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天——内文

真是一个美好的早晨。 也同样是个恐怖的早晨。 米拉街上足足有一万名犹太人，沐浴在9月温暖的阳光下，一步一步，缓缓走向那道由德国人建造的闸门。队伍走得很慢，很慢，因为在闸门那里，纳粹和工厂主们需要通过标记牌来判断，人们接下来应该走哪个方向。其中一扇门意味着死亡，另一扇门则意味着生存。 这层层叠叠人潮中的每一个人，都因恐惧而显得麻木不仁，简直像是行尸走肉一般。即便是那些拥有标记牌的犹太人也一样。了解德国人行事风格的人都很清楚，他们常常随意变更自己定下来的规则，区区一张由他们给出的标记牌，过不了多久，肯定也会失效，再也保证不了任何人的安全。 两旁的人行道上站着拉脱维亚人、乌克兰人，还有德国人。他们时不时会用警棍或者皮鞭，抽打一下正在缓缓行进的犹太人。这些士兵丝毫不会担心，在这如宗教游行队伍一般的恐怖人流中，会突然出来那么一两个人，勇敢反抗他们的暴行。因为，这里聚集起来的人，都是惊弓之鸟，已经完全丧失了反抗的力量。就在这时，从闸门的方向，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正在大喊：“我不要做苦工！我说过了，我不要做苦工！” 这样的说法，倒令我感到大吃一惊。莫非，这个男人竟然自觉自愿地想要登上一去不返的火车？ “我要跟我的孩子们一起走！” 听完这句话后，我就再也没听见那男人说话的声音了。或许，他的愿望已经被满足了。对纳粹而言，不过是多了一个要被送去毒气室里送死的犹太佬罢了。至于跟不跟他的孩子们在一起，谁在乎呢？ 在我旁边走着的，是一个怀里抱着熟睡婴儿的女人。我注意到，在她的脖子上，挂着一张珍贵的标记牌，这就意味着，她是可以幸存下来的。但是，婴儿身上却并没有标记牌。那女人发现我正盯着她看——显然，她也听到了刚刚那个打算跟自己孩子一起进毒气室的男人的喊叫声——便轻声对我说道：“以后还可以再要个新孩子的。” 我不太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跟孩子一起死掉的话，就不可能再重新生一个孩子了。” 看起来，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要跟自己的孩子分开了——她的理由相当充分，专门为求生而准备，与寻死毫无关系。 我的感觉简直糟透了。 将目光从女人身上移开之后，我开始四处张望，看看是否能在人潮中找到汉娜、妈妈或者是露丝的身影。还好，无论我怎样仔细搜寻，都看不到她们。这样，我的心里仍旧有希望在：虽然我会死掉，但她们却能够继续活下去。不管怎样艰难，但必定能够活下去。 我并没有在人群中找寻我哥哥的身影。毫无疑问，他现在肯定跟我一样，正走在前往临时集合点的路上了。纳粹不可能允许一个没有标记牌的人偷生，那样的情景，我根本想象不出来。在谋杀犹太人这项事业上，他们只会遵守自己亲手定下的游戏规则，不可能为任何人网开一面。 就这样走了大约两个小时之后，我终于来到了分流点。此刻，我的面前站着SS师团的军人，但我一点都不紧张，也不害怕。因为，他会给出怎样的决定，我早就已经知道了。我完全没有生存希望的，只感到晕晕沉沉，脚步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我甚至都没能看清那个SS军人的脸，他也只是默默用手给我指了指方向，让我走那边那扇门——那扇象征着死亡的门。 走进那扇门时，我看到了之前那个打算抛弃自己孩子的女人，她也正在排队，等待审判。SS的人看过她的标记牌后，她终于可以走属于幸存者的那扇门了。她什么都没说，直接把怀里抱着的婴儿塞给了我。我不得不代替她，带着这个孩子踏上死亡征程。 我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她就已经消失在另外的一道门中了。现在，我面临两个选择，带着一个完全陌生的婴儿上火车，在生命的最后十几个小时时间里，负责守护着它，不管这件事对我而言，有多么困难；又或者，直接把婴儿放在地上，径直离去，士兵们待会儿是用手枪射杀它，还是直接用皮靴踩死，都跟我无关。 我打算成为哪种人呢？ 我跟其他成百上千人一道，步行前往临时集合点，怀里抱着之前那个婴儿。之前提着的那个蠢笨手提箱，我早就扔掉了——反正里面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有。况且，都要进毒气室了，拿什么都没用了。 小家伙在我怀里睡得很香，甚至都没有发现，自己的亲生母亲已经不要它了。那个女人，做出了这样残忍的决定，怎么能够安心活下去呢？她真的坚信，自己可以在战争中幸免于难，未来还能再生下孩子吗？新生下来的孩子，会使她感到宽慰吗？毕竟，她可是把之前的孩子送到毒气室去毒死之后，才换来生存机会的啊！ 卢雷，卢雷…… 我肯定不会给怀里的婴儿唱这首恐怖的摇篮曲的。 在我思考关于那个女人的种种事情的同时，也让我意识到一个残酷的真相：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一名母亲了。并不是因为我现在还年轻，没那个意愿，而是因为我很快就要死了。除了怀里抱着的这个、要跟我一起赴死的婴儿之外，我这辈子恐怕都不再可能怀抱另外一个婴儿了——我自己生下来的小甜心，是绝对不可能存在的了。 这或许就是死亡最坏的一面——没有任何未来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