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晴川 哈尔滨的冬天很冷。冷到不宜人类居住。 现在已经没关系了,室内永恒的二十摄氏度——当然在你有钱交采暖费的情况下。 古时候,这里是死亡之地,流放宁古塔,指的就是这里。典型有去无回的蛮荒之地。但我喜欢冬天,低温适合我的生存。 我是在大直街上,建大附近看到他的。哈尔滨有几所学校建筑式样很有特色,建大是俄式建筑,墙体奇厚、冬暖夏凉,地广人稀的国家习惯性地浪费一切资源。所有俄式建筑,人住起来都会觉得舒服,缺点是窗户有点小。 我正欣赏墙上的花纹,听到“砰”的一声,回头就看到了他。 他被车撞了,倒在地上,头边一摊血,边上还倒着摩托车,应该是骑摩托出了车祸。 我过去用大侠的手拍按他的脉搏。他还活着,但是他的耳朵正在流血,以我从别人处偷来的知识可以知道,这家伙大脑受伤,快要完蛋了。 这是他的不幸,却是我的幸运。 他要死了,而我,可以换外壳了。 我按着他的头,旁边有两个年轻的过路人,想把他抬起来,我还需要确认一些东西,所以,我告诉他们:“这个人颈椎可能受伤,最好叫救护车来。” 他们见我手法专业,当即服从,于是,我可以双手放在他颈后,貌似在查他的颈椎,其实,我只是要确定,他的生活,他的记忆,他的思维方式,是否适合我。 运气不错,这家伙一切都好。我是说,他的思维逻辑很清晰,理智自私不冲动。而且他的配偶死了。而且他居然是工大的教授,天助我也。 我确认完这家伙,抬头问急救车来了吗,不用问我也知道没来,然后我说:“他颈椎没问题,但是脑震荡很严重,如果不快点到医院,一旦脑部水肿引起脑疝就死定了。”众人见我说了一大堆医学名词,当即敬服,替我抬手叫出租。 于是,我见义勇为地抱起这个叫李梓的家伙,我的医生记忆问:“真名?” 我的大侠记忆说:“妈的,真逗。” 我自己说:“你他妈的闭嘴,要不是你,我根本不用惹这个麻烦。” 我的大侠记忆回嘴说:“都他妈闭嘴,谁没给你惹过麻烦?他们不惹麻烦能有我吗?最麻烦的不就是你吗?” 结果我闭嘴了。 这些死地球人可真强悍。 我抱着李梓时,医生不住地要动手检这儿查那儿,我烦了:“你他妈的滚一边去,我需要这个人的身体,你救活他老子诈尸啊?” 医生说:“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 狗屁天职,就是因为她要救死扶伤,所以她偷了我记忆里的知识,如果我不当机立断换成大侠,诺贝尔医学奖就是哈尔滨人的了。 我很想对着医生鼻子来一拳,如果我不嫌费事把医生物质化的话,花那么大劲出气是不值得的,所以,我只好以我的意志力把医生扔到小黑屋里去,然后医生狂叫起来,她叫了大约两分钟,我终于放弃,由着她去救死扶伤了。 到了医大一医,护士一看状况,立刻推出担架车来。 我把李梓放在车上,告诉大夫:“车祸,头部无变形,右颞部头外伤,呼吸浅慢,脉搏细弱,双侧瞳孔放大。” 大夫看一眼我问:“你是学医的?” 我点点头:“对,我在”我刚想报上我的医生记忆里的医院,想起来我现在用的是大侠的身体,只得笑笑:“哈医大,今年毕业。” 大夫问:“你是家属吗?” 我摇头:“不是。” 大夫正在开方的笔停了一下,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可以替他垫付一点检查费用。啊对了,他应该有钱包的。” 李梓还挺有钱的,钱包里装着三千元,另有银行卡数张,我拿出一张来:“有信用卡,这个可以透支吧?” 大夫皱着眉说:“尽快通知他家人。” 我拿出现金,把钱包交大夫保管,护士陪我去交了费,她一直在看我,像看着贼。 大侠肚子里说:“丫长得不好看,不然我就收了她。” 医生给了大侠一个白眼,我说:“丫不好吃,不然我就吃了她。” 两个寄生思想同时说:“你就吹吧。” 我怒道:“异种蛋白不好消化,老子不吃人,你们把老子当花仙子?” 大侠答曰:“圣斗士。” 医生说:“画皮。” 我抓狂了,我好像也复制过别的外星人,从没见过这么强悍多嘴的,地球人一定是群居群的,特别顽强特别爱交流,你妈的,老子不想知道你们的想法,闭上嘴能死啊。 很幸运,当然我一早知道这件事,李梓小朋友父母都在外地,他老婆的父母也在外地,要不怎么叫天助我也呢。所以医生必然选择保守治疗,不可能替他把脑袋打开。 于是,他的脑电波终于直线了,看着他在重症监护室里被插上呼吸机,我这个开心啊,医生立刻说:“没人性!” 我鞠躬:“谢谢,有就糟了。”你们两个基本已经像我大脑里的病毒了,如果我再有了“人”性,我就离自我泯灭不远了。 医生不像个名字,叫着容易混,所以,我们给医生起个名吧,白求恩如何?男的?男的女的真够烦的,还好,我见过二十种性别的物种呢。好吧,那叫小白吧。 小白喋喋不休地说:“你明明能救他,你这种行为,啾啾啾” 我关上语言自动转换功能,小白的汉语立刻变成鸟叫了,唉,天堂。有点不便的是,我也听不懂边上人说话了,正好,我找个地方装睡去了,一切有大侠应付呢。 夜幕来临的时候,我睁开眼,听到哭声,原来李梓的父母赶来了,此时再叫喊着做开颅手术啥啥的已经晚了,我打着哈欠,被医生介绍给李梓的父母,两老人满脸液体地向大侠道谢,大侠大言不惭地说:“应该的。” 家属来了,李梓就从重症室出来了,大夫的诊断是脑死,希望家属接受事实,把呼吸机撤了吧,两个老家伙不肯。气死我了。 大侠在街对面的楼顶,弄了个望远镜,一直看着加护室的动静,几天之后,两个老家伙终于熬不住轮班休息了。 我们混进住院处,等到人都睡着时,我打开加护室的门。老太太在床边上躺着,我过去给了她一点微微过量的二氧化碳,这能让她睡得更好点。然后把李梓身上的各种监视仪都摘下来安到老太太身上,拢了呼吸机插管,妈的,丫竟自主呼吸了。 小白一直尖叫住手,但是,把一个脑死的人弄没气已经不违背我的宇宙道德。所以,我控制大侠的手把一个塑料袋套在李梓头上,结束了他短暂不幸的一生。 不是我的错,是摩托车。 安全驾驶,平安一生。 我把李梓剥光,然后我现在的人形壳大侠穿上他的衣服,把自己的衣服扔到垃圾道里去。把光溜溜的李梓装进一个大塑料袋,我喜欢塑料这东西,我会复制一种有机物消化酶,对塑料完全无作用,但是对人类的尸体,却作用奇大。 我叫了一声:“小白,大侠,闭上眼睛。” 小白当即封闭五感,自关禁闭了,大侠却瞪着眼睛不肯回避。好吧,我控制大侠的嘴,一根黑刺慢慢伸出来,刺进李梓的心脏,其实李梓活着时刺进去更好,血液循环会把消化酶带到他全身,但是,活尸有时会有抽搐之类的反应,我身体里一些道德标准高的种族会向我抗议。 塑料袋里的李梓像一个慢慢化掉的糖人一样,越来越软,渐渐变成一摊棕黄色的液体,我把这堆液体拿到卫生间去倒掉,倒的时候两粒金属掉下来,我看了看,不知是什么东西,冲水。 然后我吐了,我一边吐一边愕然,怎么回事? 擦擦嘴,我明白了,嘁,是大侠吐了,我因为暂时控制他的大脑,有点分不清人我。丫虽然被我剥夺了这个身体的控制权,但是,这个身体依旧是大侠的,大侠恶心的时候,这个身体还是会吐。 靠,你当初杀人时手起刀落你可没吐啊,你那还是杀活人呢,这会儿你有什么好吐的?真他妈奇怪的地球人。 我喝口水漱口,抬头,看着镜子里,大侠有一张孩子气的脸,头发很不服地翘着,眉毛很不服地横着,我笑,小样儿,见个分尸你就吐了,还跟我装。 大侠向我怒目,而后一张面孔慢慢变形,微微扭曲,像个面团发酵一样涨大起来,光滑的皮肤上汗毛孔扩大,皱纹加深,颜色变黄,眉毛平和下来,头发油油地软耷下来。大侠惊骇不已,幸亏我已接手控制这个身体,他只能在我灵魂深处尖叫:“不,天哪,好丑。” 我笑:不是你,是我,小子,你要是见这都说不要,见了我本尊,你去死啊? 微微挺身,“咚”一声,肚子出来了。 一声尖叫。 妈的,丫又吐了。 为了不让他把我的胃都吐出来(虽然那不是我的胃,我没有胃,但是,那是我的感觉我的痛),我飞快地变身完全,然后,暂时以意志控制住李梓,原因你一会儿就知道。 眼前立刻模糊,咦,不会啊,我应该复制的是健康状态的李梓啊,我揉揉眼睛,习惯性地眯上眼睛,想,眼镜呢?靠,我明白了,李梓是近视眼啊,无语。 然后我觉得肚子痛,我尖叫,不会吧,这个时候想大便? 不行,想大便也得忍着,我已经快控制不住李梓。 我急急冲进病房,把老太太身上的仪器一点点都安回自己身上,实在没毅力把呼吸机复原,我拼命地用力摇晃脑袋,原因? 你见过昏迷多日的家伙一醒就活蹦乱跳地到处跑吗? 我觉得头晕,然后,我放开了李梓。 李梓觉得忽然间他从一片黑暗中得到了光明,他想睁开眼睛,眼睛就睁开了。然后,走廊微弱的灯光还是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想起身,发现自己头晕恶心,他等了一会儿,这会儿时间能让他安静下来,虽然他还是惊慌地四处观望,其实我应该复制他们稍微虚弱一点儿的身体的,但是,我不喜欢那种感觉,如果这个身体健康状况糟糕,我发现我的思维与情绪都会受影响。 李梓抬起手,把含在嘴里的呼吸器拿了出去,他四望一下,发现这里是医院,然后回忆起自己被车撞了,然后侧过身,看到床边的老太太,咦,这下子我对那老太太也有了完全不同的感觉,她的气味很亲切,她的悲伤,我感同身受。 李梓轻声叫道:“妈妈!” 老太太微微动一下头,李梓伸手扶住她肩:“妈!” 老太太终于迷茫地睁开眼,像是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片刻,她喃喃道:“四儿?” 然后惊叫:“四儿!你醒了?” 李梓点点头:“我出车祸了?” 摸摸自己的头——还记得自己撞到头,摸到纱布,左右看看一屋子仪器:“我怎么了?” 老太太终于喜极而泣。“你醒了,你好好的!他们说你”终于觉得事情有点奇怪,大叫:“大夫大夫!” 大夫过来,一进门,看到坐起来的李梓,像看到鬼一样,尖叫一声。 李梓摸着自己的头,莫名其妙,不至于吧?李梓瞪着眼睛问:“我长得吓人?” 那大夫再次尖叫一声。 有植物人从昏迷状况下清醒的,不过,如果你认为那些醒过来的人会像白雪公主一样从棺材里蹦出来跳上白马王子的马,你就要失望。他们大半已有脑损失,即使能说话能动还有记忆也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 大夫尖叫着一路呼啸,然后更多的大夫拥了过来,也许是更多的护士。 然后,我知道李梓这一夜没的睡了,所以,我睡觉去了。人类思维庞大复杂,他们会动用若干区域的脑细胞,只为了考虑我是现在去大便还是过会儿去,所以,多数时间,我都在想事,睡觉,或者同更深层次的其他星球上的生物的灵魂聊天。我最喜欢的,其实是一个叫梵天的星球,那个星球的人没有情绪,他们很平静,用他们的思维方式来考虑问题非常有效率,唯一的缺憾是,用他们的思维方式,人会比较消极。比如,我现在想对我这样的流浪者来说,这个星球那个星球到底有什么区别呢?没什么区别。我当然知道我的星球是哪一个,我甚至知道我是哪一个,我就是我出生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我复制了我的制造者,当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同那个人已经有了很大区别,我遨游四海,他还是实验室的一个研究员,或者,成了教授副教授之类的。我一直尝试回到我的星球,我在我的星球上,却没有人的身份,我只是一个人的复制品,我只是一团变形物质,可以变成我看到的任何人,所以,我只是,实验白鼠。我在我的星球上,不能得到我的地位我的生活我的身份。我无限思念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但是他们已经有原版了,我是复制品。 但是,我还是想回去,所以,你当明白,我为什么需要梵天的思维方式,如果我用自己的大脑来考虑这个问题,对家乡的思念,会让我非常不舒服。如果我用地球人的方式来想这个问题,那简直是非常痛苦。有一种小虫的思维方式可以解决我的问题,那就是,杀掉原版。 不,杀掉原版对于我来说,是不道德的。 原版不会杀人,所以,我这个复制品也不会,原版应该感激自己高尚的道德水准。 梵天告诉我,即使我杀了原版,原版的生活也不是没有烦恼的,我仍然需要面对简单重复的生活。梵天说,在经历过那么多的追捕与复制之后,我现在的生活可能更适合我,至少,我适应得不错。 也许。 李梓的情绪波动极其激烈,引起我的关注,他要求出院,医生要继续为他检查。 我不会阻止他的,我也不想在这个医院继续待下去了,当然他们不会发现问题,但是,谁知道呢? 然后李梓的妈妈哭了,李梓居然很孝顺,于是他留下来继续检查。 李梓的大夫们,在剩下的一周里,持续处于抓狂状态。 不过他们能怎么样呢?我的复制是完美无缺的。 一周之后,这个医院能做的检查全做过了,他们只能承认这是个奇迹,他们对于未知事物的好奇到此为止,毕竟这是一个医院,不是研究机构,他们要营利的。 李梓回到家。 他状态不太好。 我不喜欢那种状态,所以,我有半个月都不理他,直到有一天,我与李梓一起清醒时,发现桌子上的安定药瓶与酒瓶,然后李梓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我当即给了他一记耳光。 陈四呆在那儿,看自己的手,于是我向他怒吼:“你他妈的何不去跳楼,死得干净利落。”然后陈四哭了。 我呆了呆,小白在我耳边轻声:“嘿,他刚死了妻子,你这个冷血的外星怪物。” 唔,我忘了,对了,我看过倒在地上他妻子的尸体,唔,根据他的记忆,他妻子坐在他车后座上。 他对她的死有责任。 我回答小白:“他过失杀害她老婆,还打算害死你我呢。” 小白优雅地鞠躬道:“谢谢,我已经死了。” 我说:“那么,这回你就魂飞魄散了。” 大侠怒吼:“魂飞魄散也比同你这个怪物在一起强!” 我惊:“嘎?你以前可没对自己的再生表示过强烈的愤慨啊。” 大侠怒吼:“你对我我的尸体也是那样干的?” 唔,原来是这样:“没有,我当时饿,所以把你煮了做白切肉。” 大侠惨叫一声,小白低声劝道:“嘘嘘,它吓你的,它没有。” 你知道心灵感应中它与他、她是有区别的,我真的大怒了:“它?” 小白问:“你是他,还是她?” 我气道:“你们怎么称呼上帝?既不是男也不是女?” 小白沉默一会儿:“好吧,他!” 然后又补充:“撒旦是它。” 撒旦?妈的:“老子给了你们新生命!” “新生命?这算生命?”大侠怒吼。 我沉默半晌:“不算生命?我不算生命?我算什么?我知道我只是一只实验白鼠,但白鼠也是生命,你觉得我是什么?霉菌培养基?” 小白沉默一会儿。“不生不死不繁殖,你说你算什么?” 我不知道。 反正我算什么你们算什么,也许,生命的余响? 我不能再思考了,因为李梓开始用头撞墙,因为他听到脑子里不属于他的声音,他认为自己疯了。 我按住墙,止住李梓的疯狂举动。“行了,出车祸死老婆的多了,别装疯了。” 李梓再一次瞪着自己的手,他试图动一动他的手,当然不可能。 我笑:“喂,别怕,有些精神病歇斯底里发作时也会发现自己的手不能动。” 李梓颤抖着用力,想挪动自己的手,拒绝同我对话。 我乐了:“他以为他不相信我们的存在,他就不是神经病。” 结果大侠怒了:“靠,好笑吗?妈的,你觉得好笑吗?” 我摸摸大侠的头:“可能不好笑,当他们告诉我,我不是我,而只是我的复制品时,确实不好受,不过,我没必要每次告诉你们事实时都痛哭。” 李梓尖叫:“你们——”天哪,真是打击,是不是?你发现住在你脑子里的不但有别人,而且是一群人,他们没事就开个小会,吵个小架。呵呵,死了老婆也不会寂寞终生了。 小白问:“你是故意的吧?” 我瞪着眼睛问:“什么?” 小白说:“这样就不会寂寞了。” 我愣愣地看一会儿她,半晌点点头:“总比我一个人好,是不是?”想了想,又说:“对你们不好吗?你们。”我犹豫一下。“活着。反正,你们现在,谁也不愿意消失。” 大侠骂:“叉叉叉,我活着吗?我已经死了,我死了,现在这个,不过是不过是”他不知道是啥。 小白叹息一声:“记忆体,会思维,会增加记忆的记忆体,我们倒真的很像以前所说的鬼魂。” 大侠大骂:“你他妈的根本就没救活我们,你只是把我们,把我们” 我说:“是啊,原来的大侠死了,你呢,你是什么?新生命,还是什么也不是?如果你什么也不是,你介意我把你抹掉吗?你觉得,生命的意义在于什么?出生死亡以及繁殖?这样就叫生命?否则,就不叫。你不是生命?我可以抹掉你吗?” 大侠瞪着我不语。 我笑道:“好吧,我没救活你,我给了你新生命,叫我父亲,或者主人吧,叫神也行。” 大侠继续呆呆瞪着我,继续重复:“叉叉叉。” 我欣慰地道:“谢谢,我没有,如果我有的话,我相信她会很喜欢你的。” 大侠一个人撞墙去了。 我着手对付李梓了,我说:“兄弟,你是冷静下来了,准备庆祝你的新生,还是觉得生不如死,让我把你抹掉?” 李梓自己对自己说:“没关系,我只是受刺激了,应激性反应,不要紧,应激性精神病都能治好的。” 小白说:“而且预后良好。” 李梓瞪着眼睛自言自语:“预后良好,他妈的我都不知道啥叫预后良好。” 小白说:“我猜你也不知道什么叫脑颞叶损伤,受伤部位因为免疫反应会水肿,因为脑部空间有限,水肿之后头骨会挤压大脑,形成脑疝,你的大脑会被挤碎,血从耳朵里流出来,这就是你的死因。” 李梓轻声说:“谢谢,看来撞伤让我的记忆力异常,我看过病历了,是这样吧?” 我无语:“大侠,说点他不知道的。” 大侠望天道:“我在平房区长大,我上学的学校叫新疆一小,我住的地方叫一万米,那儿有个商店叫第六,听说过这种名字吗?平房,仅有的平房了。下坡大约一百米左右就有农田,夏天时有蜻蜓和蝌蚪,我怀念那地方。” 李梓的眼睛不住地扫动,然后他奔到计算机前,去搜索“平房区一万米,第六”,结果发现,真有那个地方。他又搜了“脑疝”,正确的名词解释。 他抱住他的头,不住地重复:“我一定是以前听说过,我一定是以前听说过。” 我笑笑,随便你吧,我不会告诉你超出你知识范围的知识,像小白,她差点儿得了诺贝尔奖,我却差点儿被抓回实验室。 李梓站起来问:“知道平房的那家伙,你叫什么?” 我说:“大侠。” 李梓气道:“大侠?!好,我开车,你指路,我们去看看你家。” 李梓开车,大侠指路,大侠对国道明显不熟,好在没什么岔道,走到新疆大街343车站时,大侠指路指得越来越快了,然后我们在一片小平房旁停下,李梓道:“新伟街。” 大侠说:“这里就是一万米。” 李梓下车问:“请问,一万米在什么地方。” 问了两个人之后,终于有人向他指出,新伟街原名一万米。 李梓说声谢谢,回到车里,坐下,沉默不语。 大侠透过李梓的眼睛,凝望着这个他再也不能回来的地方。五分钟后,有两个人向李梓的车子走过来,我大惊:“开车!” 李梓没反应过来,我大急,抢过车子,启动加油,飞快地逃离。 李梓惊慌地问:“你干什么?” 我说:“没什么,也许有人在找我,也许没有,但是,逃走,总是比较好的选择。” 李梓道:“他们能看到我的车牌。” 我笑:“唔。” 李梓疑问:“嗯?” 我说:“我做了点手脚。” 李梓瞪着我:“你能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做手脚?” 我点头:“对,我还能控制你,剥夺对这具身体的控制权,把你关到我灵魂深处,甚至,忘了你。” 李梓呆呆地看着我,我说:“开车吧。但是,你控制这具身体,比我控制得好,而且,我的脑电波与你不同,长时间使用你的身体,对我没有好处。” 李梓抓住方向盘,我说:“而且,我不会总看着你,你可以趁我不注意时捣乱,不过,我建议我们彼此沟通。因为,我有理由认为,把我弄丢的那个正品的我,以及制造我的那个实验室,可能在找我。我的麻烦,就是你的麻烦,你的麻烦,就是我的麻烦。” 李梓嘴唇颤抖,过了一会儿问:“你的意思是,我不但脑子里住了几个无所不知的小人,还有人在追杀我?” 我说:“杀是不会杀了,可能会把你复制下来,放到某些环境里进行观察。” 李梓喃喃道:“精神分裂,被害妄想,幻听。” 我无语了。“靠!” 李梓上网查治疗精神分裂的药,我说:“我不会让你吃的。” 李梓道:“真的?我可以当众发狂,然后住到精神病院去。” 我瞪着李梓:“小子,把眼镜摘下来。” 李梓不肯:“干什么?” 我自己动手摘下眼镜,李梓惊骇地喘息,我凝神远方,自动调焦,李梓看到三米远桌子上的四号字,他呆住。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不用眼镜,近视痊愈。 然后我说:“张嘴,看你后面倒数第二颗大牙。” 他张着嘴,还没去装冠的牙根蠕动着越长越高,李梓惊骇不已,然后伸手一碰,牙掉了。 李梓惨叫,惨叫,然后血迹中看到一点白芽,他喘息着伸手摸摸,那个白芽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终于变成一颗崭新的牙齿。 李梓慢慢坐倒在地。又惊又怕,半晌问了一声:“这么说,我真的死了?” 我点头说:“死得透透的,尸体都不见了。” 李梓大叫一声,抱头痛哭。 我只得道:“正确地说,李梓死了,而你,诞生了。” 李梓怒吼:“你经过我的允许了吗?你就复制我?” 我说:“听着,小子,是这样的,我未经你的同意复制了你,然后,你可以得到一个愿望,我也可以立刻消灭你,当你从没出现过,如何?” 李梓愣了一会儿:“一个愿望?” 我点头:“对啊,看,小子,你活着,你父母可以不必替你办葬礼,然后,你还可以照顾他们。” 李梓道:“我活着我当然会照顾他们,这不能算一个愿望。” 哗,遇到生意人了,笨蛋大侠竟然为了给不相干的人报仇用掉了他的愿望。“你的愿望?” 李梓道:“让我的妻子复活。” 我呆住:“她她她,在我见到她时她已经死了!” 李梓怒吼:“你不是万能的外星人?!” 我瞪视他道:“我只是外星实验室一只小白鼠,你以为遇到什么了?活神仙?” 李梓再一次泪流满面:“我要我的妻子,或者让我死。” 我望天说道:“临死前你可以打电话同你妈妈告别。” 李梓掩住脸,号啕。 哭吧,老子睡觉去了,希望我睡醒了,你也哭够了。 第二天一早,我说“哈喽”,他说:“记着你欠我一个愿望。” 呵呵,说不定哪天你抱着腿苦苦哀求我不要抹掉你。李梓蔑视地看我一眼,我回他一声:“虫子。” 他回答:“硬盘,存储器。” 我噎住,这兄弟素质高,不用脏字就把我骂到痛处了。我抓狂地吼:“老子抹了你!” 李梓道:“我是李梓,既然你完完全全地复制了我,我就是李梓,如果你抹掉我,你就是杀了我。” 我再次呆了很久,才道:“如果你出生后从没见过你爸爸妈妈,还会长成现在这样?” 李梓看我一眼,我想他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点点头:“你不过是被复制了,你的父母与你周围的人,你的身体,你的神经类型,完全复制自你的父母,你的思维方式语言观念喜好,虽然很复杂,但全部是跟人学的,你有过他人没用过的方式思维吗?你创造过新的词吗?你有与所有人都不同的道德观念吗?甚至你喜欢的任何一样东西,有哪一个是只有你自己喜欢的吗?你是李梓,李梓又是什么?李梓自己就是个复制品。” 李梓咆哮一声:“我杀了你!” 我无语了。你拿啥来杀了我啊?你侮辱我那么久,我可有抹掉你半分记忆?你要杀了我?我?你的造物主? 李梓在想象中向我扔了一堆石头大便,我无声地望青天任凭他的想象在我身上流淌。 李梓终于累了。“生命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小白回答:“有生有死有繁殖有进化。” 大侠说:“就是一堆狗屎。” 我不管生命是什么,我需要睡觉。 李梓问我:“你来地球做什么?” 我打着哈欠说:“我喜欢生命。” 我摸摸他的头:“如果你永生不死,没有同伴,没有事干,你也会喜欢生命,任何生命,一只苍蝇也比满天星辰珍贵。” 李梓沉默了,良久后说:“你把我们带进你的孤寂里。” 永生的孤寂。 李梓问起追查我的人:“那些人,看起来像是人类。” 我回答:“或者是人类吧。” 李梓惊异地问:“为什么?” 我内疚地说:“飞船降落时,有一点小失误,导致反物质反应不充分,夹杂在介子中喷射出去,引起西伯利亚低空大爆炸。这件事,人类的地球情报联合组织,一直没放弃追查。” 李梓的下巴掉下来。 我再摸摸他的头。“别怕别怕,上次我用一克反物质搞定了他们,估计他们就算是找我,也不过是想得到更多的反物质燃料。我保证他们不会直接动手灭口,放心,我们很安全。” 大侠道:“安全个屎!安全你还像个耗子似的,四处乱跑?” 李梓缓缓道:“你,把反物质给了地球人?” 是啊,是我。 李梓的眼睛圆了“不是说那东西是消耗巨大能量造出来的吗?粒子加速器!” 我点点头道:“粒子加速器也能造出来,不过不够稳定,到现在,也不过是两个反氢原子合成的一个反氢分子。你想想氢分子的稳定性!我给他们的,是反氮分子。可以安全保存数万年,当然,我指的是我们的绝对零度叠加电磁场来存放。” 李梓呆看着我,汗淋淋地说:“你把我抹掉吧,普罗米修斯。如果我的地球人思维同你们宇宙大神的思维有一丝一毫相似的话,你的下场应该同普罗米修斯一样,拜托,在你有能力自杀时,你自杀吧。” 因为我同李梓的思维方式相似,所以,我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你觉得那些人,是我的同类。” 大侠笑道:“你丫还有同类!” 李梓抓着他的头发。“我觉得?老大,你也算大神了,反物质都弄出来了,你的智商咋与地球人没太大差别呢?” 我微微尴尬地看着李梓。 小白忽然道:“我见他时,他像个怪物。” 大侠道:“我见他时,他像知心姐姐。” 李梓瞪着我:“你会被我们传染,你变成谁,就像谁!”很强的分析能力嘛。我微微沮丧,是的,我无法保持自我,所以,我拼命地找正常人。 李梓忽然露出一个恶心的表情说:“我就你这损样?” 我禁不住大笑起来,是的,一点自私,一点狡猾,一点谨慎,大量大量的悲哀与虚无。 李梓掩面,半晌叹息道:“你还说你不是幻觉。” 然后又自嘲:“我不过是自己同自己说话。我居然还真信过你。” 我气,懒得理他,他转身往化学系走,李梓好像认识化学系的某人,我认真翻了下李梓的记忆,鄙夷地骂道:“亏你还哭得泪人似的,你不是早有备品?” 李梓忽然低头沉默了。 呵呵,一颗心分两半,不知是啥感觉,我看你早分裂了。 许文手里一杯茶,看起来正要去倒水,李梓闭关一样地沉默了。 所以,许文荡气回肠地说:“你终于肯见我了。” 李梓终于说:“也许我不该再来。” 许文点点头:“啊,你失去她,终于认清谁是你的真爱了。” 我笑了,靠,地球人原来都这么剽悍。我忍不住借李梓的嘴道:“你说得对,也许我再失去你,又会认识到你才是我的真爱。” 李梓无声地惨叫,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他热泪盈眶,我讨厌这种潮湿的感觉,只得让贤。 许文被讽刺得快要发怒,忽然间看到李梓热泪盈眶,顿时心软,也红了眼睛,慢慢转开头说:“冷静一下也好,我能理解,别担心。” 李梓点头,然后哽咽道:“我很后悔那样对她,可是,我不想再失去你。” 果然有真情实感,不像我说得那么拙劣。快,快结束这种潮湿的对话,让我离开这里。 李梓被我烦得不行,最后说:“晚上到我家来吧,我有话同你说。” 许文轻声道:“我们约在别处吧。”李梓伸手轻轻把她的头发拨到脑后,我立刻听到她的心声:“她尸骨未寒,怎么能上门侮辱?”原来还有点良心,然后大量资料涌进我的身体,我复制了她的记忆。 唔,日久生情,各自压抑,两难抉择。呵呵,有时感情发生,倒也真的很难控制。 李梓同许文约在大直街上一间俄式西餐厅,叫老俄楼,实际上是新开的,但是里面环境不错。 李梓看了会儿书,我看了一眼,把他脑子里的记忆翻出来:“你看过了,老兄。我帮你加强一下记忆单元的神经回路。” 李梓大惊:“你什么意思?你不要动我的脑子!” 我气道:“兄弟,你看过了!你记住了,东西都在你脑子里,我只是给你加强一下链接。你一次次重复,也不过是这种作用。” 李梓刹那记起了整本书,一时间,他微微尴尬地问:“我成过目不忘的天才了?” 我打了个哈欠道:“还是得看了才行,以你们看书的速度和你们的寿命,过目不忘也成了不了神。” 李梓问:“你们的寿命是多少?” 我想了想说:“对于你们来说,接近永恒。” 李梓问:“为什么我们的寿命短?” 我看看他,道:“你们明显是处于进化中的物种。你要知道,想要长生不死,基因就必须接近完美,而不会犯错的基因,就是不再进化的基因。” 李梓沉默一会儿说:“谁他妈介意进不进化,我想长生不老。” 李梓看到桌上有一只蟑螂,地球人普遍只对猫狗等生命有爱心,对昆虫誓死仇视,所以李梓立刻拿起一团纸,意欲捏死那只蟑螂。 我笑,然后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好像是整个房间晃了一下。如果没有那只虫,李梓一定会认为是自己头晕,我也会认为是他头晕,但是,李梓伸着手,而正前方那只蟑螂在瞬间消失。 李梓揉揉眼睛,无助地说:“我眼花了?”蟑螂黄褐色的身体,两只触角摇啊摇的样子那么鲜明,没人能眼花到这地步。 李梓张着嘴,良久,结结巴巴地问:“时空转移?” 我笑道:“嘁,你当然看不到能量痕迹,可我是神啊,任何物质发生时空转移,都会有能量痕迹,如果突破时间,呵,那简直比烟花更灿烂,我不可能看不到的。时空转移!” 李梓半晌,轻声说:“见见见,见鬼了!” 地球人的鬼,指的是一种物质解体释放出的能量,这种能量是一组记忆体,通过影响活着的人类的大脑来交流、感受与补充能量,不是每个记忆体都能正常生存下去,多数记忆体都像初生的婴儿被扔到漆黑的荒野,慢慢在恐惧中消失。我向他指出:“我是万能的大神,我能看到鬼,再说,即使真有昆虫的鬼,你也不可能与昆虫的大脑产生共振,虽然在我看来你的大脑足够原始,但还没原始到那个地步。” 李梓本来恐惧得出汗,听了我的话,立刻镇静了不少,竟然会反唇相讥:“我真的有你这么损?” 我笑道:“镜子镜子告诉我,谁是这世界上最损的人?” 李梓很无语。 我调戏李梓的过程中,把刚刚蟑螂消失的画面调出来。人类有着巨型的记忆体,任何眼前一闪而过的东西,都会进入记忆体,只不过人类的中央处理器没有那么快的速度,经常把记忆扔在记忆海里,永远不会再拣起来看一次。 上一毫秒还在,下二十毫秒已消失。在上一帧与下一帧画面间,这只虫子,诡异地消失了。当然,也有可能,这只死虫子在二十毫秒的时间里飞跑出李梓的视线,也就是说,该虫子在三十分之一秒内跑了四米的距离,每秒一百二十米,可是常识告诉我们,蟑螂没有那么快的速度。 要么,有人在二十毫秒的时间里消灭了该虫子,虫子的遗体呢?任何冷兵器都应该留下虫子的遗体,任何热兵器都会留下能量痕迹,我的天哪,这只死虫子不遵守能量守恒定律,擅自消失了。 然后,我又从李梓的两张相隔二十毫秒的画面中(他的视神线所能够接受的最快的刺激周期),看到了一点点差异。 角度有变化,这个变化,根据透视原理估算,大约有十厘米的差距,就是说李梓无缘无故平行位移了十厘米,在二十毫秒内,而他没感觉,我也没感觉。 李梓心脏狂跳,口干舌燥,他拿起桌上茶杯,要喝一口压惊,结果把茶水吐出来。刚倒的热茶,入口冰凉。 我抓狂了,对他吼道:“李梓,我们先离开这儿!我有点后背发麻。” 李梓不等我说第二声,已经跳起来夺门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