的惊异表情。“我的哥哥⋯⋯”她继续喊道,可是恐惧却让她无法继续开口,她觉得害怕极了,从未料到这件事会如此可怕,这比站在舞台上唱歌要难多了,难度要大好多倍。 豪斯顿两手高举了起来,那条毯子像斗篷一样耷拉在背后。不管怎么说,他的动作还是起到了作用,人群暂时安静了下来,他重新掌握了局面。在他头顶,影像逐渐慢下来,停下来。闪耀着的动画变为静止,画面凝固在圣哈辛托的胜利庆祝场面上。豪斯顿盯着西比尔,眼神中有几分坚定,但也有几分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你怎么了,年轻的女士?你有什么事,请告诉我吧。” 西比尔抓住前排的椅子背,紧闭双眼,朗声答道:“大人啊,我的哥哥正被关押在得克萨斯的一座监狱里!我们是英国公民,可是得克萨斯人还是关押了他,大人!他们还夺走了他的农场,他的牲畜!他们甚至抢走了他工作的那条铁路,那是一条属于我们英国人的铁路,是我们为得克萨斯人兴建的⋯⋯”她的语调不由自主地越来越低。米克肯定不会满意的,一定会对她的表现大为恼火⋯⋯这份担心让她重新获得了一些活力,她睁开了眼睛继续说:“是政府,大人,是那个到处窃取他人财物的得克萨斯政府干的坏事,是他们抢走了我们英国人的铁路,他们抢劫得克萨斯的工人,也就是在抢劫伦敦这里的公司股东,他们一个便士都不留给我们。” 没有了色彩斑斓的影像图片,整个剧场的气氛都不一样了。突然之间,一切都变得更直接,更亲切,又有几分诡异。就好像有一个玄妙的相框,把西比尔和将军框到了同一幅银版相片里一样。一个是年轻的伦敦妇女,戴着软帽,披着时尚的围巾,带着富有说服力的表情求助,而对方是来自异国的老英雄。现在,他们都是同一出戏中的演员,而大众惊疑的眼神都集中在他们身上。 豪斯顿问:“得克萨斯联合政府的坏蛋们伤害了您?” “是的,先生!”西比尔开始啜泣,语调中带着一丝娴熟的颤音。米克曾经提醒过,别吓到他们,要让他们觉得你可怜。“是的,是联合政府那些坏蛋伤害了我。他们把我的哥哥残酷地投入大牢,可是我哥哥并没有犯罪,大人,他坐牢,只因为他是您的追随者!您担任得克萨斯共和国总统的时候,他也投过您一票,大人。就算是今天,他还是会给您投票的,先生,只不过我担心,那些人可能会杀了他的!” “您的哥哥叫什么名字,我亲爱的女士?” “他叫琼斯,先生,”西比尔应声回答,“埃德文•琼斯,来自尼考多赫,被抓之前,他在海泽考克斯铁路公司工作,先生。” “我想我曾经见过年轻的埃德文!”豪斯顿大声回答,语气中充满了惊讶,他握紧手杖,紧皱眉头。 “听听她说的话吧,山姆!”突然有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西比尔也吓了一跳,回头看时,说话的正是去过阿盖尔餐厅包间的那个人——就是那个胖演员,红头发穿天鹅绒马甲的那个。“这些联合政府的恶棍居然没收了海泽考克斯铁路公司!亏他们还有脸自称英国盟国,居然会做出这么无耻的事。他们就是这么报答英国的指导和保护的吗?这么多年受我们的恩惠,到头来却反咬我们一口。”他说完话就落座了。 “他们根本就是一群强盗!流氓!”西比尔紧张地喊叫着,她努力在头脑中搜索词句,回忆接下来的台词。“豪斯顿将军,我只是一个弱女子,但您是一个可以左右自己命运的人,您是一位伟人。难道就不能给得克萨斯人带来正义吗,大人?想想办法,阻止那些暴行。难道我那可怜的哥哥只能屈死在牢狱里?难道还要继续放任那些骗子和暴君继续侵吞我们英国人的财产吗?” 但是米克精心编排的词句已经被人群的喧嚣声吞没,观众群情激奋,到处都有人大喊大叫,其他人也在小声交谈,表达他们的吃惊和赞同。票价最便宜的走廊里更是响起一阵阵半大孩子们的起哄声。 这是伦敦人的一点消遣,仅此而已。西比尔暗自盘算,也许有人真的相信了她讲的故事,因此觉得她可怜,而多数人只是跟着大呼小叫,开开玩笑,很高兴能碰到点意料之外的热闹。 “山姆•豪斯顿一直是我们英国忠诚的朋友!”西比尔朝着喧嚣的人群大声喊叫。她的声音多半都被淹没了,没有任何效果。她抬手,用手背擦拭汗湿的额头。米克没有为她编写更多台词,于是她任由自己双腿瘫软,两眼翻白,跌回到座位上。 “请帮琼斯女士透透气!”豪斯顿将军发令,他的声音响亮而威严。“这位女士已经不堪重负晕倒了!”西比尔透过半睁的眼皮窥视,人们断断续续围到了她身边,有深色的晚礼服,也有肥大的裙摆;有香水的花香味,也有男人身上的烟草味——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用留着尖指甲的手指试她的脉搏。有个女人一边大声喘气,一边为她扇风。哦,我的天哪!西比尔暗自害怕,这居然是前排那位胖妈妈,而且满脸是正义人士那种凛然不可侵犯的表情。这让西比尔感到一阵激动,又一阵恶心。她甚至真的感觉自己非常虚弱,于是就很放松地成为大家善意的焦点。五六个闲人围在她身边,发表着底气不足的专业观点,每个人都装作胸有成竹的样子,而豪斯顿将军继续在讲坛上宣讲,义愤填膺的样子。 西比尔任由别人把自己搀扶起来,豪斯顿停顿了一下,关切地注视着这边,各处传来零散的掌声,为西比尔叫好。她觉得自己苍白无助,只是虚弱地笑着作为回应,摇着头,宁愿自己是透明人。她倚靠在那个察看自己脉搏的男人肩膀上,小声说:“先生,您能帮忙把我带出去吗?” 她的营救者警惕地点头同意,他是一个小个子,长着一双聪慧的蓝眼睛,长长的灰色头发从中间分开。“我来送这位女士回家。”他对周围的人说。他穿上歌剧院常见的外套,戴上一顶海狸皮帽子,让西比尔挽着自己胳膊,一起沿着过道向外走。西比尔紧紧靠在那人身上,不想面对所有人的目光。听众现在群情激奋。也许是开场以来头一次,他们开始把豪斯顿当做一个人来看待,听他讲话,而不再把他看做是什么奇怪的美洲展览品。 走进加里克剧院的阴冷走廊时,那位小个子绅士给西比尔披上薄薄的天鹅绒披肩。这里的顶棚画着退了色的丘比特,两面是渗水的大理石墙。“先生,您真是太好了,这样尽心地帮我。”西比尔一边感谢,一边盘算,她感觉这个人可能会有点钱。“您是大夫吗?” “我上过医科大学。”对方说着耸了耸肩。他的脸有些发烧,两腮通红。 “这会让一个男人出类拔萃。”西比尔随口说着,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而只是没话找话,“我是说,那样的读书生涯。” “我不这么认为,女士,我浪费了自己所有的时间,来寻找这件事的答案。我得说,您现在看起来好像没事儿了。我很抱歉听到您哥哥的不幸遭遇。” “谢谢您,先生。”西比尔侧目打量着这个人。“我想,刚才我的确有点太唐突了,不过,豪斯顿将军的演讲的确是令人兴奋啊,我听得太激动了。” 他有意无意地看了她一眼,那是男人担心被女人欺骗时的眼神。他说:“坦率地说,我并没有您那么激动。”他大声咳嗽,用一张折叠的手帕捂住嘴巴,然后擦擦嘴角说:“伦敦这破空气,早晚会要了我的命。” “不管怎样,我都得感谢您。尽管我觉得很遗憾,还不知道您的姓名⋯⋯” “济慈,”他说,“您叫我济慈先生① 就可以了。”他从马甲里掏出一块银色的精密计时表,这是一个土豆大小的玩意儿,有很多条指针,济慈先生看看表,若有所思地说:“我对这附近并不熟悉,我觉得不如帮您叫辆出租马车比较合适,不过,既然已经这么晚了⋯⋯” “哦,不用了,济慈先生,谢谢您,我坐地铁② 回家就行了。” 济慈先生瞪大了眼睛:正派女子决不会单独乘坐地铁的。 “可是您还没有告诉我,您是做什么工作的,济慈先生。”西比尔想通过提问转移他的注意力。 “影像程式设计,”济慈回答说,“今晚这套影像采用的设计理念非常独特。尽管屏幕分辨率十分有限,刷新频率也特别低,还是取得了惊人的显示效果。我怀疑这肯定是经过了压缩算法处理——哦,抱歉,这些听起来可能都太专业了。”他把计时器收起来。“您确定不用帮您找辆马车吗?您对伦敦很熟悉吗,琼斯小姐?我也可以陪您走到最近的公共马车站——您知道,那些是按照固定路线行驶的大马车⋯⋯” “不用了,先生。谢谢您,您已经帮我很多了。” “不用客气。”他明显是松了一口气,推开一扇镶着大块玻璃的门,扶着门等西比尔出来。恰在此时,一个瘦瘦的男孩从他们背后快步赶过来,挤过他们身边,一语不发地跑出了剧院。他裹着一件像是渔夫穿的那种肥大的脏帆布外套。穿这种衣服来听讲座,也算是够稀奇的了,西比尔心想。不过很穷的人,有时候的确会穿得很奇怪。男孩的袖子空荡荡地垂在一边,就好像他在抱紧双臂一样,也许是冻着了。他的步伐也很奇怪,还弯腰驼背,像是重病或者醉酒的样子。 “喂!那边那个!小子!”济慈先生摸出一枚硬币,西比尔知道,他打算打发那孩子去给自己找一辆马车,但是男孩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却非常警觉地看着他们,他的脸在煤气灯下显得格外苍白。突然他转身跑开了,衣服下面掉出一团黑色的东西,滚进了路边的排水沟。男孩停下来,警觉地回头看看他们。 他掉下的是一顶帽子,圆顶礼帽。 现在他大步走回来,眼睛却还盯着他们。他一把抓起帽子,塞进衣服下面,又撒腿跑进了黑影里,但这次没有刚才跑得那么快。 “我敢打赌,”济慈先生深恶痛绝地说,“那家伙肯定是个贼!他那件防水服下面,塞的都是从观众那里偷来的帽子。” 西比尔无言以对。 “我估计,那坏蛋肯定是无耻地利用了您刚才导致的混乱局面。”济慈说,他的语调多少有些怀疑,“真是的,这年头,根本就不知道该相信谁!” “先生,我好像听到那台差分机又在加大蒸汽推力,准备播放影像了。” 这些话已经足够把济慈先生支开了。 据《每日电讯报》报道,最近加装的排气扇已经大大改进了地铁里的空气质量。尽管巴贝奇爵士本人一直坚持说真正现代化的地铁设备将完全按照空气动力学原理运行,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燃料推动,就能够像巴黎的邮政系统一样顺畅地运作。 坐在二等车厢竭力浅呼吸的西比尔觉得,这些都是政府的愚民宣传。至少关于空气质量改善的部分完全是胡扯,不过谁又能知道,这些激进党人下一步又会带来些什么神奇事物呢?的确,同样是激进党控制的报纸,也在刊登那些拿了铁路公司报酬的医学专家们发表的意见,说什么地铁里的含硫气体对呼吸道疾病有治疗作用。可是地铁里弥漫的不只是发动机燃料的味道,还有下水道传来的恶臭味,还有透过印度可降解橡胶泄漏出来的气体,还有来自车厢基座上安装的煤气灯的气体。 如果你仔细想想,会觉得地铁实际上是相当邪门的东西,它跑得这么快,在伦敦幽暗的地底世界穿行。在这里,掘土机发现过罗马时代的铅制引水管、钱币、马赛克拼图和拱门,还有已经留存上千年的古老象牙⋯⋯ 而且挖掘还在继续,在今晚和将来的无数个夜晚。因为她能够听到那些巨大机器的喘息声,即便是她和米克在怀特查珀尔人行道散步的时候,它们也在不停地忙碌,掘土机在开通全新的、更深的地铁线路,比排水渠、燃气管和砖砌的河道更深。新的地铁线路将铺设更多钢铁,巴贝奇爵士的新式火车很快就会奔驰在那些线路上,像鳗鱼一样悄无声息,尽管她觉得,这种念头,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时,所有的煤气灯一起闪亮,这说明有什么突发性的波动影响了燃气灯供气。其他乘客的脸庞好像突然跳到她的面前:一位土灰色脸膛的绅士,一看就知道是所谓的成功人士;一个圆脸的老年传教士;还有一个敞着怀的醉汉,他的加纳利式马甲上洒满了殷红的酒渍⋯⋯ 车厢里除她之外没有别的女人。 永别了,诸位先生,她想象着自己对这些人说,永别了,伦敦城,因为现在,她已经是一名探险家学徒。她发过了誓,真真切切要去巴黎了。尽管这段旅程的第一步还包括乘坐两便士的地铁,回一趟怀特查珀尔⋯⋯ 可是那名神职人员已经发现了她,他的轻蔑之情溢于言表,每一个人都可以看到。 其实当时很冷,尤其当她从地铁站返回弗罗尔和迪恩街① 住所的时候。她为自己的虚荣心感到懊悔,悔不该为了戴漂亮的新围巾而把短大衣丢在家里。现在她冻得牙齿直打战。新铺的碎石路面旁边,煤气灯柱上已经结起了一层寒霜。 伦敦的鹅卵石路面每个月都在消失,被大马车车厢里倾倒出的那些黑糊糊的东西所覆盖,随后会有推土机把那些东西推平,再用耙子细细整理,然后就是蒸汽轧路机隆隆驶来。 一个风风火火的小伙子驾车从她身边驶过,沙石路面让他的速度更加快捷。他几乎是躺卧在叽嘎作响的四轮自行车里,两脚快速地蹬车,嘴里呼出大团的寒气。他没戴帽子,只带一副风镜,穿着厚厚的连衫裤,车子驶过之后,长长的围巾还在他身后飘扬。西比尔猜想,这家伙一定是个发明家。 伦敦城里到处都是发明家,其中比较贫穷和疯狂的那些人会在公共广场展示他们的蓝图和模型,并且追着路人推广自己的创意。短短一个星期之内,她就见识过一台丑陋的自动剪发机、一顶会自动播放贝多芬音乐的机械化童帽,还有一种用电力给死人整容的设计方案。 过了路口,走在雷顿小道没有改造过的鹅卵石路上,哈特家小楼的轮廓已经依稀可见了,自动钢琴的声音也隐约可闻。她是靠了温特哈尔德夫人帮忙才住进哈特家楼上的。这座出租屋本来非常守旧,甚至不接受女性房客,里面住的通常是低级职员和商店里的学徒,整座房子里最夸张的娱乐设备也不过是一台投币式赌博机而已。 回房间需要先经过一段陡峭阴暗的楼梯,楼梯尽头就是一座凹室,有两扇一模一样的门,房东凯恩斯先生拥有的几个房间都在左侧那扇门后面。 西比尔爬上楼梯,从袖笼里摸出一盒一便士装的火柴,划亮了一根。凯恩斯在楼梯尽头的栏杆上锁了一辆自行车亮铜色的脚踏板在火柴照耀下反着光。她摇灭了火柴,暗自希望海蒂没有把门反锁。海蒂果然没有,钥匙顺利地打开了门。 老猫托比来迎接她了,它在空荡荡的地板上无声无息地走过来,在西比尔脚边绕来绕去,肚子里呼噜呼噜响得特别欢畅。 海蒂给她留了一盏油灯在门口,把火苗调得很小,就放在矮桌上。现在,油灯已经在冒黑烟,灯芯早就该剪了。睡觉时点油灯是一件很蠢的事儿,因为托比可能会把它打翻,不过现在西比尔却很感激,幸亏回来之后房间里不是一片漆黑。她把托比抱起来,老猫闻着有股鲱鱼味儿。“海蒂给你吃过东西了,对吧,宝贝?”猫儿懒洋洋地喵喵叫着,伸出爪子拨弄西比尔软帽的带子。 西比尔拿起油灯,旁边墙上的图案在灯影里跳动。哈特一家拥有这座房子这么多年,门口这个小过道都没有见过太阳,墙上这些花儿也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颜色。 西比尔的房间有两扇窗户,窗户的对面就是暗黄色的砖墙,墙与窗户的距离太近,如果不是有人用钉子把窗框钉死了的话,可能伸手就能碰到墙。即便如此,在晴朗的日子里,日光直射头顶的时候,还是有一丝光线可以透进来。而海蒂的房间虽然大一点,却只有一扇窗。如果海蒂现在在家,她也一定睡下了,因为她的房间门下面的小小裂缝里并没有任何光线透出来。 有一个自己的房间真好啊,不管有多简陋,这都是自己的私密空间。西比尔不顾猫儿的反对,把它放下了。她拿起油灯,走向自己的房间,门开着一道缝,里面的状况跟她离开的时候一样。她注意到,海蒂把最新一期的《伦敦图片新闻报》放在了她的枕头上。头版是一幅关于克里米亚战争的木刻版画,那是一座燃烧着的城市。她把油灯放在五斗柜上面破裂的大理石板上,托比还在她的脚踝边转悠,像是想要发现更多的鲱鱼,或者是好奇她下一步会做什么。 臃肿的白铁皮闹钟还在滴答作响。有时候,她觉得这声音让人难以忍受,但是今天,却让她心里觉得踏实;至少它还没停,而且上面显示的时间,十一点一刻,很可能也是对的。她把闹钟发条又拧了几下,只是碰碰运气而已,也不指望它能继续走多久。米克说好了半夜时分就来接她,现在该是收拾行李的时候了,米克说过,他们要轻装上路。 她从五斗柜抽屉里取出一把小剪刀,取下灯罩,把烧焦的灯芯剪掉了一截,灯光变亮了一点。她觉得冷,就披上短大衣,然后打开涂了日本漆的铁箱,开始整理她稍微贵重一点的东西。准备了两套内衣裤之后,她就生出一个念头来:携带的东西越少,型男米克在巴黎需要为自己购置的东西就会越多。这纯粹是女冒险家的思维方式。 尽管如此,她还是有些特别舍不得的东西,这些东西和那两套内衣裤一起被装进一个布面旅行箱里。箱子表面破了一道口子,她一直都想缝上,又一直没能抽出时间。装进箱子里的有半瓶玫瑰味儿的波特兰香水,一枚从金斯利先生那里偷来的绿色假宝石胸针,一套仿象牙梳子,一张背景是金斯敦宫殿的压花纪念画板,还有一个德国专利技术的卷发器,那是她从一家理发店“顺”来的。她最后又带了一把骨柄牙刷和一罐含樟脑的牙齿清洁剂。 接着,她拿起一根小小的银色自动铅笔,坐在床边准备给海蒂留一张字条。这支铅笔是查德维克先生送的,笔杆上还刻着“大都市铁路公司”的大写名称。镀银的那层表面已经开始剥落,露出下面的铜质笔杆。至于纸,她只找到一张速溶巧克力广告,背面还可以写字。 “我亲爱的海瑞特,”她写道,“我要动身到巴黎去了⋯⋯”写到这里她停了下来,把铅笔末端的橡皮头拧下来,把“到巴黎去了”几个字擦掉,换成了“跟一位绅士远走高飞”。她接着写道:“请不要为我担心。我很好。我没有带走的衣服,你喜欢的都可以自己留下。请一定照顾好亲爱的托比,给它多吃点鲱鱼。你忠实的朋友,西比尔。” 写这张纸条让她感觉很别扭,低头看到托比,又觉得非常难过,也觉得不应该就这样把它抛下。 想到这里,她突然又想到拉德利。在那一瞬间,西比尔突然坚信这家伙一定是个骗子。 “他一定会来的。”西比尔小声而坚定地告诉自己,她把油灯和纸条放在狭窄的壁炉台面上。台面上还有一个扁平的锡铁盒,上面印着一个在河滨马路上抽烟的人。她知道,这里面装的是土耳其香烟。海蒂有位年轻的相好,是医学院学生,曾有一次诱使海蒂染上了这个嗜好。西比尔通常都会躲开这些医学院学生,他们的专长就是各种兽行。可是现在,由于精神高度紧张,她打开了锡铁盒,抽出一根纸烟,用力嗅着它强烈刺鼻的味道。 她曾认识一个叫斯坦利的人,是个在上流社会小有名气的律师。这个人总是不停地抽烟。跟西比尔交往期间,他经常说,香烟特别适合让赌博的人下定决心。 西比尔拿起火柴,学着斯坦利的样子,把卷烟叼在唇间。她划亮一根火柴,让火苗烧了一会儿,等硫磺大多燃尽了,才把火头凑在香烟上,她犹豫不决地抽了几口,吸入了几口酸涩难闻的烟雾,马上感觉难受得不行,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她险些当场就把这东西扔掉。 她站在壁炉前,强迫自己继续抽烟,隔一会儿就在烟嘴上猛抽一口,还学着斯坦利的样子掸落灰白色的烟灰。她觉得,抽烟的感觉简直让人难以忍受,那些爱抽烟的人怎么会欲罢不能呢?抽烟让她突然感到肚子里好像全都是毒气,两手冰凉,她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把香烟丢进炭火里。香烟马上燃烧起来,迅速化为灰烬。 她突然觉得,闹钟的滴答声简直让人无法容忍。 大本钟已经敲响,时间到了午夜。 可是米克在哪里? 她在黑暗中醒来,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恐惧,她又一次想起米克。灯已经熄了,炭火也已经熄灭,她挣扎着起身,拿起火柴,摸索着在自己房间走动,循着闹钟的声音,一直来到五斗柜旁边。 她划亮火柴,闹钟的指针像是在硫光照耀下的空中浮游。 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半。 难道米克在她睡着的时候已经来过?他敲了门,没有回音,就丢下她自己走了?不,米克不是这样的个性。如果他想要带她走,就总能想办法进来。那么,她是被骗了吗?因为自己太傻,傻到居然会相信米克的承诺? 一种奇怪的平静感突然控制了她的心绪,那是一种残忍的清醒。她清楚地记得那张船票离开英国前往多佛尔的时间是第二天傍晚。而且刚刚进行过一场重要演讲,夜已深了,他和豪斯顿将军一起马上离开伦敦的可能性非常小。她可以去格兰德酒店找到米克,当面请求他,威胁他,揭露或者控告他,只要能达到目的,不惜采用任何方法。 她所有的那点钱都已经放在袖笼里。米诺里巷门口有一个出租马车站。她现在要马上出发,去那里叫醒一名司机前往皮卡迪利。 她走出来关上房门的时候,托比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黑暗中,她的胫骨被狠狠刮了一下,那是凯恩斯锁在楼梯上的自行车害的。 现在,她已经沿着米诺里巷走了一半,目标是古德曼广场。这时候才想起她的旅行包忘带了。不过事已至此,她决定不再回头。 格兰德酒店的夜间看门人体格壮健,目光冷酷,留着络腮胡,有一条腿僵直,行动不太方便。他绝对不可能放西比尔进入酒店,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她。在一条街以外,西比尔下马车的时候,就开始担心。这个家伙看着像镀金的守门巨兽,在饭店的大理石台阶下威风八面地巡逻,头顶是装饰着海豚图案的路灯。西比尔非常了解她遇见过的所有守门人,这些人可是她生活中的重要人物。 大白天挽着型男米克的胳膊出入格兰德酒店是一回事,一个单身女子深更半夜独自从大街上走进去,可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只有妓女才会这样做,而守门人是不会放妓女进酒店的。当然,她可以试着编一个富有说服力的故事蒙骗他,如果谎言足够完美,并且这个人足够愚蠢,足够粗心,或者足够厌烦,她就有希望能进去。再或者,也许可以试着贿赂他,尽管租车以后,西比尔手头已经没多少钱可用。而且,她今天穿的衣服还比较正常,不像妓女们常常穿戴得那样俗不可耐。如果别无选择,她还可以试着转移此人注意力,扔石头砸碎一块玻璃,然后等他来查看的时候趁其不备溜进去。穿着带裙撑的长裙很难跑得很快,不过看门人毕竟是个瘸子,他也跑不了太快。再或者还可以找个街头流浪儿帮忙,负责替她扔石头⋯⋯ 西比尔躲在建筑工地的木材垛后面,她的头顶张贴着很多巨幅海报,每一张都比床单还要大,上面是残缺不全的夸张的广告语,比如:每日报道新闻,全球发行;洛伊德新闻报,每份仅售一便士;东南火车站街,凯姆斯&玛格特巷7/6号。西比尔把一只手从袖笼里抽出来,用力咬指甲,指甲上还残留着土耳其烟草的味道。她感到吃惊,发现自己的手被冻成了青白色,而且抖得厉害。 看来纯粹是由于运气好,或者就是有个悲悯的天使开了恩,她才摆脱了当时的困局。因为就在这时,一辆闪闪发光的蒸汽四轮车“突突突”响着停在了格兰德酒店的门口,穿着蓝色制服的车夫跳下车,把下车的脚踏板放下来。车上下来一群吵吵闹闹醉醺醺的法国人,他们都戴着猩红饰边的帽子,穿着织锦外衣,握着带流苏的手杖,其中两个还有女人陪同。 西比尔马上撩起裙摆,低头快步上前,穿过了街道。因为有闪亮的车身阻挡视线,看门人看不到她,于是她就直接绕过那辆车,走过包裹着橡胶外带、有木质辐条的车轮,大胆地加入了那群法国人的行列。那些法国人正在彼此开着玩笑,摸着胡子,时不时笑作一团,看起来并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出现,也毫不介意。她和气地冲着大家笑笑,然后就站到了一个高个子身边,因为他看起来醉得最厉害。这群人摇摇晃晃走上大理石台阶。那个高个子往看门人手里拍了一张一英镑大钞① 。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一看就是不知人生疾苦的富家子弟。看门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举手碰了一下帽檐,表示谢意。 就这样,西比尔顺利进入了酒店,她跟着那群吵吵嚷嚷的法国人走过一段寂静无人的大理石走廊,来到酒店的服务台,法国人从值夜班的职员那里拿到了房间钥匙,一路打着哈欠,说笑着摇摇晃晃地上楼梯回各自的房间,而西比尔留在了服务台。 夜班职员懂得法语,正因为偶然听到的谈话内容自得其乐地笑。现在,他沿着装饰精美的红木前台走过来,笑着问西比尔:“女士,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西比尔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了片刻,才问:“您能不能告诉我,有一位叫做米克⋯⋯或者,这么说吧⋯⋯请问山姆•豪斯顿将军是不是还住在这家酒店啊?” “是的,女士。我今晚的确看到过豪斯顿将军,现在他正在我们的吸烟室⋯⋯也许您可以留个字条给他?” “您是说,吸烟室?” “是的,就在那边,叶形装饰板的后面,”职员示意大堂一角的一扇大门,“当然,我们酒店的吸烟室也是禁止女性进入的⋯⋯对不起,女士,您看上去很着急的样子。如果您有什么紧急事务的话,也许我应该派一名侍童去帮您传信儿。” “是的,”西比尔说,“那样就太好了。”夜班职员很热心地为她准备了一张奶白色的酒店专用便笺纸,然后把金笔尖的水笔递了过来。 她急急忙忙写完字条,折起来,并在背面潦草地写了米克•拉德利的名字。夜班职员二话不说摇了一下铃铛,西比尔道了谢,他也鞠躬回了礼,然后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过了片刻,一位哈欠连天、脸色很不好看的小侍童出现了,把她的字条放进一个木托盘。 西比尔着急地跟在他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吸烟室。“纸条是写给将军私人秘书的。”她提醒着。 “没问题,女士,我认识他。”侍童单手推门,门开了。他走进去的时候,西比尔往里偷看了一眼。她看到豪斯顿将军的侧影,光着头,没戴帽子,满脸油光,醉得一塌糊涂,靴子踩在桌面上,身边放着一个有玻璃塞子的圆酒瓶。他手里还拿着一把看上去很锋利的大折刀,一边喷云吐雾,一边用刀到处乱戳,看上去是在破坏家具,因为他脚底下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碎木片。 有一个个头很高、留胡子的英国人正在小声跟豪斯顿说话。这个陌生人的左臂用白缎挂在脖子上,看上去眼神忧郁,不怒自威,像是个大人物的样子。米克就站在他的身边,现在正弯腰为他点燃一根平头雪茄烟,西比尔看到他正用连着橡胶管的钢制打火器打火,然后门就关上了。 西比尔坐在长椅上等着,空荡荡的大堂里有些回音,暖气从她湿透的脏鞋子下面透上来,她开始觉得脚趾发疼。这时,侍童走了出来,米克紧随其后。他一面走还一面回头微笑,并抬手做了个类似于敬礼的动作。西比尔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米克一看到她,脸立即沉了下来。 他快步走到她面前,扶着她的胳膊低声说:“天杀的,你写的那是什么白痴纸条啊?你就完全没脑子吗,傻丫头?” “可是为什么啊?”她追问道,“为什么今晚你没有来接我?” “出了点意外,我看情况不妙。狐狸居然把自己的屁股给咬了,如果不是流血流得严重的话,听起来还挺可笑的。不过既然你来了,也许我们还有机会反败为胜⋯⋯” “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个胳膊受伤的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啊?” “一名该死的英国外交官,他不想让将军到墨西哥召集军队。你不用管他,明天我们就去法国了,而他只能继续待在伦敦,要烦也只能去烦别人。至少我希望如此⋯⋯不过将军把我们的计划搅乱了。他喝醉了酒,就开始玩弄他的小权谋⋯⋯老实说,这家伙一喝醉,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恶棍,完全敌友不分。” 西比尔似乎听明白了。“这么说他骗了你?想要把你一脚踢开,是这样吗?” “他偷走了我的影像程序卡。”米克说。 “可是我已经把它寄到巴黎去了呀!用的还是邮政专递,”西比尔说,“我已经完全按你吩咐的做好了。” “笨啊,我说的不是那套卡片⋯⋯他偷走的,是演讲用的影像程序卡片。” “你在剧院里用的卡片吗?被他偷走了?” “他知道我必须要把这些卡片收好,把它们带到巴黎,你明白吗?所以他一直在设法监视我,现在已经把那些卡片从我行李中偷走了。他还说,反正到了法国之后我对他来讲也没什么用处了,因为他已经得到了我能提供的所有信息。他只要花点小钱儿,就可以雇到一个吃洋葱的法国崽,只要会播放影像就行了。反正他就是这么说的。” “可这不是偷窃行为吗?” “他会说这是‘借用’,说什么一旦把其中的信息拷贝下来,他就把我的卡片还我。这样一来,我也就没失去任何东西。明白他的意思吗?” 西比尔觉得头脑发涨。米克是在开玩笑吗?“可是这样做,不也是在偷窃吗?” 米克打断了她:“要说偷窃,你不要忘了我是怎么把那套梦幻级的法国影像程序开发出来的。从一定意义上,你也可以说,我也是‘借用’了将军的钱财才把程序做好的。”他笑了笑,露出满嘴白牙。“我们两个彼此黑吃黑也不是第一次了。这也是一种试探,你明白吗?要跟豪斯顿将军一起旅行,你必须随时准备失去一切⋯⋯” “啊,我的天哪。”西比尔感叹着,瘫坐在长椅上,“米克,要是你知道刚才我都在担心些什么⋯⋯” “那就打起精神来,想想办法!”米克把她拉起来。“我要拿回那些卡片,卡片就在他的房间里。你要替我找到它们,然后帮我取回来。而我要回到吸烟室,跟他们谈清楚,万事大吉!”他笑着说,“如果不是我们在剧院玩弄的那些花招让这家伙得意忘形,也许他根本就不敢对我动手。你和科尔尼•希姆斯的表现,让他觉得飘飘然,还真以为自己能左右局面呢。但我们这次要好好教训一下他,你和我,我们同心协力⋯⋯” “可是米克,”西比尔说,“我根本就不会偷东西啊!” “你这个小笨蛋,偷东西有什么难的?你肯定能做到。” “那,你跟我一起去,帮我把东西偷出来?” “当然不行!他会起疑心的,不是吗?我跟他说,你是我认识的报社朋友。但是如果我在这里逗留太久,他肯定会感觉到不对劲。”米克瞪着她。 “那好吧,我去。”西比尔只好认输,“你把他房间的钥匙给我?” 米克咕哝着:“什么钥匙,我怎么会有他房间的破烂钥匙?” 西比尔松了一口气:“那就没办法了,我做不到。我又不会撬锁,这你也知道!” “你小声一点儿,这么喊下去整个格兰德酒店的人都要知道了⋯⋯”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西比尔发觉,米克也喝醉了。这之前她从来没有见到过米克真正喝醉。而现在他真的已经醉了,已经快失去理智了。他的语调和步态都还貌似正常,可是想法却很疯狂,而且胆大包天。“你去跟值班的那个人搭讪,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忙起来,而且绝对不要看我。我帮你拿到钥匙。去吧!”他轻轻推了西比尔一下。 西比尔走向柜台,心里很害怕。格兰德酒店的电报机就在走廊的另一头。那是一台滴答作响的铜制机器,安装在饰有金色叶纹的大理石基座上。在玻璃一样的挡板后面,镀金的尖针左右摇摆,刺出一组同心字母,针头每动一下,下面的大理石基座就会响起对应的声音,吐出一段黄色纸带。那位夜班职员正在绕成圆盘形的纸带上打孔,这时已经放下手里的活儿,扶了一下夹鼻眼镜,来到她面前。 “能为您做点什么,女士?” “我想发一份电报,很急。” 饭店职员熟练地准备好一小盒打孔卡,一台铜制压杆式穿孔器和一张格式规整的表格。拿起一根水笔。“好的,女士。请报一下公民证编号。” “噢⋯⋯您是说我的编号,还是对方的编号?” “这不一定,看您怎么结算。你打算用本国信用卡吗?” “能不能算在我的房费里?”西比尔试探着问。 “当然,女士。请问您的房间号是多少?” 西比尔犹豫了一下,等她觉得不能再继续发呆的时候才说:“我还是付现金好了。” “没问题,现在,请告诉我收报人的公民编号。” “实际上,我并不清楚他的号码。”她眨巴着眼睛望着酒店职员,不知不觉开始咬指节。 职员很有耐心地问:“可是您至少知道对方的姓名和地址吧?” “哦,那当然。”西比尔马上回答说,“查尔斯•埃格蒙特先生,国会议员,住伦敦贝尔格拉维亚区榉树庄园。” 职员把这些都写了下来,又说:“只知道地址的情况下发电报,价钱要贵不少。如果知道编号,直接通过中央统计局交换信息,效率要高得多。”西比尔一直忍着不去寻找米克的踪迹。现在,她用眼角余光发现一个黑影,正在弯腰走过大堂。米克几乎把腰弯成九十度,鞋子也脱了,两根鞋带系在一起,挂在脖子后面,他笔直冲向齐腰高的红木咨询台,两手扶住前侧边缘,终身一跃,瞬间就跳过了台面,消失了。 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跟差分机处理消息的方式有关。”职员还在解释。 “的确,”西比尔应声说,“可我实在是不知道对方的公民证编号。那我多花点钱就没问题了吧?这份电报很重要。” “是的,女士。我想没什么问题,请您开始吧,您说,我记。” “我是不是不用说自己的地址和发报日期?我是说,发电报和写信不一样,对吗?” “的确不用。” “对方地址用说吗?” “也不用,电报嘛,简短就好。” 米克肯定是在靠近酒店服务台的红木栓板那儿,所有房间的钥匙都挂在那上面。西比尔看不到他,可是总觉得能听到他的声音似的,几乎还能闻到他的味道,其实酒店职员只需要抬头向右看一眼,就会发现有个小贼窜入了柜台后面,正像个大猿猴一样瞪着眼睛,蹲在地上,一步步朝自己靠近。 “请您开始记录吧。”西比尔颤声说,“亲爱的查尔斯,”职员已经开始动笔,“九年前,你让我承受了一个女人最可耻的羞辱。” 酒店职员大惊失色,低头盯着自己的笔,顿时满脸通红。 “查尔斯,当时你告诉我说,你会去营救我可怜的父亲。可实际上你只是毁掉了我,身体和灵魂都不放过。今天我将离开伦敦,陪伴我的是几位有权有势的朋友。他们完全清楚当初你是怎样背叛了沃尔特•杰拉德,还有我。你休想找到我,查尔斯。找也没用。我真心希望今晚你和你的埃格蒙特夫人睡得安稳。”西比尔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麻烦您,最后署名是西比尔•杰拉德。谢谢。” “遵命,女士。”那职员咕哝着,眼睛一直不敢仰视。这时候,米克已经悄无声息地从柜台里跳出来,还是光着脚,弯腰蹲着,借着柜台的掩护作用,像只古怪的鸭子一样穿过大堂,转瞬之间,就藏到一对高高的椅子后面去了。 “请问我需要付多少钱?”西比尔客客气气地问酒店职员。 “两镑六便士。”职员结结巴巴地回答,还是不敢抬头直视她。 她从袖笼里取出小钱包,数出应付的数目,然后就离开了那个红着脸的职员,任他自己拿卡片打孔去了。 米克像个绅士一样貌似悠闲地穿过大堂。他在一个书报架前面停了下来,架子上摆放着整齐的报刊。他弯下腰,不动声色地系了一下鞋带,然后又从容不迫地站起来,西比尔看到他手里有金属的光芒闪了一下。米克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就把钥匙悄悄塞进了长椅上一块天鹅绒坐垫下面。这时米克直起身,整理了一下领结,掸掸袖子,大步向吸烟室走去。 西比尔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装作在读一本金色螺旋钉的月刊杂志,名字叫什么《皇家学会通讯》。与此同时,她用右手指尖在座儿下摸索钥匙。钥匙很快找到了,椭圆形的钥匙把上刻着数字24。她努力学着贵妇人的样子打了个哈欠,然后站起来,起身上楼,就好像她真有一间房一样。 她的脚很痛。 她独自走过煤气灯下寂静的走廊,去往豪斯顿的房间。这时才突然感到惊奇,奇怪自己怎么就突然决定了要对埃格蒙特下手。当时只是为了找一个耸人听闻的信息转移酒店职员的注意力,所以她才肆意发泄怒火,语带威胁。所有的词儿都是自己蹦出来的,甚至根本就不用动什么脑筋。这让她自己也感到困惑,甚至恐惧。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那个负心的男人。 她可以想象埃格蒙特接到电报之后脸上那份恐怖的表情。那张脸她记得很清楚,总是写满了暴发户的虚荣,总是一副伪善的嘴脸,特别善于找理由道歉,或者装作义正词严,他善于哀告、乞求、痛哭流涕,却没有什么坏事干不出来,他就是个十足的浑蛋。 而现在,她却被米克•拉德利指使要去偷东西。如果她聪明的话,就应该马上离开格兰德酒店,消失在伦敦城里,再也不要见到拉德利。她不应该让那个学徒誓言捆住自己。违背誓言是一件可怕的事,但并不比她所犯过的其他错误更严重,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走到了这里。她在任由米克左右自己的命运。 她停在那扇门前,左右看看空无一人的楼道,手指间握着那把偷来的钥匙。她为什么要来做这件事?就因为米克是个强人,而她是个弱者吗?就因为米克比她知道更多秘密吗?这是第一次,西比尔突然意识到,她可能真的爱上了米克。也许她真的爱着米克,如果这是真的,很多事情就都容易解释了。这简直是一种安慰。如果她已经坠入爱河,那么就有理由破釜沉舟,铤而走险,凭着一时的冲动做事。而且,如果她真的爱着拉德利,就意味着终于有一件事米克不知道,她却知道,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 西比尔紧张地迅速打开那扇门。她闪身进去,马上又把门关上,倚着门站在黑暗中。 她感觉到有盏灯,就在房间里的某个地方,她可以闻到烧焦的灯芯味道。在对面那堵墙上,现在隐约可以看清一个临街的方形窗户轮廓,窗帘紧闭,四周各透进一线黯淡的灯光。她伸开两手摸索着走进房间,她触到一台办公桌光滑的台面,并且看到那上面油灯灯罩反射的微光。她拿起灯轻轻晃了一下,听出里面还有灯油。现在只要找到火柴就行了。 她摸着找办公桌抽屉。不知为什么,抽屉都已经被打开了。她在各个抽屉里翻腾,有文具,这没用。还有人把墨水瓶碰翻在某个抽屉里了,她可以闻到那股味道。 她的手指终于触到了一盒火柴。那肯定是火柴,因为有熟悉的沙沙声,而不是触感。而她的手指头当时的确有些不听使唤。第一根火柴闪了一下就熄灭了,没能点着,还给房间里增加了一股难闻的硫磺味儿。第二根火柴点亮后,她看清了油灯。拿起灯罩把灯点亮的过程中,她的两只手都在发抖。 灯点亮后,她在略微倾斜的法式穿衣镜里,看到自己双眼圆睁的惊恐表情,然后,这影子又被反射在衣柜门上装着的两块斜角镜面上。她注意到,有很多衣服散落在床上、地上⋯⋯ 有个男人蹲在单人沙发扶手上,像一只黑糊糊的大乌鸦,手里握着好大的一把刀。 皮沙发响了一声,那个人站了起来,不过动作还是不紧不慢,像是多年没有使用过的积满灰尘的提线木偶。他裹着一件长长的灰色外衣,那衣服简直说不清是什么形状。他的鼻子和下巴都被挡在黑毛巾下面。 “你最好安静点儿,小姐。”那人说着,亮出那把巨大的刀。“山姆要来了吗?” 西比尔这才说出话来:“求求你,别杀我!” “这个老色鬼还在召妓,不是吗?”那人的声音是得克萨斯腔,慢腾腾地像蜜糖在流动,西比尔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你是他的相好?” “不是!”西比尔说着,感觉有些窒息,“不,我真的不是!我发誓!我⋯⋯我来是为了从他这里偷东西,我说的都是实话!” 出现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你往四周看看。” 西比尔浑身发抖,依言四处打量了一番,这房间已经被翻了个底儿朝天。 “这儿根本就没什么东西可偷的。”那人说,“说吧,小丫头,他到底在哪儿?” “他在楼下,”西比尔答道,“他喝醉了!可是我真的不认识他,我对天发誓!是我的男人派我到这里来的,就这么简单!我根本就不想来,是他逼我的!” “那就闭嘴,马上!”那人说,“我不会伤害一个白人女子,除非逼不得已。你把灯熄了。” “让我走吧!”她哀求着,“我会马上离开这里,不会伤害任何人!” “伤害?”那个慢声慢气的人语调沉重,像是下定了必死的决心,“今晚这里所有的伤害,目标都是豪斯顿。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那些卡片不是我偷的!我碰都没有碰过!” “卡片?”那人笑着,嗓音隐约有些干涩。 “那些卡片不是豪斯顿的东西,是他偷来的。” “豪斯顿偷过的东西很多,”那人说,不过他明显也有些不解。他在猜西比尔的底细,越猜越觉得心烦意乱。“你叫什么?” “西比尔•琼斯,”西比尔喘了一口气,“我是英王陛下的属民。” “天哪。”那人说着咂了下舌。 他的脸藏在毛巾后面,看不清表情,额头上部有一圈皮肤颜色较浅,汗珠清晰可见。西比尔意识到,他肯定习惯于戴大草帽,以此抵挡得克萨斯的骄阳。现在他走上前来,从她手中拿走了油灯,把灯芯拧短,他的手指触到西比尔的手,感觉又干又硬,像是一块木头。 在重新降临的黑暗中,她只能感觉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以及房间里这个可怕的得克萨斯人的存在。 “你在伦敦这里一定觉得很孤单。”西比尔冲口而出,她已经无法忍受沉默。 “也许豪斯顿这样的人才会觉得孤单。我活得问心无愧。”得克萨斯人的语调很尖刻,“你有没有问过他,是否觉得孤单?” “我根本就不认识他。”她坚决否认。 “可是你却在这里,一个女人,深更半夜单独跑到他的房间里来。” “我来是为了那些影像程序卡,就是些纸做的卡片,上面有很多小孔的那种。我发誓,就是这样子。”没有回音。“你知道影像播放机吗?” “也不过就是种破烂机器。”得克萨斯人不耐烦地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 “你不要骗我,”他终于开口说,“你是个妓女,这个错不了。我又不是头回看到妓女。” 西比尔听到对方用手绢捂着嘴巴咳嗽,还大声擤鼻涕。“不过,你长得并不难看,”他说,“如果在得克萨斯,你还可以结婚,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 “我觉得,那样一定很好。”西比尔说。 “我们国家白人女子不多,你到了那里肯定可以找个正经男人,而不用跟着拉皮条的人度日。”他拿开了手绢,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我恨那些拉皮条的,”他不动声色地说,“就像我恨印第安人一样,还有墨西哥人,墨西哥印第安人⋯⋯法属墨西哥印第安人带着枪,骑着马,有三四百人,他们的速射步枪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魔鬼的武器。” “可是那些得克萨斯人不都是英雄吗?”西比尔一面说,一面努力回想豪斯顿讲话里面提到的某个地名。“我听说过那个⋯⋯阿拉莫之战。” “是戈利亚德,”那个声音变成了干涩的低语,“当时,我就在戈利亚德。” “这个我也听说了,”西比尔连忙说,“那一定很光荣。” 那个得克萨斯人咳了一声,又吐了一口痰。“跟他们打了两天仗,连水都没得喝,范宁上校最后决定投降。他们把我们作为战俘接收,也可谓礼节周到,面子上的事儿都做得挺好。第二天,敌人让我们列队出城,然后就冷血地枪决我们,就让我们排好队,一个接一个屠杀。” 西比尔哑口无言。 “阿拉莫的战士遭到屠杀,连尸体也被焚毁⋯⋯梅尔远征队的俘虏也遭到屠杀。敌人让他们‘挑豆子’,就是给一个小陶罐,你如果从里面掏出一颗黑豆,就当场杀死你。想想吧,这就是墨西哥人。” “墨西哥人。”西比尔失神地说。 “卡曼切人更差劲。” 在夜幕下,突然传来尖厉的刹车声,然后就是远处模糊的轰鸣。 黑豆子、戈利亚德⋯⋯她的脑子已经一团糟。豆子、大屠杀,还有这个牛皮色皮肤的男人。他身上散发着河工一样的臭气,汗臭味浓烈得像头牲口。她曾在尼尔街花两便士看过描写美国西部旷野的西洋景① ,到处是噩梦一样的怪石堆。这个得克萨斯人一看就像是生在那种地方。她这时候才明白,尽管豪斯顿将军的讲话令人难以置信,可是所有那些名字古怪的地方居然都真实地存在着,还住着人,都跟眼前这家伙一样。米克曾说,豪斯顿以前是个窃国大盗,而现在出现了一位复仇天使。她觉得这一切简直可笑至极,她努力抑制住自己,才没有笑出声。 这时候她又想起街头遇见过的老妇人,就是在怀特查珀尔叫卖石头油的那个,还想起了米克跟她搭讪时她奇怪的眼神。这位戈利亚德天使是不是还有同谋?一个穿着这么古怪的人物今晚是怎么混进格兰德酒店来的,还进了一个锁着的房间?这样一个人平时又要怎样才能隐藏形迹,不被人发现呢?即便是在伦敦,即便是在成群的美国难民中间,这也不会是件容易事。 “你刚才说,他喝醉了?” 西比尔吓了一跳,反问:“你说谁?” “豪斯顿。” “哦。是的,他在吸烟室。醉得厉害。” “那么,这就是他最后一次喝醉了。他一个人吗?” “他⋯⋯”她想到米克,“他跟一个高个子在一起,我不认得那个人。” “那人有胡子吗?胳膊断了吗?” “我⋯⋯是的。” 那人唇齿之间发出大声吸气的声音。皮沙发咯吱作响,他好像耸了下肩膀。 有声音从西比尔的左侧传来。借着窗口透进来的微光她看到切割玻璃做的门把手开始扭动。得克萨斯人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 他用一只手掌紧紧捂住西比尔的嘴,另一只手在她面前举起大刀。那把刀的样子极其凶残,像是被拉长了的斩骨刀,刀头一侧微微倾斜,刀背上镀了一层铜,现在已经斑驳得不成样子。此时,门被缓缓推开,米克毛腰钻了进来,走廊里的灯照亮了他头部和肩膀的轮廓。 得克萨斯人推开她的时候,她的头一定是撞在了墙上。然后她就跪倒在地,长裙被压作一团。她眼睁睁看着那人单手掐着米克的咽喉,把他靠墙举了起来。米克用脚蹬着护壁板,死命挣扎——直到长刀挥出,收回,再次向他砍去,房间里充满了屠夫巷特有的暖烘烘的血腥味道。 此后那个房间里发生的所有事情,在西比尔看来都恍如一梦,或者是她看过的一场戏,或者是画面过于模糊的影像表演,画面的杂色太多、太小,分布方式安排得也太过高明,以至于让现实都变得不再真实。而那个得克萨斯人只是悄无声息地把米克的身体放倒在地板上,关上门,重新上了锁,动作不紧不慢,不慌不忙。 她在原地摇摆,然后瘫倒在办公桌一侧的墙壁边。米克的尸体被拖到一边,他的脚刮蹭着地面,身体消失在衣柜旁边的阴暗处。得克萨斯人跪在他身边——有翻动衣服的窸窣声,卡片盒被丢在一边的咔嗒声,零钱相碰的叮当声,以及一枚硬币掉在硬地板上落地、翻滚、转圈的声音⋯⋯ 门口又传来金属互相接触发出的声音,像是酒醉的人在寻找钥匙孔。 豪斯顿一把将门推开,握着他粗大的手杖走了进来。他揉搓着他胸前的旧伤口,打了个震天响的酒嗝。“全都是婊子养的!”他带着醉腔粗声粗气地说。他身体前倾,每走一步,拐杖都会重重地点在地上。“拉德利?快出来,你这个小畜生。”他已经接近那张办公桌,西比尔默不做声地把手缩回来,以免被他的大靴子踩到。 得克萨斯人关闭了房门。 “拉德利!” “晚上好,山姆。” 她在哈特家租房居住的日子好像已经成了遥远的回忆。现在,她身边弥漫着杀戮的气息,在黑暗中巨人正在以命相搏——豪斯顿蹒跚了一下,用手杖狠狠抽了一下窗帘。窗帘被扯开,煤气灯照亮了窗玻璃上冰霜的轮廓,也照亮了得克萨斯人的蒙面巾和一双眼睛。那双眼遥远而冷酷,就像严冬时分的星星。豪斯顿看到他的时候摇晃了一下。那条毯子从背后掉落下来,他的勋章颤抖着,闪耀着光芒。 “是游击队派我来的,山姆。”米克的鼻烟壶形袖珍手枪在那人手里简直像个玩具。他瞄准的时候,枪管透出一丝寒意。 “你是谁,孩子?”豪斯顿说着,深沉的语调里突然没有了任何醉酒的痕迹,“华莱士吗?把那块遮脸布取下来,跟我一对一较量较量。” “我不会再听你的命令了,将军。你剥夺的东西已经太多。你抢走了我们的财产,山姆。现在都放在哪儿了,那些国库的钱都在哪里?” “游击队员啊,”豪斯顿说着,声音变得极度耐心而真诚,“你被他们骗了,我知道是谁派你来的,我也知道他们对我所造的流言和诽谤,但我可以向你发誓,我什么都没有偷过——那些钱根本就是我应得的,是得克萨斯流亡政府委托我保管的。” “你出卖了整个得克萨斯,用来换取英国人的金钱。”游击队员说,“我们需要那笔钱,用来购买大炮和食品。我们的人民在忍饥挨饿,敌人在屠杀我们的同胞。”他停顿了一下,“而你,却想去帮助我们的敌人。” “游击队员啊,小小的得克萨斯对抗不了主宰整个世界的强权。我知道得克萨斯的情况很糟,我的心也在为我的国家承受着煎熬,但是你要知道,除非我重返国内,主宰时局,否则得克萨斯就难以重建和平。” “你把钱全都花光了,对吗?”游击队员问道,“我刚才找过,反正这里没有。你把乡间别墅都卖掉了⋯⋯钱都被你挥霍光了,用来召妓,酗酒,看什么外国人的古怪戏剧表演。而现在,你要打算带一支墨西哥军队回到得克萨斯。你是个无耻的贼,不可救药的酒鬼,可耻的叛徒!” “浑蛋!”豪斯顿怒吼着,双手扯开胸前的衣服。“你不过就是个胆小如鼠的刺客,满嘴胡言的杂种。如果你以为自己有胆量杀害你的祖国之父,那就瞄准我的心脏开枪。”他用拇指点了点自己的胸膛。 “这是为得克萨斯人报仇!” 袖珍手枪喷射出橙色火焰,火焰的边缘微呈蓝色。豪斯顿中枪后向后倒去,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游击队员猛扑上前,蹲身把枪口抵在他厚厚的豹皮马夹上,一声枪响,正中豪斯顿前胸,随后又是一枪,然后,脆弱的扳机在游击队员手中破裂。 游击队员把米克的枪丢在一边。豪斯顿四肢张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豹皮马甲开始泛红。 另外一个房间传来带着睡意的呼叫声。得克萨斯人抓起豪斯顿的手杖,用力敲破窗户,碎裂的玻璃掉落在楼下路面上,随后窗棂也被敲断,然后那人开始向外挤。有一个瞬间,冰冷的寒风吹动他的长外衣,在恍惚中的西比尔看来,这像她最初看到他的样子:他像一只巨大的黑色乌鸦,现在已经做好了起飞的准备。 他纵身一跃,消失在视野中。这个终结了豪斯顿将军生命的人,戈利亚德冤魂的复仇天使,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她一个人在死寂的房间里,面对越来越难以承受的恐惧。他的消失好像打破了一层魔咒,西比尔开始向前爬,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肥大的长裙残忍地妨碍着她,但当时她却并无感觉,就好像四肢都在自作主张行动一样。那根粗大的手杖躺在地板上,但是手杖头上那只镀金的铜乌鸦却已经脱落。 豪斯顿在呻吟。 “请你别再出声好吗?”西比尔说,“你已经死了。” “你⋯⋯是谁?”他咳嗽着问。 地板上到处都是散落的玻璃碴,在她手掌下刺痛着她。不,那些东西很亮,就像碎玻璃一样。现在她发现,那根手杖是中空的,其中所藏的棉布,已经有一部分露了出来,里面还有更多的小石头,很亮——难怪那么亮——那全都是钻石。她用手把这些钻石堆在一起,用棉布包起来,塞进自己胸衣里两个乳房中间的地方。 这时她转身朝向豪斯顿。他仰面朝天躺着,西比尔惊奇地看着鲜血沿着他的肋部渗出。“帮帮我,”豪斯顿呻吟着,“我觉得很难呼吸。”他撕扯着马甲纽扣。纽扣被扯开了,精致的内兜露了出来,内兜里塞着厚厚的几沓纸片:那是有很多孔的卡片,用棕黄色胶带捆扎在一起,而现在,那复杂的小孔肯定被子弹破坏了不少⋯⋯到处都是血,看来至少有一颗子弹真的打中了他。 西比尔站起身,轻飘飘地向门口走去。路过衣柜旁边那片红色时,她的脚底有些打滑。低头看时,发现地上有一个上等摩洛哥羊皮做成的名片夹,里面有几张票,夹在厚实的镀镍夹子里。她弯腰把皮夹捡了起来。 “扶我起来。”豪斯顿命令着,他的声音听着强壮了一些,显得又急又气,“我的手杖哪儿去了?拉德利死哪儿去了?” 她觉得脚底的地面起伏不定,就像巨浪中的船甲板。但她还是走到了门口,打开门,并走了出去,又回手把门关上。她像个贵族女孩一样,袅袅婷婷地走在过道上,煤气灯照亮了她的前程,这里,本来就是格兰德酒店最尊贵的一段走廊。 东南铁路公司的伦敦桥车站由钢铁和玻璃组成,很大,穿堂风很强。贵格派教徒在一排排的长凳之间穿行,向休息的旅客发放宣传册。穿红色军装的爱尔兰士兵整夜在红灯区鬼混,眼珠熬得通红,此刻正凶巴巴地瞪着面前走过的平头传教士。法国旅客似乎都愿意带几个菠萝回家,那是伦敦港才有的外国水果。甚至坐在西比尔对面的小个子——一个胖胖的女演员,也带了一个大菠萝,菠萝绿色的穗儿从她脚边的篮子里冒了出来。 火车驶过伯蒙德,外面的街道逐渐变得狭窄起来,新建的红顶砖房越来越多。接着是垃圾堆、市场花园、荒地,然后又是一段隧道。 黑暗中弥漫着一股火药味。 西比尔闭上了眼睛。 当她再次睁开眼,窗外已是夕阳下的旷野,乌鸦拍打着翅膀在空中飞。路边的电报线好像都活络了起来,模糊的线条在线杆之间起起伏伏。它们在风中飘舞,陪伴她到法国去。 这张照片是安全总局公共道德事务部的人用银版照相设备秘密拍摄的,时间是1855年1月30日。地点是梅尔舍布大道四号。照片里有一名年轻女子,坐在玛德莲咖啡馆门廊里的一张桌子上,她独自坐着,面前放着一把瓷茶壶和一个杯子。如果您仔细观察这张照片,可以发现很多细节:发带、衣褶、围巾、手套、耳环,漂亮的软帽。女人的装束都是法国货,崭新,而且品质上乘。由于曝光时间过度,她的面容有一点模糊,不过明显可以看出她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在想心事。 如果仔细观察照片背景,还可以看到梅尔舍布大道三号,那是位于街对面的南大西洋海运公司。这家公司的橱窗里摆着一个巨大的船只模型,那是一艘往来美洲殖民地的法国海船,有三根烟囱。背景里有一个看不清面目的老人,明显是被偶然拍进来的,他好像在专心打量那艘船,所以他那高大的身形才在巴黎城街道上奔忙来去的人群中凸显了出来。他有点秃顶,肩膀松垮,全身的力量都靠在一根藤条手杖上,手杖明显是便宜货色。他并没有意识到,那位女士就坐在距他很近的地方,而对方同样没有注意到他。 她是西比尔•杰拉德。 他是塞缪尔•豪斯顿。 终其一生,两人再没有见面。
差分机——程序一:戈利亚德天使
书名: 差分机
作者: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原作名: The Difference Engine
译者: 雒城 | [美] 威廉·吉布森
出版年: 2013-5
页数: 536
定价: 45
装帧: 平装
丛书: 幻象文库
ISBN: 9787513311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