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想着那个开枪自杀的男人。之前我的确在琢磨他,不过现在我已经把他拼好了。两块头骨摆我面前,第三块插在一个铺满沙子的不锈钢碗里,等待黏合头骨碎片的胶水晾干。已经有足够的骨头来确认这个人的身份,这下验尸官该满意了。 那是一九九四年六月二日,星期四的傍晚。我在等待胶水晾干的那一小段时间里,走神开了个小差。然而,一记敲门声打破了我的幻想,把我拉回了现实。它提醒我,我的人生脱轨了,使我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不会陷入对人生堕落程度的冥思中。当时,我正在欣赏窗外圣劳伦斯河的景色,这是我那局促的办公室所享有的唯一好处。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河水,特别是看到河水富有节奏地流动时就很兴奋。忘记《金色池塘》吧,就算是弗洛伊德在这儿也会走神的。 我的思绪飘到即将来临的周末,寻思着去魁北克城走一趟,不过这个计划还很模糊。我想去参观亚伯拉罕平原,饱餐一顿贻贝和薄煎饼,再跟街头小贩买点小玩意,但绝不去旅游者常去的地方。我已经来蒙特利尔一年了,在魁北克省做法医鉴定工作,可是还没来得及到蒙特利尔的周边走走,这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安排。我需要两天时间,远离骷髅、被肢解的人体躯干或是从河里捞上来的新鲜死尸。 我常常突发奇想,不过执行起来却很难。我喜欢率性而为。这次也许又是个有关逃离的主意。虽然我经常有拔腿从旁门溜掉的冲动,但其实我在现实的社交生活中总是优柔寡断,更习惯沉溺于工作之中。 我知道他在敲门之前已经站在门外有一阵了。尽管以他的块头儿来说他的行动已算轻巧,但他身上那股老式烟斗的烟草味道却出卖了他。皮埃尔•拉曼彻在法医鉴定实验室主任这个位子上干了差不多二十年了。他亲自造访,绝不是为了什么寻常的事。我已经猜到,这次不会有什么好消息。拉曼彻用指节轻轻地叩了叩房门。 “唐普兰希。”即使我的名字跟法兰西同韵。他也不会喊我名字较为简短的叫法。也许这两个名字翻译成法语对不上号吧,又或许他在亚利桑那州有过很不愉快的经历。总之,只有他不会叫我唐普 。 “在。”经过数月来的训练,我已经学会自动用法语应答。我来蒙特利尔之前以为自己的法语挺流利的,可魁北克式的法语实在是让我没什么信心。我正在努力学,但进度缓慢。 “我刚才接到一个电话。”他瞄了瞄手里那张粉红色的电话留言条。他脸上所有的东西都是垂直的,脸上的皱纹由高到低依次排列下来,跟他那长而直的鼻子和耳朵平行。我立刻感到自己的周末计划已经像巴吉度猎犬般迅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容貌大概属于显老的那种,五官的线条只会随着岁月越来越深。我无法猜出他的年纪。 “今天,两名魁北克水利工人发现了一些人骨头。”他注视着我的脸,看上去并不怎么开心。他的目光又返回到那张粉红色的纸上。 “发现的位置就在去年夏天发现的古墓附近。”他的法语既准确又地道。我从没有听他说过缩略语。即便是俚语或警察的口头禅也没有。“去年你在场。这次很可能与上次发现的东西相似。我只是需要有人去那里,确认一下那些不属于法医官的职务范畴就行了。” 他的目光缓缓从纸上移开。目光的流转使脸上的皱纹显得更加深刻,如黑洞吸收物质一般把傍晚的阳光吸了进去。他努力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脸上立刻绽开四条纵向的沟壑。 “你认为那是考古遗迹?”我有些迟疑。现场勘查并不在我周末前的工作计划中。如果明天要去那里,我还得先去取干洗的衣服,再洗些衣服,到药房买药,收拾行装,加油,并委托公寓大楼的看门人温斯顿先生照看我的猫。 他点了点头。 “好吧。”我不太情愿地说。 他把电话留言条递给我。“需要警车送你过去吗?” 我盯着他,努力抑制愤懑的情绪。“不用了,我今天开车来的。”我看了看地址,那里离我家不远,“我能找到。” 他静悄悄地退出,跟他无声无息地到来一般。皮埃尔•拉曼彻喜欢穿胶底鞋,兜里从不装任何东西,以便走起来不发出嗖嗖声或其他声音,就像河里的鳄鱼,来去从不发出一丝声响。有些同事觉得他的这种行为十分怪异。 我把一套防护服和一双橡胶靴塞进背包,暗自祈祷着不会用到这些东西。接着又拿了手提电脑、公文包和一块绣花水壶套——我在夏天时把它当做钱包。在出发前,我对自己保证:从今天起到下星期一前,我绝不能再回办公室来。但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插进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夏天的蒙特利尔像伦巴舞女般妖娆:褶边、浅色的棉布、闪光的大腿以及汗津津的光滑皮肤。从六月到九月,这是躁动的季节。 人们喜欢并且享受这段时光。生活从此进入开放地带。漫长而阴冷的冬天过去了,露天咖啡店重新开门迎客,骑行爱好者和玩轮滑的人争夺着非机动车道,街上流动着一个接一个节日,摩肩接踵的人群把人行道变成了一个个漩涡。 圣劳伦斯河畔的夏天与我家乡北卡罗来纳州的夏天截然不同。我的家乡到处是懒洋洋的沙滩椅、面山的门廊以及郊外的露台。那里四季模糊,如果不看日历就分不出季节。第一年住在这里时,骤然复苏的春天着实让我吃惊不已,比那痛苦的冬天尤甚,彻底把我在那漫长而黑暗的冬天所积累的思乡情绪一扫而空。 脑子里不时涌出的思绪伴着我开车经过雅克-卡迪亚大桥,向西转入维格。莫尔森酿酒厂在我左边的河岸绵延,接着就到了加拿大电台大楼的圆形钟楼。这时我又想到被困在里面的人们,这些工业蜂房里的寄居者无疑像我一样渴望被释放。我能想象出他们在长方形的玻璃格子后贪婪地注视着阳光,期盼着穿上运动鞋去划船、骑行;他们不停地看着手表,忍受六月的煎熬。 我摇下车窗,打开收音机。 盖瑞•布莱唱着法文歌《心灵之窗》,我在脑海里迅速把这首歌翻译成了英语,心中浮现出这位歌者的形象:他有一对漆黑的眼睛和一头卷发,对音乐怀抱着无限热情。可惜,四十四岁就英年早逝。 历史墓园。每个法医人类鉴证学家都会处理这种案子。一些先人的遗骸被狗、建筑工人、春汛或盗墓者挖掘出来。验尸官办公室负责处理魁北克省所有的死亡事件。假如你是非正常死亡,不是死在医院里、不是死在病榻上,那么就必须由验尸官来解释种种由于暴力、意外或暴毙的死亡案例,以前死去的人他们不太感兴趣。这些亡魂也呼唤正义或引起疫病传播的关注,可是他们的声音太久远了。只要确定这些遗骨是古代的遗物,它们就将会被移交给考古学家。希望这次也是这种案子。 我在市中心如织的车流中穿梭,十五分钟后就到达了拉曼彻交给我的地址所在的位置——神学院。这是天主教会众多不动产的一点残迹。神学院占据着蒙特利尔心脏地段的一大片土地。市中心——我所在的街区。这小小的市中心仿如混凝土森林中的一个绿色小岛,石墙、钟楼以及周围阴森的灰色城堡,还有一片经人精心护理的草坪以及荒芜的空地都在向人们无言地诉说着昔日的辉煌。 在教会的光辉时期,许多人家纷纷坐火车送孩子到这里做牧师。现在依旧有人来,不过人数非常少。大点儿的房子如今出租给从事世俗教育的学校和研究机构,互联网和传真机取代了《圣经》经文和神学讲义,进驻此地。也许这对于现代社会来说是个绝妙的讽喻。我们埋首于人与人的沟通交流,来不及关心那位万能的缔造者。 我把车停在神学院对面的一条小巷,沿着舍布鲁克大道向东看到蒙特利尔学院租用的地方。没什么异样。我伸出一只手臂到窗外探头去看后边。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金属灼到了我手臂内侧的皮肤。我连忙把手缩回去,像只被棍子戳痛的螃蟹。 哦,他们就在那边。一个中世纪石楼前很不协调地停着一架警车。我远远地看到那辆蓝白相间的巡逻警车,车身印着“蒙特利尔市区警察局”字样。它堵住了建筑物西入口的位置。一辆灰色的加拿大水利货车就停在警车前面,车上横放着一些梯子和装备,看上去就像个太空基地。货车旁边有个穿制服的警察正在和两个穿着工装的工人说话。 我往左转,切入舍布鲁克大道向西的车流中,看到没有媒体记者在场便松了口气。在蒙特利尔,与记者打交道是件双倍麻烦的事,因为来的记者都是采用英法双语的。如果记者用其中一种语言来追问我,我会觉得不太自在。若被人用两种语言前后夹击,我会变得非常无礼。 拉曼彻是对的。去年夏天我的确来过这里。我想起这个案子了:在修葺一项水利工事时挖出了一些骨头——教会的财产,以前的墓园,用棺材埋的——打电话叫考古学家来吧——结案。希望这次的报告上也出现同样的字样。 我好不容易才把我的马自达轿车在货车前面停好。那三个男人停止交谈,一起朝我这边望过来。我走下车,警官先愣了一下,似乎想把事情想清楚,然后才向我走过来。他的表情有点严肃。下午四点十五分,他值勤的时间大概早该结束了。看来他不想待在这里。当然,我也不想。 “你得把车开走,女士,不能停在这里。”他边说边挥手示意,指示要我离开的方向。我可以想象他驱赶土豆沙拉上的苍蝇也是用同样的手势。 “我是布兰纳博士,”我说道,用力关上马自达的车门,“法医鉴证实验室的。” “噢,你是验尸官?”他的声调太假了。 “是的。我是法医人类学家。”我放慢语速,像个小学二年级的老师,“我专做尸体挖掘和骸骨的案子。我想这次的事符合我的两项专业。” 我把身份证递给他。他衬衣口袋上方的小黄铜色长方形刻着他的名字:格吕克斯警官。 他看了看身份证上的照片,再次打量了我一遍。我的外表不怎么有说服力。我本打算今天一整天都用来黏合头骨的,所以没有打扮一下。褪色的棕色牛仔裤、牛仔衬衫,袖子挽到胳膊肘,光脚蹬着一双帆布鞋。头发用发夹挽起来,一些没扎住的头发散乱地挂在脸旁和颈上,身上满是万能胶的点点滴痕。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个贴墙纸贴到半途而废的中年妈妈,完全不像是个法医鉴证学家。 他拿着我的身份证认真研究了半天,之后一言不发地把证件还给我。我显然不是他期待的那个人。 “你见到那些遗骨没有?”我问他。 “没有。我还在封锁现场。”他挥挥手指向旁边望着我们的两个男人,挥手的姿势没刚才那么夸张了。 “是他们发现那些骨头的。我过来看看。他们会领你过去的。” 我怀疑格吕克斯警官不会说复杂的句子。他又做了一个手势,指向两个男子。 “我会帮你看着车。” 他说完没等我点头致谢就走开了。两名水利工人默默地看着我走近他们。他们都戴着飞行员墨镜,一转头,镜面上就折射出午后阳光的一道橙色光芒。两人都留着浓密的胡子,剃成倒U形。 左手边的工人年长一些,黑黑瘦瘦的,脸上带着猎犬梗般的警觉神情。他不安地四处看看,目光从一个物体游移到另一个物体,从一个人转到另一个人,就像一只频繁进出牡丹花蕊的蜜蜂。他不时地瞟着我,然后立刻望向别处,他害怕与人眼光接触,似乎别人会让他做出后悔的事情来。他的重力支撑点不断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肩膀不时耸着。 他的搭档是个扎马尾的大个子,满脸风霜。我走近他时他朝我笑了笑,露出牙齿中间的裂缝。我觉得他可能是两人中话比较多的一个。 “你好。今天过得怎样?”我用法语问候他们。 “还好。不错。”他们边用法语回答边点头。 我向他们做了自我介绍,问是不是他们报告发现了人骨。他们又使劲地点了点头。 “请详细跟我说说。”我边说边从背包里取出一个螺旋钉的小笔记本来,把本子翻到第一页,按下圆珠笔等待记录。同时朝他们露出鼓励的微笑。 马尾辫大个子讲得很快,他说起话就像要放假的孩童一样雀跃,看来他很喜欢这次的奇特经历。他的法语口音很重,词语间没有间歇,而且像上游的魁北克人那样吞掉尾音。我不得不专心听他讲才行。 “我们当时正在清理杂草,那是我们的工作内容之一。”他指向那比人高的电线,用手势比划着清扫地面的动作。“我们必须保持电线周围没有障碍。” 我点点头。 “我走下那边的沟渠——”他转身指向后边那块围着整个区域的木围栏,“闻到古怪的气味。”他顿了顿,目光锁定在树丛那边,手臂张开,食指指向天空。 “古怪?” 他转过头来。“嗯,也不是那么古怪。”他停下来,咬了咬下唇,想找个最能形容他感受的字眼。“死亡的气息,”他说,“死亡,你明白吗?” 我等他继续说。 “你知道吗?就像动物爬进某处然后死在里面之后发出的气味。”他说着还微微耸了耸肩膀,再看着我寻求我的认同。我再清楚不过了,说到死亡的气息,没人比我更清楚。我再次点了点头。 “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像是有条狗或是只浣熊死在里面似的。于是我用耙子翻了翻四周的树丛,那里的味道非常浓烈。果不出所料,我翻到了一堆骨头。”他又耸了耸肩膀。 “噢。”我开始感觉不妙了,遗骨可不会发出臭味。 “接着 我喊吉尔过来……”他的目光转向年长一点儿的同伴。吉尔盯着地面。“之后我们两个人开始在树叶和杂物里翻找。我们翻到的东西看起来不像狗的骨头或是浣熊的。”他手臂交叉放在胸前,下巴紧锁着,磕了磕鞋跟。 “为什么?” “骨头太大了。”他的舌头翻卷了几下,撩了撩牙缝。舌尖在牙缝间伸进伸出,像条试探阳光的虫子。 “还有什么?” “你指的是什么?”虫子缩回去了。 “除了人骨外,你还发现什么了?” “噢。还有个不对劲的地方。”他伸展开双臂,用两只手掌比划出一个范围。“有个这么大的塑料袋包裹着那些骨头,而且……”他又耸了耸肩膀,翻了翻手掌,欲言又止。 “什么?”我的不安感越来越强了。 “有个搋子。”这句法语他说得很快,有点儿尴尬又有点儿兴奋。吉尔跟我走在一起,他也和我一样摸不着头脑。他的目光已经离开了地面,不停打转。 “一个什么东西?”我追问道,心想也许我听错了什么。 “一个搋子(法语)。一个搋子(英语)。通马桶用的那种。”他用手势比划搋子的用途,身体前倾,双手握着一个虚拟的手柄,一上一下地动着。他这出恐怖的小哑剧根本表达不了什么。 吉尔开口说了一句:“真惨。”之后目光重又回到地面。我紧盯着他,总觉得有点不对劲。笔录记完了,我合上了笔记本。 “那里面很潮湿吗?”除非迫不得已,我真不想套上靴子和防护衣。 “潮湿?”他说着,再次转向吉尔寻求认同。吉尔摇了摇头,眼睛没有离开他鞋上的泥土。 “好吧,”我说,“咱们走吧。”我希望自己看起来比我感觉的镇定些。 马尾辫大个子领头走过草地,步入树林。我们慢慢走进一个小溪谷,越到谷底,树和灌木长得越密。我跟着他走进灌木丛,他走在前边,按倒右侧大一点的矮树来开路,我接过后再按下给后面的吉尔。依然有小树杈勾着我的头发。这地方弥漫着湿泥、小草和腐烂落叶的气息。阳光穿过树叶,散落在地上形成拼图碎片般的斑点。偶尔有一两束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直射到地面,尘土在光柱中漂浮。昆虫飞舞着聚集在我的面前,在我耳边嗡嗡作响;蔓草钩缠着我的脚踝。 大个子走到沟渠底部时停下来确认方向,之后右转。我紧紧跟着,一边拍赶蚊子,一边还要给后面的那个人按下树枝。我的目光穿过如云般的虫子,眯起眼辨认道路,有时候一两只虫子还直奔我的角膜。我的嘴唇周围冒出了一圈汗珠,头发满是汗渍,像逃跑者头上绑的带子一样贴在前额和后颈上。这会儿我已顾不上自己的衣服或发型了。 距尸骨十五码时,我已经用不着向导了,那确凿无疑的死亡气味夹杂在浓浓的树林气息和阳光的味道中。腐烂的尸臭是独一无二的,气味盘旋在暖暖的午后阳光中,虽然微弱但是毋庸置疑。我一步步走近那里,那略带甜味的恶臭越来越浓,仿佛越靠近一只蝉它的响声越大。最后那恶臭气息从混杂的气味中完全抽离出来,压过其他所有气味。苔藓、腐烂叶子、松树以及天空的味道全都臣服在这腐烂的肉体之下。 吉尔停下来,谨慎地与我保持一段距离。气味十分浓烈,他无须再多看一眼。年轻的大个子站在十英尺外,回身无言地指向被叶子和碎片覆盖的一小堆东西。苍蝇在上面嗡嗡地盘旋,就像一群抢吃免费自助餐的学生。 看着那堆东西,我的胃不由自主地紧缩起来,脑子里有个声音开始嚷嚷:“我早就告诉你了。”带着越来越深的恐惧,我把背包放在树下,取出一副外科手套戴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在树枝间前移。走到土堆前,我看到那两个男人拨开的东西了。眼前所见证实了我的恐惧。 从落叶和泥土中伸出几根拱形的肋骨,肋骨的末端像船的龙骨般向上翘。我俯下身去看清楚。那群苍蝇立刻发出嗡嗡的抗议声,阳光照得这些绿头苍蝇闪闪发光。我拨开更多的碎片,看到肋骨是依照它们在脊柱的位置而放置的。我深深吸了口气,松了松橡胶手套,一把把地抓走落叶和松针。我把脊柱暴露在阳光中,一群受惊的甲虫随即散开。这些纠结在一起的虫子先是四散往外逃,再一个个地从肋骨的末端消失。 我没理会这些小爬虫,继续搬开堆积物。慢慢地、小心地清理出一个约三平方英尺大的地方。虽然我到达这里不到十分钟,但毫无疑问,我已能完全断定吉尔和他同伴发现的就是人的死尸。我用戴着手套的手拨开垂在脸上的头发,微微向后仰,检视这幅逐渐显露的画面。 这是一个半副躯干的骨架,胸腔、脊柱和还连着干枯肌肉和韧带的骨盆。虽然连接韧带很坚固,几个月甚至几年都不会从关节上脱落下来,但是脑部和内脏却没那么顽强。在细菌和昆虫的协助下,它们分解得很快,有时甚至几周内就会腐烂掉。 我还发现有一些棕色的干枯组织还粘在胸腹骨头的表面。我就地蹲下,苍蝇嗡嗡作响,斑驳的光影打在周围的树木上。目前我能确定两样东西:这是一副人体躯干,而且搁在这里没多久。 我还知道尸体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死者肯定是先被杀害,之后被丢弃在这里的。遗骸盛放在塑料袋里,这种塑料袋是厨房用来装垃圾的常见品种,而且袋口已经开裂,但我猜想袋子是用来运躯干的,头和四肢不在这里。而且旁边也没有发现有什么私人物品。不过,除了一样东西。 骨盆的骨头上倒插着一个搋子,它那长长的木柄伸向上方,仿佛一根倒转的冰棒棍,红色的橡胶帽紧紧地顶着骨盆口。它的位置说明这是被有意放上去的。这宗命案的凶手不但是蓄意谋杀,而且手段凶残,令人毛骨悚然。 我站起来环顾四周,膝盖因转换成站立姿势而提出抗议。过往的经验告诉我,腐食动物可以将尸体拖行至很远的地方,狗也爱把尸体藏在矮树丛,而爱挖洞的动物会把小骨头和牙齿拖进它们的地下洞穴中去。我拍掉手上的泥土,观察周边的环境,寻找可能的拖行路线。 苍蝇们再度轰鸣,远处的舍布鲁克大道传来一声汽车喇叭的巨大鸣响。我的脑海中掠过以前的记忆,那些树林、坟墓、人骨,一幕接着一幕,像老电影的蒙太奇片断。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全神贯注地寻找着。终于,我感到周围似乎有个不寻常的东西,在这阴郁的树林中,似乎有一道光线从我眼角闪过。我猛然转过身。但是,什么也没有。我脊背一凉,怀疑刚才到底看到了什么。我继续挥手赶开眼前的小虫子,突然感到越来越冷了。 糟糕。我继续观察。微风吹起我潮湿的卷发,也搅动了叶子。紧接着,我再一次感觉到那个东西。仿佛是阳光掠过某样东西。我往前迈了几步,确定不了光线的来源,于是又停了下来,我全身的细胞都集中在光与影上。还是找不到什么东西。当然没有什么东西,我这笨蛋。这里不可能有什么东西。连苍蝇都没有。 接着我发现了那个东西。风柔柔地吹拂着,掠过一个闪光的表面,在午后阳光中反射出一瞬的波纹。波纹不是很厉害,但已经被我的眼睛捕捉到。我屏住呼吸,走上前去察看。我并不惊讶于所看到的东西。让我们开始吧,我默念道。 从一棵白杨树根上的洞看过去,我发现了另一袋塑料袋的边缘。一圈毛茛围着白杨树和塑料袋而生,毛茛细细的蔓须小心翼翼地在周围播下种子。浅黄色的花看上去像比艾翠克斯•波特的野花插画,繁花似锦的朝气与我估计放置在塑料袋中的东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走近白杨树,它的枝丫和叶子扫着我的脚。我用一只手撑住自己,以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塑料袋一角,然后慢慢地拉这袋东西。袋子纹丝不动。我重新抓牢袋子的一角,更用力地拖,感觉到袋子终于动了。我现在知道袋子里装的东西挺有分量。昆虫在我脸上嚷嚷着抗议。汗一滴滴地流下后背。我的心脏就像重金属乐队的低音鼓一般震动。 再拖拉一把,袋子散开了。我已经拖着这个东西远远地离开了原先的位置,好让自己清楚地查看里面。或者我只是想把塑料袋拖离波特女士笔下的野花而已。袋子里装的东西非常沉,我对里面装载的东西很有把握。而且事实也证明我是对的。我解开袋子的末端那一刻,一股腐臭的气味喷涌而出。我终于解开了那几个角,察看里面的东西。 一张人脸凝视着我。由于这个袋子使它与加速尸体腐烂的昆虫隔离开来,所以它脸上的肉还没有完全腐烂。不过闷热和潮湿已经改变了容颜的特征,把五官变成了一个死亡面具,上面只残留着昔日主人的微弱特征。双眼干枯而内陷,从半下垂的眼睑往外望。鼻子歪向一边,塌陷的鼻孔变成扁平状,顶着下陷的脸颊。嘴唇向后弯,露出一口完美的牙齿,凝固成永远的露齿一笑。脸上的皮肤清冷苍白,仿佛是用一块漂白过的湿润包装纸包住底下的骨头刻模而成。一大团暗红色的头发让人脸看上去成了一整体。毫无光泽的螺旋形卷发被脑组织溶解后产生的渗出物贴在头上。 我心有余悸地合上袋子。这才想起水利工人,我朝落下他们俩的地方望去。年轻的大个子站得比较近。他的同伴依旧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跟在后面,微微有些驼背,双手插在工装裤的口袋里。 我除下手套,从他们身边经过,迈出树林,朝巡逻车走去。他们一言不发地沿着我的路线,一路发出“沙沙”声紧随在我身后。 格吕克斯警官斜靠在汽车的引擎罩上。他看着我走近,也没有转换姿势。我真希望能跟更亲切一些的人共事。 “可以把无线电借我用一下吗?”我的声音同样是冷冷的。 他双手撑着身体跳下车来,绕过车子走到司机位那边。他从开着的车窗伸手探进车内,解开话筒,疑惑地看着我。 “谋杀案。”我答道。 他神情讶异,也有点儿懊恼,然后接通了警方电台。“请接凶杀组。”他对接线员说。经过一连串例行的等候、转接以及静电噪音干扰后,一个探员的声音从空中传过来。 “我是克劳德尔。”自我介绍的语气中透出一些不耐烦。 格吕克斯警官把话筒递给我。我介绍了自己并说出所在的位置。“这里有一起谋杀案,”我介绍道,“很可能是弃尸。死者可能是被肢解的女性。你最好马上带搜索队来。” 电话那声音停了好久。没有人觉得这是个好消息。 “喂?” 我重复说过的话,并嘱咐克劳德尔探员,如果皮埃尔•拉曼彻从太平间打电话来问,转告他这个消息。这次不关考古学家的事了。 我把话筒递回给格吕克斯,他一直仔细倾听着我说的每个字。我提醒他,把那两个工人带回警局做个详细的笔录。他看上去像个刚被判处十到二十年徒刑的人。他知道接下来的这个周末哪儿也去不了了。不过,我不怎么同情他,因为这个周末我也不能在魁北克城过夜了。事实上,当开车经过几个短短的街区回到公寓时我想,这个案件会让大家鸡飞狗跳,别想有人能好好睡觉。后来发生的事情证实了我的直觉。只是,当时我并没想到,我们面对的是如此恐怖的事。 翌日,阳光如前一天般明媚和煦,这种天气通常会让我的工作劲头高昂。我是属于那种容易受到天气影响的人,情绪会随着温度计起伏升降。但就今天而言,天气与我无关。早上九点,我已经在四号解剖室了,这是法医鉴定室里最小且特别加装通风系统的解剖室。因为我接的案子经常是保存不太好的尸体,这个解剖室是我常进的工作间。不过,特别加装的通风系统也不怎么起作用。没什么法宝能起作用。风扇和消毒剂也不能压过腐尸的味道。不锈钢发出的防腐光也无法消除人类残忍的痕迹。 从神学院发现的遗骸绝对够资格在四号解剖室解剖。前一天晚上简单吃过晚饭后,我回到发现尸体的地方,检查现场。尸骨于当晚九点三十分送抵太平间。现在它们躺在我右手边的一个担架上。这宗编号为#2670四的案件已在今天早会上讨论过了。按照标准流程,尸体将被分配给实验室的五个病理学家中的一人来负责。之所以选上我,是因为虽然尸骨尚算齐整,但由于小而软的组织已经腐烂变形,难以进行正常的解剖,所以需要我的专业知识来判断。 这天早上,实验室一名解剖技师请病假,造成我们人手短缺。真不是时候。昨天晚上就很忙:一个自杀的少年,一对老年夫妇被发现倒毙在家中,一个烧得面目全非的车辆火灾死者。四个解剖任务。我得独立完成解剖。 我穿上绿色的手术袍,戴上塑料防护镜和橡胶手套。这打扮迷人吧?目前,尸体的头部已完成清理及照相的步骤。尸体今天早上做了X光检查,然后经过蒸煮去除了腐肉和脑组织,现在我可以做个详细的头骨形状检查了。 我刚才仔细检查了头发,寻找纤维和其他蛛丝马迹。我把人头上潮湿的发带取下来时不禁想,死者生前最后一次梳头时怎样一幅情形,她当时是愉悦、沮丧还是毫无意识,是过了快乐的一天、糟糕的一天还是麻木不仁的一天。 压下这些奇怪念头,我把头发样本装好,送给生物学家做显微分析。搋子和塑料袋已经同样被交至鉴证实验室,那里的鉴证人员将检查指纹、残余体液及可能来自凶手或受害者的微细痕迹。 前一晚,我们的双手和膝盖整整遭了三小时的罪:我们筛分泥土,扒开草丛和树叶来看,把每块石头和木头都翻转过来,可惜没有找到其他东西。我们一直工作到夜幕降临才离开,一无所获。没找到衣服或鞋子,也没有珠宝,没有私人物品。犯罪现场搜索队今天将重返那里挖掘并筛分,可是我很怀疑他们究竟能有什么新发现。我手上没有任何商标或标记,没有拉链或扣子,也没有珠宝、武器或绳子,没有鞭打的痕迹或布料破损的洞口来确证我的发现。尸体被丢弃、赤裸且遭到毁损,身上没一样与生前有关的物品。 我又回到尸袋,查看里面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开始进行解剖室初步的检查。稍后,四肢和躯干将被清洗,然后我将对所有的骨头进行全面的分析。几乎所有的骨头我们都已经找到了。凶手使我们的工作变得容易了一些。头和躯干放在两个袋子,四肢分别放在另两个塑料袋。总计有四个袋子,非常整齐,凶手做这件事就像把垃圾打个包再丢掉一样轻松。我强忍住心中对暴行的愤怒,强迫自己集中精神。 我把被肢解的尸块取出来,把它们按照解剖顺序放在解剖室中央的不锈钢解剖台上。首先,我把躯干固定在中央,胸部朝上。尸体组成还算完整。与装头的塑料袋不同,装其他残骸的袋子并没有系得严严实实。躯干状态最差,骨头仅靠由干枯的肌肉和韧带形成的皮革化韧带而维系在一起。我发现最上端的脊椎缺失,希望能在头部那里把它找回来。死者躯干里的内脏都烂光了,只剩一点残余的痕迹。 接着,我把手臂和脚放在身体两侧。四肢没有在阳光下暴晒过,因此并没有像胸腹那样变干。它们依然保有大量化脓的软组织。我把上下肢逐个取出时,尽力对那如波浪般沸腾的浅黄脓肉从皮肤上脱落下来的“壮观景象”视若无睹。当尸体暴露在光线下时,蛆会从尸体撤离。它们如缓慢而持久的细雨般从尸体撤到钢台上,再从台面转移到地上。浅黄色的米粒状物体在我脚边翻腾,我得小心别踩上它们。说实在的,这么多年,我对这种感觉从来都没有习惯过。 我拿上笔记板开始填表。姓名:不详。解剖时间:一九九四年六月三日。调查人员:吕克•克劳德尔,米歇尔•沙博诺。凶杀组,蒙特利尔市区警察局。 我还添上了警察报告的序号、尸体编号及法医鉴证实验室的号码。写着这些号码,我再次感受到以往对冷漠而傲慢的官僚系统的愤怒。凶杀案的死者丝毫没有隐私可言。它如夺去一个人生命般抢走一个人的尊严。尸体被处置、检验、拍照,每一个步骤都安上新的编号。受害者成了证物的一部分,一个展品,供警察、病理学家、法医鉴证人员、律师以及最后的陪审团浏览。编号,拍照,取样,在脚趾上挂上标签。尽管我是个中环节的参与者,但我从未认同这种系统的非人性化操作。它就像侵入你最隐秘的地方。至少应该给受害者安个名字。无名尸不该被添加到他或她生前遭受的侵害清单当中去。 我从笔记板上取下了一张表。这次我改变了往常的操作程序,最后才把完整的骨架入库。探员只要身份特征:性别、年龄和种族。 种族特征很明显。红发,现存的皮肤看起来很白。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尸体腐烂造成的奇怪结果。我会在清洗尸体后再检查骨架细节。现在说她是高加索人种,应该错不到哪里去。 我一早就认定这个尸体是女性。面部线条细致,体型轻盈。长发不能说明什么。 我把骨盆转向侧面,发现髋骨尖端下方的凹槽宽且浅。我将之重新放平,好让自己看看遗骸的耻骨,即左边骨盆与右边骨盆相汇的区域。骨盆下部所形成的曲线是个宽阔的拱形。耻骨弓起的角度很大,柔和地隆起在骨盆的前端,与胯骨形成明显的三角形。典型的女性特征。稍后我会精确度量并在电脑上作判别分析,不过我确信这是女性遗骸。 正当我用湿布包裹遗骸的阴部时,突如其来的电话铃声把我吓了一跳。我没想到解剖室内竟如此安静,或者说我竟然如此紧张。我在一只只蛆之间穿梭,像小孩玩跳格子游戏,终于走到桌旁。 “我是布兰纳博士。”我对话筒答道,一边把防护镜推至头顶,然后瘫坐在椅子上,还用一支笔轻轻地弹走桌上的一只蛆。 “我是克劳德尔。”一个声音说道。他是被委派负责这个案子的蒙特利尔市区警察局的两名探员之一。我望了望墙上的钟——十点四十分。比我料想的要晚。在我想起他是谁之前,他一直闭口不语,可能以为光是报上名字就够了。 “我正在检查这个女人,”我说道,忽然听到一声刺耳的金属声,“我该——” “是个女人?”他打断道。 “是的。”我注视着另一条蛆收缩成新月形,然后再后退,以同样的动作朝相反的方向退却。这家伙不赖。
听,骨头在说话——第一部分
书名: 听,骨头在说话
作者: [美] 凯西·莱克斯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原作名: Déjà Dead
译者: 李凤荷
出版年: 2009.6
页数: 513
定价: 38.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午夜文库·大师系列:凯西·莱克斯作品
ISBN: 97878022568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