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发现自己的失明不是暂时的,那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他被耀眼的光夺去了视力,只有凭着记忆往回走。不周山里长大的人都有极敏锐的方向感,能凭借太阳照在身上的热度判断方向。 他看不见了。 一片漆黑,这就是破除了幻境之后的世界吗? 他也不知道。 “但对于一个盲人而言,这个问题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对自己说,“无论看到的多么不同,回家的路还是一样的。” 豆豆朝镇子的方向奔去,他要去见独孤羊。不多时果然听到了人声。豆豆在人群中熟练地穿行,眼里闪烁着的光彩让街头的行人惊奇。路过的行人偶尔看他一眼,却不知道这已是一个盲人,更不知道他的心里紧握着的火焰。 “就要回到独孤羊身边了。”豆豆的世界从未如此明亮过,仿佛整座宇宙是仅为了照耀他而燃烧的。 几经周折他绕回了客栈,却被门槛绊倒,顿时昏天黑地四处都是人声,他想摸索着走到楼梯旁,却分辨不清方向。这时候一只手扶住了他,一个年轻人的声音问他要到哪里去。豆豆告诉他自己要上楼,那青年便扶着他走上了楼梯。豆豆心里感激,想看看这年轻人,却没有办法送去自己的目光。 “你真的是好人呀。”豆豆在屋里坐下,笑着说。 “没啥,呵呵。”那年轻人的嗓音还有点傻气。 “你会有好命的。”豆豆朝着他说话的方向说,“你如果喜欢,随便拿些东西走吧,今后我是不会需要这些了。”说罢豆豆指了指桌上的刻刀和木雕。 “我不懂雕刻,但如果让我选,请允许我带走这一尊吧。”那青年说着把一尊未完成的木雕递给豆豆,豆豆只在上面摸了两下,就立刻辨认出了他最熟悉的木纹。在他尚有着明亮的双眼时,也曾经许多次在黑暗中轻轻抚去它的灰尘。 “你是明眼人啊。”豆豆说,“这只是一块未成形的雕刻,但我花在它上面的功夫可比其他所有的木雕加起来都多。你觉得待它完成之后,会是什么模样?” 其实豆豆也拿不定他手中的是不周山的神像,还是独孤羊的像。 青年人的声音变得有些自责:“哎呀,对不起,我不可以夺你所爱……只是由于你说要祝福我,我就选了这一尊,因为在所有的雕刻中它显得最宁静、最神圣。” 豆豆说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就把这尊没有刻完的雕像送给你;在我所雕刻的全部塑像中,也只有它能祝福你。” 那青年人并没有过分地推辞,他怀抱着这尊半成形的木雕朝豆豆鞠了一躬,就退出了房间。夕阳照在豆豆的背上,投下黝黑的影子,年轻人退出房门时觉得这位雕刻师就像一尊威严的雕塑。 豆豆看不见这位萍水相逢的青年,但在他离去的时刻,却好像不仅带走了自己心爱的雕像,也把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另一个自己带走了。这令他想起了师父的话:若一个国王为求正果而放弃了整个王国,却没能放下自己,就什么也没有放下;但若他放下自己,即便继续拥有他的国,也已经放下了一切。 此刻他在心中看到了不周山的神像,温润如玉,皎白如月。 火一般的信念曾日夜灼烧着他的心:“若骄傲之罪已不能允许自己在神的面前下跪忏悔,那就彻底毁去虚假的偶像!”如今,他在这尊神像里看到了多少幸福与受苦,怜悯与残酷,荒诞与伟大,却再也寻不到一丝把它烧成灰烬的冲动,也再没有下跪忏悔的渴望。 “神圣。”豆豆在心里念叨着,“刚才他从这雕像中看出‘神圣’,但这个词是荒唐的,如今它更与可鄙有着相同的含义。但师父却总是说神圣,我也在不周山里修行了那么多年。” 想到这里豆豆羞愧不已,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虚度了一生:“一切信念都必须见于真正的行动,没有行动的信念皆是假的。” “再没有什么比虚度一生更坏的了。”豆豆从未如此痛悔过,他感到整颗心都要碎裂了。他垂下头,用仅有的力气紧紧抵住胸口,直到太阳完全沉下山去的时候,才在这黑暗中又挺起胸膛。好在还不迟,只要没死就不算迟。在传说中最遥远的西岛,也曾有过一个大逆不道之人,说过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每个圣人都有不为人知的过去,每个罪人都有洁白无瑕的未来。” 就这样,这片令豆豆的生命坠入深渊的黄昏,恰是他斩断一切烦恼的时刻。他感到之前自己对这个世界所抱有的全部的同情与轻蔑,都在刹那间消失了。 “如果不是因为独孤羊,以及世界上或许还有的像她那样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现今一切谈论‘神圣’的言语都是可耻的。但只要有一个人,哪怕只剩下一颗充盈的心在跳动,这片土地的命运就是有意义的。” “命运。”豆豆想到了这个词,这是不周山的最高准则,“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