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十几张CD,我僵住了。今天一早开始就听到各种震惊的消息,而这些CD使我格外震惊。过了好久,大脑中还是一片空白。 它们被关在透明的塑料盒子里,在地板上排成一排,没有什么特别的形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颜色,看起来不过是普通的碟子罢了。但是它们使我望而却步。这是狡猾的恶作剧,还是恶魔的陷阱? 说到作家,有些特别喜欢写文章,也特别擅长写文章。他们一天之内就能轻轻松松地写出一百多页,半村良①一个月内写了一千 二百多页。我还听说小松左京先生一晚上就完成了他的长篇巨著《在无尽长河的尽头》②那跌宕起伏的尾声。不幸的是我不属于那一类型,我一天只能写十页左右,最多不超过二十页。写个长篇最少需要两个月。不过也有一次被出版社催稿,我一晚上就写了四十页。可是写的那些东西粗制滥造、不堪入目,后来下定决心再也不那么干了。 我写不快是因为考虑得太多。我讨厌那种转文、追求辞藻华丽的家伙,无论主题多么深刻,我都主张写得明白易懂、情节有趣,能被广大读者接受。因此,我常常困扰,要怎么设定主人公才能让读者接受呢?他们出现的背景、心理状态、故事情节等要怎么设置比较合适呢?如果作品中有长篇的对话,又要怎么安排台词的顺序呢?我会排上好几遍,直到令自己满意为止。有时小说的内容会涉及自然科学和历史,因此我必须大量查阅资料。所以写起来会很费劲。 对于作家来说,最大的乐趣莫过于构思作品以及阅读自己刚写好的作品。写作的过程是很辛苦的,常常咬着笔杆不知道怎么写下去,想不出合适的词语,对着电脑抓耳挠腮…… 最让我痛苦的是,有人“嗖”地一下就把写好的作品摆在我面前,真的让我很害怕……这种害怕恐怕只有作家才能理解吧。 “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人把小说给写好了,岂不是很幸运”,也许其他人会这么想吧…… 但对于我们作家来说,作品创作包括构思、执笔等,是一个很长很艰辛的过程,贸然把一个成品交给我们,我们是不能开怀的。 “这些是……”我终于开口了,“为……为什么……会送给我这些呢?” “你不喜欢这些东西吗?可是,山本先生,未来的你们却是非常希望能在二○○一年收到这些东西哦……” 听到她说“你们”,我还以为指我和其他人,但在这里指的都是“我”,未来的无数个“我”。 “你听我解释下。” 卡伊拉拿起她的超薄视频播放器。白色的背景上有个蓝色透明的柱状图,柱子中间泛着磷光的液体一点一点地从下往上升。泛着红色的光点像气泡一样随着液体的上升不断往上冒。 “这个呢就表示从过去到未来的时间。这个红点代表你,刚才已经说过,照原来时空里你将在二○二一年二月自杀。” 上升的红点在柱子中间停住了,变成了暗红色,旁边显示了“二○二一年”。 “继续追溯过去回到二○○一年,当我们到达二○二○年时,在原来的时间流上会产生一股新的分枝,也就是所谓的‘平行时空’。” 暗红色下面又出现了“二○二○”。从那儿生分出一股新的时间枝,朝右上方延伸,像颠倒的日语假名“卜”。 “这个时空也和原来的历史时空一样,会一直朝着遥远的未来发展下去……” 最先上升起来的红色光点已经消失了,另一个红色的光点又从柱子下方升上来,它在二○二○处分裂成两个,一个和刚才一样继续上升,在二○二一年处停住了,另一个沿着右上方继续上升。 “这段时间枝表示你放弃自杀,比本来的历史时空里的你要活得长,现在还无法判断你能活到多少岁。二○三○年,我们会再次穿越回过去,回到二○一九年,但是据记载,已经证实二○三○年你还活着……” 时间枝上又显示出二○三○年,红点在那儿停了下来。 “为了便于理解,你不存在的时空,或者你的存在还没有确认的时空都用浅色表示。” 只见中央黑色柱状图二○二一年以上、时间枝二○三○年以上都由蓝色变成了淡蓝色。如图一。 “蓝色部分已经确认了你还活着。随着二○一九年我们的到来,又会产生新的分枝,当然了你也活在那个时空里。” 刚刚二○二○年的下方立刻显示二○一九年,在那儿又产生了很多分支,和第一次出现的时间枝平行,朝右上方延伸。而下面又有很多新的红点升上来了。分别在二○一九年和二○二○年处分裂、沿着三个不同的方向前进。 “就这样不断重复下去。” 画面快进了,二○一八年、二○一七年、二○一六年……所有的年份都出现了时间枝,都朝右上方延伸。现在的柱状图已经不是刚才倒写的“卜”字了。产生了很多斜线,像半个箭羽。 从二○○一年产生时间枝的地方,又有红点升上来了。垂直上升的同时经过(二○○一年至二○二○年)的分支点时分裂成两个,最后一共形成了二十一个点。如图二。 “你现在的位置是这儿……” 卡伊拉指着二○○一年的时间枝的根部附近。红点在主线上方一点的位置就停住了。 “如您所见,您有二十个分身,各自生活在不同的时间枝里。其中一位不接受我们的劝告在二○二一年自杀,他就是生活在原始时空里的你。其他十九位都生活在被我们改变过的时空里。对了,随着我们继续穿越回过去的时代,创造新的历史时空,你的分身也会渐渐增加。希望您注意一点,虽说是‘未来的你们’,可是这些分身并不生活在现在的你所在的时间枝的未来里。现在的你的未来是这个……” 卡伊拉指着图,二○○一年的时间枝上从红点闪烁的地方开始一直往上延伸,包括淡蓝色的部分。 “淡蓝色部分表示你继续活着,但是并不会和其他二十个你重合,二十一个你都将走过不同的人生轨迹。” “可是,从图上看其他的我好像都死了吧?” 刚才我就注意到了,除了表示自杀的我以外的红点,虽然都闪着红光,但是上升至时间枝十年附近的地方就停住了。只有二○一 八年的时间枝上的红点在二○二二年附近就停住,变成暗红色。 “是的,在那段时空里你虽然收到了我们的警告,但还是自杀了。比原本的历史提前了一年半,没赶上综合失调症治疗方法的普及,您的家人也没能成功阻止你,虽然知道未来发生的事情,可是遇上意外,那我们也阻止不了悲剧的发生。”卡伊拉看了我一眼,“这样解释您能理解吗?” 这么简单,当然看懂了。早在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的科幻小说中就出现了穿越时空、产生平行时空的故事。不知道其他人能不能理解,但作为科幻迷这些都是常识。 我纳闷的是未来的我为什么给我送来小说呢? “那,拜托你送小说的是哪一个我呢?” “总共有六位。二○一九年的时间枝上的二○二九年的你,二○一七年的时间枝上的二○二七年的你,二○一一年的时间枝上的二○二一年的你,二○○九年的时间枝上的二○一九年的你,二○○六年的时间枝上的二○一六年的你,二○○三年的时间枝上的二○一三年的你……” 画面中这六个红点忽闪忽闪的…… “其中二○二九年的你要求把原始的你写的书、只要是当时的你还没有写出来,都送给二○一六年以前所有的你。二○二七、二○二一、二○一九、二○一六、二○一三年的你则希望把时间枝上的你写的书送过来。” 仔细一看,CD的标签分为两种,分别是橙色和浅蓝色。 “橙色的是原本的你写的,淡蓝色的是改变的历史时空里的你写的。那六个你捎来的信息都包含在各个作品中。其他四个你没有送书,只是送来了一些信息,都收录在这些CD中……”说着卡伊拉抓起了一些贴着“信息集”的CD。 “里面有文档和视频文件。都能用您的电脑打开。” 我的脑子乱成一团了。 “等下,你刚刚不是说第一次见我是在二○○九年吗?” “请你不要误解。我们并不是只为你送这些,我们会帮全世界的人类。” “全世界?” “是的,我们会收集离那个时代较近的信息,但是也只会告诉他们某一年之后的住所。信息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有CD,有磁带、手写的文章……识字率低的地方,我们会选择录像带或者口头传达。当然了,也有一部分人不想给过去的自己选什么信息,但据目前的统计,有百分之六十三的人是想送的。” “总人口的百分之六十三?” “是的,我们会优先送即将遭遇犯罪、意外事故和患重病的市民的信息,送完所有信息,最少需要一整年。身为AQ,优先得到信息是你的特权。” “那,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也是宣传和维护秩序的一个环节。我们来自未来世界,而且是友好的,这用未来的你们说的话来证明是最有效的。以你们的经历为根据,提出合理的建议,还能防止犯罪和事故的发生。” 我明白了她送来CD的理由,但是我还是没有弄明白为什么我的分身们想要送作品给我呢?我到底是怎样的人?现在的我会想把《帕拉切尔苏斯①的魔剑》、《银河游侠——美叶》、《妖魔夜行》等送给过去的自己吗?比如十年前、也就是一九九一年还没有结婚的自己。——不,当然不想了。 未来的自己难道不知道我不想那么做吗?未来的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管怎样,请先收下吧,”卡伊拉笑着说,“如何处理这些东西是你的自由。” “那我可以把这些作品当成自己写的而发表吗?” “当然可以了,这些本来就是你自己写的呀……怎么处理,由你自己决定。” “我也可以送点什么东西给过去的自己吗?” “可以啊,如果是有意义的,我们是不限量的。不过,如果是作品的话,就必须送你的原创作品,这也是为了防止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把未来的流行歌曲或畅销书当成自己的作品发表。” 我不得不坦言,此时我内心十分担忧。即使未来的作品被盗版,但是暴露的概率很高。因为真正的作者可能会收到相同的作品。 “只能以文字或者图像的形式吗?” “文字、图片、视频、声音等所有可以电子化的信息都可以。物品的话就不行了,有些东西的体积太大,有些东西的材质可能会在时空旅行途中生锈或腐烂。” “可以送给任何人吗?” “住所不定的人可能送达不了。另外,我们拒绝为恐怖分子和罪犯,还有危险人物传送信息。为他们送递信息很有可能教唆还没有犯罪计划的他们犯罪。” 嗯,也对呀,如果告诉罪犯某年某月某日他们会被捕,那么他们就会选择别的时间和场所犯案了。 卡伊拉还跟我说了很多传送信息的条件。 可以指定送给任一时代的自己。不限数量。保卫者们到来的时代或者在那以前所有的时代都可以送达。为了防止产生垃圾邮件,不能送给自己以外的其他人。 送给未成年的自己的信息不得含有性和暴力,送给任一时代的自己的信息不得含有教唆犯罪的内容。 信息必须是有意义的。比如,有些只是为了妨碍我们的工作,把圆周率的小数点打印至一亿位(可能需要二十五万张稿纸)送给过去的自己,这样的需求他们是不会接受的。 除了可以附带一些新闻报道之外,涉及著作权的也不会被传送。但是禁止附带直接关系到股票信息的报道。 某些重要人物的死亡时间和死因只能传给他本人或近亲。这些情报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的可能性很高。有些人知道自己的死期,会很害怕,诈骗犯和巫婆就会乘虚而入,而保险公司得到这样的消息就会拒绝和他们签约。关系到政治家和企业家等重要人物的死亡信息一旦泄露,则会引起世界大乱。 禁止传递有关股票的信息,也是为了防止经济信息被滥用而引起社会动乱。因为这样很可能引起相关企业的内部股票交易,另一方面,哪只股票会上涨、哪只股票会下跌,根据未来的自己送来的信息买卖股票,必定会引起市场混乱。例如,“某某公司十年后会破产”这样的消息一旦传开,股价暴跌,即使现在正常运转的公司也会破产。同理“某某公司的股票会上涨”这样的消息一传开,民众抢购没有上涨依据的股票会引发泡沫经济。 为了避免这些事态,我们会检查所有的信息。对于目前可以改善或者最好提前公开的问题,我们会传递一些有助于改善问题的消息,同时我们会限制那些诱发股票暴跌或高涨、扰乱社会秩序的信息…… “我们也会仔细检查资料中附带的新闻报道。比如删除报道中的年号或者把时间替换为公元纪年。因为年号和公历对照核查可以推算出日本天皇逝世的时间。” 嗯,这点确实应该好好检查。 “要完全封杀股票信息,恐怕有点勉强吧?”我很疑惑,“有些狡猾的家伙会把完整的信息打乱,断断续续地传送,最后就可以推测出股票的涨跌了……” “您说得对,确实存在那种情况。但那种情况很快就会被我们发现,只要不是一下子被揭发,而是一点一点查清楚的话,引起的混乱也会被我们控制在最小程度内。” “那么彩票的中奖号码,赛马的顺序这类信息也是被封杀的吧……” “不,但是只能交给过去的自己。时空改变后,那些中奖号码的顺序也会改变,即使传送到过去也没什么意义。” 对呀,中奖号码是用旋转的数字轮盘决定的。数字轮盘旋转的速度如有偏差,都会选出不同的号码。改变后的时空和原来的时空抽中相同号码的概率微乎其微。 “赛马也是一样,原来的时空里会获胜的马,在改变后的时空里获胜的概率确实会高一些,但是也不是绝对的。赛马中有很多偶然因素。条件稍有改变,结果就会有差异。” 她的解释无论哪一条都非常合情合理,没有破绽,这也难怪,他们毕竟是智能机器人,这种事情都操作过几百回了,还接受过应对各种事态的训练。他们身上是不可能出现显而易见的破绽的。 他们太过完美了,反而让我感到不安。莫非我们指出他们缺点的自由就这样被剥夺了? 仔细一想,动画和漫画中的智能机器人大部分都是素质低下、没有人情味、企图征服人类的邪恶化身。有些虽然外表酷似人类,可是不通人情世故、笨手笨脚。也许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能安心地欣赏那些有关智能机器人的作品。 他们如果比我们人类优秀会怎样,我们能接受他们吗? 我们又聊了一个多小时。卡伊拉用她的超薄视频播放器向我展示了世界各地正在发生的大事。救治遭受黄热病折磨的科特迪瓦人民、维持巴勒斯坦加沙地区的治安、救济刚果的难民…… 卡伊拉说:“这段待会儿在电视上也会播出。”她提前为我播放了,而这最让我震惊。在一个院子里,十几个亚洲男子被绑着拖到了草地上。他们在摄像机前排成一排。不愧是保卫者,他们全身铠甲,虽然没有携带类似枪支的武器,但是那些人似乎都失去了反抗能力,老老实实地遵从他们的指示。我想到了卡伊拉说的“武装型机器人”。他们的体力、战斗力、耐力都远远超过了我们人类,即便徒手也能叫我们束手就擒。 他们都戴着塑料质地的手铐,脸上的表情也各不相同。有的焦躁不安,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好像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坏笑…… 卡伊拉把其中一个人放大了,呀……我在新闻上见过他…… “现在某个小国正面临解体危机。” 卡伊拉轻飘飘地说道。 “昨晚我们逮捕了那个国家政党头目和军队指挥官。最近,我们将从民众中选出值得信赖的人组成临时政府。然后我们会把旧政府的领导人交给他们审判。我们没有司法审判权,只能逮捕他们,审判裁定就交给你们人类了。” 我战栗了。 “这……这……有点过分吧?” “为什么?”她有些疑惑,“您知道在旧政权下有成千上万人死于饥饿吗?您知道有多少人被贫困压抑吗?如果我们不事先做点什么会有更多无辜的人牺牲。我们只是出于‘不能置你们人类于水深火热中而不顾’的原则保护你们。” “可是,如果我们依靠自己的力量也许可以解决……” “其实历史已经证明你们的努力失败了。现在世界上有七个国家的政权都处在解体中,都是些小国家,他们把人民逼上了绝路,必须火速救援。我们对正在侵犯人权的几个大国发出了警告,要求立即改善人权。” 警告?那是警告吗?简直是威胁吧?解体几个小国,言外之意就是如果你们不乖乖听话,你们的国家也会被解体。被剥夺了军事力量的国家又怎么反抗呢? 现在虽然有保卫者保障我们的自治权和自由,但是我们生活在他们的管理之下。如果这种状况继续下去,对人类来说无异于下地狱。 “你刚才是说十年后离开这儿吗?” “是的,二○一一年九月,我们在这个分枝上启程穿越到二○○○年,进行新的改变时空活动。” “还是九月十一日吗?” “我们会选择无辜人民伤亡最多,给将来的世界带来负面影响最大的日子。二○○一年的话,就是九月十一日。虽然不清楚潜入客机的恐怖分子的行踪,但是要准确无误地逮捕他们,就必须趁他们即将登机的时候。” “那么二○○○年呢?是不是又选了别的日期?” “是的,照目前情况看,九月二十八日最合适。” “哦,那天发生了什么?” “以色列右翼政党利库德①的党首阿里尔•沙龙、率领几百人的护卫队闯进三大宗教圣地耶路撒冷。一直以来这一地区被视为犹太教的禁地。巴勒斯坦人民认为沙龙的行为是在挑衅,于是与沙龙的武装部队发生了冲突,伤亡惨重。更重要的是这次冲突引发了第二次英蒂法达,或者也被称为阿鲁•阿克苏•英蒂法达抵抗①运动。后来反复发生的多起动乱和恐怖爆炸袭击事件造成数千人死亡,中东的和平进程被关上了大门。” 发生了这种事情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呢? 似乎在报纸上见过,只是没什么兴趣也就渐渐淡忘了吧。会死掉这么多人,而我却一点也不关心? 我一点也不关心说得过去吗?伴着人类历史的车轮,这种事情不是反反复复地发生吗?仅仅在我有生以来的这四十五年里,全世界就发生了很多战争和恐怖袭击、暴动、镇压、暗杀……我不可能一一记住这些吧…… 可是为什么突然觉得胸口被什么压住了似的喘不过气来…… “是不是觉得胸口堵得慌?” 她似乎又看穿了我的心思。“嗯,是有点难受……” “二○○三年听说卢旺达大屠杀②后你也是这副模样。” “卢旺达?” “一九九四年卢旺达八十万土著居民被屠杀。” “啊?竟然发生了这种事情?” “您不知道吗?这次屠杀虽轰动全世界,可是日本的媒体几乎没有报道。” “嗯……” 八十万,阪神-淡路大地震伤亡人数的一百多倍啊!多么令人震撼的数字啊!而且完全没有在报纸或电视上见过相关报道的印象。 “二○○三年的你也是这个反应。看了书才知道九年前发生了这么悲惨的大屠杀,你的情绪非常低落。对于自己的毫不知情十分惊讶。” 我无言以对。大概是很久以前了,我对历史上的大屠杀特别感兴趣。还买了很多有关纳粹屠杀犹太人、南京大屠杀、欧洲历史上搜捕女巫①的资料。看了那些资料才知道人类可以很轻松地虐杀自己的同胞,而同时又被自己的同胞虐杀。 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其实现在也有屠杀,只不过不在日本,也不是日本人做的,我们现在不杀戮是因为整个日本都不再有戾气了,而一旦整体的状态改变了,即使最普通的市民也会瞬间变成屠夫。 很多人都相信世界是神创造的,但我不相信。如果我们都是神的创造物,那么人类就是个瑕疵品。虽然拥有几千年的文明史,同时也在不断学习不断进步,但是不能根除战争和屠杀,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每每想到这些,我作为人类的一员也觉得羞愧和辛酸。 临走前卡伊拉给了我一张卡片,大小和银行卡差不多,正面是白色的,反面是黑色的。 “这是一种手机,你随时可以和我通话。我们在这个时代还没有自己的电话,为了方便联系我们会送熟人这种手机。” “怎么用呢?” 我拿着卡正反面颠来倒去地瞅了好几遍,除了背面有个白色的小“G”外,不要说按钮了,一个字和标识都没见着。 “你找我时只需用食指触摸卡片白色的一面,然后呼叫‘卡伊拉211’就行了。你的指纹和声纹已经注册过了,只要那样就可以启动了。” 正准备问她是什么时候注册我的指纹和声纹的,突然意识到她已经见过未来的我很多次了,事先注册好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反面安装了太阳能充电电池,所以不需要充电。我们的专用通信卫星已经可以绕地球环行了,除了在地下和大型建筑物内,任何地方都能接收信号。另外,这个手机里面还储存着我们的一些基本资料,如果有任何想了解我们的地方,请用食指触摸卡,然后说‘我想知道’就可以了解了。和这个时代的电脑不同,即使您的问题含混不清也能得到满意的解答。答案会以文字或图像的形式显示在卡表面。” 于是我开始试机了,一边用食指触摸卡片,一边呼叫卡伊拉二 一一,白色的那面很快露出了卡伊拉的脸。旁边的她并没有开口,可是卡片里的她却对我说:“你好!山本先生。”我吓了一跳。 “你这么意外啊……像我们这种智能机器人,大脑里都设置了信号发射器,能做到这个也是很正常的呀……” “那,这个手机和你的大脑是连接的吗?” “嗯,是的。” “通过卫星?” “是啊,我们还可以——”正说着,画面里的卡伊拉就哼起了我叫不出名的小曲。我身边的卡伊拉唱主歌部分,画面里的她唱副歌部分。简直是完美的二重唱,我感叹“你们和我们人类真的差别很大呀”! “对啊,我们是有差别,”她笑着说,“我们不会隐瞒我们之间的差别,相反,我们会认真了解双方的不同之处。包容差别、承认差别是理解对方的第一步。” “可是,这样做会有很多人讨厌你们的。” “那也是情理之中的。很多人认为像我们这样的机器人是没有思想的,我们是邪恶的化身。不过,再过十年我们就能克服很多这样的偏见了。 “这也是我们必须要做到的。人类只有做到学习和包容一个和自己有差异的种族,才能超越种族和观念壁垒,根除战争之源。” 卡伊拉走了几分钟后,妻子打来了电话:“现在有空吗?能代我接一下美月吗?” 前不久美月参加了一个电子琴兴趣班。 “可以啊……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今天是生理期的第二天,我勉强去了趟超市,没想到人太多了,太挤了,我现在很累了……” “超市?你果然还是去超市了……” “我只是去买些晚饭的食材,再说家里的牛奶也喝完了。超市真是人山人海啊,罐头一类食品的货架都空荡荡了,收银的地方排着长长的队伍,结个账就得等好久呢……” “知道了知道了,”我打断了她,“你肯定累坏了吧……” “嗯……” 妻子说累了,我帮忙做点家务也是应该的。她向来体质就不好,如果累倒了就麻烦了。 “可是外面发生了这么多事,美月还去上课?” “对啊,刚刚打电话确认过了,那边说正常上课,商店也都照常营业啊……” 人们没有出逃、没有陷入恐慌,和平常一样上下班,这应该是件好事吧。准确地说,是因为人们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么异常的事态,所以选择暂且做好眼前的事情。 “那我四点回来。”放下电话的一瞬间,我想起了卡伊拉说的话——我会在二○二一年自杀,妻子于二○二七年病逝。 我摇了摇头,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那不是现在的时空里会发生的,是在平行时空里发生的。现在应该想想我们的未来。 现在离下午四点还有段时间,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不想写稿了,那这段时间该怎么打发呢? 突然我注意到了地上的CD,刚开始反感的态度现在有些缓和了,我愈发想知道未来的自己在想什么、写什么,也许这些都是线索。现在不够时间读长篇了,应该能读个中篇吧。 我选了其中一张插进电脑光驱,里面有好几个短篇。我打开了标题为《淡蓝色头发的恰伊卡》的文档。它是《百鬼夜翔》系列的一篇——我即将动笔的小说。根据上面标注的完稿日期,“2001•10•17”,一个月后?一个月我该怎么写完这篇小说呢?与几年后的我不同,一个月后的我想法应该和现在的我差不多吧,看起来应该不会觉得别扭吧……我边想着这些边看起了屏幕上的一行行文字…… 三十分钟后。 “怎么看不明白呢……”真伤脑筋呀。 内容非常精彩,在我的作品中应该能进入佳作行列。结尾也非常感人。读来也没觉得别扭。全篇都洋溢着“山本风”,确实是出自我手,但是—— 我会写到这些内容吗? 《百鬼夜翔系列》是二○○○年完结的《妖魔夜行》系列的续篇,都是写妖怪的。除我之外,还有其他几个作家,我们使用相同的背景和角色共同创作,也就是所谓的“共享背景小说”。在这个系列中,人类那些错如“恐惧”和“爱情”一类的情感使一些妖怪诞生。(顺便提一句,这是我的创意。) 《淡蓝色头发的恰伊卡》中有位叫坂城四十万的漫画家,他以来自未来世界的美少女战士为主人公,创作了《机械妖精恰伊卡》,还做了恰伊卡的模型。由于他倾注了毕生心力在这个模型上,所以恰伊卡得到了人类的感情,变得可以像人类一样行走。想象中的人物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坂城陷入了恐慌…… 故事的梗概和我现在的构思大致相同,但细节方面却相差很大。“诶?这里的故事情节被改成这样了吗?”“这里是这么继续下去的?”……我边看边感叹,就连反面人物的设定也变了,出现了很多我原来的构思里没有的情节。 大部分作品我都是先定好大致情节,剩下的都是即兴创作。按照事先设计好的每个步骤按部就班地写下去,对我来说是种折磨。我觉得写着写着就让主人公自己灵动起来,或是我受到外界的什么刺激产生新的灵感,然后完善每个细节,这样的写作才充满了乐趣。本来就很辛苦的执笔作业,哪怕能把它变得有趣一点点,我在某种程度上,不得不面对着白纸想象故事已经画上了句号。 《恰伊卡》中的即兴创作相当随心所欲,都是现在在我的脑海里一点痕迹都没有的情景。仅仅一个月,我的观念就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吗?我除了惊讶还是惊讶。 让我特别震惊的是恰伊卡在四十万面前看自己在漫画《机械妖精》中与敌人打斗受伤的场面。四十万刚开始很想辩解。“我不想让你痛苦。想让你显得更有魅力。你用尽全身心的勇气和敌人战斗到底……我只想画你那英姿飒爽的模样……”他说完后就大哭起来。“不是这样的……骗你的……我是施虐狂,经常在漫画中虐待你,从而满足自己的欲望,我真是太卑鄙了……” “什么,你这家伙,到底想写什么呀?!” 我不禁大叫出来。想深究一个月后的自己。愤怒和羞愧在脑海里汹涌澎湃。很显然四十万就是我自己。他的告白、他对人物的情感都是我的心声呀!可以这么露骨地表达自己内心的感情吗?坦露自己内心的邪恶,虽然有时也会做这么蠢的事情,就像魔术师公开魔术背后的秘密。写了这些后,我以后还怎么继续写下去呀? 我也明白一个月后的自己的烦恼了。在四十万身上植入了自己的感情,自己创造的角色活生生地出现了该怎么面对呢?试着模拟一下……想必他在写道“你用尽全身心的勇气和敌人战斗到底……我只想画你那英姿飒爽的模样”的时候会窒息了吧……如果这就是四十万的真意,不就是对读者说谎吗? 接下来四十万还对恰伊卡说了这样一件事,小学五年级时,同班同学抓到了个小蜥蜴。四十万恳求那位同学放了它,可是那个同学竟然把蜥蜴从三楼的窗户扔了下去…… “你明白吗?我是一个妇人之仁的男人,我没有勇气,没有力量,没有男子气概……连小蜥蜴我都救不了,更何况人呢?我也守护不了他们。我只会画漫画。所以我一直都很憧憬能成为像你这样勇敢、坚强的人物。不要说什么神了,就算站在造物主的我面前,你仍然出色得多!” 糟糕!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呀?!连自己童年的伤疤都拿来做素材…… 当时没有救活小蜥蜴确实给我的人生带来了深刻的影响。那家伙得意地说着“我就把它从这儿扔下去,看你怎么办”,十五厘米长的小蜥蜴被他的手指掐着,正拼命地挣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害怕爬行动物,但我觉得我是怕蜥蜴的。我急忙说道:“你别扔掉它,我给你五十块!”“只给五十块这么点吗?”“那我给你一百块。”“给我二百块,我就放了它!”他就这样跟我要价。那一刻,我只好放弃了。对于小学生来说二百块可不是个小数目。我该为小蜥蜴冒险吗?可是我还是下定决心答应了。“好!我给你二百块,你快点放了它。”我很诚恳地说道。他终于坏笑起来,带着孩子般的调皮说道:“你还是放弃吧!”说着就把可怜的小蜥蜴扔出窗外了。 小蜥蜴在空中翻着跟斗,四肢挣扎着掉下去了。这场景在我的脑海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记。只记得当时头脑一片空白,匆匆忙忙地跑下楼,只见小蜥蜴重重地摔在地上,死了。我把它埋在校园的一个角落里。 我没有哭,与其说悲伤,小学生的我感到更多的是无力感。面对这个充满暴力和不合情理的世界,小蜥蜴是我无能为力的象征。 我理解人们杀死蚊子。因为蚊子会吸人血、传播疾病。捕杀老鼠和蟑螂,是因为它们会破坏庄稼,所以也是可以原谅的。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和财产不得不这么做。 可是,蜥蜴做错了什么?它给人类带来了什么危害?它咬人了吗?或者传播疾病了吗?破坏农田了吗?只不过模样有点怪异,就要以此为借口杀掉它们吗? 在蜥蜴看来,人类是比它们大几十倍的怪物。一旦被抓,不管你怎么反抗也是无济于事的。另一方面,在小孩看来,只不过是一时兴起剥夺了蜥蜴的生命,良心也不可能受到谴责,过几年自己也就忘却了…… 不仅仅是蜥蜴,同样的事情正在我们人类之间发生。拥有强大力量的一方蹂躏无力抵抗的一方,这就是我们的世界。 保卫者是为了纠正我们的错误而来地球的吗?即使他们拥有我非常渴望却得不到的强大力量。那我就该支持他们的行为?改变世界不正是我一直以来的期待吗? 不到四点我就回家了,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真奈美了。女保卫者来访、被告知原始时空里自己的死期,还送来了我即将执笔的小说的原稿及联络用的卡片…… 听到自己的父亲将在二○○五年去世的消息,真奈美显得有些心绪不宁。但是没有慌张,而是很平静地答道:“哦,这样啊……” “不会死的!”我勉强地笑着,“现在就去医院做检查,癌细胞还没有扩散,能治好的……” “可是爸爸那么顽固,他会乖乖去医院检查吗?”真奈美皱着眉头,“我觉得爸爸肯定会这么说的,‘去什么医院,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事实上,他现在看起来确实很健康……” “嗯……可是,还是说服他去医院检查比较好。未来的情报肯定是真的。” “嗯,这样啊……”真奈美开始表明态度了,“他们说的话真的可以相信吗?” “可是无论怎么看,他们都是来自未来世界的……” “嗯,即使他们真的来自未来世界,他们说的话就可以相信吗?也许想说点漂亮话,趁机接近你,企图欺诈或者……” “欺诈?……动机呢?机器人也需要钱?” “不知道啊……不知道未来的机器人是怎么想的……这种凭空出现的家伙,值得信赖吗?” “唉……” 科幻知识方面,真奈美没有我丰富,也不擅长逻辑思考。但是,和想象力丰富的我不同,她会从实际出发来思考问题。当我被保卫者来访的兴奋冲昏头脑时,就会轻信他们。冷静下来后,我才会觉得真奈美说得很有道理。现在还没有完全信任卡伊拉的根据。 “总之,先劝爸爸去医院检查吧……” “嗯。那你也得去看看妈妈了……” “嗯,等现在的工作告一段落……” 嘴上这么说,其实不想去。见到即将去逝的母亲我该说什么好呢?“您迟早会康复的”这种自己都不相信的话,我是说不出口的。 告知通过努力可以避免的死亡也就算了,告诉我这种必死无疑的事实,只会让我困惑迷茫。 雅马哈①音乐培训班的上课时间是下午四点半到五点半。从家到那儿走路只要十五分钟。送美月去的路上经过几家超市,就像真奈美说的那样,里面挤满了顾客在吵吵嚷嚷。外面的玻璃上贴着“大米已售罄”、“矿泉水已售罄”等字条。 “哇噻,生意真好啊!” “也许还不明白事态吧。”美月悠闲自在地说道。 到了音乐教室,我把美月交给老师。美月上课这段时间,我就钻进了附近的餐厅要了杯冰咖啡,消磨时间。 等着咖啡端上来的间隙,我拿出了卡伊拉给我的卡片,想试试它的功能。我一边用食指触摸着卡片,一边压低了嗓音:“我想知道保卫者的身体构造。” 虽然是轻声说的,可还是给了我详细的解答。卡的长边出现了“请选择你想了解的机型”,“外联机型/男性”“外联机型/女性”“武装机型/男性”“武装机型/女性”等等这些选项排成一溜儿。有七种机型,每种机型都分男性和女性。 我试着点了下“外联机型/男性”,立即出现了男性智能机器人的三维透视图。很快我就明白这卡片的使用方法了。卡片的上下左右都有个三角形图标,按住它们可以滚动画面。按住加号标识可以放大图像、减号可以缩小图像,按住椭圆形的弯曲箭头可以回看图像。按住“皮肤”、“电子脑”、“动力源”、“传动装置”等就会出现相应的解释。 令我惊讶的是男保卫者竟然有阴茎。带着兴趣,我按下了“生殖器官”,想看看解说。 他竟然也会勃起!体内的水泵把液体注入海绵状的阴茎内使其变大。 我赶紧查了一下女保卫者的身体构造。果然不出所料,她们有阴道。利用形状记忆合金的复杂的收缩功能及润滑剂的分泌功能。二十四世纪的技术必定做得很精巧。我想起了卡伊拉半脱衣服的事情。她是外联机型,那么…… 机器人身上也有这种东西,真是难以想象啊…… 但是,有必要做到如此与人类相似吗?“外联”也包含着那层意思吗?莫非在二十四世纪,人类和机器人做爱是很正常的事情? 得到这种卡片的,在日本就有好几千人吧。这种消息一旦传开就糟了,可正因为是这种消息才会一下子传开吧。 也许这是地球保卫者的一个小手段。人类知道了能和他们性交,很多人都会饶有兴趣地接近他们。与其保卫者们自己呼吁“和我们友好交往”倒不如让人类自己说“想和你们友好交往”。 这样就可以克服人类对机器人的偏见,这也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吧。 五点半了,我去音乐教室接美月。和老师道别后,我们就回家了。 已经是日落西山的时间了,天还没有黑。和平常一样,汽车在公路上穿行着,行人来来往往,街边的商店也和平常一样正在营业。除了超市比较混乱外,其他的都和平常一样没有出现异常。 我松了口气。姑且不论别的国家,日本还是太平的。虽然被机器人控制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可是习惯了的话也不是那么讨厌…… “啊——月亮!” 美月指着西北的天空。她很怕小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名字是美丽的月亮的意思,所以这孩子对月亮有种亲密感。 “嗯……是呀……欸?月亮?” 我吃了一惊,又看了一眼天空,为什么月亮出现在北方呢? 沐浴着落日的余晖,闪闪发光,大小和新月差不多,但是却在快速移动。速度和飞机差不多,似乎正在我们看不见的空中轨道上滑行,自北向南划过天空。 “不是月亮……”我看着天空嘟哝了一句。 “沉睡之星”——直径三千六百六十米,保卫者的航空母舰。虽然在四百公里的高空,但在地面上依然清晰可见。这是遥遥领先二十一世纪的科技结晶。只需一艘就能在一夜之间控制地球上的所有军事力量。如果他们乐意,毁灭人类也不在话下。 接下来的十年,它都要在我们的头顶上飞来飞去。 我和女儿目送它消失在南方的天空里。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脖子被勒紧了似的,心里很不安。刚才我差点儿觉得保卫者是正义的。他们的目的在于拯救被折磨的弱者,这一点值得赞同。可是一想到他们的强大威力,我就不由得心生疑问。 要怎么证明我们不是保卫者手中的蜥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