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在美的光彩中,像夜晚 皎洁无云而且繁星满天; 明与暗的最美妙的色泽 在她仪容和秋波里呈现: 耀目的光只嫌光太强, 它比那光亮柔和而幽暗。[1]译文引自《拜伦诗选》,查良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第45页。[1] ——“她走在美的光彩中”,拜伦勋爵,1815年 当拜伦勋爵写下这些名句时,他的灵感来自于伦敦的一次宴会上看见了他的一个可爱的堂亲女眷,但是这些诗行同样也可能是描述他自己的。拜伦的俊美和他的诗才一样闻名,是他那个时代的一个传奇。他是浪漫主义运动的化身,把自己的生活和烦忧变成了艺术,正如他一生成了整个欧洲和美洲丑闻和流言非议的话题。拜伦的成名,正值大众图书出版市场和铜板肖像画批量生产诞生的时候。通过这些手段,他成了第一个世界性的名人。 无论在何时何地,美貌都是一种资本,拜伦更是将他惊人容貌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很少有谁见过他而能摆脱他的魔力的。诗人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曾经这样描述过1816年正值二十八岁的拜伦:“我从未见过如此美的面容——他的眼睛如昭阳华丽的门口。”法国作家司汤达在米兰同一年见过拜伦后,回忆说,“拜伦的眼睛让我震惊……我一生中从没见过这么美这么能说话的眼睛。甚至现在,当我想起一个伟大画家应该尽力去描绘的那副面容时,我眼前就会浮现他那辉煌的头颅。”雪莱的堂兄托马斯·梅德温在五年后见到拜伦时写道:“他的……嘴唇和下巴轮廓柔和而明显,有别于希腊人的美。他前额很高,两鬓宽广;面色苍白,甚至有些憔悴……(他的眼睛)是灰褐色的,但是异常清澈,当它生气勃勃时,就如同含有一团火,似乎要看穿刺透别人的念头。”卡罗琳·兰姆——她曾为拜伦丢尽尊严,颜面扫地,最后还弄得神魂颠倒——曾经一语道出了拜伦对女人的魅力:“那张苍白的脸就是我的命。” 拜伦花了很多心思来维持仪表。他用踮起脚尖走路这种特殊的方式来增高(他身高五英尺八英寸)并掩饰先天残疾引起的跛足。他小心翼翼保护他的牙,用一种特殊的牙粉来刷牙,而且不管何时离开英国后他都要让人带过来。即使在户内,他也戴着手套,为的是保护他那有名的细长双手的白皙皮肤;他习惯于午夜写作然后整个上午睡觉,以避开阳光的照射。他引以为豪的是他那一头松软的栗色头发。斯克洛普·戴维斯,拜伦的一个朋友,曾经进过他的寝室,看见他酣睡的时候用纸把头发盘了起来。“睡态真美!”戴维斯的惊叹弄醒了拜伦,拜伦恼怒不已,戴维斯忙解释说他觉得拜伦的头发卷曲得很自然。“是啊,每天晚上都这么自然,”诗人回答说,“但是,我亲爱的斯克洛普,别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因为我这一头十六岁少女般的头发是我的骄傲。” 拜伦经常锻炼和节食,甚至有点厌食。他一生的养生之道都在暴饮暴食和减肥节食间变换,因为一旦他饮食没有节制,他的体重就飞长。每天早上他都会量自己的腰围和腕围,如果不满意,他就会立刻服食泻盐和各种秘方药,大泻一通——这是他每天必服的减肥药丸。随着体重的变化,他的体能情绪也经常从狂热的高峰跌入消沉偏执的低谷。当他处在昏睡无力的时候,他会变得“浮肿,面如菜色”,他身体的关节都“陷进了赘肉当中”。进入身体的高峰期后,他会为自己的体重操心,除了醋、水和一点米饭外,他什么也不吃。在一次晚宴上,由于他对备好的饭菜一口也不吃,主人恼怒不已,问他到底吃什么,他回答说:“什么都不要,只要硬饼干和苏打水就行了。”拜伦整个一生都为自己的体重操心。在他死前不久,他向一位希腊医生说:“在世上,我特别害怕两件事,我有理由相信我都容易患上,那就是——发福和发疯;我很难决定,如果我不得不作出选择的话,哪一种情形我更愿意去接受。” 他完美的容貌也有一个缺陷,那就是他的跛足。孩子时,为了弄直这条跛足,他没少吃那些治疗器械的苦头。(有人说他的脚是棒子脚,但是拜伦的书商声称所谓拜伦的跛足,只是他的一只脚比另一只大一英尺半,而这又是因为他的脚踝非常瘦弱,才导致这只脚非常大。)拜伦在脚上穿了非常贴脚的细靴子,鞋带系得紧紧的,利于支撑。他的一条小腿也比另一条瘦弱,所以他总是穿着长长的裤子即便是在游泳的时候。托马斯·梅德温曾经若有所思地说,那必定是“一只分裂的脚”。 实际上,跛足对拜伦的步态影响甚微,但由于年幼时这只跛足一直是众矢之的,所以对他的自我感觉还是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拜伦将之视为该隐的标记,后者是他最喜欢的圣经人物之一,也是他那些伟大诗作的主题。对他所谓的跛足,他有一种深深的羞耻感。不管是坐着还是站着,他总是尽力去掩藏这个缺陷。在聚会上,他总是找一个地方站着,利用窗帘或者桌布来掩藏他腿下面的脚。在他的全身肖像中,他的一只脚总是在阴影中。当拜伦的终生好友约翰·卡姆·霍布豪斯在意大利拜访他时,拜伦突然指责他,因为他觉得他在看他的脚。霍布豪斯回应说:“我亲爱的拜伦,所有人都只会盯着你的头去想或者去看的。” 身体上的“残疾”,是拜伦认为自己是落后者的原因之一,他因此不断鞭策自己。拜伦力争在游泳、拳击、骑马以及射击这些运动上胜过别人。在一首诗中,他曾经表达过他的跛足和他的伟大之间的关联: 残疾是一个爱人。 它的本质就是征服人类 通过心灵和魂灵,与之并驾齐驱—— 唉,这个众生的高傲者。 他所讴歌的诗人很可能是亚历山大·蒲柏,后者是一个驼背。 拜伦提到过,他很小时候在性方面就发展了:“我的激情来得比较早——太早了——以致很少有人相信我——如果我提起这段时期——以及其间发生的个中事实的话”,他曾经这样对一个朋友说。拜伦认为,这些早年的性经验剥夺了他正常的童年,使他过于早熟。在后来的生活中,他把这种性的早熟和自己的抑郁气质联系在了一起。 这些童年的性经验,既是精神上的也是肉体上的。大约七岁的时候,拜伦和母亲住在亚伯丁,他和差不多大小的堂妹玛丽·达芙之间就情窦初开了。“我回想起我们彼此所说的所有的话,我们所有的爱抚,她的容貌,我的躁动,辗转反侧……所有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如此早的呢?”他在1813年的日记中这样写道,“后来好些年我当然没有性方面的想法;而那个女孩带给我的痛苦和爱是如此强烈,以致我有时怀疑我是否真的曾和她在一起过。”后来当他听说玛丽和别人结婚后,这事“像一声惊雷——几乎让我窒息了”。 至于肉体上的经验,拜伦则是在他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就被一个名叫玛丽·格蕾的女仆撩拨起来的。他曾经告诉一个朋友说,她“那时经常上他的床,玩弄他的身体”。这件事持续了两年直到拜伦的母亲发现,格蕾于是被辞退了。这段经验大大禁锢了拜伦对女人的感觉,经常让他仅仅视她们为性对象。后来他谈到了自己的这种态度:“现在,我的梦中情人将会是一个能够理解我欣赏我的女人,而不是那种自以为是的女人。所有自负的男人都渴望如此,虽然很少有人,如果有的话,有勇气承认这一点。” 拜伦知道自己是一个双性恋,虽然那时还没这么一个词(柯尔律治在拜伦死后才创造出了这个词),而同性恋行为带来的惩罚是严厉的。实际上,鸡奸被定罪的话,会被判处死刑。虽然一个人年少时和其他男孩的接触尚可接受,但成人的同性恋却不被允许。鸡奸——被定义为进入肛门并射精——很难被证实,但是“企图通过鸡奸来侵犯”却容易些。犯了这种罪行的人将会在公开场合被示众,其中有些人会被呆呆围看的群众扔石头砸死,或者被扔污泥和粪便。随着民众的这种敌对日渐高涨,一些同性恋不得不逃离英国。其中就有威廉·贝克弗德,他是拜伦最喜欢的哥特小说《瓦塞克》的作者。考虑到那个时代对同性恋的强烈恐惧和憎恶,拜伦的这种对自己对男孩子的魅力抱着一种复杂的态度是可以理解的。 拜伦诗歌的主人公常常是一个对往昔怀有罪感的贵族。这种形象不仅来自于他的生活,也来自于他祖辈的传奇。让拜伦引以为豪的他们的野性背景,要上溯到有名的“诺曼征服”[1]11世纪中叶,法国诺曼底公爵威廉同英国大封建主哈罗德为争夺英国王位进而征服英国而发生的一场战争,以威廉的胜利而告终,对英国历史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1]。拜伦家族声称他们是随着征服者威廉而来的,而且他们的名号荣登末日审判书[2]征服者威廉一世对英格兰所进行的调查的原始记录或提要。整个调查在当时被称为“对英格兰的描述”,但到12世纪通常都使用“末日审判书”这一俗称。这次调查详细记载了当时皇家地产和各郡大佃户的情况。[2]。拜伦家族位于诺丁汉郡的纽斯台德修道院,这处修道院还是都铎王朝时期,亨利八世解散僧侣并把他们的地产分给效忠者时才归拜伦家族所有的。 诗人拜伦的祖父约翰·拜伦,是皇家海军的中将,他有个绰号叫“暴风杰克”,因为据说倒霉的他出海总能带来风暴。当他的船舰在巴塔哥尼亚海岸遇难后,他通过杀食他的狗,把它吃得皮爪不存,才幸存下来。后来他又接手带一支探险队,但是照样霉运不断,他试图环游地球,可是连一块小的新大陆都没发现。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在西印度群岛和法国舰队的海战中,他的坏运气引来了一场大风暴。他的任务以彻底失败告终,而他自己则惨遭解雇。 像自己的儿子和孙子一样,暴风杰克是一个浪荡子。他和女仆的胡作非为,甚至登上了那时的黄色报刊。在他死后,他的贵族头衔和房产转到了拜伦的伯祖父,被称为“邪恶爵士”的威廉手中。威廉娶了一个女继承人,大肆挥霍她的财产;据说他有个习惯,当妻子惹自己不高兴的时候,他就把她扔进庄园的湖里。他曾经在决斗中杀死了自己的邻居也就是他的堂兄的威廉·查沃思;这事轰动一时,以致那些想旁听对他的审判的人不得不买票。威廉因杀人而获罪,但是被释放了。他的余生是和他那些训练过的蟋蟀一起孤独度过的,在他的手上,纽斯台德修道院年久失修。在他死时,这处房产显示出了长久疏于打理的迹象:它曾经闻名一时的橡树林被统统砍掉了,庄园中的房屋也沦为断壁残垣。 拜伦的父亲——他被称作“疯子杰克”——同样声名狼藉。当他还是一个年轻的近卫士官时,他就和卡马森郡的一位已婚的侯爵夫人闹出了风流韵事。他们双双私奔,而且等侯爵和夫人一离婚,他们就结婚了。后来不久她死了,留下一女,名叫奥古斯塔,作为拜伦的同父异母的姐姐和情人,她后来也变得声名狼藉了。疯子杰克并没有悲痛太久,因为随着他妻子的死,她的(以及他的)每年四千英镑的收入也没了。他去了一趟巴斯——当时的婚姻市场在那里,去寻找一个女继承人。疯子杰克的儿子也就是拜伦曾提到他父亲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人,无往而不利”。据说为了偿还赌债,杰克通过提供性服务来控制那些富婆。 在巴斯,凯瑟琳·戈登,虽然她有些胖,嗓门大,还很笨拙,但还是引起了杰克的注意——倒不如说她应该引起他注意,因为她是一个单身的一大笔财产的继承人。戈登家族在北苏格兰靠近亚伯丁的盖特拥有房产。这家名门望族的血统要上溯到詹姆斯一世,后者是1406年至1437年间的苏格兰国王。戈登家族出了一连串的以残暴和狡诈著称的苏格兰地主,一直到最近的两代,他的家族成员患上了忧郁症。凯瑟琳的父亲和祖父都是自溺而亡的。杰克很容易就让凯瑟琳坠入了爱河,他们几个月后,也就是在1785年结婚了。挥霍起自己妻子的财产来,杰克一点都不手软,因为他过的就是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赌博只是他的众多爱好之一。没了父母的佑护,凯瑟琳很快就没了她的城堡、她的财富,然后连她的丈夫也没了。 疯子杰克惟一留给她的只有一个儿子,乔治·戈登·拜伦出生于1788年1月22日。他出生的时候,一层薄膜,实际上就是胎膜,搭在他脑袋上,这往往被视为是吉星高照。按照一种古老的迷信,胎膜保留着能带来好运,后来它被出售给了约翰·汉森,一个家族律师,他又送给了他的兄弟,一位皇家海军上校。如果说胎膜带来什么运气的话,那么汉森上校也无福消受,因为他的船舰后来沉没了,只有一人生还(并不是汉森)。 对婴儿来说,那个胎膜也没预示着什么吉利事,因为年幼的乔治残疾的腿脚预示着,至少对他父亲而言是,他永远都不能走路了。拜伦后来将残疾归罪于他母亲在怀孕的时候将胸衣勒得过紧。虽然这并不是问题的源头所在,但是它的确影响了拜伦对自己母亲的感情。与此同时,疯子杰克去了法国,和他同父异母的姐姐范妮搅到了一块,这种乱伦关系后来杰克的儿子也如法效尤了。对拜伦家的人来说,乱伦实际上似乎只被认为是一种家事。 一个女人对疯子杰克来说永远都是不够的(而且那时候,范妮也结婚了),他给自己的这位姐姐情人写了一些赤裸裸的信,吹嘘自己的风流韵事。“我相信,瓦朗谢讷市三分之一的女人都和我有一腿”,在一封信里他声称说。当他儿子乔治三岁的时候,他终于死了,也许是自杀。杰克生前曾让他的姐姐当他的继承人,但是她机灵地拒绝了,因为她知道他除了满屁股的债外已身无分文了。她是对的,这些债务现在合法地成了拜伦的负担。 虽然疯子杰克待凯瑟琳郎心似铁,但是听到他的死讯时,她还是悲痛得号啕大哭,以致大街上的行人都能听到她哭得死去活来。拜伦自己倾向于把他父亲理想化。虽然他实际上对父亲一无所知,只是在很少的场合见过他。杰克死后,留下孤儿寡母在亚伯丁过着有教养的穷日子。母子俩形成了一种亲密又有点狂暴的关系。有时她很溺爱他,有时她会摔碎陶器怒不可遏,骂他是“跛脚的兔崽子”。而有的时候她又会气他像他父亲,恨铁不成钢。他一咬指甲她就会打他,但这还是成了他一生都没改变的一个习惯。而拜伦,常常为他母亲的大腰围发窘,在教堂里他曾经用别针刺她的胖胳膊。抛开这一切不论,拜伦的母亲对自己儿子还是寄予厚望的,她不惜作出最大的个人牺牲来维持家里的门面,让拜伦对自己的高贵血统引以为豪,而且鼓励他对阅读的热爱。 由于拜伦的叔叔“邪恶爵士”的继承人相继死于非命,年幼的拜伦意外得到了家族的头衔。年仅十岁的他得以入住纽斯台德修道院,成为第六代拜伦勋爵。当他获得头衔后第一次上学,校长称呼他为“乔治·拜伦大帝”,其他学生鼓掌欢迎。新的贵族头衔是如此风光无限,以致他流下了激动的眼泪,想要跑开。头衔对他来说意味着太多了。 当拜伦和他母亲参观纽斯台德修道院时,他们发现,修道院缺一个屋顶,在曾经作为一个画室的大厅里,现在圈养着许多牲畜。修道院惟一的用处是被当时一些流行的哥特小说用作故事场景。风俗画的创始者霍勒斯·沃波尔,当他1760年游历诺丁汉时,曾经对这处废墟情有独钟。多产而成功的作家安·拉德克利夫,当她身临其境时也从修道院获得了不少灵感,那时她正在写《丛林传奇》。她还在她的一本书里描写了“邪恶爵士”。对十岁大的拜伦勋爵来说,这个地方当然显得更吸引人。但是由于它已经毁坏,拜伦和他母亲只好住在了诺丁汉附近。 十三岁的时候,拜伦进入了哈罗寄宿学校。虽然他是一个头发梳得溜滑的个子小小的胖男孩,但是很快就适应了,在他记忆中,哈罗是“一个家,一个世界,一个天堂”。在那里,他参加各种体育活动,而且在游泳上表现不错,他甚至不顾他的脚疾,玩起了板球,他根本就不认为这个会妨碍他。 在哈罗,拜伦发现他轻而易举就能写诗,他开始展现他的雄心壮志了。在1804年一封给母亲的信中,他写道:“我将给自己开辟一条通向世界的道路,要么就让我在求索中死去……我将开辟通往伟大的航道,但是永远不会寸功未得。这些女士夫人就是我的目标。”但是导致他毁灭的种子也在这里萌芽了。当他遇到克莱尔伯爵约翰·费茨吉本时,第一次爱上了一个男孩,后者比他年轻四岁。(这也表明他们的爱完全是纯真无邪的,因为当格雷勋爵,一个占据纽斯台德修道院的住户,挑逗勾引他的时候,他感到震惊和憎恶。)拜伦后来回忆说:“我在学校里的友谊让我充满激情(因为我总是很激烈)但是……和克莱尔爵士在一起,是我最早也是持续最长的一次……我只要一听到‘克莱尔’这个词,我就会心跳不已——即便现在,当我落笔时,我还是1803、1804、1805年时的感觉,一直到永恒。”也同时是在哈罗这段时间,拜伦开始第一次和他的同父异母的姐姐奥古斯塔通信,后者和祖母住在一处,情同母女。 1805年,当拜伦十七岁时,他到剑桥上学了。虽然牛津是他的第一选择——他没去那里是因为那儿没有空余的他喜欢的房间——他声称在剑桥的岁月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和他一个阶层的许多学生常常不学无术,而拜伦却广泛涉猎各种英文经典,他喜欢传记和历史,同时也喜欢现代诗歌。他初试啼声,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诗集《偶得集》。在剑桥读书期间,他遇到了一个名叫约翰·埃德勒斯顿的出身低微的唱诗班少年。他给了拜伦一颗玛瑙石英做的心形饰物,后来拜伦一直随身带着直到死。拜伦曾考虑过收养埃德勒斯顿,他俩之间建立了一种“‘兰戈伦夫人’也会脸红”的关系。(“兰戈伦夫人”是两个古怪的英国女贵族,她们女扮男装,住在一处;她们明显启发了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计划和范妮·布拉德发展的关系。)然而,拜伦并无意和埃德勒斯顿或者任何其他人从一而终。在剑桥的这段时光,他收养情妇,卷入乱交,还成了一个叫露西的女仆的儿子的父亲。 拜伦远远谈不上是发愤学习,他对自己的贵族地位无不用其极。他给自己配备了一个情妇,两个男仆以及他自己的马车,马车上饰有拜伦家族的盾徽以及家训“相信拜伦!”在大学里他还豢养着三匹马、一头熊以及七条狗犬。他的整个生活世界就像是一个环绕着他的巡回动物园。他还让他的家族律师满足他的要求:“我责成你为我订购四打(瓶)的美酒,波特酒、雪利酒、红葡萄酒以及马德拉酒,各一打;我已经拿到了一部分我的日常用品了,而且我开始赞美起大学生活了。”拜伦热衷于乔装打扮,而剑桥也提供了大量的机会。他写道,“昨天我穿着我的礼袍现身大厅,棒极了,但是让人不满意的是我还不够自信。”拜伦的贵族头衔允许他和导师同桌进餐,也允许他穿刺绣的长袍戴金色流苏的学士帽。他乐于享受贵族圈子才能享受的种种额外待遇:他可以不去上课或参加考试。作为一个爵士,是很容易从当地的商人那里取得信任的,拜伦很快就因为自己的挥霍生活而债台高筑。当他母亲看到债单时,号啕大哭起来,“这个孽子他是不想让我活了,我都快疯了……长年累月他对我像丧心病狂了一样,这件痛心的事我不吐不快,它都快要让我撕心裂肺了。” 拜伦在进入剑桥时,体重已达两百多磅,是他一生最胖的时候。在剑桥那里他从一只丑小鸭变成了一只白天鹅。他曾经谈到他是如何减肥的:“我穿着七件马甲和一件大衣跑步,还穿着这套衣服玩板球,直到汗流浃背筋疲力尽,每天洗热水澡,二十四小时内只吃四分之一磅的肉,不吃晚餐或者早餐,一天只吃一顿,不喝麦芽酒,只喝很少的葡萄酒,不时地锻炼,通过这些办法……我穿的衣服缩了将近半码。”等拜伦回家时,朋友们几乎认不出变瘦很多的他了。他的减肥——到一百四十七磅——使他容貌焕然一新,他的脸变得轮廓分明,他因此而开始闻名。 由于没必要发愤读书以获得学位,拜伦把大量时间花在了伦敦,在那里他跟着绰号“绅士约翰”的杰克逊上拳击课,后者曾经拿到过全英冠军。但据说杰克逊和他的同伴,一个击剑教师,是同性恋。他们的“社交俱乐部”是伦敦风月场的聚集地,拜伦喜欢那里的氛围。他赌博,参加拳击比赛、戏剧表演以及午夜俱乐部,还光顾那些雏妓,他曾经给剑桥的朋友约翰·卡姆·霍布豪斯写信说,“我深埋于淫窝之中。”他也邀请朋友到纽斯台德修道院拜访他,他打算恢复世纪初臭名昭著的“地狱之火俱乐部”[1]由罗西伯爵所创立的一个绅士专属俱乐部,以享受狂歌纵饮的放荡生活闻名。[1]的景象,这个俱乐部聚众狂欢的人个个名声在外。为了取悦宾客,拜伦用手枪向石墙开枪射击,还用头盖骨做成酒杯来宴饮,这些玩意儿是他从修道院的地墓中挖出来的。 从表面看,拜伦似乎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公子哥。这个时期惟一让他不快的是,他印行的一部诗集受到了严厉的批评。然而抛开那些明显放纵的生活不论,拜伦仍然坚持在写作,并进行反击,他以诗的形式回击了那些批评者和诗歌同行,对后者的作品,他极尽嘲笑之能事。1809年初,拜伦的《英国诗人和苏格兰批评家》匿名出版,这篇尖锐的作品引起了注意,作者是拜伦这个秘密没多久就泄漏出去了。为这部作品倾倒的人当中就有玛丽·葛德文和珀西·雪莱。 这一年,拜伦二十一岁,他已经在上议院获得一席之地,他几乎立即实行起这项权利来。当身为英格兰大法官同时也是托利党即保守党党魁的埃尔登伯爵,向这位新成员伸出手时,拜伦只是碰了碰这位前辈的手掌——一个故意为之的挑衅——然后坐到了上议院的左边,反对党的大本营。(然而,拜伦直到1812年才开始在上议院发言。) 结束剑桥的学业后,感到厌烦的拜伦决定离开英格兰。这是当时英国青年贵胄的一个传统,以一次欧洲远足结束自己的教育。由于拿破仑战争,已经没办法游历那些常去的国家了,拜伦和霍布豪斯打算另辟蹊径,取道葡萄牙、西班牙、马耳他、西西里、阿尔巴尼亚、希腊,最后到达奥斯曼帝国。1809年7月他们出发了,在《恰尔德·哈洛尔德》中,拜伦表达了了自己义无反顾的心情,这部诗作就来自于这次旅行: 再见,再见!我的家乡 快要消隐在蓝色的波涛上; 晚风在悲叹,海潮咆哮, 海鸥啊也在厉声啼叫。 太阳在海上渐渐下坠, 我们的船儿扬帆追随; 再见吧,太阳;再见, 我的祖国——祝你晚安。[1]译文引自《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杨熙龄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年,第8页。[1] 对拜伦来说,这次旅行是影响他一生的一次经历,正是在这次旅行中,他开始创造属于他自己的传奇,也形成了使他成为一名伟大诗人的文化视野。在葡萄牙,为了试试自己的体魄,他从老里斯本横渡塔霍河,游到贝伦塔,在河中有两个多小时是在与浪头苦斗。一位驻扎在里斯本的英国官员报告说,拜伦的魅力总是引人注目,他“成了妇人的偶像,在那里受到的优待也许使他扬扬自得,因为不管到哪儿他都受到热捧”。 下一站,拜伦和霍布豪斯到了西班牙的加地茨,在那里,他们在政府官员的包厢里看了一场斗牛表演,拜伦把这次经历写进了《恰尔德·哈洛尔德》: 蛮牛口吐着白沫,它已受了伤; 从它的腹部鲜红的血像泉水奔流, 它一圈圈地奔跑,已经痛得发狂, 大声吼叫,可短矛和长枪纷纷戳在它身上。[1]译文引自《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杨熙龄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年,第44页。[1] 在加地茨,两位朋友还看了歌剧,在那里,待字闺中的西班牙执政官的女儿向拜伦卖弄风情。他有些吃惊于她的大胆,他向母亲报告说:“在英国,如果冒昧求婚的话,即便最温顺的姑娘,肯定也要扇你巴掌了,而一个西班牙姑娘则会很荣幸,感谢你有意于她,回答说,‘请等到我结婚的时候吧,那样我真是幸福极了’。” 9月,拜伦和霍布豪斯第一次踏上了希腊的港口城市佩特雷。他们现在置身于奥斯曼帝国了,土耳其人已经统治希腊以及东南欧四百年了。当他们沿着海岸动身前往阿尔巴尼亚,发现自己到了一个与英格兰迥异的充满异域风情的地方。土耳其人戴着头巾,腰上显眼地别着手枪和匕首。皮肤黝黑的奴隶搬运货物穿过街道市场。高耸入云的清真寺的尖塔传来了高昂的声音,召集那些善男信女来祷告。让拜伦感兴趣和印象深刻的,是那些被称作苏里沃特人的阿尔巴尼亚基督徒战士,他们让他想起了苏格兰高地人的着装和精神。(拜伦最著名的一幅肖像就是他穿着苏里沃特人的服装。) 拜伦多年后告诉一个朋友,是希腊的空气让他成为一位诗人的。然而,1810年8月31日,在加尼那、阿尔巴尼亚,拜伦就开始了《恰尔德·哈洛尔德》的创作。他描述了他对当地的感觉: 风物是如此洪荒原始,风物又是如此新鲜; 给长途辛苦跋涉带来了甜蜜。 阿尔巴尼亚的长官阿里帕夏,欢迎两位英国旅客的到来,他派了一支武装护卫队,保护他们穿过山峦抵达他的行宫。(虽然拜伦认为获得这种礼遇仅仅因为他是英国贵族,但是主人的好客是有其政治原因的;英国的舰队最近已经占领了一些希腊岛屿,狡猾的帕夏,他以前是一个土匪头子,正在寻求军事上的结盟。)阿里是个大胖子,个头按欧洲人的标准来说较矮,但是有一双明亮的蓝眼睛和一把白胡子。拜伦出场了,他穿着一件鲜红色的军装,腰间挂着亮闪闪的短剑,让人印象极其深刻;帕夏甚至似乎想和他戏耍一番。和在英国不同,在奥斯曼帝国,同性恋并非禁忌,拜伦发现有许多新的机会去搞他的性冒险。那些公共浴室雇了一些英俊的年轻人在私人房间里为顾客洗澡,有人掏钱的话还能提供特别服务。拜伦后来称土耳其浴是“充满冰冻果子露和鸡奸的大理石天堂”。 在圣诞节这天,拜伦和霍布豪斯抵达了雅典,一座他们的贵族教育让他们注定要爱上的城市。他们在帕台农神庙遗址游历了一番。在当时,埃尔金勋爵,英国驻奥斯曼帝国的一位大使专员,掳去了神庙中的大理石横梁和雕像,如今放在大英博物馆展示,被称作“埃尔金石像”。拜伦将所谓热爱艺术的埃尔金斥为文化盗贼。但即便这样,他和霍布豪斯还是定居了下来,成了移居国外者中的一分子,这个团体中还包括吉奥凡尼·巴蒂斯塔·路西奥里,埃尔金勋爵曾雇他来考察搬运雕像的事。路西奥里把拜伦引介给了他的妹夫,尼科洛·吉拉德,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他成了拜伦的意大利语教师,然后是情人。 就这样,在情色趣味上拜伦不断扩张着,他还写到,女房东的三个女儿会为了他“殉情”,她们的年龄在十二岁到十四岁之间。拜伦的一个朋友曾回忆拜伦津津乐道于他的“那些求爱举动经常在那个国家奏效”——用一把短剑从胸膛一划而过,从而让一个女孩刻骨铭心。霍布豪斯,在他的旅行日记中,则提到了另外一种情形,拜伦身着“女人衣装与德米特里厄斯共舞”。 在雅典待了十周后,两位英国旅行者渡过爱琴海,到达奥斯曼帝国的腹地安那托利亚,那里就是今天的土耳其。在经过将欧亚分开的达达尼尔海峡时,拜伦想起了希腊的勒安德尔的逸事,后者游过海峡去见自己的情人女祭司海洛。现在拜伦打算也效仿这种举动。这个海峡有四英里宽,浪头很大。拜伦横渡的时候,融雪的海水还很寒冷,他穿着长裤掩藏自己的腿疾,即便这样,他还是成功地再次实现壮举。他这样写他横渡达达尼尔海峡的事迹,“我以这项成就为傲,它胜过了任何其他的荣誉,不管是政治的、诗歌的还是言辞的。”他正在建立他自己的传奇。 在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拜伦吸收着他所看到的一切,他似乎并没有大多数人第一次接触到异己文化时产生的那种陌生感。他给一个朋友写信说:“我看在我们和土耳其人之间并没有太多不同,只不过我们有包皮他们没有,他们穿长袍我们穿短衣,我们滔滔不绝而他们沉默寡言。” 1810年7月,霍布豪斯返回英国了,但是拜伦继续待在那儿将近一年多,主要是在希腊,他参观了奥林匹亚山以及其他重要的古代遗址。拜伦在希腊人当中交朋友,了解他们想恢复自己丧失已久的独立的迫切愿望。他将他们的目标当成是自己的。有一次,他还出手相助一位年轻的女奴,士兵们正准备执行当地土耳其官员对她宣判的死刑。这件事后来成为他的诗篇《异教徒》的原型。 这是拜伦比较快乐的一段时期。在前往德尔斐的路上,当看到头顶飞过的雄鹰时,他祈愿——一个年轻人常有那种愿望——它们是他即将飞黄腾达的征兆。就在前一天,他写下了这些诗句: 啊,帕尔纳斯山!我俯瞰着你, 你不在梦想者眼眸的狂暴中, 也不在叙事诗的神话景致中, 而是积雪覆盖耸立于此地的云霄, 你在那雄伟山峦的荒野壮景中! 1811年回家的途中,在马耳他,拜伦在日记中记了这么一笔:“在二十三岁时,生命最好的时光已然完结,最痛苦的时光却接踵而至。”当他7月份返回英格兰时,听到了母亲病危的噩耗。他还是没来得及在她逝世前赶到她身边。她死时只有四十六岁,撇开母子俩之间有些不快的关系不说,拜伦内心还是极度痛苦和内疚的。坐在她的遗体旁,拜伦对仆人说:“这世上我只有一个朋友,她却走了!” 在母亲安葬前,拜伦又听说他的一位剑桥密友淹死在剑河里。8月7日他写道,“某个诅咒,悬在我和我的亲友头上。屋里家母尚未安息;我最好的一个朋友就溺毙于沟渠之中。”到10月份,拜伦遭到另一次突然的打击,他接到了埃德勒斯顿在年前死于肺病的消息。这个噩耗彻底打垮了他的精神。对于埃德勒斯顿,拜伦曾经写道,“我爱他胜过爱世间万物。”在一首挽诗里他倾诉了自己的悲痛,这首诗被取名为《致赛沙》,对他俩的情色关系稍加掩饰。这首诗也是玛丽和雪莱最爱的诗篇之一。 无人曾见的脉脉相觑; 无人能解的淡淡微笑; 缔盟的两心的低诉的思绪, 颤栗的手儿的相触和抚抱; 我们的亲吻,纯真无邪, 使爱情遏制了热切的渴念; 眼神昭示了心灵的澄洁, 连激情也羞于诉说心愿。 我与你不同,常耽于苦恼, 是你的声音教给我欢欣; 你仙喉使歌曲臻于神妙, 那芳醇甘美源于你一人。 你我的信物——我至今佩带, 你的在哪里?——你又在哪里? 沉重的忧患——我惯常负载, 从未像今天——压弯了背脊![1]译文引自《拜伦抒情诗七十首》,杨德豫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9—30页。[1] 1812年初,拜伦在上议院初试啼声,他为那些因为破坏工厂里的织布机而被判死刑的织布工人请命。拜伦的家乡诺丁汉是卢德运动的中心,这场运动得名于一个叫卢德的工人,因为织布业的机器大生产浪潮而失业了,一怒之下砸毁了机器。英国的士兵用刺刀镇压这些闯入当地工厂的诺丁汉织工们。拜伦的演讲,除了那种固有的将冲突戏剧化的一面外,并没有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虽然很真诚,他也意识到从政生涯会让他厌烦的。他很快就抽身而出了。 拜伦将《恰尔德·哈洛尔德》的手稿交给了一个朋友,后者为它找到了一个出版商:约翰·默里,从那时起,拜伦所有的作品开始由默里出版。拜伦并不想他的名字出现在书上,但是他被说服了,书以“《英国诗人和苏格兰批评家》的作者”的名义出售。在英国文学界,谁都很容易知道这个作者的真实身份。出乎拜伦意料的是,出版商居然从评论界那里得到了大量好评,初印的五百本在首印日1812年3月10日便销售一空。这部作品可谓一炮打响。拜伦后来回忆道,“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大红大紫了。” 作品的同名主人公恰尔德·哈洛尔德(“恰尔德”指贵族公子、骑士的候选人),是第一个拜伦式的男主角,开创了一种命定的忧郁格调,对女性而言,具有难以抗拒的吸引力。恰尔德是一个“忧郁的浪子”,“冷漠的陌生人”,不管走在哪儿,都背负着自己的黑暗面和秘密。他游历的那些极具异国情调的地方,引起那些对东欧及土耳其知之甚少的大众的兴趣。尤其让女人们着迷的是,她们认为书的主角实际就是拜伦改头换面的自己。拜伦总是予以否认,声称哈洛尔德是“幻想的产物”,但人们并不相信。 《恰尔德·哈洛尔德》,以其频频出现的惊世骇俗的主题,正好吻合了那个时代的氛围。当时英王乔治三世已被宣布精神错乱,他的儿子被指定代理国务。在摄政期(1811—1820),朝野上下丑闻四起,被称为“小王子”的摄政王,与他的妻子卡罗琳之间的夫妻失和,给伦敦当地十六家日报上那些粗俗漫画和轻浮的闲话专栏提供了大量素材。 国内的丑闻与国际上的重大政治事件形成了对照。1812年,拿破仑不明智地入侵俄罗斯,而英军在西班牙取得了对法军的重大胜利。在法国取得胜利12年之后,英国掀起了反击法国这个大敌的浪潮。隔着大西洋,英国与美国间的关系也恶化了,英国人不得不与之交战。在国内,因为新兴的机器工业威胁到了大量手工业工人的生存而怨声载道。就在那一年,英国首相斯潘塞·珀西瓦尔遭到了刺杀,在英国历史上,这是惟一的一次。然而即便有这一切,在伦敦的上流社会看来,那一年最轰动的两件事莫过于拜伦的一夜成名和华尔兹这种令人咋舌的新的跳舞方式的引入。 拜伦发现自己在所有年龄所有阶层的女人中都吃得开。摄政期的英国社会,道德无从谈起,即便人们想循规蹈矩点。然而,拜伦却成了伦敦一个最不规矩的女人的目标:卡罗琳·兰姆夫人,未来英国首相威廉·兰姆的妻子。他们的风流韵事即便在那个丑闻满天飞的时代,也是很轰动的。卡罗琳夫人比拜伦大三岁,是一个喜怒无常、脾气火暴的女人,只要是她想要的都要弄到手。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家里人就怀疑她有点疯病,但她实际上是在无人照管下长大的。她喜欢以一些出格的方式让别人吃惊。当她在一个聚会上第一次被介绍给拜伦时,她转身背朝着他,知道那会引起他的兴趣。但是那天晚上在日记中她写下了那句著名的话:他“很疯,很坏,还很危险,不能碰”。 当卡罗琳夫人引起拜伦的注意时,她也开始公开追求他,写情书,投怀送抱。他们之间有过一段短暂但很热烈的恋情。塞缪尔·罗杰斯,一位诗人、银行家同时也是一个根深蒂固的八卦迷,曾经写道: 她绝对是在纠缠他。他给我看了他收到的第一封信;信里头她向他保证,如果他需要钱的话,“她所有的财宝都供他遣用。”他们经常口角;而且不止一次,我回家的时候,发现C夫人在花园里踱着步子,等着我,求我给他们作个调停。——当她在聚会上碰到拜伦时,如果可能的话,她总是搭乘他的马车回家,还得他陪着:……但是她对拜伦的迷醉陷入了疯狂,有时候,当他去参加一个没有邀请她的聚会时,她会在大街上等他直到聚会结束!一天晚上,在德文希宫的一场盛大宴会结束后,这场宴会卡罗琳夫人并未受邀,我看见她——是的,看见她——和拜伦说着什么,半边身子挤进他刚刚上去的马车。 卡罗琳很快无所顾忌了,一味要求和拜伦私奔。被情人们包围着的拜伦,不久便对她厌烦了,但是她拒绝接受被抛弃。她剪下自己金色的阴毛给他送去,告诉他在修葺它们时她是如何割剪自己的,还警告说当他礼尚往来时不要让剪子靠得太近。当拜伦下令不让她进他家门时,卡罗琳夫人伪装成一个小听差,还是出现在他家里,拜伦不得不抓起一把小刀不让她近身,搞不清楚她是在威胁他还是在威胁她自己。拜伦竭力让她相信她的爱是徒劳,他承认了自己的同性恋情感,后来她报复性地在伦敦四处散布这条轰动性的新闻。最终,卡罗琳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失败,她焚毁了拜伦的塑像,还模仿他的家族格言,在自己仆人佩戴的徽章上刻上了“不要相信拜伦”。然而1928年当她去世时,她的遗物中仍然仔细保存着拜伦送给她的已经风干的玫瑰和康乃馨。 拜伦是他那个时代最著名的诗人,他在不同国家甚至不同大陆都享有名声。他拥有的名气只有今天的一些娱乐明星才能相比。克莱尔·克莱蒙特,众多愿意献身拜伦的女人中的一个——也是被接受的少数中的一个——多年后回忆道:“1815年,当我还是一个少女时,拜伦就风靡一时了。我所说的风靡一时,现在你们这些人也许很难置信。我认为活过的人当中没有谁像拜伦勋爵这样具有非凡的声望,令人难以忘怀,甚至到了令人疯狂的程度。这种名望扩至整个大陆,变得像在英国一样巨大;请记住,那可是在一个没有铁路或电报的时代。” 拜伦的名声主要来自于他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英雄的地位——这既得之于他的细心规划也得之于他那些想像的角色和自己的合一。他的诗歌中的主角来自于卡斯珀·戴维·弗里德里克表达过的那种浪漫主义的理想:“顺从你内心的声音不必犹豫”。被拜伦诗歌中那些冒险性和悲剧性的角色吸引的读者,会想像拜伦是在抒写自己——而拜伦也力图去实践这种想像。 拜伦从他出身的苏格兰加尔文教义中吸取了一种罪感。他常自视为一个堕落天使,困扰于为什么罪恶会存在的问题。最受欢迎的拜伦式的主人公是那种宇宙反叛者和堕落天使。那种暴露自己的阴暗面但是又为爱和柔情驯服的浪子,尤其吸引着女性。在简·奥斯丁写于1818年——当时拜伦正值他名声的最高峰——的小说《劝导》中曾写到,一群女人讨论如何朗读《异教徒》,这是拜伦一首诗的标题,讲一位威尼斯贵族为他的爱人、一个被其穆斯林主人处死的女奴复仇的故事。这对那些住在英格兰宁静的乡下——简·奥斯丁以及其他许多拜伦诗歌的热心读者就生活在那里——的年轻女人来说,绝对是够刺激的了。 男人也发现了拜伦的魅力——因为他的勇于探险也因为他的时尚感。拜伦的拳击技术以及他作为一个游泳者的出彩表现增添了他的传奇色彩。为了找到拜伦吸引女性的奥秘,许多小年青都在着装和锻炼上模仿他。拜伦用一种被称为“望加锡头油”[1]从原产自东南亚的依兰树(又叫“香水树”)的花朵萃取而成的一种护发油。“望加锡”是印度尼西亚南苏拉维西省城市和省会。[1]的调制品来使自己的卷发富于光泽。无数的乡下小子纷纷效仿,结果那些家庭主妇不得不用布把沙发和椅子的衬里包裹起来,以免头油留下污渍。这就是“罩布”这个家庭装潢术语的由来。它在望加锡头油流行后存在过很长一段时间。 19世纪早期,在男子时尚方面已经能看到一些革新了,18世纪的那种及膝半长裤已经被抛弃了,取而代之的是长裤。过去的亮色丝织套装,随着那种涂粉的假发,一起都过时了。当时的时尚权威、有名的纨绔子博·布鲁梅尔,开始号召简化和文雅,强调节制而不是浮艳。他带起了穿黑色晚礼服的风潮。拜伦非常在乎自己的体重,正是迎合了这种强调从头到脚身体线条平滑的新风尚。也正是拜伦,才巩固了这种后来在整个欧洲和美洲受到模仿的时尚。在他之前,消瘦身材被视为病态或贫穷的标志;而从他那时起,消瘦则成了一种理想。 诗人,冒险家,时尚领导者——所有这些拜伦都是,但对他的雄心来说这还不够。旅行的经历已经使他站到了受外族统治的意大利及希腊这些国家人民的一边,为民族独立而斗争。作为最初的“世界公民”中的一员,只要看到哪里有暴政,拜伦都要呼吁与之抗争。在一个回忆法国大革命激发的最初的激情的年代,拜伦似乎是那些少数仍然手持火把寻求自由的人当中的一个。因为这项事业也因为拜伦,这种鼓吹获得了关注。 浪漫主义运动提倡一种历史的“伟人”理论,从自己的立场出发,它标举政治上伟人和文艺精英——他们都超越了国家或政治上的忠诚。拜伦——他最伟大的诗歌似乎是关于他自己的,至少是关于他创造的那些公众人物的——认为自己是一个文学版本的帝王,一直实行着“诗韵的拿破仑”这个他自己的绰号。拜伦和拿破仑都有征服世界的梦想。与生前最后一年的拜伦谈过话的布莱辛顿夫人,曾经写道:“拜伦有两点雄心——一个是被当做他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诗人,另一个是成为一个贵族一个时尚中人,用不着诗歌天赋的帮助,他就已经达到目标了。” 奇特的是,拜伦和卡罗琳·兰姆之间的恋情,给他带来了一位最亲密的红颜知己:卡罗琳丈夫的母亲,墨尔本夫人。墨尔本夫人从来就没喜欢过她的媳妇。她号称“蜘蛛”,以喜欢绕弯子而得名,她给拜伦提供了一张进入上流社会的入场券。1812年的时候,她已年过六十,但是仍然很有吸引力,有着漂亮的眼睛和敏锐的头脑,是一个有着讽世魅力的显贵女爵士。她能坚持自己的主张,也乐于充当那些权势男人的密友。“没有一个男人能保守别人的秘密,也没有一个女人能保守她自己的秘密,”她曾经评论说。十九岁的时候,她就嫁给了一个她毫无感觉的男人,婚后弄出一连串的绯闻,包括和摄政王的。一般人都认为她的六个孩子都是私生子。 墨尔本夫人觉得拜伦应该结婚,她知道有一个适合的女人:她的侄女,安娜贝拉·米尔班克。安娜贝拉是一个漂亮、头脑冷静、聪明但是很天真的女孩,父母惟一的掌上明珠。她受过良好教育(而卡罗琳就没有),有数学上的天赋,曾经通过阅读欧几里得自学几何学。惟一的问题是拜伦不喜欢“才女”——他这样称呼那些受过教育的女性。“如果她不那么完美我会爱她多一点的,”他写道。安娜贝拉第一次见到拜伦是在墨尔本夫人的家中,但是并没有和他说话。她在给她母亲的短信中说道,“所有的女人都可笑地奉承他,争着去受他挖苦和讽刺。我想不讨厌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因为我没想过在他的诗行中占一席之地……我没什么祭品奉献给恰尔德·哈洛尔德的祭坛,虽然如果他主动过来的话,我也不会拒绝认识。” 那些没有马上拜倒在拜伦魅力下的女人,往往还是抵抗不了他,在接下来的聚会中,拜伦故意在安娜贝拉面前展现他个性中“可爱天使”的一面。当他们开始交谈的时候,在他面前她措辞是平等的,并没有扮演一个崇拜者的角色。她谈到了福利与天才,天才是否给一个人带来幸福;她实际上是大胆暗示他并不幸福。很少有人以这种性情跟他说话,他发现了她真诚的吸引力。虽然拜伦并不喜欢她,但是被她的个性打动了,于是想把他们的事定下来。1812年10月,他向她求婚,但是她拒绝了。次年春天当他再次看到她时,他窘得不行。这促使安娜贝拉写了一封长信,这也是一段更传统的恋爱通信的开始。 但是,另一方面,更深的关系也破坏了拜伦曾经想和安娜贝拉过的一种“正常”生活的可能性。在母亲死后,拜伦和他同父异母的姐姐奥古斯塔关系拉得很近。现在他惟一活着的亲戚,奥古斯塔嫁给了她的堂兄乔治·利上尉,后者把大部分时间花在赌博和酗酒上。奥古斯塔比拜伦大四岁,有一头栗色的头发,大大的眼睛,据说很像是一个女人版的他。孩童时他们就分开了,长大后反而更亲近了,拜伦和她形成了一种内在的联结。1813年6月,她来到伦敦向他求助,因为她丈夫的赌债已经使他们的家庭处于被执法官逮捕的危险中。 拜伦自己也处于经济困难中,被迫拱手让出纽斯台德修道院出售,尽管如此,他还是很高兴看到奥古斯塔,并把她引入自己的社交圈子里来。他护送她去参加汉弗莱·戴维爵士的妻子举办的纪念著名的法国知识分子斯塔尔夫人的宴会。拜伦高兴地看到奥古斯塔在社交中如鱼得水,但是渐渐地他对她产生了一种不同于兄妹的感情。奥古斯塔同样也是一个异端。她曾经谈到自己,“一个人的行为能有什么后果,倘若它不会让任何人不开心呢?”像拜伦一样她是看淡道德的。他们有着共同的狂乱的家族传统;对他而言血统的关联只会使她更有吸引力。他们俩似乎毫不费力就能理解彼此,和她在一起他又能像一个孩子一样自由,因为他完全信任她。到1813年8月,他们已经深深卷入到了一起,拜伦打算带她去西西里,在那里他们能生活在一起。 拜伦把自己打算私奔的计划告诉了墨尔本夫人,连她也感到震惊了。最终,奥古斯塔还是重新思量了,因为她有一个孩子,他们放弃逃离的想法。尽管如此,拜伦还是告诉墨尔本夫人,他爱奥古斯塔甚过别人。她警告他要控制自己的欲望,还预言说他们的关系会变成一场丑闻毁掉他。 拜伦在《阿比杜斯的新娘》中表达了自己的这种乱伦的感情,这首1200行的诗,他声称四个晚上就完成了。场景则定在了土耳其,它讲述了一对堂兄妹之间的爱情故事,他们俩从小就是作为兄妹一起长大的。(在他最初的草稿里,这对恋人实际就已经是兄妹了)拜伦用语言描绘了和朱莱卡对他的堂妹塞利姆的激情之爱,这些震惊了他的读者: 你的面颊,你的眼睛,你欲吻的嘴, 像这——就是这——没什么甚过这, 因为,阿拉!肯定你的唇是火焰, 你的血管里奔流着什么样的狂热? 我自己的几乎也无法得到幸免, 至少我也感觉到自己的面颊,红成一片。 在1814年1月冬天的时候,拜伦和奥古斯塔一起旅行到纽斯台德修道院,在那里单独待了三周。那是近百年最寒冷的一个冬天,他们被雪困住了,和他们在一起的只有冰冷的石头屋子以及那些拜伦家过去的疯狂邪恶的幽灵。他们一起庆祝了拜伦的二十六岁生日,“一个非常美妙的年龄,假如能永远如此的话,”他写道。在一封给墨尔本夫人的信中他倾诉说,“我很担心不正当的激情到底是我最深的。” 抛开对奥古斯塔的感情不说,拜伦仍然在给安娜贝拉写信。在拒绝拜伦的求婚后,安娜贝拉的心思起了一些变化。她开始相信她的爱能够改变他的阴暗面。而拜伦似乎试图就自己的本性的问题警告安娜贝拉。“生活最大的目标是感觉,”他写道,“去感觉自己的存在,即便是痛苦中。是‘渴望的空虚’驱使我们去游戏,去战斗,去旅行——放纵但是敏锐地追寻每个描述,其中最主要的吸引力在于兴奋都是和结束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虽然安娜贝拉据说是头脑冷静,但她像普通人一样,容易受到爱情盲目的感染。 尽管内心疑虑,拜伦还是在1814年9月第二次求婚。也许他感到这是避免他和奥古斯塔的毁灭性关系的惟一办法。这一次安娜贝拉接受了。 他们于1815年1月2日结婚,在新娘父母的家乡英国北部的达拉谟举行了小小的典礼。拜伦在典礼前一天才抵达,让新娘和她的亲戚等了足足两周,在这段时间里他想找个借口拖延。约翰·卡姆·霍布豪斯,一个老好人,目睹了新婚典礼后回忆说,“我感觉我在埋葬一个朋友。”拜伦写信给墨尔本夫人说:“我们昨天结婚了……这是那件事的结束也是许多其他的开始……跪下的过程相当乏味——垫子也很硬——但不管怎么说整个还是非常不错的。”这些话不能说是一个备受煎熬的人说的。 拜伦和他的新娘在弥尔班克斯的纽约郡庄园度蜜月,那里位于霍纳比,一个又昏暗又沉闷的地方。这里倒颇吻合拜伦毫无浪漫的感觉。“用餐前B夫人在沙发上,”这是他描述的新婚之夜的不雅之处。蜜月归来后,拜伦就带着自己的新娘去见奥古斯塔。这对同父异母兄妹之间相互开着稍显暧昧的玩笑,不禁让安娜贝拉揣测他们之间的真实关系。拜伦写信给他的朋友托马斯·穆尔说,“蜜月结束了。” 这对新婚夫妇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糟。拜伦和安娜贝拉的父母发生口角,拒绝参加安娜贝拉的生日聚会。他也明白显示了自己的失望,安娜贝拉似乎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有钱。从安娜贝拉这一面看,她认为丈夫有时出现的暴力行为是精神错乱的迹象。最糟的是,奥古斯塔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他们在伦敦的寓所里,名义上是协助已经怀孕的安娜贝拉。安娜贝拉研读医学杂志,想弄明白她嫁给的这个男人,她非常希望能有所裨助。但是他们的婚姻仍然无法挽回,因为住得是如此近,拜伦和奥古斯塔根本守不住他们的秘密。拜伦,现在酗起酒来,他也向安娜贝拉坦诚了自己同性恋的一些出格行为。 1816年1月,安娜贝拉生下女儿,她耐人寻味地被取名为奥古斯塔·埃达,之后安娜贝拉离开了拜伦,回她父母家了。(这个女儿,她母亲家这边总是喊她埃达,后来成为一个数学天才,曾经致力于发展一种计算机的早期形式;她也在赛马赌博输过一大笔钱,因为她相信自己能在赌博中发现一种万试不爽的赢法。)拜伦对自己妻子的离去感到震惊,即便他已经和她公开敌对一段时间了,他给自己同母异父姐姐写信说:“她——或者更确切地说——分居——伤了我的心——我觉得像是有一头大象在践踏我——我相信我熬不过去的——但我得试试。”他加了一句,“我感到呼吸沉重。” 尽管个人生活上一团糟,拜伦仍设法写作。1815年他出版了《希伯来歌曲》,其中包括也许是他最著名的诗句:“她走在美的光彩中……”《阿比杜斯的新娘》则受到了大众读者的抢购,因为谁也不会放过将一个堂兄妹之间的悲剧爱情故事,与拜伦和他姐姐之间的传闻进行对比的机会,这些传言已经开始到处传开了。安娜贝拉从来没有公开说出离开拜伦的原因。她父亲则没这种顾忌,他散布了年轻的勋爵和他的同父异母姐姐的丑闻关系的消息。拜伦,就在前不久,他还是礼赞的对象,现在则到处受到辱骂。他在杰西夫人举办的招待会上现身——令人惊讶的是,他带着奥古斯塔做他的女伴——那里大部分宾客都转身背对着他。(然而,他的吸引力也不是完全就消失了;一个以前的崇拜者就上前告诉他,“你最好是娶我。”)在社会上,拜伦已经沦为一个遗弃者。人们对他只剩下一点点好奇了,当他去公共场合时,大家拿着望远镜和看戏用的望远镜尾随他。在债务上拜伦仍然负债累累。他同意和安娜贝拉在法律上离异,并下定决心离开英国。 那时候,拜伦就是这么一个人,十七岁涉世未深的克莱尔·克莱蒙特给他写了一封信,请他接受她的爱。在经历“逃亡”后刚刚回到伦敦的克莱尔,一心想来一次征服,以超过玛丽。在克莱尔眼中,没有比拜伦更大的猎物了。于是她给他送去了这样一个请求: 这是一个与您素不相识的女子在冒昧给您写信。我真心求您能暂时宽恕这种打扰,将您是谁是什么的想法抛到一旁,友好地侧耳倾听……这似乎是一个奇怪的提议,但是真真切切的是,我把我的幸福放到了您的手上…… 如果您觉得……我战战兢兢写的这些过于鲁莽而不再读下去,或轻率扔进火中,那么请检查一下您的手:我也许太蠢了,但是一个创造者不该毁掉他的创造物。如果您能屈尊回答下面的问题,您至少会得到我感恩的报答。 如果一个女子,她的名声毫无瑕疵,而且也没有父亲和丈夫的约束,完全可以听您支配,如果这个女子怀着一颗剧烈跳动的心向您表白,她多年来一往情深地爱着您,如果她向您保证安全并秘而不宣,如果她已做好准备要以无限的柔情和忠诚来报答您的好意,那么您会辜负她吗?或者说,您会保持坟墓般的沉默吗? 信署的是一个假名,虽然克莱尔很快表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拜伦未作回应。他收到太多年轻女子写的这样的求爱信了,虽然很少像克莱尔这样坚决的。她给他写了好几封这样的信,包括一个通知,“我已经给您打两次电话了,但您的仆人说您去城外了。”她声称需要他的建议:“我现在在选择文学生涯和戏剧生涯之间摇摆不定。”她通过引用原版的意大利文的但丁的话来加深他的印象,“Lasciateogni speranza,voi chentrate(进入这里的人,放弃一切希望)”,还评论说,“我认为这是对婚姻的绝妙描述。” 只有她写给他的信现在才留存下来,但是从这些信明显可以看出,在某个时候拜伦开始给她回信了。他为何如此并不清楚。也许是她的锲而不舍给他留下了印象——她说他称她为“小朋友”(他也这样称呼过卡罗琳·兰姆)。在一封信中,克莱尔送给他一些雪莱的诗,这是她让拜伦知道她是雪莱的同伴的小伎俩。克莱尔让拜伦给雪莱一些建议:“如果你觉得他的遣词造句有毛病,我希望你能说出来——经你的点评后他会有所长进的。”在这以前,雪莱已经送过拜伦一本《麦布女王》,拜伦印象很深。 提及雪莱也许是克莱尔制胜的王牌,因为拜伦听说过雪莱和“葛德文的女儿”私奔的事,而拜伦也是一个葛德文的崇拜者。不管怎样,他同意见克莱尔,但不是在他家,而是在特鲁里街剧院,他在那里当“文学顾问”。但丁的警告也许还在克莱尔的脑海中,因为她即将进入这个男人的世界,他的魅力他的容貌,使他成了那些母亲警告自己的女儿时所说的“欧洲最危险的人”。 克莱尔利用约会来发展他们之间的关系。现在她要求要上他的家。而拜伦对会见玛丽明显表现出一些兴趣,克莱尔的回应是,“我会在你定的任何时候带她来见你。”然而,在后来的信中,她开始设置条件:“你能让你的仆人为这次拜访做好足够的准备吗,因为她(玛丽)习惯被自己的圈子包围着,他们以最高的礼遇待她。”会见进行得不错,克莱尔后来写信给拜伦,委婉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暗示她已经知道他离开英国的计划了。“正如我所知的,玛丽很高兴和你在一起;她私下里恳求我弄到你在国外的地址,如果可能的话,我们会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她总是惊叹,‘他是如此的温和!如此的彬彬有礼!和我料想的截然不同。’” 但是对克莱尔来说,她和拜伦的恋情进展得还不够快,她要抛掉任何的扭扭捏捏获得主动。她给拜伦写信坦白提到了自己性爱上的偏好:“您对下述计划有何异议?哪天晚上我与您乘公共马车或驿车,到远离伦敦十或十二英里的地方去。那儿没人认识我们,我们可以自由自在。您第二天清早就可回您府上。我已把一切都安排妥帖,不会引起旁人半点怀疑。”许多年后,克莱尔解释了自己的行为: 我年轻,虚荣,还很穷。他的名声却史无前例地显赫,名声之大,以致人们,尤其是年轻人几乎根本不把他看做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神。他的容貌和他的名声一样让人难以忘怀,他在我前途的指引上具有万能的力量。对我来说毫无疑问,一个像这样的整个伦敦都在他脚下的男子的关注,会很快完全让我这样一个地位的女孩晕头转向的;当你想想,我是从一个视婚姻不仅毫无意义而且绝对有罪的传统中长大的,想想只有偏执才会产生必然,就不会对结果奇怪了,这你是知道的。 上拜伦的床并不很困难,克莱尔很快发现自己是他的情妇了。还是看看拜伦后来是如何描述这件事的,“如果一个十八岁的女孩总是往你身上扑,那就只有惟一一种办法了……”这件事对拜伦来说无所谓——他对奥古斯塔强调说,“我没有陷入爱中,也没有任何爱可给别人。”但对克莱尔来说这是一次脱胎换骨的体验。几年后她认为这次性经历是完美的。她在给拜伦的一张便条上潦草写道:“上帝赐福你——我从来没这么开心过。”然而在晚年,她对当时有了另外一种看法。“我不快乐地成了快乐激情的牺牲品;我使自己像所有那些完美的事物一样,它飞逝而过,而我只持续了十分钟,但是这十分钟搅乱了我整个余生。” 事实上,她和拜伦在英国搅在一起的时间更像是两个多月而不是十分钟。在行将结束时,她越来越固执地追问他在国外的住址。“我向你保证,”她写道,“没什么能诱惑我独自去日内瓦,既然你不赞同的话,我只是没觉得此举很不文雅。”最后,他只给了她这么个地址,“日内瓦,留局待取”,相当于是通常传达的方式。这并没有让克莱尔打退堂鼓。她比卡罗琳·兰姆要更持之以恒,而且有了另一张王牌可打:她怀孕了,一个她会一直保守到夏天的秘密。 拜伦,虽然债台高筑,但是拥有一辆供欧洲旅行之用的特制的四轮大马车——一件拿破仑用过的马车的精确复制品。它实际上是一座轮子上的宫殿,大到能放下他的床,一座旅行图书馆,以及一个柜子,装着完全够两个人用的用餐供应。需要四到六匹马才能拉动它,无论拜伦到哪它都引来人群围观。造它欠下了五百英镑的账单。拜伦的风格就是永远都不会为它买单。1816年4月,他逃离英国。一大堆的债主几乎立刻突袭了他在伦敦的家,将所有值钱的东西洗劫一空。 她走在美的光彩中,像夜晚 皎洁无云而且繁星满天; 明与暗的最美妙的色泽 在她仪容和秋波里呈现: 耀目的光只嫌光太强, 它比那光亮柔和而幽暗。[1]译文引自《拜伦诗选》,查良铮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第45页。[1] ——“她走在美的光彩中”,拜伦勋爵,1815年 当拜伦勋爵写下这些名句时,他的灵感来自于伦敦的一次宴会上看见了他的一个可爱的堂亲女眷,但是这些诗行同样也可能是描述他自己的。拜伦的俊美和他的诗才一样闻名,是他那个时代的一个传奇。他是浪漫主义运动的化身,把自己的生活和烦忧变成了艺术,正如他一生成了整个欧洲和美洲丑闻和流言非议的话题。拜伦的成名,正值大众图书出版市场和铜板肖像画批量生产诞生的时候。通过这些手段,他成了第一个世界性的名人。 无论在何时何地,美貌都是一种资本,拜伦更是将他惊人容貌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很少有谁见过他而能摆脱他的魔力的。诗人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曾经这样描述过1816年正值二十八岁的拜伦:“我从未见过如此美的面容——他的眼睛如昭阳华丽的门口。”法国作家司汤达在米兰同一年见过拜伦后,回忆说,“拜伦的眼睛让我震惊……我一生中从没见过这么美这么能说话的眼睛。甚至现在,当我想起一个伟大画家应该尽力去描绘的那副面容时,我眼前就会浮现他那辉煌的头颅。”雪莱的堂兄托马斯·梅德温在五年后见到拜伦时写道:“他的……嘴唇和下巴轮廓柔和而明显,有别于希腊人的美。他前额很高,两鬓宽广;面色苍白,甚至有些憔悴……(他的眼睛)是灰褐色的,但是异常清澈,当它生气勃勃时,就如同含有一团火,似乎要看穿刺透别人的念头。”卡罗琳·兰姆——她曾为拜伦丢尽尊严,颜面扫地,最后还弄得神魂颠倒——曾经一语道出了拜伦对女人的魅力:“那张苍白的脸就是我的命。” 拜伦花了很多心思来维持仪表。他用踮起脚尖走路这种特殊的方式来增高(他身高五英尺八英寸)并掩饰先天残疾引起的跛足。他小心翼翼保护他的牙,用一种特殊的牙粉来刷牙,而且不管何时离开英国后他都要让人带过来。即使在户内,他也戴着手套,为的是保护他那有名的细长双手的白皙皮肤;他习惯于午夜写作然后整个上午睡觉,以避开阳光的照射。他引以为豪的是他那一头松软的栗色头发。斯克洛普·戴维斯,拜伦的一个朋友,曾经进过他的寝室,看见他酣睡的时候用纸把头发盘了起来。“睡态真美!”戴维斯的惊叹弄醒了拜伦,拜伦恼怒不已,戴维斯忙解释说他觉得拜伦的头发卷曲得很自然。“是啊,每天晚上都这么自然,”诗人回答说,“但是,我亲爱的斯克洛普,别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因为我这一头十六岁少女般的头发是我的骄傲。” 拜伦经常锻炼和节食,甚至有点厌食。他一生的养生之道都在暴饮暴食和减肥节食间变换,因为一旦他饮食没有节制,他的体重就飞长。每天早上他都会量自己的腰围和腕围,如果不满意,他就会立刻服食泻盐和各种秘方药,大泻一通——这是他每天必服的减肥药丸。随着体重的变化,他的体能情绪也经常从狂热的高峰跌入消沉偏执的低谷。当他处在昏睡无力的时候,他会变得“浮肿,面如菜色”,他身体的关节都“陷进了赘肉当中”。进入身体的高峰期后,他会为自己的体重操心,除了醋、水和一点米饭外,他什么也不吃。在一次晚宴上,由于他对备好的饭菜一口也不吃,主人恼怒不已,问他到底吃什么,他回答说:“什么都不要,只要硬饼干和苏打水就行了。”拜伦整个一生都为自己的体重操心。在他死前不久,他向一位希腊医生说:“在世上,我特别害怕两件事,我有理由相信我都容易患上,那就是——发福和发疯;我很难决定,如果我不得不作出选择的话,哪一种情形我更愿意去接受。” 他完美的容貌也有一个缺陷,那就是他的跛足。孩子时,为了弄直这条跛足,他没少吃那些治疗器械的苦头。(有人说他的脚是棒子脚,但是拜伦的书商声称所谓拜伦的跛足,只是他的一只脚比另一只大一英尺半,而这又是因为他的脚踝非常瘦弱,才导致这只脚非常大。)拜伦在脚上穿了非常贴脚的细靴子,鞋带系得紧紧的,利于支撑。他的一条小腿也比另一条瘦弱,所以他总是穿着长长的裤子即便是在游泳的时候。托马斯·梅德温曾经若有所思地说,那必定是“一只分裂的脚”。 实际上,跛足对拜伦的步态影响甚微,但由于年幼时这只跛足一直是众矢之的,所以对他的自我感觉还是产生了极大的影响。拜伦将之视为该隐的标记,后者是他最喜欢的圣经人物之一,也是他那些伟大诗作的主题。对他所谓的跛足,他有一种深深的羞耻感。不管是坐着还是站着,他总是尽力去掩藏这个缺陷。在聚会上,他总是找一个地方站着,利用窗帘或者桌布来掩藏他腿下面的脚。在他的全身肖像中,他的一只脚总是在阴影中。当拜伦的终生好友约翰·卡姆·霍布豪斯在意大利拜访他时,拜伦突然指责他,因为他觉得他在看他的脚。霍布豪斯回应说:“我亲爱的拜伦,所有人都只会盯着你的头去想或者去看的。” 身体上的“残疾”,是拜伦认为自己是落后者的原因之一,他因此不断鞭策自己。拜伦力争在游泳、拳击、骑马以及射击这些运动上胜过别人。在一首诗中,他曾经表达过他的跛足和他的伟大之间的关联: 残疾是一个爱人。 它的本质就是征服人类 通过心灵和魂灵,与之并驾齐驱—— 唉,这个众生的高傲者。 他所讴歌的诗人很可能是亚历山大·蒲柏,后者是一个驼背。 拜伦提到过,他很小时候在性方面就发展了:“我的激情来得比较早——太早了——以致很少有人相信我——如果我提起这段时期——以及其间发生的个中事实的话”,他曾经这样对一个朋友说。拜伦认为,这些早年的性经验剥夺了他正常的童年,使他过于早熟。在后来的生活中,他把这种性的早熟和自己的抑郁气质联系在了一起。 这些童年的性经验,既是精神上的也是肉体上的。大约七岁的时候,拜伦和母亲住在亚伯丁,他和差不多大小的堂妹玛丽·达芙之间就情窦初开了。“我回想起我们彼此所说的所有的话,我们所有的爱抚,她的容貌,我的躁动,辗转反侧……所有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如此早的呢?”他在1813年的日记中这样写道,“后来好些年我当然没有性方面的想法;而那个女孩带给我的痛苦和爱是如此强烈,以致我有时怀疑我是否真的曾和她在一起过。”后来当他听说玛丽和别人结婚后,这事“像一声惊雷——几乎让我窒息了”。 至于肉体上的经验,拜伦则是在他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就被一个名叫玛丽·格蕾的女仆撩拨起来的。他曾经告诉一个朋友说,她“那时经常上他的床,玩弄他的身体”。这件事持续了两年直到拜伦的母亲发现,格蕾于是被辞退了。这段经验大大禁锢了拜伦对女人的感觉,经常让他仅仅视她们为性对象。后来他谈到了自己的这种态度:“现在,我的梦中情人将会是一个能够理解我欣赏我的女人,而不是那种自以为是的女人。所有自负的男人都渴望如此,虽然很少有人,如果有的话,有勇气承认这一点。” 拜伦知道自己是一个双性恋,虽然那时还没这么一个词(柯尔律治在拜伦死后才创造出了这个词),而同性恋行为带来的惩罚是严厉的。实际上,鸡奸被定罪的话,会被判处死刑。虽然一个人年少时和其他男孩的接触尚可接受,但成人的同性恋却不被允许。鸡奸——被定义为进入肛门并射精——很难被证实,但是“企图通过鸡奸来侵犯”却容易些。犯了这种罪行的人将会在公开场合被示众,其中有些人会被呆呆围看的群众扔石头砸死,或者被扔污泥和粪便。随着民众的这种敌对日渐高涨,一些同性恋不得不逃离英国。其中就有威廉·贝克弗德,他是拜伦最喜欢的哥特小说《瓦塞克》的作者。考虑到那个时代对同性恋的强烈恐惧和憎恶,拜伦的这种对自己对男孩子的魅力抱着一种复杂的态度是可以理解的。 拜伦诗歌的主人公常常是一个对往昔怀有罪感的贵族。这种形象不仅来自于他的生活,也来自于他祖辈的传奇。让拜伦引以为豪的他们的野性背景,要上溯到有名的“诺曼征服”[1]11世纪中叶,法国诺曼底公爵威廉同英国大封建主哈罗德为争夺英国王位进而征服英国而发生的一场战争,以威廉的胜利而告终,对英国历史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1]。拜伦家族声称他们是随着征服者威廉而来的,而且他们的名号荣登末日审判书[2]征服者威廉一世对英格兰所进行的调查的原始记录或提要。整个调查在当时被称为“对英格兰的描述”,但到12世纪通常都使用“末日审判书”这一俗称。这次调查详细记载了当时皇家地产和各郡大佃户的情况。[2]。拜伦家族位于诺丁汉郡的纽斯台德修道院,这处修道院还是都铎王朝时期,亨利八世解散僧侣并把他们的地产分给效忠者时才归拜伦家族所有的。 诗人拜伦的祖父约翰·拜伦,是皇家海军的中将,他有个绰号叫“暴风杰克”,因为据说倒霉的他出海总能带来风暴。当他的船舰在巴塔哥尼亚海岸遇难后,他通过杀食他的狗,把它吃得皮爪不存,才幸存下来。后来他又接手带一支探险队,但是照样霉运不断,他试图环游地球,可是连一块小的新大陆都没发现。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在西印度群岛和法国舰队的海战中,他的坏运气引来了一场大风暴。他的任务以彻底失败告终,而他自己则惨遭解雇。 像自己的儿子和孙子一样,暴风杰克是一个浪荡子。他和女仆的胡作非为,甚至登上了那时的黄色报刊。在他死后,他的贵族头衔和房产转到了拜伦的伯祖父,被称为“邪恶爵士”的威廉手中。威廉娶了一个女继承人,大肆挥霍她的财产;据说他有个习惯,当妻子惹自己不高兴的时候,他就把她扔进庄园的湖里。他曾经在决斗中杀死了自己的邻居也就是他的堂兄的威廉·查沃思;这事轰动一时,以致那些想旁听对他的审判的人不得不买票。威廉因杀人而获罪,但是被释放了。他的余生是和他那些训练过的蟋蟀一起孤独度过的,在他的手上,纽斯台德修道院年久失修。在他死时,这处房产显示出了长久疏于打理的迹象:它曾经闻名一时的橡树林被统统砍掉了,庄园中的房屋也沦为断壁残垣。 拜伦的父亲——他被称作“疯子杰克”——同样声名狼藉。当他还是一个年轻的近卫士官时,他就和卡马森郡的一位已婚的侯爵夫人闹出了风流韵事。他们双双私奔,而且等侯爵和夫人一离婚,他们就结婚了。后来不久她死了,留下一女,名叫奥古斯塔,作为拜伦的同父异母的姐姐和情人,她后来也变得声名狼藉了。疯子杰克并没有悲痛太久,因为随着他妻子的死,她的(以及他的)每年四千英镑的收入也没了。他去了一趟巴斯——当时的婚姻市场在那里,去寻找一个女继承人。疯子杰克的儿子也就是拜伦曾提到他父亲是“一个非常英俊的男人,无往而不利”。据说为了偿还赌债,杰克通过提供性服务来控制那些富婆。 在巴斯,凯瑟琳·戈登,虽然她有些胖,嗓门大,还很笨拙,但还是引起了杰克的注意——倒不如说她应该引起他注意,因为她是一个单身的一大笔财产的继承人。戈登家族在北苏格兰靠近亚伯丁的盖特拥有房产。这家名门望族的血统要上溯到詹姆斯一世,后者是1406年至1437年间的苏格兰国王。戈登家族出了一连串的以残暴和狡诈著称的苏格兰地主,一直到最近的两代,他的家族成员患上了忧郁症。凯瑟琳的父亲和祖父都是自溺而亡的。杰克很容易就让凯瑟琳坠入了爱河,他们几个月后,也就是在1785年结婚了。挥霍起自己妻子的财产来,杰克一点都不手软,因为他过的就是这种纸醉金迷的生活,赌博只是他的众多爱好之一。没了父母的佑护,凯瑟琳很快就没了她的城堡、她的财富,然后连她的丈夫也没了。 疯子杰克惟一留给她的只有一个儿子,乔治·戈登·拜伦出生于1788年1月22日。他出生的时候,一层薄膜,实际上就是胎膜,搭在他脑袋上,这往往被视为是吉星高照。按照一种古老的迷信,胎膜保留着能带来好运,后来它被出售给了约翰·汉森,一个家族律师,他又送给了他的兄弟,一位皇家海军上校。如果说胎膜带来什么运气的话,那么汉森上校也无福消受,因为他的船舰后来沉没了,只有一人生还(并不是汉森)。 对婴儿来说,那个胎膜也没预示着什么吉利事,因为年幼的乔治残疾的腿脚预示着,至少对他父亲而言是,他永远都不能走路了。拜伦后来将残疾归罪于他母亲在怀孕的时候将胸衣勒得过紧。虽然这并不是问题的源头所在,但是它的确影响了拜伦对自己母亲的感情。与此同时,疯子杰克去了法国,和他同父异母的姐姐范妮搅到了一块,这种乱伦关系后来杰克的儿子也如法效尤了。对拜伦家的人来说,乱伦实际上似乎只被认为是一种家事。 一个女人对疯子杰克来说永远都是不够的(而且那时候,范妮也结婚了),他给自己的这位姐姐情人写了一些赤裸裸的信,吹嘘自己的风流韵事。“我相信,瓦朗谢讷市三分之一的女人都和我有一腿”,在一封信里他声称说。当他儿子乔治三岁的时候,他终于死了,也许是自杀。杰克生前曾让他的姐姐当他的继承人,但是她机灵地拒绝了,因为她知道他除了满屁股的债外已身无分文了。她是对的,这些债务现在合法地成了拜伦的负担。 虽然疯子杰克待凯瑟琳郎心似铁,但是听到他的死讯时,她还是悲痛得号啕大哭,以致大街上的行人都能听到她哭得死去活来。拜伦自己倾向于把他父亲理想化。虽然他实际上对父亲一无所知,只是在很少的场合见过他。杰克死后,留下孤儿寡母在亚伯丁过着有教养的穷日子。母子俩形成了一种亲密又有点狂暴的关系。有时她很溺爱他,有时她会摔碎陶器怒不可遏,骂他是“跛脚的兔崽子”。而有的时候她又会气他像他父亲,恨铁不成钢。他一咬指甲她就会打他,但这还是成了他一生都没改变的一个习惯。而拜伦,常常为他母亲的大腰围发窘,在教堂里他曾经用别针刺她的胖胳膊。抛开这一切不论,拜伦的母亲对自己儿子还是寄予厚望的,她不惜作出最大的个人牺牲来维持家里的门面,让拜伦对自己的高贵血统引以为豪,而且鼓励他对阅读的热爱。 由于拜伦的叔叔“邪恶爵士”的继承人相继死于非命,年幼的拜伦意外得到了家族的头衔。年仅十岁的他得以入住纽斯台德修道院,成为第六代拜伦勋爵。当他获得头衔后第一次上学,校长称呼他为“乔治·拜伦大帝”,其他学生鼓掌欢迎。新的贵族头衔是如此风光无限,以致他流下了激动的眼泪,想要跑开。头衔对他来说意味着太多了。 当拜伦和他母亲参观纽斯台德修道院时,他们发现,修道院缺一个屋顶,在曾经作为一个画室的大厅里,现在圈养着许多牲畜。修道院惟一的用处是被当时一些流行的哥特小说用作故事场景。风俗画的创始者霍勒斯·沃波尔,当他1760年游历诺丁汉时,曾经对这处废墟情有独钟。多产而成功的作家安·拉德克利夫,当她身临其境时也从修道院获得了不少灵感,那时她正在写《丛林传奇》。她还在她的一本书里描写了“邪恶爵士”。对十岁大的拜伦勋爵来说,这个地方当然显得更吸引人。但是由于它已经毁坏,拜伦和他母亲只好住在了诺丁汉附近。 十三岁的时候,拜伦进入了哈罗寄宿学校。虽然他是一个头发梳得溜滑的个子小小的胖男孩,但是很快就适应了,在他记忆中,哈罗是“一个家,一个世界,一个天堂”。在那里,他参加各种体育活动,而且在游泳上表现不错,他甚至不顾他的脚疾,玩起了板球,他根本就不认为这个会妨碍他。 在哈罗,拜伦发现他轻而易举就能写诗,他开始展现他的雄心壮志了。在1804年一封给母亲的信中,他写道:“我将给自己开辟一条通向世界的道路,要么就让我在求索中死去……我将开辟通往伟大的航道,但是永远不会寸功未得。这些女士夫人就是我的目标。”但是导致他毁灭的种子也在这里萌芽了。当他遇到克莱尔伯爵约翰·费茨吉本时,第一次爱上了一个男孩,后者比他年轻四岁。(这也表明他们的爱完全是纯真无邪的,因为当格雷勋爵,一个占据纽斯台德修道院的住户,挑逗勾引他的时候,他感到震惊和憎恶。)拜伦后来回忆说:“我在学校里的友谊让我充满激情(因为我总是很激烈)但是……和克莱尔爵士在一起,是我最早也是持续最长的一次……我只要一听到‘克莱尔’这个词,我就会心跳不已——即便现在,当我落笔时,我还是1803、1804、1805年时的感觉,一直到永恒。”也同时是在哈罗这段时间,拜伦开始第一次和他的同父异母的姐姐奥古斯塔通信,后者和祖母住在一处,情同母女。 1805年,当拜伦十七岁时,他到剑桥上学了。虽然牛津是他的第一选择——他没去那里是因为那儿没有空余的他喜欢的房间——他声称在剑桥的岁月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和他一个阶层的许多学生常常不学无术,而拜伦却广泛涉猎各种英文经典,他喜欢传记和历史,同时也喜欢现代诗歌。他初试啼声,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诗集《偶得集》。在剑桥读书期间,他遇到了一个名叫约翰·埃德勒斯顿的出身低微的唱诗班少年。他给了拜伦一颗玛瑙石英做的心形饰物,后来拜伦一直随身带着直到死。拜伦曾考虑过收养埃德勒斯顿,他俩之间建立了一种“‘兰戈伦夫人’也会脸红”的关系。(“兰戈伦夫人”是两个古怪的英国女贵族,她们女扮男装,住在一处;她们明显启发了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计划和范妮·布拉德发展的关系。)然而,拜伦并无意和埃德勒斯顿或者任何其他人从一而终。在剑桥的这段时光,他收养情妇,卷入乱交,还成了一个叫露西的女仆的儿子的父亲。 拜伦远远谈不上是发愤学习,他对自己的贵族地位无不用其极。他给自己配备了一个情妇,两个男仆以及他自己的马车,马车上饰有拜伦家族的盾徽以及家训“相信拜伦!”在大学里他还豢养着三匹马、一头熊以及七条狗犬。他的整个生活世界就像是一个环绕着他的巡回动物园。他还让他的家族律师满足他的要求:“我责成你为我订购四打(瓶)的美酒,波特酒、雪利酒、红葡萄酒以及马德拉酒,各一打;我已经拿到了一部分我的日常用品了,而且我开始赞美起大学生活了。”拜伦热衷于乔装打扮,而剑桥也提供了大量的机会。他写道,“昨天我穿着我的礼袍现身大厅,棒极了,但是让人不满意的是我还不够自信。”拜伦的贵族头衔允许他和导师同桌进餐,也允许他穿刺绣的长袍戴金色流苏的学士帽。他乐于享受贵族圈子才能享受的种种额外待遇:他可以不去上课或参加考试。作为一个爵士,是很容易从当地的商人那里取得信任的,拜伦很快就因为自己的挥霍生活而债台高筑。当他母亲看到债单时,号啕大哭起来,“这个孽子他是不想让我活了,我都快疯了……长年累月他对我像丧心病狂了一样,这件痛心的事我不吐不快,它都快要让我撕心裂肺了。” 拜伦在进入剑桥时,体重已达两百多磅,是他一生最胖的时候。在剑桥那里他从一只丑小鸭变成了一只白天鹅。他曾经谈到他是如何减肥的:“我穿着七件马甲和一件大衣跑步,还穿着这套衣服玩板球,直到汗流浃背筋疲力尽,每天洗热水澡,二十四小时内只吃四分之一磅的肉,不吃晚餐或者早餐,一天只吃一顿,不喝麦芽酒,只喝很少的葡萄酒,不时地锻炼,通过这些办法……我穿的衣服缩了将近半码。”等拜伦回家时,朋友们几乎认不出变瘦很多的他了。他的减肥——到一百四十七磅——使他容貌焕然一新,他的脸变得轮廓分明,他因此而开始闻名。 由于没必要发愤读书以获得学位,拜伦把大量时间花在了伦敦,在那里他跟着绰号“绅士约翰”的杰克逊上拳击课,后者曾经拿到过全英冠军。但据说杰克逊和他的同伴,一个击剑教师,是同性恋。他们的“社交俱乐部”是伦敦风月场的聚集地,拜伦喜欢那里的氛围。他赌博,参加拳击比赛、戏剧表演以及午夜俱乐部,还光顾那些雏妓,他曾经给剑桥的朋友约翰·卡姆·霍布豪斯写信说,“我深埋于淫窝之中。”他也邀请朋友到纽斯台德修道院拜访他,他打算恢复世纪初臭名昭著的“地狱之火俱乐部”[1]由罗西伯爵所创立的一个绅士专属俱乐部,以享受狂歌纵饮的放荡生活闻名。[1]的景象,这个俱乐部聚众狂欢的人个个名声在外。为了取悦宾客,拜伦用手枪向石墙开枪射击,还用头盖骨做成酒杯来宴饮,这些玩意儿是他从修道院的地墓中挖出来的。 从表面看,拜伦似乎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公子哥。这个时期惟一让他不快的是,他印行的一部诗集受到了严厉的批评。然而抛开那些明显放纵的生活不论,拜伦仍然坚持在写作,并进行反击,他以诗的形式回击了那些批评者和诗歌同行,对后者的作品,他极尽嘲笑之能事。1809年初,拜伦的《英国诗人和苏格兰批评家》匿名出版,这篇尖锐的作品引起了注意,作者是拜伦这个秘密没多久就泄漏出去了。为这部作品倾倒的人当中就有玛丽·葛德文和珀西·雪莱。 这一年,拜伦二十一岁,他已经在上议院获得一席之地,他几乎立即实行起这项权利来。当身为英格兰大法官同时也是托利党即保守党党魁的埃尔登伯爵,向这位新成员伸出手时,拜伦只是碰了碰这位前辈的手掌——一个故意为之的挑衅——然后坐到了上议院的左边,反对党的大本营。(然而,拜伦直到1812年才开始在上议院发言。) 结束剑桥的学业后,感到厌烦的拜伦决定离开英格兰。这是当时英国青年贵胄的一个传统,以一次欧洲远足结束自己的教育。由于拿破仑战争,已经没办法游历那些常去的国家了,拜伦和霍布豪斯打算另辟蹊径,取道葡萄牙、西班牙、马耳他、西西里、阿尔巴尼亚、希腊,最后到达奥斯曼帝国。1809年7月他们出发了,在《恰尔德·哈洛尔德》中,拜伦表达了了自己义无反顾的心情,这部诗作就来自于这次旅行: 再见,再见!我的家乡 快要消隐在蓝色的波涛上; 晚风在悲叹,海潮咆哮, 海鸥啊也在厉声啼叫。 太阳在海上渐渐下坠, 我们的船儿扬帆追随; 再见吧,太阳;再见, 我的祖国——祝你晚安。[1]译文引自《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杨熙龄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年,第8页。[1] 对拜伦来说,这次旅行是影响他一生的一次经历,正是在这次旅行中,他开始创造属于他自己的传奇,也形成了使他成为一名伟大诗人的文化视野。在葡萄牙,为了试试自己的体魄,他从老里斯本横渡塔霍河,游到贝伦塔,在河中有两个多小时是在与浪头苦斗。一位驻扎在里斯本的英国官员报告说,拜伦的魅力总是引人注目,他“成了妇人的偶像,在那里受到的优待也许使他扬扬自得,因为不管到哪儿他都受到热捧”。 下一站,拜伦和霍布豪斯到了西班牙的加地茨,在那里,他们在政府官员的包厢里看了一场斗牛表演,拜伦把这次经历写进了《恰尔德·哈洛尔德》: 蛮牛口吐着白沫,它已受了伤; 从它的腹部鲜红的血像泉水奔流, 它一圈圈地奔跑,已经痛得发狂, 大声吼叫,可短矛和长枪纷纷戳在它身上。[1]译文引自《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杨熙龄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年,第44页。[1] 在加地茨,两位朋友还看了歌剧,在那里,待字闺中的西班牙执政官的女儿向拜伦卖弄风情。他有些吃惊于她的大胆,他向母亲报告说:“在英国,如果冒昧求婚的话,即便最温顺的姑娘,肯定也要扇你巴掌了,而一个西班牙姑娘则会很荣幸,感谢你有意于她,回答说,‘请等到我结婚的时候吧,那样我真是幸福极了’。” 9月,拜伦和霍布豪斯第一次踏上了希腊的港口城市佩特雷。他们现在置身于奥斯曼帝国了,土耳其人已经统治希腊以及东南欧四百年了。当他们沿着海岸动身前往阿尔巴尼亚,发现自己到了一个与英格兰迥异的充满异域风情的地方。土耳其人戴着头巾,腰上显眼地别着手枪和匕首。皮肤黝黑的奴隶搬运货物穿过街道市场。高耸入云的清真寺的尖塔传来了高昂的声音,召集那些善男信女来祷告。让拜伦感兴趣和印象深刻的,是那些被称作苏里沃特人的阿尔巴尼亚基督徒战士,他们让他想起了苏格兰高地人的着装和精神。(拜伦最著名的一幅肖像就是他穿着苏里沃特人的服装。) 拜伦多年后告诉一个朋友,是希腊的空气让他成为一位诗人的。然而,1810年8月31日,在加尼那、阿尔巴尼亚,拜伦就开始了《恰尔德·哈洛尔德》的创作。他描述了他对当地的感觉: 风物是如此洪荒原始,风物又是如此新鲜; 给长途辛苦跋涉带来了甜蜜。 阿尔巴尼亚的长官阿里帕夏,欢迎两位英国旅客的到来,他派了一支武装护卫队,保护他们穿过山峦抵达他的行宫。(虽然拜伦认为获得这种礼遇仅仅因为他是英国贵族,但是主人的好客是有其政治原因的;英国的舰队最近已经占领了一些希腊岛屿,狡猾的帕夏,他以前是一个土匪头子,正在寻求军事上的结盟。)阿里是个大胖子,个头按欧洲人的标准来说较矮,但是有一双明亮的蓝眼睛和一把白胡子。拜伦出场了,他穿着一件鲜红色的军装,腰间挂着亮闪闪的短剑,让人印象极其深刻;帕夏甚至似乎想和他戏耍一番。和在英国不同,在奥斯曼帝国,同性恋并非禁忌,拜伦发现有许多新的机会去搞他的性冒险。那些公共浴室雇了一些英俊的年轻人在私人房间里为顾客洗澡,有人掏钱的话还能提供特别服务。拜伦后来称土耳其浴是“充满冰冻果子露和鸡奸的大理石天堂”。 在圣诞节这天,拜伦和霍布豪斯抵达了雅典,一座他们的贵族教育让他们注定要爱上的城市。他们在帕台农神庙遗址游历了一番。在当时,埃尔金勋爵,英国驻奥斯曼帝国的一位大使专员,掳去了神庙中的大理石横梁和雕像,如今放在大英博物馆展示,被称作“埃尔金石像”。拜伦将所谓热爱艺术的埃尔金斥为文化盗贼。但即便这样,他和霍布豪斯还是定居了下来,成了移居国外者中的一分子,这个团体中还包括吉奥凡尼·巴蒂斯塔·路西奥里,埃尔金勋爵曾雇他来考察搬运雕像的事。路西奥里把拜伦引介给了他的妹夫,尼科洛·吉拉德,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他成了拜伦的意大利语教师,然后是情人。 就这样,在情色趣味上拜伦不断扩张着,他还写到,女房东的三个女儿会为了他“殉情”,她们的年龄在十二岁到十四岁之间。拜伦的一个朋友曾回忆拜伦津津乐道于他的“那些求爱举动经常在那个国家奏效”——用一把短剑从胸膛一划而过,从而让一个女孩刻骨铭心。霍布豪斯,在他的旅行日记中,则提到了另外一种情形,拜伦身着“女人衣装与德米特里厄斯共舞”。 在雅典待了十周后,两位英国旅行者渡过爱琴海,到达奥斯曼帝国的腹地安那托利亚,那里就是今天的土耳其。在经过将欧亚分开的达达尼尔海峡时,拜伦想起了希腊的勒安德尔的逸事,后者游过海峡去见自己的情人女祭司海洛。现在拜伦打算也效仿这种举动。这个海峡有四英里宽,浪头很大。拜伦横渡的时候,融雪的海水还很寒冷,他穿着长裤掩藏自己的腿疾,即便这样,他还是成功地再次实现壮举。他这样写他横渡达达尼尔海峡的事迹,“我以这项成就为傲,它胜过了任何其他的荣誉,不管是政治的、诗歌的还是言辞的。”他正在建立他自己的传奇。 在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拜伦吸收着他所看到的一切,他似乎并没有大多数人第一次接触到异己文化时产生的那种陌生感。他给一个朋友写信说:“我看在我们和土耳其人之间并没有太多不同,只不过我们有包皮他们没有,他们穿长袍我们穿短衣,我们滔滔不绝而他们沉默寡言。” 1810年7月,霍布豪斯返回英国了,但是拜伦继续待在那儿将近一年多,主要是在希腊,他参观了奥林匹亚山以及其他重要的古代遗址。拜伦在希腊人当中交朋友,了解他们想恢复自己丧失已久的独立的迫切愿望。他将他们的目标当成是自己的。有一次,他还出手相助一位年轻的女奴,士兵们正准备执行当地土耳其官员对她宣判的死刑。这件事后来成为他的诗篇《异教徒》的原型。 这是拜伦比较快乐的一段时期。在前往德尔斐的路上,当看到头顶飞过的雄鹰时,他祈愿——一个年轻人常有那种愿望——它们是他即将飞黄腾达的征兆。就在前一天,他写下了这些诗句: 啊,帕尔纳斯山!我俯瞰着你, 你不在梦想者眼眸的狂暴中, 也不在叙事诗的神话景致中, 而是积雪覆盖耸立于此地的云霄, 你在那雄伟山峦的荒野壮景中! 1811年回家的途中,在马耳他,拜伦在日记中记了这么一笔:“在二十三岁时,生命最好的时光已然完结,最痛苦的时光却接踵而至。”当他7月份返回英格兰时,听到了母亲病危的噩耗。他还是没来得及在她逝世前赶到她身边。她死时只有四十六岁,撇开母子俩之间有些不快的关系不说,拜伦内心还是极度痛苦和内疚的。坐在她的遗体旁,拜伦对仆人说:“这世上我只有一个朋友,她却走了!” 在母亲安葬前,拜伦又听说他的一位剑桥密友淹死在剑河里。8月7日他写道,“某个诅咒,悬在我和我的亲友头上。屋里家母尚未安息;我最好的一个朋友就溺毙于沟渠之中。”到10月份,拜伦遭到另一次突然的打击,他接到了埃德勒斯顿在年前死于肺病的消息。这个噩耗彻底打垮了他的精神。对于埃德勒斯顿,拜伦曾经写道,“我爱他胜过爱世间万物。”在一首挽诗里他倾诉了自己的悲痛,这首诗被取名为《致赛沙》,对他俩的情色关系稍加掩饰。这首诗也是玛丽和雪莱最爱的诗篇之一。 无人曾见的脉脉相觑; 无人能解的淡淡微笑; 缔盟的两心的低诉的思绪, 颤栗的手儿的相触和抚抱; 我们的亲吻,纯真无邪, 使爱情遏制了热切的渴念; 眼神昭示了心灵的澄洁, 连激情也羞于诉说心愿。 我与你不同,常耽于苦恼, 是你的声音教给我欢欣; 你仙喉使歌曲臻于神妙, 那芳醇甘美源于你一人。 你我的信物——我至今佩带, 你的在哪里?——你又在哪里? 沉重的忧患——我惯常负载, 从未像今天——压弯了背脊![1]译文引自《拜伦抒情诗七十首》,杨德豫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9—30页。[1] 1812年初,拜伦在上议院初试啼声,他为那些因为破坏工厂里的织布机而被判死刑的织布工人请命。拜伦的家乡诺丁汉是卢德运动的中心,这场运动得名于一个叫卢德的工人,因为织布业的机器大生产浪潮而失业了,一怒之下砸毁了机器。英国的士兵用刺刀镇压这些闯入当地工厂的诺丁汉织工们。拜伦的演讲,除了那种固有的将冲突戏剧化的一面外,并没有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虽然很真诚,他也意识到从政生涯会让他厌烦的。他很快就抽身而出了。 拜伦将《恰尔德·哈洛尔德》的手稿交给了一个朋友,后者为它找到了一个出版商:约翰·默里,从那时起,拜伦所有的作品开始由默里出版。拜伦并不想他的名字出现在书上,但是他被说服了,书以“《英国诗人和苏格兰批评家》的作者”的名义出售。在英国文学界,谁都很容易知道这个作者的真实身份。出乎拜伦意料的是,出版商居然从评论界那里得到了大量好评,初印的五百本在首印日1812年3月10日便销售一空。这部作品可谓一炮打响。拜伦后来回忆道,“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大红大紫了。” 作品的同名主人公恰尔德·哈洛尔德(“恰尔德”指贵族公子、骑士的候选人),是第一个拜伦式的男主角,开创了一种命定的忧郁格调,对女性而言,具有难以抗拒的吸引力。恰尔德是一个“忧郁的浪子”,“冷漠的陌生人”,不管走在哪儿,都背负着自己的黑暗面和秘密。他游历的那些极具异国情调的地方,引起那些对东欧及土耳其知之甚少的大众的兴趣。尤其让女人们着迷的是,她们认为书的主角实际就是拜伦改头换面的自己。拜伦总是予以否认,声称哈洛尔德是“幻想的产物”,但人们并不相信。 《恰尔德·哈洛尔德》,以其频频出现的惊世骇俗的主题,正好吻合了那个时代的氛围。当时英王乔治三世已被宣布精神错乱,他的儿子被指定代理国务。在摄政期(1811—1820),朝野上下丑闻四起,被称为“小王子”的摄政王,与他的妻子卡罗琳之间的夫妻失和,给伦敦当地十六家日报上那些粗俗漫画和轻浮的闲话专栏提供了大量素材。 国内的丑闻与国际上的重大政治事件形成了对照。1812年,拿破仑不明智地入侵俄罗斯,而英军在西班牙取得了对法军的重大胜利。在法国取得胜利12年之后,英国掀起了反击法国这个大敌的浪潮。隔着大西洋,英国与美国间的关系也恶化了,英国人不得不与之交战。在国内,因为新兴的机器工业威胁到了大量手工业工人的生存而怨声载道。就在那一年,英国首相斯潘塞·珀西瓦尔遭到了刺杀,在英国历史上,这是惟一的一次。然而即便有这一切,在伦敦的上流社会看来,那一年最轰动的两件事莫过于拜伦的一夜成名和华尔兹这种令人咋舌的新的跳舞方式的引入。 拜伦发现自己在所有年龄所有阶层的女人中都吃得开。摄政期的英国社会,道德无从谈起,即便人们想循规蹈矩点。然而,拜伦却成了伦敦一个最不规矩的女人的目标:卡罗琳·兰姆夫人,未来英国首相威廉·兰姆的妻子。他们的风流韵事即便在那个丑闻满天飞的时代,也是很轰动的。卡罗琳夫人比拜伦大三岁,是一个喜怒无常、脾气火暴的女人,只要是她想要的都要弄到手。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家里人就怀疑她有点疯病,但她实际上是在无人照管下长大的。她喜欢以一些出格的方式让别人吃惊。当她在一个聚会上第一次被介绍给拜伦时,她转身背朝着他,知道那会引起他的兴趣。但是那天晚上在日记中她写下了那句著名的话:他“很疯,很坏,还很危险,不能碰”。 当卡罗琳夫人引起拜伦的注意时,她也开始公开追求他,写情书,投怀送抱。他们之间有过一段短暂但很热烈的恋情。塞缪尔·罗杰斯,一位诗人、银行家同时也是一个根深蒂固的八卦迷,曾经写道: 她绝对是在纠缠他。他给我看了他收到的第一封信;信里头她向他保证,如果他需要钱的话,“她所有的财宝都供他遣用。”他们经常口角;而且不止一次,我回家的时候,发现C夫人在花园里踱着步子,等着我,求我给他们作个调停。——当她在聚会上碰到拜伦时,如果可能的话,她总是搭乘他的马车回家,还得他陪着:……但是她对拜伦的迷醉陷入了疯狂,有时候,当他去参加一个没有邀请她的聚会时,她会在大街上等他直到聚会结束!一天晚上,在德文希宫的一场盛大宴会结束后,这场宴会卡罗琳夫人并未受邀,我看见她——是的,看见她——和拜伦说着什么,半边身子挤进他刚刚上去的马车。 卡罗琳很快无所顾忌了,一味要求和拜伦私奔。被情人们包围着的拜伦,不久便对她厌烦了,但是她拒绝接受被抛弃。她剪下自己金色的阴毛给他送去,告诉他在修葺它们时她是如何割剪自己的,还警告说当他礼尚往来时不要让剪子靠得太近。当拜伦下令不让她进他家门时,卡罗琳夫人伪装成一个小听差,还是出现在他家里,拜伦不得不抓起一把小刀不让她近身,搞不清楚她是在威胁他还是在威胁她自己。拜伦竭力让她相信她的爱是徒劳,他承认了自己的同性恋情感,后来她报复性地在伦敦四处散布这条轰动性的新闻。最终,卡罗琳不得不接受自己的失败,她焚毁了拜伦的塑像,还模仿他的家族格言,在自己仆人佩戴的徽章上刻上了“不要相信拜伦”。然而1928年当她去世时,她的遗物中仍然仔细保存着拜伦送给她的已经风干的玫瑰和康乃馨。 拜伦是他那个时代最著名的诗人,他在不同国家甚至不同大陆都享有名声。他拥有的名气只有今天的一些娱乐明星才能相比。克莱尔·克莱蒙特,众多愿意献身拜伦的女人中的一个——也是被接受的少数中的一个——多年后回忆道:“1815年,当我还是一个少女时,拜伦就风靡一时了。我所说的风靡一时,现在你们这些人也许很难置信。我认为活过的人当中没有谁像拜伦勋爵这样具有非凡的声望,令人难以忘怀,甚至到了令人疯狂的程度。这种名望扩至整个大陆,变得像在英国一样巨大;请记住,那可是在一个没有铁路或电报的时代。” 拜伦的名声主要来自于他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英雄的地位——这既得之于他的细心规划也得之于他那些想像的角色和自己的合一。他的诗歌中的主角来自于卡斯珀·戴维·弗里德里克表达过的那种浪漫主义的理想:“顺从你内心的声音不必犹豫”。被拜伦诗歌中那些冒险性和悲剧性的角色吸引的读者,会想像拜伦是在抒写自己——而拜伦也力图去实践这种想像。 拜伦从他出身的苏格兰加尔文教义中吸取了一种罪感。他常自视为一个堕落天使,困扰于为什么罪恶会存在的问题。最受欢迎的拜伦式的主人公是那种宇宙反叛者和堕落天使。那种暴露自己的阴暗面但是又为爱和柔情驯服的浪子,尤其吸引着女性。在简·奥斯丁写于1818年——当时拜伦正值他名声的最高峰——的小说《劝导》中曾写到,一群女人讨论如何朗读《异教徒》,这是拜伦一首诗的标题,讲一位威尼斯贵族为他的爱人、一个被其穆斯林主人处死的女奴复仇的故事。这对那些住在英格兰宁静的乡下——简·奥斯丁以及其他许多拜伦诗歌的热心读者就生活在那里——的年轻女人来说,绝对是够刺激的了。 男人也发现了拜伦的魅力——因为他的勇于探险也因为他的时尚感。拜伦的拳击技术以及他作为一个游泳者的出彩表现增添了他的传奇色彩。为了找到拜伦吸引女性的奥秘,许多小年青都在着装和锻炼上模仿他。拜伦用一种被称为“望加锡头油”[1]从原产自东南亚的依兰树(又叫“香水树”)的花朵萃取而成的一种护发油。“望加锡”是印度尼西亚南苏拉维西省城市和省会。[1]的调制品来使自己的卷发富于光泽。无数的乡下小子纷纷效仿,结果那些家庭主妇不得不用布把沙发和椅子的衬里包裹起来,以免头油留下污渍。这就是“罩布”这个家庭装潢术语的由来。它在望加锡头油流行后存在过很长一段时间。 19世纪早期,在男子时尚方面已经能看到一些革新了,18世纪的那种及膝半长裤已经被抛弃了,取而代之的是长裤。过去的亮色丝织套装,随着那种涂粉的假发,一起都过时了。当时的时尚权威、有名的纨绔子博·布鲁梅尔,开始号召简化和文雅,强调节制而不是浮艳。他带起了穿黑色晚礼服的风潮。拜伦非常在乎自己的体重,正是迎合了这种强调从头到脚身体线条平滑的新风尚。也正是拜伦,才巩固了这种后来在整个欧洲和美洲受到模仿的时尚。在他之前,消瘦身材被视为病态或贫穷的标志;而从他那时起,消瘦则成了一种理想。 诗人,冒险家,时尚领导者——所有这些拜伦都是,但对他的雄心来说这还不够。旅行的经历已经使他站到了受外族统治的意大利及希腊这些国家人民的一边,为民族独立而斗争。作为最初的“世界公民”中的一员,只要看到哪里有暴政,拜伦都要呼吁与之抗争。在一个回忆法国大革命激发的最初的激情的年代,拜伦似乎是那些少数仍然手持火把寻求自由的人当中的一个。因为这项事业也因为拜伦,这种鼓吹获得了关注。 浪漫主义运动提倡一种历史的“伟人”理论,从自己的立场出发,它标举政治上伟人和文艺精英——他们都超越了国家或政治上的忠诚。拜伦——他最伟大的诗歌似乎是关于他自己的,至少是关于他创造的那些公众人物的——认为自己是一个文学版本的帝王,一直实行着“诗韵的拿破仑”这个他自己的绰号。拜伦和拿破仑都有征服世界的梦想。与生前最后一年的拜伦谈过话的布莱辛顿夫人,曾经写道:“拜伦有两点雄心——一个是被当做他那个时代最伟大的诗人,另一个是成为一个贵族一个时尚中人,用不着诗歌天赋的帮助,他就已经达到目标了。” 奇特的是,拜伦和卡罗琳·兰姆之间的恋情,给他带来了一位最亲密的红颜知己:卡罗琳丈夫的母亲,墨尔本夫人。墨尔本夫人从来就没喜欢过她的媳妇。她号称“蜘蛛”,以喜欢绕弯子而得名,她给拜伦提供了一张进入上流社会的入场券。1812年的时候,她已年过六十,但是仍然很有吸引力,有着漂亮的眼睛和敏锐的头脑,是一个有着讽世魅力的显贵女爵士。她能坚持自己的主张,也乐于充当那些权势男人的密友。“没有一个男人能保守别人的秘密,也没有一个女人能保守她自己的秘密,”她曾经评论说。十九岁的时候,她就嫁给了一个她毫无感觉的男人,婚后弄出一连串的绯闻,包括和摄政王的。一般人都认为她的六个孩子都是私生子。 墨尔本夫人觉得拜伦应该结婚,她知道有一个适合的女人:她的侄女,安娜贝拉·米尔班克。安娜贝拉是一个漂亮、头脑冷静、聪明但是很天真的女孩,父母惟一的掌上明珠。她受过良好教育(而卡罗琳就没有),有数学上的天赋,曾经通过阅读欧几里得自学几何学。惟一的问题是拜伦不喜欢“才女”——他这样称呼那些受过教育的女性。“如果她不那么完美我会爱她多一点的,”他写道。安娜贝拉第一次见到拜伦是在墨尔本夫人的家中,但是并没有和他说话。她在给她母亲的短信中说道,“所有的女人都可笑地奉承他,争着去受他挖苦和讽刺。我想不讨厌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因为我没想过在他的诗行中占一席之地……我没什么祭品奉献给恰尔德·哈洛尔德的祭坛,虽然如果他主动过来的话,我也不会拒绝认识。” 那些没有马上拜倒在拜伦魅力下的女人,往往还是抵抗不了他,在接下来的聚会中,拜伦故意在安娜贝拉面前展现他个性中“可爱天使”的一面。当他们开始交谈的时候,在他面前她措辞是平等的,并没有扮演一个崇拜者的角色。她谈到了福利与天才,天才是否给一个人带来幸福;她实际上是大胆暗示他并不幸福。很少有人以这种性情跟他说话,他发现了她真诚的吸引力。虽然拜伦并不喜欢她,但是被她的个性打动了,于是想把他们的事定下来。1812年10月,他向她求婚,但是她拒绝了。次年春天当他再次看到她时,他窘得不行。这促使安娜贝拉写了一封长信,这也是一段更传统的恋爱通信的开始。 但是,另一方面,更深的关系也破坏了拜伦曾经想和安娜贝拉过的一种“正常”生活的可能性。在母亲死后,拜伦和他同父异母的姐姐奥古斯塔关系拉得很近。现在他惟一活着的亲戚,奥古斯塔嫁给了她的堂兄乔治·利上尉,后者把大部分时间花在赌博和酗酒上。奥古斯塔比拜伦大四岁,有一头栗色的头发,大大的眼睛,据说很像是一个女人版的他。孩童时他们就分开了,长大后反而更亲近了,拜伦和她形成了一种内在的联结。1813年6月,她来到伦敦向他求助,因为她丈夫的赌债已经使他们的家庭处于被执法官逮捕的危险中。 拜伦自己也处于经济困难中,被迫拱手让出纽斯台德修道院出售,尽管如此,他还是很高兴看到奥古斯塔,并把她引入自己的社交圈子里来。他护送她去参加汉弗莱·戴维爵士的妻子举办的纪念著名的法国知识分子斯塔尔夫人的宴会。拜伦高兴地看到奥古斯塔在社交中如鱼得水,但是渐渐地他对她产生了一种不同于兄妹的感情。奥古斯塔同样也是一个异端。她曾经谈到自己,“一个人的行为能有什么后果,倘若它不会让任何人不开心呢?”像拜伦一样她是看淡道德的。他们有着共同的狂乱的家族传统;对他而言血统的关联只会使她更有吸引力。他们俩似乎毫不费力就能理解彼此,和她在一起他又能像一个孩子一样自由,因为他完全信任她。到1813年8月,他们已经深深卷入到了一起,拜伦打算带她去西西里,在那里他们能生活在一起。 拜伦把自己打算私奔的计划告诉了墨尔本夫人,连她也感到震惊了。最终,奥古斯塔还是重新思量了,因为她有一个孩子,他们放弃逃离的想法。尽管如此,拜伦还是告诉墨尔本夫人,他爱奥古斯塔甚过别人。她警告他要控制自己的欲望,还预言说他们的关系会变成一场丑闻毁掉他。 拜伦在《阿比杜斯的新娘》中表达了自己的这种乱伦的感情,这首1200行的诗,他声称四个晚上就完成了。场景则定在了土耳其,它讲述了一对堂兄妹之间的爱情故事,他们俩从小就是作为兄妹一起长大的。(在他最初的草稿里,这对恋人实际就已经是兄妹了)拜伦用语言描绘了和朱莱卡对他的堂妹塞利姆的激情之爱,这些震惊了他的读者: 你的面颊,你的眼睛,你欲吻的嘴, 像这——就是这——没什么甚过这, 因为,阿拉!肯定你的唇是火焰, 你的血管里奔流着什么样的狂热? 我自己的几乎也无法得到幸免, 至少我也感觉到自己的面颊,红成一片。 在1814年1月冬天的时候,拜伦和奥古斯塔一起旅行到纽斯台德修道院,在那里单独待了三周。那是近百年最寒冷的一个冬天,他们被雪困住了,和他们在一起的只有冰冷的石头屋子以及那些拜伦家过去的疯狂邪恶的幽灵。他们一起庆祝了拜伦的二十六岁生日,“一个非常美妙的年龄,假如能永远如此的话,”他写道。在一封给墨尔本夫人的信中他倾诉说,“我很担心不正当的激情到底是我最深的。” 抛开对奥古斯塔的感情不说,拜伦仍然在给安娜贝拉写信。在拒绝拜伦的求婚后,安娜贝拉的心思起了一些变化。她开始相信她的爱能够改变他的阴暗面。而拜伦似乎试图就自己的本性的问题警告安娜贝拉。“生活最大的目标是感觉,”他写道,“去感觉自己的存在,即便是痛苦中。是‘渴望的空虚’驱使我们去游戏,去战斗,去旅行——放纵但是敏锐地追寻每个描述,其中最主要的吸引力在于兴奋都是和结束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虽然安娜贝拉据说是头脑冷静,但她像普通人一样,容易受到爱情盲目的感染。 尽管内心疑虑,拜伦还是在1814年9月第二次求婚。也许他感到这是避免他和奥古斯塔的毁灭性关系的惟一办法。这一次安娜贝拉接受了。 他们于1815年1月2日结婚,在新娘父母的家乡英国北部的达拉谟举行了小小的典礼。拜伦在典礼前一天才抵达,让新娘和她的亲戚等了足足两周,在这段时间里他想找个借口拖延。约翰·卡姆·霍布豪斯,一个老好人,目睹了新婚典礼后回忆说,“我感觉我在埋葬一个朋友。”拜伦写信给墨尔本夫人说:“我们昨天结婚了……这是那件事的结束也是许多其他的开始……跪下的过程相当乏味——垫子也很硬——但不管怎么说整个还是非常不错的。”这些话不能说是一个备受煎熬的人说的。 拜伦和他的新娘在弥尔班克斯的纽约郡庄园度蜜月,那里位于霍纳比,一个又昏暗又沉闷的地方。这里倒颇吻合拜伦毫无浪漫的感觉。“用餐前B夫人在沙发上,”这是他描述的新婚之夜的不雅之处。蜜月归来后,拜伦就带着自己的新娘去见奥古斯塔。这对同父异母兄妹之间相互开着稍显暧昧的玩笑,不禁让安娜贝拉揣测他们之间的真实关系。拜伦写信给他的朋友托马斯·穆尔说,“蜜月结束了。” 这对新婚夫妇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糟。拜伦和安娜贝拉的父母发生口角,拒绝参加安娜贝拉的生日聚会。他也明白显示了自己的失望,安娜贝拉似乎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有钱。从安娜贝拉这一面看,她认为丈夫有时出现的暴力行为是精神错乱的迹象。最糟的是,奥古斯塔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他们在伦敦的寓所里,名义上是协助已经怀孕的安娜贝拉。安娜贝拉研读医学杂志,想弄明白她嫁给的这个男人,她非常希望能有所裨助。但是他们的婚姻仍然无法挽回,因为住得是如此近,拜伦和奥古斯塔根本守不住他们的秘密。拜伦,现在酗起酒来,他也向安娜贝拉坦诚了自己同性恋的一些出格行为。 1816年1月,安娜贝拉生下女儿,她耐人寻味地被取名为奥古斯塔·埃达,之后安娜贝拉离开了拜伦,回她父母家了。(这个女儿,她母亲家这边总是喊她埃达,后来成为一个数学天才,曾经致力于发展一种计算机的早期形式;她也在赛马赌博输过一大笔钱,因为她相信自己能在赌博中发现一种万试不爽的赢法。)拜伦对自己妻子的离去感到震惊,即便他已经和她公开敌对一段时间了,他给自己同母异父姐姐写信说:“她——或者更确切地说——分居——伤了我的心——我觉得像是有一头大象在践踏我——我相信我熬不过去的——但我得试试。”他加了一句,“我感到呼吸沉重。” 尽管个人生活上一团糟,拜伦仍设法写作。1815年他出版了《希伯来歌曲》,其中包括也许是他最著名的诗句:“她走在美的光彩中……”《阿比杜斯的新娘》则受到了大众读者的抢购,因为谁也不会放过将一个堂兄妹之间的悲剧爱情故事,与拜伦和他姐姐之间的传闻进行对比的机会,这些传言已经开始到处传开了。安娜贝拉从来没有公开说出离开拜伦的原因。她父亲则没这种顾忌,他散布了年轻的勋爵和他的同父异母姐姐的丑闻关系的消息。拜伦,就在前不久,他还是礼赞的对象,现在则到处受到辱骂。他在杰西夫人举办的招待会上现身——令人惊讶的是,他带着奥古斯塔做他的女伴——那里大部分宾客都转身背对着他。(然而,他的吸引力也不是完全就消失了;一个以前的崇拜者就上前告诉他,“你最好是娶我。”)在社会上,拜伦已经沦为一个遗弃者。人们对他只剩下一点点好奇了,当他去公共场合时,大家拿着望远镜和看戏用的望远镜尾随他。在债务上拜伦仍然负债累累。他同意和安娜贝拉在法律上离异,并下定决心离开英国。 那时候,拜伦就是这么一个人,十七岁涉世未深的克莱尔·克莱蒙特给他写了一封信,请他接受她的爱。在经历“逃亡”后刚刚回到伦敦的克莱尔,一心想来一次征服,以超过玛丽。在克莱尔眼中,没有比拜伦更大的猎物了。于是她给他送去了这样一个请求: 这是一个与您素不相识的女子在冒昧给您写信。我真心求您能暂时宽恕这种打扰,将您是谁是什么的想法抛到一旁,友好地侧耳倾听……这似乎是一个奇怪的提议,但是真真切切的是,我把我的幸福放到了您的手上…… 如果您觉得……我战战兢兢写的这些过于鲁莽而不再读下去,或轻率扔进火中,那么请检查一下您的手:我也许太蠢了,但是一个创造者不该毁掉他的创造物。如果您能屈尊回答下面的问题,您至少会得到我感恩的报答。 如果一个女子,她的名声毫无瑕疵,而且也没有父亲和丈夫的约束,完全可以听您支配,如果这个女子怀着一颗剧烈跳动的心向您表白,她多年来一往情深地爱着您,如果她向您保证安全并秘而不宣,如果她已做好准备要以无限的柔情和忠诚来报答您的好意,那么您会辜负她吗?或者说,您会保持坟墓般的沉默吗? 信署的是一个假名,虽然克莱尔很快表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拜伦未作回应。他收到太多年轻女子写的这样的求爱信了,虽然很少像克莱尔这样坚决的。她给他写了好几封这样的信,包括一个通知,“我已经给您打两次电话了,但您的仆人说您去城外了。”她声称需要他的建议:“我现在在选择文学生涯和戏剧生涯之间摇摆不定。”她通过引用原版的意大利文的但丁的话来加深他的印象,“Lasciateogni speranza,voi chentrate(进入这里的人,放弃一切希望)”,还评论说,“我认为这是对婚姻的绝妙描述。” 只有她写给他的信现在才留存下来,但是从这些信明显可以看出,在某个时候拜伦开始给她回信了。他为何如此并不清楚。也许是她的锲而不舍给他留下了印象——她说他称她为“小朋友”(他也这样称呼过卡罗琳·兰姆)。在一封信中,克莱尔送给他一些雪莱的诗,这是她让拜伦知道她是雪莱的同伴的小伎俩。克莱尔让拜伦给雪莱一些建议:“如果你觉得他的遣词造句有毛病,我希望你能说出来——经你的点评后他会有所长进的。”在这以前,雪莱已经送过拜伦一本《麦布女王》,拜伦印象很深。 提及雪莱也许是克莱尔制胜的王牌,因为拜伦听说过雪莱和“葛德文的女儿”私奔的事,而拜伦也是一个葛德文的崇拜者。不管怎样,他同意见克莱尔,但不是在他家,而是在特鲁里街剧院,他在那里当“文学顾问”。但丁的警告也许还在克莱尔的脑海中,因为她即将进入这个男人的世界,他的魅力他的容貌,使他成了那些母亲警告自己的女儿时所说的“欧洲最危险的人”。 克莱尔利用约会来发展他们之间的关系。现在她要求要上他的家。而拜伦对会见玛丽明显表现出一些兴趣,克莱尔的回应是,“我会在你定的任何时候带她来见你。”然而,在后来的信中,她开始设置条件:“你能让你的仆人为这次拜访做好足够的准备吗,因为她(玛丽)习惯被自己的圈子包围着,他们以最高的礼遇待她。”会见进行得不错,克莱尔后来写信给拜伦,委婉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暗示她已经知道他离开英国的计划了。“正如我所知的,玛丽很高兴和你在一起;她私下里恳求我弄到你在国外的地址,如果可能的话,我们会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她总是惊叹,‘他是如此的温和!如此的彬彬有礼!和我料想的截然不同。’” 但是对克莱尔来说,她和拜伦的恋情进展得还不够快,她要抛掉任何的扭扭捏捏获得主动。她给拜伦写信坦白提到了自己性爱上的偏好:“您对下述计划有何异议?哪天晚上我与您乘公共马车或驿车,到远离伦敦十或十二英里的地方去。那儿没人认识我们,我们可以自由自在。您第二天清早就可回您府上。我已把一切都安排妥帖,不会引起旁人半点怀疑。”许多年后,克莱尔解释了自己的行为: 我年轻,虚荣,还很穷。他的名声却史无前例地显赫,名声之大,以致人们,尤其是年轻人几乎根本不把他看做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神。他的容貌和他的名声一样让人难以忘怀,他在我前途的指引上具有万能的力量。对我来说毫无疑问,一个像这样的整个伦敦都在他脚下的男子的关注,会很快完全让我这样一个地位的女孩晕头转向的;当你想想,我是从一个视婚姻不仅毫无意义而且绝对有罪的传统中长大的,想想只有偏执才会产生必然,就不会对结果奇怪了,这你是知道的。 上拜伦的床并不很困难,克莱尔很快发现自己是他的情妇了。还是看看拜伦后来是如何描述这件事的,“如果一个十八岁的女孩总是往你身上扑,那就只有惟一一种办法了……”这件事对拜伦来说无所谓——他对奥古斯塔强调说,“我没有陷入爱中,也没有任何爱可给别人。”但对克莱尔来说这是一次脱胎换骨的体验。几年后她认为这次性经历是完美的。她在给拜伦的一张便条上潦草写道:“上帝赐福你——我从来没这么开心过。”然而在晚年,她对当时有了另外一种看法。“我不快乐地成了快乐激情的牺牲品;我使自己像所有那些完美的事物一样,它飞逝而过,而我只持续了十分钟,但是这十分钟搅乱了我整个余生。” 事实上,她和拜伦在英国搅在一起的时间更像是两个多月而不是十分钟。在行将结束时,她越来越固执地追问他在国外的住址。“我向你保证,”她写道,“没什么能诱惑我独自去日内瓦,既然你不赞同的话,我只是没觉得此举很不文雅。”最后,他只给了她这么个地址,“日内瓦,留局待取”,相当于是通常传达的方式。这并没有让克莱尔打退堂鼓。她比卡罗琳·兰姆要更持之以恒,而且有了另一张王牌可打:她怀孕了,一个她会一直保守到夏天的秘密。 拜伦,虽然债台高筑,但是拥有一辆供欧洲旅行之用的特制的四轮大马车——一件拿破仑用过的马车的精确复制品。它实际上是一座轮子上的宫殿,大到能放下他的床,一座旅行图书馆,以及一个柜子,装着完全够两个人用的用餐供应。需要四到六匹马才能拉动它,无论拜伦到哪它都引来人群围观。造它欠下了五百英镑的账单。拜伦的风格就是永远都不会为它买单。1816年4月,他逃离英国。一大堆的债主几乎立刻突袭了他在伦敦的家,将所有值钱的东西洗劫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