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明亮的黄昏。天边虽然没有南方的晚空有那么多艳丽的彩霞,但是这车轮一样大的夕阳正静静地下坠。红潮未褪,宿鸟在霞光中乱窜,寻找自己的窠穴。身上挂着几片破布的老头老太太开始摇着扇子从一个个大铁盒子里出来,坐成几排在小区花园的长椅上东长西短。一群放了学的孩子满头是汗,花着脸骑着车争相追逐。京吧们扁平着脸和鼻子,见树就拉,见人就舔,它们的主人往往大腹便便,凑在一起七嘴八舌交流着经验。 有时候程水平下班经过这儿也想进凉亭里坐坐,吹着小风,看着晚景,伸伸懒腰什么的,但还是觉得别扭,一个大小伙子挟着公文包跟一群老头老太太坐在一起多傻啊,但小风吹得是那么惬意,于是是否坐下来歇息这个问题一路挣扎着,并伴随着他走进公寓楼,走进1508号房间。 一走进公寓,程水平的身影立刻就黯淡下来,他眼睛一黑,好一阵子才适合过来。这个时候,他的嗅觉和听觉格外发达。尿骚味儿和垃圾的霉烂味道令人反胃,而不知哪里飘来的油烟味儿呛得他连打了几个喷嚏。通道又黑又长又静,他得走到那一头去坐电梯。皮鞋声自脚下发出空洞的单调的回响,使得他有如走在陌生路口的孤独旅人。 走到电梯边的时候他使命踩了一下脚,感应灯亮起来。他伸手在一个标志上按了一下,电梯开了。电梯工的脸僵尸一样青白,她用毫无表情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他赶紧说了声:“8楼”,然后转过身毫无表情地看着铁灰色的电梯外套。她尖尖的紫色指甲在按钮上敲了一下,低头看手里的《北京晚报》。 除去星期六日,程水平每天两趟电梯铁打不动,两个人早都看熟了,但是从来没打过招呼。其他人也这样,同住一层楼上,他从没见人与人之间搭过话。大家都低着头,或者直视电梯门口,耳朵听着别人的鼻息,即使同一层楼的,或者就住在隔壁,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打招呼。 出了电梯,他向自己的屋子走去。昏黄的光线下,他走得有些不明不白。公寓很老,过道的天花板时有石灰屑啪啪啪地掉下来,露出上面灰黑色的水泥骨头,而墙壁则被刻画得伤痕累累,贴满了斑驳陆离密密麻麻治花柳病毒和通下水管道之类的各类小广告。 程水平曾经在阴暗的楼道里碰见过一个骚拉叭叽的娘儿们,长得实在是漂亮,他装做无意,冒险蹭了她一下,但是那个女人像一阵风似的下了楼,一点反应都没有。而他,从此也再没见到过她。不过那次之后,他老是觉到左手和右手太不一样,因为碰过女人的左手很柔软,也很滑腻,而且凉丝丝的。她穿的仿佛是真丝的衣服,真丝的布料下裹着的是洁白的圆实的乳房。所以这一次之后,他伸手到自己裤子里独乐乐时便改用左手了。 完了他就会睡着,梦见一个从没见过的女人。那个女人枕着他的右胳膊,像天天一样懒洋洋地睡着,打着小呼噜,样子好可爱。梦醒之后他长吁短叹,情绪低落,看着枕头的右边发呆。 床是双人床,靠墙壁的地方总有一半的位置还空着,明显缺一个女人。这时,有点多愁善感的他忍不住掉一两滴眼泪,用手擦了抹在枕头上。 1508号房间门口。程水平站在家门口摸出一串钥匙举在空中看,辨识哪一把。门开了,他在黑暗中熟练地把电灯打开。 程水平这个人少情调,也不花哨,所以空墙四壁,不仅摆设,连张画也没有,用时尚的话来说就是简约主义。屋里没有任何一件多余的东西,被看见的都是生活必须品——一一数上来,一床一桌一椅一电脑加一彩电,对了,还有一个书橱,如此而矣。墙壁泛黄,有些地方粘着一瘫一瘫令人想入非非的污迹。他并不避讳,而是直接把床靠墙辅着,厚枕头往上接着的就是那些污迹,虽然它们很有些旧。他的凉席下面垫着一条白床单,早已变黑,床上堆着厚厚的书,地上好多废报纸,杂七杂八的电线缠在一起,袜子扔了一地。 他下班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床底下把皮箱拖出来,把自己扒了个干净。脱下的衣服他小心地折好放到箱子里,这样第二天穿的时候看上去就像刚换过似的。没办法,他比较懒,老板对员工的穿着又很挑剔,弄不好让你回去重新穿,耽误的工时还得从你工资里扣。 脱了衣服之后他把电视机打开。给电扇插了电源,在哮喘一样难听的风扇声中,程水平躺在床上看电视。 电视机里是一个非常无聊的室内剧,他看了会儿也觉得无趣,下床,去洗手间。 洗手间的铁丝绳上晾着他的内裤,还有手帕。地上放着一个脸盆,里面浸着一件白色的衬衫,他昨天晚上换下来的,还没来得及洗。 他蹲下来,在衣服上打上肥皂,然后开始乱搓。洗手间很小,也很闷热,他的鼻尖上立马斑斑点点渗出豆大的汗滴,镜片不停地往下滑。手上全是肥皂泡,他抽不出空来,只好不时歪着脑袋,用胳膊蹭着眼镜往上推,但是眼镜终于耐不住鼻尖上汗珠的热烈浸泡,扑通一声跳进清凉的脸盆里面。 一切都那么真假难辩,模糊不清。他在脸盆里乱抓,同时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