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燕然 People move from home to street No one blinks a stay; to them, life is fleet (人们从家中走向街巷 无人片刻停息/生命如白驹过隙) 终于从液晶显示器前抬起头之时,窗外的天色已经黑透了,高楼上远远近近的灯火在夜幕下洒开一片边缘整齐的明亮的黄色方块。从所在的十一层楼上望去,正好见到不远处横架空际的天宁寺立交桥,两行金红路灯的光芒仿佛直伸向夜色的尽头,桥上大小车辆川流不息,车灯明灭如同一条流动的光带,与桥下街道两旁建筑上幻彩浮光的七色霓虹相映,好一派车水马龙的盛况。 而再向西望,数百颗明亮灯泡,在因遍地灯火而呈现暗红色的夜空里勾勒出高大建筑物的轮廓。不同于北边不远处长安街上那些方方正正的建筑,那是一座古代的城楼,孤零零地突兀耸立在周遭的繁华夜景之下,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下看去,就连鸱吻飞檐的形状亦都一清二楚,夜幕里若单看这一处,也颇能觉得几分端严大气。 那是老北京城西便门的城楼,我前几年大学本科毕业刚来这里工作的时候,一时好奇,还抽了个中午专门步行过去看看。独自漫步在空无一人的城楼之上,犹能看到南边一带裸露的破碎灰砖,想必是拆毁城垣之时留下的痕迹。眼前的建筑物上朱漆木牌高悬敌楼二字,犹可想见当日的威严气象,然而空荡荡的雉堞箭眼与深深闭锁的窗扇门扉,都昭示着,这已经是一座被历史湮没的、死去的遗迹。 每个夏天的夜晚,当空气中方自退却了些微暑热的时候,城头上便会有灯火亮起,和我们编辑部的窗户遥遥相望。隔着浅黑色的空气和金红路灯光亮,隐约可见喧嚣来去的人影。这一带绿地,连同突兀于其上的城楼,已经被例行地充作夏日啤酒节的场所,供近旁的居民消磨漫漫长夜。不知道数百年前在这城墙上下血战的人们知道,又会作何感想。 北京从来都是一座节奏极快的都市。在这里上了四年大学又工作了若干年,逢年过节回到遥远的家乡之时,永远觉得家里的生活悠闲得一塌糊涂。 几个同事大多是北京人,下了班通常各自回家,或是去赴朋友的应酬。我由于只在这附近租住了一间十余平方米的平房,原本的女友也因毕业而各自分飞,左右回去无事,便养成了在办公室加班的习惯。说是加班,其实也不过是利用这里的方便网络,在各种网站上左看右看罢了,看稿子的时候不是没有,只是不多。 不过今晚倒真是货真价实的加班。自从下午打开邮箱,发现里面一封来自熟悉地址的邮件之后,我便保持着这个专注阅读的姿态坐在电脑前长久不曾动窝。屏幕上大块方正的空白颜色里,一行行整齐的宋体字密密排列,随着鼠标滚轮在视野中流泻下去。最终,在因长久注视荧屏而枯涩的眼里,竟然有几分灰暗的刺目。 这正是我对这篇文字的心情。这是一部描写明朝末期直至清乾隆年间北京城的历史小说,我还只看了明代的部分。浅灰色天空下红墙黄瓦的古城,气氛平静而压抑,仿佛遥远的山海关外,那些金戈铁马扬起的烟尘久已随着南下的坚硬长风侵入了这已长久安宁,坚固却最终不堪一击的城垣——明王朝的心脏。在这座城市里,尘埃里的人们各自低下头,谨慎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却不知道,他们所无从忧虑的那片风雨飘摇的天空,哪一日才会再度被血色与火光染成殷红。 小说的主角是一户姓佘的人家,他们如常人般在街巷里生存,守护着一小方毫不起眼的墓地。而在那个时候,还没有人知道,那方小小的泥土之下,埋葬的是一颗怎样铁骨铮铮的高贵头颅。 是一篇相当好的文稿,然而此刻我却已经没有再看下去的心情。拨通了一个算得上熟悉的号码,等待着在三四声铃响之后的那个温和声音。 Goin' with the silver flow of river wide with current deep and slow (沿银色水流而下 宽广的河流平缓深邃) 我是在网上发掘出令升这个作者的。他在百度空间上开一个博客,背景不是什么绚丽图画,却只是一片蒙蒙的浅灰,于是标题的位置“蓟门烟树”四个加粗宋体的黑字分外显眼。我一日在网上闲逛,不经意通过各种链接刷到那里之时,博客空间里已经满满地有上百篇文章,都与明清两代相关,偶尔兼及近代。内容或者是漫谈历史文化,口吻闲淡不失风趣,偶尔有一两句绵里藏针般的讽评;或者是更为严谨的考证,赋税货币军制之类。无数资料细细罗列,一眼望去便顿生景仰之情。 然而最多的却是小说。中短篇甚至长篇,一个个粗黑体的标题整齐地排列在那片淡灰之上。他的故事里很少以那些帝王将相的辉煌与殒没为主题,而是将笔触转向宫墙之外,巷陌之中,写着升斗小民们普普通通的悲欢。在那些浅淡却深刻的悲欢离合之中,隐然间却有一整个时代的气象扑面而来,宏大的或是逼仄的,极尽所能的繁华之中却掩不住日渐明显的衰败,一如在明清两代走向终结的古代社会。 令升当然不是他的真名。很多人已经不知道这个笔名的意义,还好久未使用的专业知识仍在记忆的某个角落提醒着我,这是晋代史学家,以及志怪小说家干宝的字。我并不知道他选择这两个字当笔名是刻意抑或偶然,因为一眼看去,他所涉及的范围,和以上两者都相去甚远。 这是个没有手机的人。然而行内为数不多的几个熟人都知道,有什么事情要找他的话,只需要点开MSN上那个永远是灰色的头像,细细留言就好。然后便会在至多一天之内收获一条简短的回音,简洁清爽笃定,从没有刻意逃避之嫌。 最难能可贵的是,这是个从不拖稿的人。短篇也好,长篇也好,专栏也好,从来都是早早地便交到我手上。甚至是临时起意向他索要什么文章几天内急用,他都能在本就很紧张的最后期限前一日将稿件发到我的邮箱。 他的文字并不如何华丽多姿,然而遣词用句却是罕见地老到,平易流畅的字里行间透着淡淡的暖意。仿佛冬日午后阳光下白瓷杯里的一杯热茶,只消轻轻笼在手中,那宜人的温度便一直熨贴到心底去。 而最重要的是,在阅读他的文字时,总感觉有漫漫今古黄埃扑面而来。多少次坐在电脑前,我看着他极尽细致地描述这座灰色的古城,明代的简洁整饬或是清代那带着土味的平实。他的文字里永远弥散着巷陌间弥散的尘埃与微弱明亮的光芒,那笔触竟然近乎温情脉脉,一字字读过去,仿佛有只小手在心里轻轻挠着,说不出的柔软。即便有悲凉,用那样的口吻絮絮道出,却也都是平平淡淡的,满蕴辛酸的温柔,咫尺天涯的慰藉,平凡隐忍中尚蕴一抹希望。 他是我的一个主力作者,然而工作上的交道之外,我对他的其余印象却少得近乎可怜。我只知道他住在城西一带,红墙黄瓦的皇城根左近,曲曲折折的铅灰色胡同里。 近一个世纪以来,连番改造,旧时的皇城脚下早已起了无数高楼,天安门、前门楼子,连同左近的人民大会堂之类建国初期的建筑,也久已算不得高大,若不是天安门广场的阔弘开大,恐怕这里也早已被东西长安街上的那些高楼淹没。至于南长街南池子这样的小街更是毫不起眼,高大漆色剥落的一扇扇木质门扉,前面是两行槐杨树,其后都掩映着一方小小院落,或是整齐的四合院,或者只是房屋密集小径曲折的大杂院,其中蕴藉的生活,或许正和他笔下的差相仿佛。 以前,为了谈一些稿子,我曾经和他通过不少次电话,网上的交谈也有一些。不过他似乎更加偏爱电话,据他自己解释,还是觉得那样的口耳交谈更为亲切而有效率。他长年在线却一向隐身,我初时找他,总是发过一条消息却要过许久才有回音,略带歉意地解释说在看书或者敲字,来不及反应。后来渐渐熟了,我亦知道他不爱手打字聊天,通常便会将要说的东西悉数发过去,而后等着他在几个甚至十几个小时后看到,自行斟酌之后再给我回答。如果是要紧的事情,便索性一个电话打过去,他一般会在响第三声或是四声的时候接起来,若是过了第四声,我便可以索性挂断,知道他并不在房内,许是到什么地方散步去了,过些时候再打便好。 他仿佛并不是爱多话的人,然而如果谈得兴发,或许也能滔滔不绝。他的声音温温和和,语声轻而缓慢,透着一股斯文。电话里听不出他的年纪,因为他声音虽不失清朗,然而那不论何时都彬彬有礼不紧不慢的劲头,却仿佛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才有的做派。或许这种慢声细语,便是老人们所谓的有礼好修养吧。数百年天子脚下,老北京人最是讲求各种礼数,纵然到了现在,仍有些东西流传下来。 曾经要登他一篇访谈,叫他传一张自己满意的照片过来,然而一向爽快的他却莫名其妙地找了种种理由推辞,最终只得作罢,上了另外一位写手的访谈。但这一次,我却不想再让他有机会推辞。 简短几句话说明来意,然而还未容我长篇大论地讲述这篇访谈对于他的名气提升与接下来的出版的意义好处,他便意外地应了下来。我大喜,立刻趁热打铁地建议便约在这几天,最好是见个面。反正问题大多是现成的,我也还想着是不是最好能够弄到一张照片。见他并不置可否,便想约在五道口的雕刻时光,名字既切合,一眼看去又颇可以讨这一代年轻读者的喜欢。 “雕刻时光?”他在电话那头轻轻地笑,不起尘埃,“我知道那几家店面,是很精致的地方。不过,我不大喜欢这种精致得近乎刻意的小店。放在任何一个城市,都处之皆准,骨子里仍然抹不掉现代都市的那股子风尘气,或许,年轻人才更会喜欢吧。” 而在我正思索着这几句评论,寻思如何回答之时,他又加上了一句,仿佛浅淡的感慨: “何况,这个名字太坚硬了。每个年轻的人都想要雕刻眼前的光阴,然而在蓦然回首之际终于会发现,被光阴雕刻销磨的,是自己。” Now I shake off weariness And go to meet what I can't guess (现在我抛却了不安 前去面对无法猜测的未来) 于是在两天后一个尚且晴暖的秋日里,我踏上了后海的银锭桥。 从西二环边的蜗居步行一刻钟,在西便门乘上823路公交车,在半道上照例经历了西四路口等待左转的漫长堵车之后,终于转上了平安大街。这条漫长宽阔的灰色街道近十年来重新翻修过,两旁大多是明清风格的建筑,一色的灰墙灰瓦朱红楹柱,平易、朴质、安然。然而衬着川流不息的车辆与远处的高楼,却显出几分刻意雕琢的感觉。 在北海后门下车,马路对面便是荷花市场的牌坊和什刹海的碧色水面,一路走去,都是小而精致的酒吧,甲丁坊蓝莲花天水盈池欲望城市,乃至前海北沿的滴水藏海朝酒晚舞之类,种种精心装修张扬着迥异的风情,在秋日暖阳里明媚而妖娆。 这是近年来北京最为繁丽的酒吧区之一,亦是北京夜晚最热闹的地方之一。打着老北京风景的牌子,交织什刹海的盎然古意。每至夏日夜晚,温热的浅黑色空气里浮沉的皆是灯红酒绿,加上湖上半钩弦月、一池彩舟、点点浮灯,便是那万千灯影里纷拂如梦的华靡气象。 然而在深秋的白天,这里却还称得上宁静。阳光连着飘落的柳叶懒洋洋地铺在水面上,头上的天空是近年来《北京晚报》每年都要用黑字大标题渲染几番的空气治理的成果,呈现一种极鲜艳的宝石蓝。在银锭桥头向西方望去,竟然能够隐约见到远处的一抹黛色西山。“银锭观山”本是燕京八景之一,然而随着空气污染的加重,早已罕能望见,只是不知道倘若这样的景致再度重现,会不会也被当做成果之一。 在烟袋斜街西面一条小小的巷子里,我第一次见到了令升。淡灰色竹布的立领衫,同样材质的宽裤,带几分淡淡的古意,在我的印象里,这多半是大学里一些人文学科的老先生们才会中意的服装。然而令升的相貌不过三十岁上下,这未免令我大大地吃了一惊。 这是个颇有几分清秀的青年男子。半长的黑发柔顺地纷拂在额前耳畔,瞳孔的颜色略微浅淡,是近乎栗色的温润,映着阳光有一点微微的光亮。丝缕笑影便仿佛自那一点漫溢而出,散入宁静容色里,化为温暖而好看的微笑,看来颇有几分可亲。 他租住的这间小院并不是被人们称为北京特色,近年来卖到数百万甚至上千万人民币一套的四合院,而只是个不规则的院落,三两间低矮平房。院心一株枝叶繁盛的大槐树已转了秋黄,在正午阳光照耀之下,丛丛簇簇的椭圆形小叶片明亮而温暖,仿佛有柔和的光自叶脉深处透出来一般。 他见我抬头多看了几眼,仿佛不经意地笑问:“喜欢槐树么?” 和他虽是第一次见面,此前多次业务往来却也没少说过话,尚且算是熟悉,我便实话实说:“不是太喜欢。” 年幼时候,家门口也有好几棵槐树,初夏之时,白色的花串香气清甜,夜色里看去朦胧如雪,煞是漂亮,用带着铁钩的长长竹竿采下来还可包成槐花馅儿的饺子,入口有带着丝丝甜意的花香。然而,在此之后,漫长的夏日里,我家便会长久地被槐树上掉落的青虫所困扰,有时候那些虫子甚至沿着为纳凉而开的窗户爬进房内。那时我不过是个小孩子,看到这些,难免恶心害怕,每每连经过树下时都想要闭起眼睛,却又生怕一个不注意踩到一两条,于是那几棵槐树便成了夏日里的噩梦。直到今天,仍然对遍布在北京大小街道旁的这种树木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含笑听我解释,而后随意地道,“我原先也不喜欢。北京城里真正种这么多槐树,其实是建国之后的事情了。在从前,即便是胡同四合院这些地方,种的也大多是柿树枣树核桃之类,槐树倒不是那么常见。因此刚搬来这里的时候,也还是苦恼了一阵子。不过后来想起曾经读过秦少游的一句词‘风定小轩无落叶,青虫相对吐秋丝’,倒也觉得这东西有些生动可爱起来了。” 听他说着,我顺便打量院内景物,一面寻思这些该当如何写进访谈里面。 窗下一座细细木条搭成的葡萄架,其上藤条走势蜿蜒缠绕如同焦墨。时已深秋,一架深浓的暗绿枯黄大半犹未凋败,唯有几片边缘略微枯萎的巴掌大小的老叶落在其下的石桌凳上,透出几分哀而不伤的衰颓秋意。然而叶丛间犹自悬着几串经霜的熟紫葡萄珠,如同齐白石画的没骨葡萄一般,勾点相加,圆润累垂,有那一层白霜衬着,愈发润泽娇嫩、晶莹剔透。不知是否故意留下不曾采撷,一任几只拖着黑色长尾的喜鹊落在葡萄架上低头啄食。南墙边是几株柿子树,霜红柿叶已将落尽,橙红色的熟透果实却仍挂在枝头,墨色枝干间如同悬了一盏盏小小的红灯笼。 整座小院虽然不大,然而触目皆是斑斓秋色,令久在水泥丛林间的我不禁感到一派久违的自然清新。见我注目,他微笑道:“北京的秋天是最美的。不过还是进屋聊吧。” 屋内墙上一匝贴着好几张泛黄的地图,细细看去,却是由明代至今的北京城地图,按照时代顺序排列开来,明、清、民国初、民国末、建国初,整整齐齐的五幅一字排开,纸张颜色是刻意做旧的淡黄,自边缘向纸心逐渐变淡,其上红蓝线条精细描画出城垣街道的布局,蝇头小字注明了巷陌建筑的名称。 这套图我并不陌生,十元钱一张整齐折上数折的泛黄纸张,敛在光滑厚重的铜版纸封套里面,就算买齐完完整整的一套也不过耗费一张红色的老人头而已。这几年来,在这座早已退却了大半旧貌的古都之中,老照片老地图之类的东西却又悄然开始渐渐流行。后海之畔的那些小店里,颇有这些怀旧物品出售。黑白明信片上一座四合院的齐整门脸,正中心却以一个醒目红圈圈了一个大大的拆字,有的还要格外加上一道斜杠,沉重地亘在圆圈之中,以示这些已成陈迹的远昔过往早已被无情地从这座城市的历史中剔除。 令升见我关注那几张地图,只是笑笑,说他去泡茶,请我先自便,便掀帘出了屋。我从窗口看他向西头一间小房去了,料想那里是厨房一类地方,便转头打量房内陈设。 窗下一张色调暗黄的香樟木书桌,靠墙是两张高背扶手椅和一只玻璃面小茶几,松木的框架和扶手上着薄薄清漆,却掩不住木心的素黄纹理。这些家具的式样都颇为古旧,在今日的北京城里,只怕也只有胡同里的人家还会使用。像令升这样年轻却颇给人怀旧之感的人,恐怕也是因为这个才会租住在这里吧。 整间屋子里可以称得上现代的物件,除了电灯电话之类,便是书桌上一台银灰色的戴尔笔记本,已是四五年前的型号,外壳颇有磨损,就连键盘表面上亦有两道向内倾斜的深暗痕迹,大约是长年使用之下,双腕磨出的印痕。 此刻笔记本里正循环播放着一首歌曲,声调谐婉,纵然初时听不清歌词,然而那样清亮的吟唱,却仍能动人心怀。趁令升泡茶未归的工夫,我反复地听,才偶尔能听清一两句歌词,是一首以回归与漂泊为主题的歌曲,几个平淡问句里蕴着些许淡淡的悲伤。 I rest my wings made to soar But can I fly anymore? The river it goes ever on Can heart keep pace rushing swollen 'til dawn? I'd like to know where you're from And where you are going to, Water Traveler (我愿知道你从何而来 流水的旅者/你又向何方而去) 我正专注地听歌,令升再度掀帘进来,手上端着一个古色古香的黄铜盘子,上面两只荷叶托青瓷盖碗的边缘正冒着袅袅茶烟,一股茉莉花的清香和着茶香在屋内弥散开来,郁郁菲菲。盖碗茶加上双窨茉莉香片,是老北京人才有的做派,看他年纪不比我大几岁,倒是学了个十足十。 我原以为,按照他的写作风格,他的电脑里会放一些诸如高山流水广陵散之类的古曲,想不到竟然是首英文歌。而且,好歹我也算是爱听歌的人,竟然从旋律到歌词都一无所知。于是坐定之后,首先便提出了这个问题。 “这首歌啊”他向笔记本看了一眼,淡淡地笑,“名字是Current,它的含义是此刻、当下。我是前不久偶然在网上找到,觉得有几句歌词颇合自己的心情,闲来便不时听听。到现在,虽然没有刻意去学,不过自己也已经能唱得熟极而流了。 “我不知道你准备问我什么样的问题,不过我想,在听了我的故事之后,那些问题都能找到答案吧?”说着他略微向椅背上靠去,注视着我的眼睛,“我要讲的,或许是一个冗长又未免显得相当荒诞的故事,然而,请你安静地听下去。”他笑了笑,看着我刚刚摆在茶几上的银白色录音笔。“当然,如果实在觉得是无稽之谈,你也大可以拍案而起,直斥其非,而后怒冲冲地卷起东西走人。” 我看着他波澜不惊略带一丝促狭的笑意,怀疑地发问:“以前有人这么干过?” “还没有,因为我还没有机会和心情把这个故事讲给什么人听。”他的笑容转为有些促狭的味道,“不过,有时候就是想象那样的情境,也会觉得相当地有趣。” 而下面就是他的故事的开场白。 “你有过这种感觉吧?走过曾经无比熟悉的那些大街小巷,对着现时的街景感叹它们在不知不觉之间的莫大变化,或者向身旁的人一一细数着,这座新楼的所在以前曾是哪个小小的街心花园,而那一带广场曾经又被怎样繁密的一片平房所占据,你甚至能够记得某个下午那些枝叶落在衣襟上的浅灰色阴影,或是流水般漫过房顶连绵瓦片的温暖阳光。 “有些时候你就会那样述说下去,而不管身边的人有没有在听,或者听了在不在意。然而在那样的场合,那些都只是你一个人的记忆,一个人的过往而已,会那样子反复絮絮地再三提起,不过是触目所及人是物非之下,生怕自己遗忘罢了。 “像这样一座城市里,每天每时每刻,都会有大大小小的各种变化在不同的角落发生,初看或许不那么起眼,然而年深月久层层叠加,蓦然抬头看去便早不复当年旧观。就像那个热水煮青蛙的实验一样,在这些潜移默化的点滴熟稔当中,周围的一切早就渐渐变得陌生,只是身在其中,平日根本察觉不到。 “而当过去的记忆已经在这些变化中模糊,那些往事还能到哪里去寻觅呢?只好努力地去记得罢了。 “所以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一座城市,在心里。” 我正在赞叹他不愧是写东西的人,一番话语说出口竟然不必如何修改便可以直接拿去发表,然而他在发了这样一段感慨之后,只是向我笑一笑,随即便丝毫没有预警地抛出了令我瞠目结舌的话语: “我出生在北京,几乎不曾离开过这里。所以,在我的心里,这座活生生的北京城已经矗立了五百多年的光阴。啊,说得再确切些,五百五十七年。” “我出生的那一年,算起来应当是公元一四四九年。”而后,他泰然自若地无视了我已然出离惊诧的神情,自顾自地说下去,“也就是明代英宗皇帝正统十四年。那一年八月,发生了著名的土木堡之变,正是因为有这件事情,在此后的岁月里,我才能够确切地知晓我在每一年里的岁数。” 我终于回过神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你是说你不是”然而接下来的话却出不了口。大概没有什么人会喜欢被问“你不是人”这种问题吧,而面前这个有着清秀青年外表的存在,怎么看都该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大活人。所以,虽然很无语,我还是愿意将之理解为,这是个喜欢在访谈前开玩笑的恶趣味的作者,虽然和他给我的一贯印象毫不搭调就是了。 然而该人下一刻的发言彻底粉碎了我的自我安慰。“严格来说,我或许已经不该算是人类了吧。正常的人类活到我这个岁数,已经该算是老妖怪了,遑论还能保留青年时候的相貌。”他又笑了一笑,没有恶意,反而有几分近乎恶作剧得逞的促狭,“啊,我记得我已经说过了,如果你觉得过于荒诞,随时可以离开,我保证绝对不会召唤出千年妖魅来阻拦你——就算以妖怪而论,我不过也就是区区五百年道行而已。” 话已经说到这里,我反倒相当地镇定下来。姑且不管面前这个自称不是人类的家伙究竟想说些什么,他已经成功地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而且,想到他用文字展示的那个世界,我不禁有种朦朦胧胧的感觉,这个故事应该会相当地有趣,无论真假。于是我索性学着他的样子,稳稳地靠回椅背上,还把录音笔又向他面前推了推。 令升又笑了,不知是否我的错觉,那笑容里仿佛有几分赞赏。接着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几本相册,一张张地给我展示黑白的老照片。定格在退色画面里的街景,大多是民国时期的风物,偶尔也有几张晚清的遗迹。在那些照片上我看到尚且完好的城垣,有些荒凉的护城河,来往的各种运输车辆,道旁丛生的野草。然而不知是否黑白照片予人的错觉,那样的景象,虽然并不特别颓败,看起来却相当地荒凉。 他指着几张照片里延展的城墙,微微地叹气道:“北京城的城门,原本号称‘内九外七皇城四’,是那样一座安宁而完好的古城。但是现在,就只能在立交桥和马路的包围中看到几座孤零零的城楼了。”说着他看向我,眼里有略微思索的痕迹。“你住在西便门那边,应该也见过那座古城楼吧?那就是原来的外七门之一。再就是,那边原来有座义乌小商品批发市场,那片地方的下面本来是老护城河的一段河道,填上之后,一度还被称为盖板河。就连现在的环线地铁,走的都是原来护城河的河道呢。” 他又指着一张照片说:“我家原本大约就在这一带,开着个小小私塾。不过早在明代成化年间,那里就破败了。此后的时间里,虽然经历了朝代更迭,我仍然偶尔会回去看看,却也早已经找不到什么可以缅怀家人的遗迹。” 我凝视着他的面容,再一次地试图找出他正在开一个天大玩笑的痕迹。然而他栗色的眼睛平静深邃,蕴着一丝遥远的、仿佛怀缅的浅淡笑意,再配上那些老照片,以及他对照片上我毫不熟悉的建筑物如数家珍一般的讲述,明代时这里是什么样子,清代又是什么样子,乃至民国和建国后,条理分明口齿清晰,仿佛对那些曾经在地图上纵横的街道比对他的掌纹更加熟悉。 照片一张张翻过,他的故事也从不曾停止。有些比较著名的照片我也见过,只是他讲述的较我所知却不知要详细多少倍。这个过程中他一直淡淡地笑着,语声平静无波,只是在最后合上相册的时候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些年里,我行走于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对每一道墙壁每一所建筑都相当地熟悉。然而现在,对我,对任何人而言,这座城市,或许都有些太大而无当了。 “我认识一位北大的教授,他每一年都会在上课的时候给学生们讲一个笑话。他说,他去英国之后,看着人家的街道建筑保存得那么完好,回来再看看北京这些不中不西的高楼,他就想死。后来他又去了一次法国,回来之后,他又想死。”故意停顿了一下,仿佛吊胃口般地看着我。我刚刚在想要不要配合地问一句“然后呢”,他的唇边便绽放一个忍俊不禁的笑容,继续道:“后来,他去了美国,于是心理平衡了。” 我思索着这些话的含义,也笑出声来。而后,由于惊诧于他对这座城市历史的熟稔,不禁询问他是否能够历历数清北京城每一年里所发生的重大事件。 他只是摇摇头。“我不是历史书。你们看起来堂皇庄严的古代历史,在我看来不过是一段生活,就像你们生活在今天,却也很少觉得周遭发生的一切就是历史一样。其实,在那样长久的岁月里,我不过是一介小民,看不到那些朱门深户里奢华却颓败的气象。这整个漫长的时代即将风雨飘摇,然而在那时,门里门外的人却都几乎并不知情。 “那时候在北京的街巷里居住的,大多都是些贫穷孤苦却又干净利落、平淡随和的人。几百年的天子脚下,早养出了他们不紧不慢的气质。他们默默地活着,默默地劳作,无论何时,都要将自己打理得干净清爽,不失一些朴素的体面。缝缝补补然而仍浆洗整洁的衣物,沾着刨花水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有礼的举止和缓慢的话语,在那样的宠辱不惊,不卑不亢之间,贯注流露的却是一种无声的尊严。” 随着他仿佛平淡无奇的讲述,我似乎可以看到那些遥远的年代,衣着朴素整洁的人们穿行于巷里之间,在头上的变幻风云之中从容地过着自己的生活。阳光自檐头墙边流泻一地,整片街道都呈现一种温暖的浅灰色,其间流淌的光阴清淡如水。 “但是那样的生活从来不曾有片刻是真正属于我的。多少年下来,没有一个可以长久停留的所在,还须得时常更名换姓,直至以前居住那一带的人早已传了数代,对我再没有任何的记忆,我才能够再度回返。不过,迁来徙去,左右都是在这座城市一带,远些也不过西山高碑店古北口这些地方。 “因为这里毕竟是我自小生长的城市。仅仅是为了再多看几眼那些熟悉的风景,我也不愿意就这样转身离去。纵然久已在光阴里磨灭了自己过往的痕迹,那样的心情也难得有分毫的改变。” 仿佛告一段落一般,他将眼神投向那几本已经合拢的相册,凝注片刻,才缓缓移开,淡淡地笑,笑容算不上悲伤,看在我眼里却隐约有几分失落的苍凉。 “据说济慈的墓碑上刻着,这里长眠着一个把名字写在水上的人。初看到这一句的时候,我心里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只是凭空涌起无限悲凉失落之感。其实何止是名字呢?像我这样的人,便是连足迹都漫灭在光阴的流水之中了。” The mournful wind blows ever on Can I keep love at life for you til dawn? (悲哀的风声永不停息 我能否仍旧为你珍爱生命/直至黎明) “你是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呃我是说,你应该是曾经和我们这样的人没有区别吧?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改变?”看着他的神情,我甚至感觉自己真的相信了他的故事,不禁对他的身世产生了好奇。 他点了点头。“我正要讲给你听。虽然不可能验证,但是我相信,我是在遭受了一次雷击之后变成现在这样子的。那时我在北部边境的战场上已经度过了第八个年头。在一次与瓦剌的大战之际,我和同袍的弟兄们失散了,也远离了战场。在我想要寻路回去的时候,突然天降大雨,我为了避雨来到一棵树下,不久之后,电光一闪,那株被劈裂的树便成了我昏迷前的最后记忆。” 他略微顿了顿,仿佛陷入了思索,而后才慢慢地继续说:“我当时自然不知道那次雷击或许改变了我的一生,而只是单纯地庆幸自己命大而已。不过近几十年来看了各种大千世界的奇闻异事,有一些便是由于雷击而导致人的体质发生改变,从而才推测,或许我的改变也源于此。不过那些人却比我幸运得多。” “其实你才是幸运的人吧?”我不解地说,“能活得这样长,不是很好吗?前几年有部电视剧的主题歌就在唱‘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而你却已经活了五百多年啊。” 他耸耸肩:“我想,这样写和这样唱的人,一定只是站在人生苦短这个立场上单纯地欣羡,以为有多少光阴便可以享受多久的人生。我敢和你打赌,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假如真的那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活下去,最终自己又会站到怎样的立场之上? “一个人的精力总是固定不变的。在知道自己身后总有死亡的脚步跟随之时,因为对失去当下的隐秘恐惧,人才会持续地努力,在短暂的生命里创造出独属于自己的、瞬息的辉煌。也许那在他人或是历史的视域下看来微不足道,但也总是努力向着这世界对自己的证明。”他微笑着说出这些话,眼里有淡淡的讥诮,“然而,像我这样已经不能算是人类的存在,是再也不会体验到那样的感觉了。” 听了那样略带萧索的话语,我唯有点头:“不过你的时间并没有停止。我原本以为,能写得出你这样的文字的人,大约十之八九是个老古董,现在看来你却不像。” “因为我也要生活啊。我有无数的时间,安静如水,可以让我用以接受这个世界上种种的变迁与全新的事物。”他顿了一下,仿佛想要笑出声来,却终于只是安静地说下去,“如果我告诉你,在十九世纪后半那个主张师夷长技的时代,其实我也很用心地学了英语和法语,还读了一些西方的科学、哲学之类新鲜著作;而在现在,我不止会用电脑传真之类的东西,还考过各种各样的证书,你会不会觉得我其实也很能够赶新潮?” 和他打了不少交道,我自然知道他的底蕴。不过一旦知晓那样深厚的积累来自数百年的岁月,便只觉这件事情超越了想象,完全不可思议。我看着他,心中不禁怀疑,假若他在这样长久的时间里致力于学习各种新事物,那么是不是终有一日,在这个世界上将不再存在他所不了解的东西? 然而他只是耸耸肩:“我学这些东西,和你们一样,都是为了能够顺利地生活下去。古代和现代,没有什么区别。 “为了谋生也好,迫于种种时局也好,我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而我的本职其实不过是一介书生,少年时每日勤勤苦苦地三更灯火五更鸡,梦想着十年寒窗之后一朝金榜题名。然而那段时间正是北方的瓦剌强盛的时期,连大明的皇帝他们都能掳去,一直对着京城虎视眈眈。于是有一天,一道征兵文书下来,搜罗了京城里本就不剩太多的青壮男丁。我家只开着一个小小私塾,打点无门,我自然逃不过这一劫。 “那一段北方军营里的岁月,生生将原本只懂得读书的书生磨砺成拿得刀枪穿得铠甲的兵士。虽然不算如何强壮,却总也练就了差不多的一身武艺,两膀力气。我甚至杀过人。”说到这里时,那张淡然面容上,他的眉峰第一次略微皱起,仿佛叹息,“那绝对不是值得铭记的经历。在那样近的距离之下,锋刃穿透原本鲜活的血肉,铁锈的味道浓重地刺入鼻端,甚至可以看清对方扭曲的面容。第一次杀人之后,那个瓦剌士兵的脸甚至成为我连日来噩梦里的光景。不过这种事情和其余任何事情一样,经历得多了,也便渐渐麻木了。那样的拼杀无关国家社稷,到头来,都只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活下去而已。” “那么你的家人呢?”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同时我明白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倘若能够设想他曾经走过的漫长岁月,便早该知道那些人久已在光阴里离别,留下百年孤寂。只是我其实无法想象,这种独自一人穿越历史的无止境的漂泊。 他却并不以为意一般,淡淡地述说,仿佛说着和自己并不相干的事情。“我的父母,后来听邻里们说,是在听说了我的‘死讯’之后,过度悲伤,在数月之间相继辞世。当我终于回到那间老屋的时候,他们坟墓上的青草已经绿了好几回了。 “而在我尚且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那一记雷击改造成了并非人类的体质之前,我也确实如同那个年代普普通通的男子们一样,虽然经历了长久的颠沛流离,然而仍旧想着叶落归根,尤其是,香火传续。 “我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妻子,是燕山脚下一个小村里的农家女子。她没有多么美丽的容貌,却耐看而温柔。认识她的时候我正缓慢地从西北方长城之下的战场返回,并不知道那次令我伤痕累累的雷击对于我意味着什么。而在她为坐倒在村口大槐树下的我端来了一碗新磨的豆浆与两个干馍的时候,却令我恍惚有回到了家的感觉。 “在那些年代里,很多故事就是这样发生的,温柔而平淡,一如我们脚下的泥土。在经历了人生坎坷之后,就算是再迂腐的书生也会隐约明白,墙头马上独占花魁之类,永远只是小说家言,是那些注定得不到这些的人用以慰藉自己也慰藉他人的遐想。而整日湮没在尘埃里的人,所能拥有的,只是这样的,泥土般的爱情。 “我在她家里养好了伤,带着希望回到京城里。然而你已经知道,等待着我的是怎样的物是人非。 “后来,如同此前和此后的许多故事一样,我回到了那个小山村,娶了她。在那样的时代,入赘一户农家,并不是如何丢人的事情。我甚至感谢那一段在军中的生活,让我练就了一身力气,能够担负起田里的大部分活计,令在父亲辞世后便手足胼胝操劳家计的她卸下一部分沉重的担子。不,应该说,这副沉重的担子,我们共同分担。 “时日流转,我们有了儿子,日子虽然辛苦,却仍旧和美。那个时候我原以为会永远忘记曾经熟记于心的那些书本,就这样留在她的身边过完一生,于是仍不免提心吊胆于徭役征兵之类的事情会将我们分开。然而,大明的官府没有做,或是没有来得及做到的事情,时间却抢先一步做到了。 “十几年后的一个深夜里,小屋里烛光昏黄,我们的儿子已经沉沉入睡。她的目光再三抚摸着孩子细嫩的小脸,然后转向我,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走吧,离开这里,不要再回来。 “她的面容已经不复年轻,眼角爬上细细纹路,肌肤亦失去了某些光泽。她说你瞒不了我,这些年来同床共枕,你连一根头发都不曾掉落,更不要说容貌改变。我知道不管你是什么,但你的心是好的,这么多年来你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都无可挑剔。但是你要我怎么办,要我们的孩子怎么办。我或许可以不在乎你究竟是什么,但是看看你这张脸,村里的人迟早也会起疑心,到那时他们会做出什么事,谁会知道。 “那一刻有一大颗眼泪滑过她的面颊,落在孩子甜睡的面容上,无声无息,什么都不曾惊动。她说,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是我宁可要我的孩子从此没有父亲,也不能看着他因为一个不知来历的父亲的缘故,一辈子受别人的指指戳戳。 “我想抬起手擦掉那滴眼泪,但是整条手臂乃至全身都像灌了铅似的沉重。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包括她未曾出口的那些更深重的担忧。这些年来我的面容体格始终停留在我见到她的那个年纪,一无改变。看着她一日日缓慢地在风霜里老去,而我自己却始终年轻,我心里早也有隐秘的恐惧。然而在我还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该当如何应对的时候,她就意外地揭破了它,每个字都仿佛一闪惊雷击在我头顶。 “我不知道,如她所说,我究竟是个‘什么’。但是我同样相当清楚,如果一直如此下去,发觉了这个秘密的村人必然不会如当年那般接纳我,而是必欲除我而后快。他们都是忠厚老实的人,然而在那样的年代里,对鬼怪的恐惧是和人的本性无关的。人对于未知事物的戒惧,其实在任何一个时代都超乎他们自己的想象。一旦那样的事情真的发生,或许不单我自己不知落得个什么下场,就连她和孩子也势必要受到莫大牵连。 “所以她说得对。我必须走。哪怕留下一个再拙劣的理由,也比留在这里等待人发现我的异常要来得聪明。 “那个深夜我便收拾了简单的行装,准备投入面前漫漫无止境的夜色,而并不知晓在视线消失的尽头能不能再寻觅到一个短暂的归宿。临出门前她最后一次亲手为我梳好头整理好衣着,仍然是一如以往十余年中的温柔手势。系好腰带上的结那一刻她轻轻在我胸前靠了片刻,没有眼泪。然而门板在身后分上的时候,静夜里我分明听到其后压抑的低泣。 “然而我木然地向前走,再也不回头,任无声的痛苦在心中弥漫开来。然而它们甚至无法将我淹没,以此来终结它们自身。 “我要活下去其实很简单,仿佛陌生客人般寄寓在我出生的这座城市的一角,我做着各种活计,已经并不以为苦。那些日子里我一直穿着她亲手为我缝制的那几身衣服,直到它们再也无法被我渐趋熟练的缝补连缀成原状。 “很多年后,我仍旧想念她和孩子,想念那个朴素而温暖的家。虽然她告诫过我再也不要回去,但我仍旧在一次再也无法抑制的冲动之中踏上了去往小村的旅途。进村之前我把一顶大斗笠的檐压得低低的,除非刻意,无人能看清我的面容。 “然后我看到一个老妇人坐在那所翻修过的泥墙青瓦的小屋门槛上,仍旧是朴素的荆钗布裙,满脸微笑的皱纹之间依约能寻觅到她往日的形貌。她怀里抱着一个手拿拨浪鼓的幼童,我注视那个孩子的面容,知道他该是我的孙儿。 “那一刻数十年的光阴如同潮水般冲刷过我全身。我不知道自己是该微笑抑或该流泪,唯有将斗笠的檐压得更低,沿着来路转身离开。 “很多人老去,很多人长大,很多人出生。然而在这样生老病死的滔滔长河中,并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不过是终于被无心的浪潮掀上河岸的一粒石子,从此便在相隔咫尺的岸上长久地停留,直至与河岸化为一体。 “我想,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话,我可以陪走进我生命里的那些为数不多的人,一直走到他们人生的尽头。然而他们是否能够接受,在自己日渐老去的时候,身边的这张脸却永远这样年轻?我不知道像我这样的存在,对正常的人来说是不是较老去与死亡更为令人无奈的一种伤害。 “况且还是在那样的年代。一个不会老也不会死的人,对普通的民众来说,不是妖孽也是灾难。我应该庆幸是在帝国的中心生活,而非那些偏远的、巫风更为盛行泛滥的地方。所以,在知道了自己已经不再是人类之后,除了最基本的基于生活的交往,我尽量避免和任何人有着超出必要的瓜葛,过上十年左右便搬一次家,如同只出没在这座城市里的候鸟。这样,对他们好,对我,也好。” 他叹了一口气:“即便是到了现在,也是如此。我可不想因为这种特异体质被抓去实验室里当做小白鼠,或者是被作为世界奇观用来作活人展览。” 我盯着他看,终于谨慎而好奇地问:“你对我说这些,就不怕我说出去?” 他的回答很迅速而胸有成竹。“你是否相信还在未知之间。而没有凭证的话,要让他人相信更是难上加难,即便在目前这个追寻各种劲爆新闻的时代也是一样。况且”他耸了耸肩,寂定地笑,“我要对谁说,在什么时候说,毕竟只是我自己的事情 “和你,并不相干。” The river it goes ever on Can heart keep pace rushing swollen 'til dawn? (流水它永不止息 心是否能够一直蓬勃鼓动/直至黎明) “这样久的时日里,我早已见惯了人心的反复无常,不论他们是自觉的抑或不自觉。”他神色平静,不以为意地继续述说,并不介意我对他那句话的反应,“而第一次如此深切地意识到这一点,是在我终于抛却了自身的那些悲欢之后,有余暇将目光投向我身处其间的、正在碾压过大明最后岁月的滚滚历史车轮。那个时候,距离我出生的那一年,已经隔了将近二百年的光阴。 “那是大明崇祯皇帝三年秋,八月癸亥日。换算过来,就是阴历八月十六。”沉静目光里泄露一丝遥远的叹息,仿佛正逆着流年烟水深溯而上。“那一天秋意未满,然而天却已经阴沉,有些冷风。京城的西市上,正血流满地,几乎全京城的百姓都拥到了这里,来观看一场令他们快意解恨的凌迟。 “就在之前的一年中,大明王朝在山海关一线丧失了那样多的英勇战将。自崇祯二年十一月京师戒严之后,首先是山海关总兵官赵率教战死于遵化,不久后巡抚都御史王元雅、总兵朱国彦、推官何天球等也在遵化殉城。终于度过这一劫之后,在朝廷的催促之下,当世名将武经略满桂及前总兵官孙祖寿也都战殁于关前。 “力挽狂澜,挽救了大明王朝的是一个名叫袁崇焕的人。甚至在他被下狱之后,他的一纸书信仍然能够劝回心怀不平、已经出关投降清朝的部将。然而他的血汗与忠诚,换来的却是在保卫京师之后,不过十天时间便颁下的逮捕诏令。在另外的八个多月后,他再度被经同一只手签发的诏书绑赴西市。 “那些京城里的百姓围观他们曾经的英雄一寸寸地死去,认为长吟着‘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的他,到死都是一个故作姿态的叛徒。他们从袖子里摸出为数不多的铜钱争相购买他刚刚被割下的血肉,只是为了亲自咬上一口,发泄胸中被那一道圣旨、满城传言煽动起来的怒气。 “仿佛再也没有人记得,就在一年前那个天昏地暗的冬天,正是他们此刻唾骂不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这个广东蛮子,挥军以两昼夜急驰三百余里,仅凭借九千士兵与皇太极的十多万大军对阵于广渠门外。当日,他以一个文官的身份,亲披甲胄,临阵督战,已然抛却了在宁远督师之时的儒将风范,而唯其如此,才再度激发了部下士兵的血性,临敌无不奋勇,一刀一枪,都是以一当十的姿态,无人后退半步。 “纵然如此,却没有人识破那样拙劣的反间计。而能够识破的人,多半也随着他一起死去。有一位姓佘的义士冒死盗下了他被高悬示众的头颅,偷偷埋葬在自己家的院内。那是这位枉死的英雄仅存的躯体。其余的部分,都早已经被包含恨意的刀斧甚至齿牙碎磔成齑粉,散落在他曾拼死保卫的土地,骨血无存。” 吐出最后四个平淡却惊心动魄的字,他栗色的眼里有沉沉的叹息。“我新写的那部小说,其实便是从这一段历史而来。佘家的后人一直守护着他们督师的墓地,直到今天。现在广渠门内东花市斜街52号,仍然有袁崇焕的墓园。 “我曾和佘家的一位后人有些交往。那是在清代乾隆年间,一部清世宗实录的刊行终于为这位明朝的臣子洗清了冤屈,令他的坟墓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展露在天光之下,容我这样的人去奉上一束香火。然而那一刻距离他的死亡,已经过了一百多年,守墓的佘氏家族也已经传了七代。然而讽刺的是,为他平反的是当年他拼死抵抗的满清人,他所守护的明代百姓却亲手将他撕成了碎片。 “而在那血红色的一天,看着这样曾经对他和他的兵将欢呼但如今却满腔愤怒的人群,曾经身为一个读书人的我,终于开始轻微地怀疑。在土木堡之变后保卫了京师的于谦终于被复辟的英宗皇帝处死,那时候我还年轻,看不清其后的种种因果。然而,在亲眼看到袁崇焕也不得善终之后,我不禁模模糊糊地想问:这样的作为,在过去和现在的历史上已经上演了无数次,而在未来,它是否仍将不断持续? “不过在那时我仍旧无法判别。后来,李自成进了北京,不久后又是在那时还被称为鞑子的满清人。而我虽然仍记得两百年前在军中练出的武艺,却不知道究竟该不该拿起刀枪抵御。因为看起来,当时新建立的朝廷,比起原本那个,似乎还要好上少许。不过长久看来,却也未必尽然。 “满人以少数民族的身份入主中原。因为是少数,才会在国初励精图治夕惕朝乾,也正因为是少数,才会刻意残酷地从无意的文字里追寻一切蛛丝马迹,酿成大狱。面对大明丰盛得近乎腐败的金粉繁华,他们既为击败了这样一个朝代而自傲,却又难免在文化上感到自卑,于是唯有以严苛的手段压制前朝的读书人,竟成了一代之风气。 “某次我在北大旁听一门宋元文学史的课程,那位恂恂儒雅的教授曾经以略微好笑的口吻对学生们说:我真不知道你们有些人为什么那么向往清朝。你们去看看黄景仁的诗,仔细体会一下里面蕴含的那种无奈和悲凉,然后你们再认真想想,自己究竟愿不愿意生活在那样压抑的一个时代? “而我当时,确乎很想击案叫好。虽然那时我并不以读书人的身份自居,但也能够体会到弥散在周遭的那种文化高压。”那一刻他的眼里再度露出近乎嘲讽的光芒,“然而,纵然剃头易服,大兴文字狱,在表面上维持着征服者的骄傲,最终被那样近乎腐败文明的征服乃至腐化的,却仍是这些征服者们。 “说得好听些,这当然也可以说是中原千百年文化的最终胜利,然而在那个日趋朽烂的时代,无论从名义上还是实际上,征服者与被征服者却相伴着堕落下去,终于在广大凶险的世界面前抬不起头来。 “在明清更迭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又有何意义。但是在西方终于用坚船利炮轰开了闭锁一百四十年的国门之时,我却明白自己确实需要做一些事情,虽然长久看来也不过是徒劳无益。我曾经在谢庄参与过冯婉贞父女抗击英法军队的战斗,也曾经进入恭亲王奕忻设立的同文馆,而此后将近半个世纪的兵荒马乱中,我也一直留在这座城市里,不曾离开。直到今天。 “我曾经是个读书人,此后虽然放弃了这个身份,却也不曾放弃读书的习惯。而到了现在,我的一个想法便是,像以往的许多人那样,将自己数百年来在这座城市里的所见所闻通通写下来。不过,他们写同时之事,还可以说是真实纪闻,但此刻我写出来的,就只有托名小说了。” 他摇了摇头,不经意地看向桌上那台仍旧反复播放着名为Current的歌曲。窗外渐渐迫近的暮色里,一片发黄的藤叶打着旋无声飘落。 隔了许久他才再度开口:“在这里住了这样久的岁月,我对这座古老而历久弥新的城市,确乎是应当有着偏爱的。我看着她的历史一页页掀过,平静安宁或者兵荒马乱的年月,每一段光阴都漫长得如同永远,然而一旦到了被打破的那刻,却又如水泡般迅速破灭消隐,在更新更近的那段历史里面,绝少还能留存过往的痕迹。当老一代人渐渐在白发萧疏中逝去,新一代的人们很少能够记得,属于他们父祖辈的那些特定的记忆,就这样,一代代彼此更替。 “现在的人们说那是不可逾越和挽回的代沟。或许在不过百年的生命中看去,确实如此。百岁光阴七十者稀,专注于自身的生活尚且嫌时日苦短,何谈再去深入地理解他人曾经的生活?所以许许多多原本便生长在这皇城根下,尘埃之中的故事,就那样被历史的烟尘埋灭,直到再也无人能够提起。 “你知道,我活了那样久的时日,在我眼中,时间的巨大威力极尽细微的日渐显露,我看到它吞灭一切过往的辉煌与荒凉,又在尚未落定尘烟的废墟之上重建起新的时代,新的荒凉与辉煌。尤其是近百年来,那样的代谢几乎超越了我的想象,几乎每十年之间,便是一场全新的日新月异。有些时代,甚至来不及展现它们自己,便已如流星般隐没无迹。 “你现在应该明白,我为什么用这样一个笔名。我经历了,并即将经历漫长的历史,而这样的我的存在,本身又近乎志怪传奇。从前阅读那些死而复生乃至长生不老的故事,总觉得不过是怪力乱神,于是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便愈发有反讽的味道。 “而事实上,这样流水般层层湮没的岁月,有时甚至令我恐惧。我曾经想过的那种朝作暮息,安稳平淡的生活,这座城市早已给不了我。但是我仍旧近乎固执地停留在这里,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也许,我应该去做一次漫长的旅行了,去看看这个我熟悉却陌生的世界。” 终于,他叹了一口气,再度沉默下来,将目光投向窗外。狭小安宁的灰色院落之上,远远近近矗立的高楼刺破那一方四角的天空,仿佛印证着他的话语:久已在岁月里悄然改变的这座城市,以及那些散落在流水光阴里再也不可得见的记忆。 唯有银灰色的戴尔笔记本里,清亮的女声仍然反复吟唱着: The heart has its secret current deep and without guide To find out where they will lead I take the plunge eyes wide 这两句的曲调悠扬高远,正是歌曲的高潮部分,仿佛此前随着漫漫无止息的流水与风声所积淀下来的淡淡悲伤,悉数随着再度展开的翅翼随风而去,眼前天高地广,留下的只是对此刻深邃情绪的无尽延展,以及对再一次的旅程的明亮期冀。 然而在那样仿佛涤荡了人心的歌声里,我却同样地默默无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知是由于他的讲述还是自己的想象,心里充盈着混乱的图景。 令升安静地看着我发呆的样子,许久,忽然微笑。“你看,这些东西如果写出来,该是一个多么好的故事?”栗色的眼睛里有近乎活泼的闪亮笑意,略带狡黠地锁定了我的眼睛。“是我最新的构思,这一次左右闲着,正好说给你听。” 我看着他带笑的眼神,心中有失落的情绪瞬息涌起,却不知道是如释重负的轻松还是自觉受到戏弄的恼火。不过平心而论,我自然更愿意相信,他讲述的一切只是个故事,这样便不会打破我原本自以为是的、这个世间的人们固有的生活与规律。 在那样近乎真实的漫长讲述之后,这样几句玩笑般的简短解释原本并不能够令我满意,然而我却无暇对他抱怨或是指责,一张口,问出的却是个连自己都颇觉莫名其妙的问题:“然而你花费这样多的工夫,究竟是想让我相信它,抑或只是将它当做一个故事?” 他仍然微笑道:“或许,只是一次尝试吧。因为在写作的间隙,我也不时会想,在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之间,所连通的,所阻隔的,究竟是什么呢?不过你看,这个故事到了最后,究竟真实与否,其实并没有任何关系。” 而在恍惚地和他告别时我并不知道,其实那一句近乎直觉的发问,或许已经触及了他心中最本质的那些因果。 Now I stretch out my wings again And take back what I lost then (现在我再度舒展翅膀 去重新拥抱我所失落的一切) 那天之后连起了两三日的大风,却还不见暖气的任何消息,我每日里裹着厚厚绒衣坐在桌前尚且嫌冷,虽然心里仍存着无数疑问,也就放弃了再度拜访他的打算。或许是因为想要和他再度做一次长久的面谈, 我没有打电话过去,而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几乎怀疑这是一个重大的错误,它令我和仿佛近在咫尺的某些答案失之交臂。 风停之后,我再度踏入那方小小的院落之时,院内的景象却仿佛已经过了深秋。原本还缠绕满老绿枯黄葡萄藤蔓的木棚一下子变得光秃秃的,只有近乎墨色的盘曲枯藤仍然坚执地盘桓缠绕在细细木条上,似是不忍心就此飘零。 屋里屋外,只有几个人在忙碌地搬移着为数不多的家具。我向他们询问令升在何处,一个看起来仿佛房东的老人告诉我,原来的那位房客突然打电话给他退了租,而等他带人来这里收拾的时候,看到的便只是空荡荡的院落。院门锁得好好的,原本由令升持有的钥匙却神奇地出现在葡萄架下的石桌上,而他所有的东西里,他只带走了那一台笔记本电脑。 我问房东老人可不可以将他的那几本照片留给我作纪念,而最终的商谈结果是,在付出两张红色的老人头之后,我心情复杂地抱着它们离开了。 名为令升的青年男子,连同他所讲述的那一段不可思议的漫长故事,就这样消失在北京深秋的风里,无声无息。他所居住的院落房屋如今空空荡荡,只余下满地风扫过的落叶,混杂着我的点滴失落之感。或许,唯一能够证实这个人曾经存在过的,就只有那些长长短短的稿件,以及现在仍旧揣在我兜里的一支录音笔。 回到家中上网,我发现,他的博客也已经删得干干净净,整片屏幕上只余下一片蒙蒙的浅灰,那些曾经熟悉的文字,就此再也不见踪影。 我不禁怀疑,他在给我讲述那个故事之时,便已经做好了离去的准备,从容而迅速地消失在这座城市里。或许如他所言,去了国外,又或许只是换了个角落居住而已。但是我不是神通广大的人,也不认识那样的人,能够在世界的范围内为我找到这样一个名为令升的青年男子。何况我甚至连他的照片也没有一张。 而我的另一个疑问是:在他那个狭小得近乎不存在的交际圈子里,我确实算是和他打交道颇多的一个人。然而,即便如此,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如此隐秘的过往? 但他既然已经消失在人海之中,便再没有谁可以解答我的问题。 我的工作仍旧顺利地继续,由于他留下的那部小说的庞大销量,不久竟然意外地升任了副主编这个职位。仍旧维持着在办公室待到深夜的习惯,令我时而在网络上发掘出更多新的作者,并不曾因为缺少了这样一位极为守时的固定作者而捉襟见肘。 在节奏如此之快的一座都市里,要遗忘一个人该是多么容易的事情。起初仍然有读者不断来信询问令升为何没有新作,然而一年两年下来,这样的信件也便寥寥如晨星。现在的世界便是如此,推动着所有人的步伐越来越快地前进,如果不每时每刻都拼力试图留下自己的蛛丝马迹,便只能被淹没在滚滚人潮里,少有人再会记起那样短暂的昙花一现。 然而在偶尔怨念着其他作者的拖稿却又无可奈何,或是在急需一篇稿件然而无人可以切实托付的时候,又甚至,只是在霓虹灯照亮这座古老城市的天空,或是有风吹过眼眸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令升,想起那个有着近乎栗色的温和瞳孔的青年,以及那个深秋里面,在一座秋色斑斓的小小院落里面所听到的那个故事。 那是我和他之间最初的,亦是最后的一面。几天之后他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茫茫人海之中,音信断绝,我再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手机电话抑或邮件,在这个严格遵循着六人定律的,甚至将通信传向宇宙空间的世上,却再没有一条道路,能够让我的疑问到达他的身侧。 他自称是一个从明代中叶活到现在的人。虽然自幼以来的教育足以在我心中牢牢种下诸如我们是会死的人类这样的真理,然而在那个午后坐在令升的小屋里捧着双窨茉莉香片细细聆听的时候,我是真的想要相信他。 或许,至今也是一样。 直至现在,我见过那样多才华横溢的写文字的人,那些平易近人的、狂傲不羁的、淡漠的戏谑的深刻的冷醒的人,每一个都独特而闪光。然而再没有一个人有着那样一双眼眸,含着寂静的温润与疏离的沧桑。 我相信,那是真正踏在尘埃里经历了数百年暗换风云的人,才能拥有的眼神。 然而光阴如流水,逐日逐年,冲刷殆尽。为了生计为了未来,我继续湮没在这座曾经古老从容的都市中的车水马龙里,每日朝九晚五,少有闲暇抬起头来观看周遭的季节变幻,无论是春气漫侵抑或秋意渐染,对夏雨冬雪之类更是难以提起观赏的兴致,只怪它们将道路弄得泥泞湿滑误了每日上班的匆匆行程。 在我甚至即将忘却这一段有些奇诡的过往的时候,这一年的春节前夕,在时常被许多稿件和更多的垃圾邮件塞满的邮箱里,忽然出现了一封没有主题的信件。原打算将它与垃圾邮件一并批量处理的,然而心念一转之间,还是怀着些微的好奇点了开来。 空白的屏幕上没有信件内容,唯有附件里粘贴着一个word文档,竟占据了数M的空间。若没有图片排版,单以纯文字而论,算是相当庞大的数字。而信件的来源,是一个我不曾见过的地址。 那个文档的名字是,《蓟门秋》。 Where are you from Where are you going to travel on (你从何而来 你又将向何处而去) 阴阴欲雪的腊月天气里,我花了数天的时间来阅读这些漫长的文字,直到已近除夕。那些日夜里我阅读他的经历他的思索他的全部情绪,却第一次从那些温暖文字里渐渐读出了淡淡的疏离。而随着时间轴越接近当下,那种疏离感便愈发强烈,他作为作者的自我,不知是逐渐淡漠隐没到了行文内容之中,还是已然。 我仿佛可以看到那个浅灰色竹布短襟的身影站在光阴的河川之畔,溅起的浪花浸湿他的衣角,他的脸上仍是温暖而好看的微笑,近乎栗色的瞳孔里却是近乎冷眼旁观的神色。甚至不会向波心投下一块石子,溅起一点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浪花。 他在文档最后一段仿佛后记的文字里面淡淡地写道:“那个叫钱锺书的大学者曾经说过,回忆是最靠不住的,人在创作时的想象往往贫薄得可怜,到回忆时,他的想象力却又常常丰富得惊人。而对我而言,隔了如许漫长的光阴,这些回忆或许也早已氤氲在想象里,落笔的时候,竟已经不知道是在创作抑或是切实地描叙。我之所以把它们写下来,看似是为了铭记,其实却不知是否是为了今后的遗忘。因为,我可以背负我自己的过去,却未必能够背负这样一座城市投诸在我身上的、数百年来的沉重光阴。” 或许他说得对。以他的实际年岁与生命轨迹,此刻回头看这座城市里他所亲身经历了的种种变迁,不过像是在看一幕幕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剧。而在时代几经变迁之后,他是真真正正地再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归去的场所了,对北京原本深入骨髓的留恋,终于也被这座城市所亲手点滴磨灭,以崭新得近乎刺目的那些景物取代原本熟悉而温暖的记忆。 所以,一如他在那个傍晚对我所说的一般,他终究选择了离开这座城市,开始了一段不知尽头在何方的漂泊。而这篇漫长的文字,便是他对此前种种的一次告别。他用文字梳理自己的遥远过往,将之凝定在身后的光阴中,而后便以飘然的姿态转身而去,一任这些故事散落在蓟门的深秋里。 窗外夜色已深,冷风里传来隐隐的爆竹声响,时而一闪烟花自高楼后冲上天际,金红翠绿曳出满空流光溢彩。虽然犹未至除夕,然而烟花爆竹的禁令解除了没有几年,北京的人们压抑了十数年,此刻仍处在相当的兴奋之下,又早已争先恐后地囤积下了无数货色,有性急的等不及年三十,此刻便已经开始燃放起来。而到了第二天早上,大街小巷里遍地的红绿纸屑又会为这座城市平添几分喜庆民俗的色彩,虽然屡经建设之后,它的面目早已不复原本孕育这风俗的古老氛围。 再度将目光落回密密排布着方块黑字的白色屏幕上,我缓慢地移动鼠标,熟悉的光标掠过白色的虚拟纸页,掠过承载了一段传奇的那些文字,缓缓向右上角移动。 我们早都已经成为在都市丛林里漂泊的人,只是一些人的漂泊要比另一些人的漫长。我不知道自己的足迹是否已经止步于这座占据了我整个青春时代的城市,也并不会好奇,那个名为令升的男子,此刻身在哪里,又将去向何方。因为我们原本便属于不同的时光,不同的生命。 我知道,这部自传体的书稿并不会出版,我想他也同样知道这一点。我无心中成了他的一个可有可无的见证者,而这篇文档,或许也可以成为他对我同样可有可无的交代。 于他而言,我不过是一个在恰到好处的时机,走进他生命中的倾听者,他于我的意义,最终也不过是一个曾经的作者。他会将这部稿子寄给我,或许只是在完成某种仪式,自几年前那个秋日里的讲述之后,为这次告别画下的,最终的句点。 终于,我点击了右上角红色的小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