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的人几乎都有说谎的经历。尤其是成人,只不过区别在于或多或少罢了。即便是哑巴,也可以欺骗人,因为说谎并不一定要靠嘴。再者说,有些谎言其实也并不见得一定令人厌恶,有时候反而还是娱乐的调剂。 所以大家把4月1日定作愚人节,在这一天,大家可以放开来尽情地说谎,前提是别造成太大的麻烦。当被骗之人气冲冲地找到你或者甚至要卷起袖子开始动手时,你大可以不慌不忙地指指日历,然后给他一个微笑,他也就会还以会心的一笑,也许还会盘算着去骗别人。 我的同事小李,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有两个嗜好,第一就是撒谎,或者可以说是说大话,也可以叫吹牛。好在他的谎言大都是非常善意和搞笑的。编辑部的工作十分繁重,有他在,大家可以暂时放松一下,抱着轻松的态度来看他表演,他也很热衷于这样。虽然偶尔会被他忽悠一下,但想想他的性格,大家也就不去追究了。 至于他的第二个嗜好,就是他非常好吃。他经常夸口说,四条腿的,桌椅不吃,两条腿的,父母不吃,除此之外什么都吃。而且尤好野味和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像昆虫啊之类的,他还经常向我抱怨,说这个城市对饮食不太开放,居然没有炸苍蝇和蛆。我只好抹着头上的汗水赔笑点头称是。 这就是小李,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但是今天我发现他竟和我开了个不小的玩笑。 有时候,一些谎话讲得,而一些则讲不得。 当我坐了两个多小时的汽车、冒着大风赶到教育厅时,却被告知人家根本没事情找我。回到报社,发现同事多有怒色。一问才知道,居然都被小李骗了。 今天是愚人节,按照他的个性这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可是这也给大家带来太大的麻烦了。 终于,小李出现了,他的表情有点恐惧,也有点疲倦,眼袋像发起来的香菇,沉甸甸地吊在眼皮下面,嘴唇干裂得厉害,瘦长的马脸上也没有太多血色。他经常熬夜,虽然我规劝过他几次,可是他依然故我。 当大家责问他时,小李显得非常惊讶。 “没有啊,我是打算今天和你们开玩笑,可是这些话我都没有说过啊,我也没有叫欧阳去那里,绝对没有。”他几乎快哭出来了。我心中觉得纳闷,小李绝对不是那种做了不认账的人,可是我在电话里听到的明明是他的声音。 可是大家根本不相信,小李说的话,被认为是狡辩之词,反而激起了更大的怒气。我连忙把他拉出办公室,来到过道的走廊上。 小李委屈地低着头,一个劲抽着闷烟。 “可是我昨天晚上在电话里听到的明明是你的声音,虽然我怀疑过,但你赌咒发誓说是真的,还说非常紧急。”我盯着小李的眼睛说。 因为大多数人撒谎的时候,眼睛会转向斜上方。 小李没有,可是也不见得就代表他说了真话。 “绝对没有,昨天我回家就睡了,一觉醒来就来报社了。欧阳,你要相信我啊,虽然我平时爱开玩笑,但你也知道我不会搞得大家这么狼狈的!”他有些激动,抓着我的肩膀说道。我忽然注意到他的牙齿。 小李的牙齿很白,这在抽烟的人中算是另类了。 不过也正是由于那整齐的、白森森的牙齿,我才看得很清楚。他的牙齿中间,居然夹杂着一丝非常鲜红的肉丝。 那绝对不是普通的肉丝,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或许,和纪颜他们待久了,脑袋也有点混乱。可是我的确觉得那肉丝看着让人很不舒服。 在小李的一再说明下,大家也就原谅了他。不过事情并没有结束,下班的时候小李忽然拉住了我,而我正好也想找他谈谈。 因为今天他的表现太反常了。我前面说过,小李犹如办公室里的润滑剂,要他一小时不笑不说话绝对会闷死他,可是今天一天下来,小李居然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也没有任何表情,凡事只是靠点头、摇头来应付,大家都以为他是在为早上的事情内疚,可我却觉得不是那么回事。“究竟是怎么了?”我看着小李不解地问。小节紧紧闭着嘴唇,我看得出他是特意的,因为他的下嘴唇几乎被牙齿咬出血了。他大力地摇晃着脑袋,显得非常痛苦,但就是不说话,终于,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找来了一摞白纸。这点我也想到了,于是我说,他写。为了方便大家阅读,我还是以小李的口吻来写下去。你知道我这人,喜欢乱吃东西,虽然偶尔也得过一些小病,但大都没什么事情发生,可是这次,身体好像出事了。昨天晚上的时候,我一个人下班回家,天色暗得很快。那条路非常狭窄,而我也在盘算着晚饭的去处,正在这时候,我看见街边墙角处出现了一张人脸,就在我旁边。我侧脸望去,怎么说呢,那是一张非常古怪的脸,仿佛带着人类的各种表情,喜怒哀乐都有,五官就像被小孩打乱的积木,也像被水冲洗过的泥塑雕像一般,仿佛所有的东西都扭曲在了一起。可是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嘴巴。忘记说了,那是张男性的脸,大约40来岁。因为天色很暗,我只能看见他的脸出现在前面的围墙上,那围墙大概有一米多高,如果我站在里面,大概也就是能露出一张脸。他的嘴唇很厚,但很端正,苍白得很,可是却不及他的牙齿那么白。当他张开嘴唇时,那如腐骨似的牙齿开始上下振动,发出一阵咯咯咯的笑声,那天温度不低,可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而且奇怪的是,他居然在往前飞快地跑动着,可是脸却一直对着我。我几乎忘记问他是谁,可是那个怪人却主动说话了,声音很古怪,和他的长相非常不搭调,那是一阵阵尖细如女子样的声音。“今天的天气很糟糕,大雨大风。”我忍不住笑了,那天明明是艳阳高照,很少在3月底却有着将近30度的天气,而这个人却高喊着大风大雨,这不是比我平时还滑稽吗?我自然去讥讽他,可是那人毫不在意,依旧咯咯咯地笑了几下,继续喊道:“你是个女人,很漂亮的女人。”这句话更让我诧异了,我甚至开始有些讨厌这人了。我虽然不是五大三粗的,但还不至于会被人误认成女性。我一下子就对这个怪人感到索然无味了,我也喜欢开玩笑,但我不会开如此无聊的玩笑,于是我想快步离开。可是人脸又说话了,这次说的话却让我吃惊不已。“食吾肉,汝可为我,饮吾血,汝不可言实。”他没有再笑,而是换了非常严肃的表情说着,而且一双如同猫眼般发着绿光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终于,我忍不住了,嘴里嘀咕着“疯子”,咒骂着离开了那条狭窄的街道,以及那个怪人。但怪人的最后一句话始终在我耳朵边回荡着,似乎不管我走多远,那句“食吾肉,汝可为我,饮吾血,汝不可言实”,就仿佛是有人在我耳朵边上说着一样。不知道走了多远,我发现自己居然迷路了,我居然在自己走了几年的熟悉的道路上迷失了方向。可事实就是如此,这陌生的地方我压根不认识,而且一盏灯也没有,四周都是耸立的冰冷楼房和砖石砌成的街道。我几乎辨别不出前路的方向,只好暂时待在原地。我还拿出手机想打电话,可是那里却显示没有信号。那时候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我居然不知不觉走了几个小时。还好,前面不远处似乎有点微弱的灯光。走过去一看,居然是一家小店,只有一人,一台,一桌,一椅。人是个老人,看不清楚面容,弯着腰,穿着厚实的蓝布外套,黑色的圆头布鞋,拿着木头长筷在一口大锅里捞面。 桌是张简陋的木桌,方方正正,上面还有毛刺,居然还没有抛光上漆,灰白色的,似乎有些年头了。 椅子自然也是木椅,不过还算结实。 这是一家街边小店,不过在这么冷清的地方能有生意吗?还好,我也算帮了他一把,因为那时候我的肚子已经很饿了,而且天气开始降温,就想吃点热的暖暖胃。 我问老人有什么食物,他居然笑着反问我:“不知道您想吃什么呢?只要您想,我就能做出来。” 老人的话语很坚定,不像是开玩笑,可是这个牛皮似乎吹大了。我四下瞧了瞧,简陋的店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材料,和普通的街边大排档没太大区别。 我笑了笑,对老人说随便来点,好吃就行。 “要好吃的么?太简单了。”老人又笑笑,转身离去。 不久,我闻到一阵奇香,我敢打赌,我这辈子,不,甚至你都绝对没有闻过那种香味。我吃过的东西也不少了,可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那是什么肉。肉香里居然混杂着一种非常原始的、充满诱惑力的味道,如同少女的体香一般,又像是饥饿的人嘴边的食物散发的香气。 终于,在我的期盼下,老人把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大碗端上来,热气冲在我脸上,我依旧无法看清楚老人的样子。 “吃吧,你绝对会满意的。”老人冷冷地说了一句,就继续忙活去了。 碗里的肉鲜红鲜红的,是碗肉羹,上面撒了些葱花和嫩姜丝。我舀起满满一勺肉,放进了嘴巴里。 那是种难以描述的味道,非常鲜美滑嫩,仿佛肉都没有经过牙齿,直接顺着舌头滑进了喉管,然后进入食道去了胃里面。而且肉的香味仿佛在整个身体里扩散开来,冲向脑门,顿时疲劳、饥饿、寒冷的感觉一扫而空。我如同饿了几天的孩子,一下子就把那碗肉羹吃了个干干净净,一点儿都没有剩下。可是,吃完我就后悔了,我甚至恨不得把他吐出来! (当我接过那张纸时,却看见小李写的是“他”而不是“它”,我暗想或许他写错了。我看了看小李,他的样子有点激动,字迹也开始潦草起来,这绝不是我平日里认识的小李。) 当我抬起头,准备付账的时候,老人背对着我摇了摇手。 “你已经付过账了,我甚至还要跪下来感谢你,因为你终于帮我解脱了。”老人看上去似乎很开心,一句话居然被自己的笑声中断了数次。那时候我非常地吃惊,起身过去一看,老人居然平白无故地慢慢消失了,如同把一砚墨汁泼向了水池,渐渐融合在夜色里。 我奇怪地走进里间,结果看见了两样东西。 一张皮,和一个头。 这些都是我刚才吃下去的不知名动物剩下来的。可是当我看见的时候,几乎忍不住剧烈地干呕起来。 皮是张兔子皮,我经常吃野兔,自然识得,而且这只野兔个头很大。 而头,却是个人头。 而且就是不久前我在街道上看见的那个古怪的人。他的脸给我的印象太深了,那张脸是别人无法模仿的。 整个人头被抛在了地上,脸正对着我,还带着笑意,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开心地望着我。 我很想把刚才自己吃下去的肉吐出来,可是无论我怎么样恶心,抠自己的嗓子眼,就是吐不出来,甚至我把之前吃的早餐和午餐都吐出来了,也吐不出那些肉。 当我吐得两眼昏花,趴在椅子上时,忽然听见了一个声音。 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如女子般的尖细,而且就在我耳朵边上,我不敢回头,因为我心里知道那是什么。 “吐不掉的,那些肉已经融合到你身体里了,那些肉就是你的肉,你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里面都包含了那碗肉羹,除非你把它们全部剐下来。真的,真的谢谢你啊。”声音开始慢慢消退,仿佛离我越来越远,终于,好半天我才回过头来。 人头微笑着不停地说着那句“食吾肉,汝可为我,饮吾血,汝不可言实”,接着,也如同那个老人一样,消失了。 也不知道在地上趴了多久,我才强撑起自己几乎虚脱的身子。 可我走了没多远,就发现自己居然就在家附近。到家的时候已经凌晨了,我倒在床上非常困倦,却一直睡不着,直到熬到早上来上班,却被你们告知我捅了这么多娄子,你说我冤不冤枉? 小李写完这张,我终于明白他牙齿里的肉丝到底是什么了。 可是这和他不说话有什么关系呢? 很快,小李的纸条又递了过来。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也可以告诉你,因为我发现自己无法说真话了,最简单的也不行,我的话一出口居然连自己也控制不了,说出来的都是与事实和我内心真实想法相违背的东西,所以我索性闭嘴不说。我知道你经常会经历些古怪的事情,所以才告诉你一个人,如果告诉别人,他们非把我当成疯子送进精神病院不可!”小李见我看完,双眼带着哀求望着我。 一个人可以说话,却无法按照自己的想法说,那是件多么可怕和悲哀的事情。 可是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束手无策。当我艰难地告诉小李我无能为力时,他也只好苦笑了一下。 他收拾好东西,递给我最后一张纸条。 “我先回去了,明天再说吧。” 小李渐渐走出了我的视野。他的家离我家不远,大概步行十几分钟穿过两三条街道就可以了。我决定去查查有关书籍,或许可以给他些帮助。 虽然已经夜深了,寒意四起,可我还是裹着毯子寻找着那些古典书籍和一些民间传说。 今天还是愚人节,因为还没有过12点。当我翻阅着那些书籍时,忽然想到了这点。 该不会这小子一直在欺骗我吧,他的演技向来很好。难不成他明天早上会活蹦乱跳地嘲笑我的愚蠢? 上当受骗总归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我开始犹豫,不过还是继续查找下去,终于,我找到了一些线索,可又不是十分确信。 因为我也曾经听人提及过这种东西,可那毕竟是传说中的东西,现在怎么可能还存留着呢? 但它与小李的描述太接近了。我想了想,不管了,拿起书往小李家走去。 外面的风很大,接连数日的高温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狂风和刺骨的寒冷。我裹紧身子,生怕书被卷走了,顶着风艰难地来到小李家。 他家在一楼,或许大多数懒人都喜欢住在底层,少走一点算一点。 屋里的灯没亮,大门却是虚掩着的。我无法确定里面是否有人,或者说难道是进了盗贼?我只好悄声地推开门走了进去。房间里很闷热,我忍不住走到窗前打开窗户,我来过他家几次,对这里的格局还是很熟悉的。 房间里很暗,没有任何声音,看来并没有贼,有的话,我进了屋,贼估计也就跑了。我依稀看见地板上倒着一个人,看身材似乎是小李,可是又好像哪里不对。 难道被刺伤了?我担心小李的安全,赶紧伸手打开了墙壁吊灯的开关。 亮光一闪,房间瞬间一览无遗,我觉得有点刺眼,可是很快就觉得后悔了。 我后悔打开了灯。 地上倒着的是小李,严格说,应该是他的尸体。 因为小李的头不见了,我只能从他的衣服来判断是他。可奇怪的是,地面上一滴血也没有,仿佛是个塑料人偶被切去了头颅一样。 我小心地走过去,蹲在尸体旁边。头部的切口很粗糙,不像是用锋利的刀具切的,倒像是被硬生生撕下来的一样。 我忽然想起前不久小李请我吃的烤鸭子,他高兴地用手把鸭头扯了下来,鸭脖的断口像麦芽糖一样,连着许多纤维状的肉丝,扯也扯不干净。 现在小李的脖子就是如此。我不禁哀叹起来,几个小时前还活生生的朋友,现在居然就倒在地上再也无法动弹了,甚至连头颅也不知去了哪里。我真愿意相信这是愚人节的一个谎言,那样的话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难受。 或许我们都无法知道,到底是我们生活在谎言中,还是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个谎言。“食吾肉,汝可为我,饮吾血,汝不可言实。”忽然一个声音在我脑后响起。慌乱间,书从我手中掉了下来。我一扭头,看见小李的头居然就在窗口处,正对着我,嘴角微微向上。“食吾肉,汝可为我,饮吾血,汝不可言实。”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禁纳闷没有声带的人如何能开口说话,而且他的声音高细并刺耳,如同指甲刮在黑板上。我几乎失声喊道:“小李,是你吗?”小李的脸露出痛苦的表情,可是嘴巴却笑了起来。“非吾,非吾,吾非小李,吾不是君。”说完这句,人头便开始在窗台上转了一圈。我奇怪地看到他头颅的伤口处没有任何血迹,而且那些被撕扯开的肉丝开始迅速地蠕动起来。如同一双无形的手在捏橡皮泥一般,他的头颅后面渐渐形成了一个动物的形状。最终,事实印证了我的想法,他的脑袋后面居然多出了个兔子的身体。小李的脑袋摇晃了两下,就要往窗台跳下去,我刚想追过去,他却不见了。在门外,小李一直回头看着我,但他的身体我却看不见,所以在我看来,感觉到的是小李的脸在飞快地远离我。耳边传来了我听到的他的最后一句话:“不要再和我说话了。”那是小李的声音,是他说出他自己真实想法的声音。当我沮丧地回到小李家时,却发现他的身体也如同遇火的蜡像,迅速熔化消失不见了,地上只剩下我带来的那本书。窗外刮起了大风,把书吹开了,停留在其中的一页上。“讹兽,别名诞。人面兔身,能说人言。喜欢骗人,言多不真。其肉鲜美,但人吃了后就无法说真话了。”我把地上的书拾起来,合上,再次看了看封面上的几个大字:“西南荒经”。我不知道是否还会遇见小李,或许会再次遇见,但还是不要和他对话了。我也无法判断他现在究竟算活着还是死了,因为他将会一直在深夜走下去,直到找到下一个可以吃掉他的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