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郎,你在想什么?” “嗯,想美人儿。” 微风拂过,将柳絮吹满整个扬州城,漫天飞舞,像下了初春的第一场雪。一品香的二楼,坐着两个小小的少年,凭窗远眺。 “是在想段家的小少爷?” “嗯……他也算是个美人儿……”说话的兴致乏乏,整个身子简直都瘫在了椅子上,抛起花生,然后用嘴接住,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五十郎,为什么伯父会许个男人给你……”说话的是个弱质少年,说两句话就咳嗽一声 ,眉头皱成了山,“可是你才刚刚十五,听说你家的四十郎都没有相亲,为什么跳过你的哥哥,直接给你定了亲?” “嗯,因为我长得俊。”大眼睛骨碌碌一转,萧五十郎的唇边就笑出两个小小的酒窝,小而翘的鼻子随即皱成一团。 实在是个面团一样粉嫩的孩子。 “可是,五十郎,你爹爹给你许的是个男人啊。” “啊……嗯。”五十郎的眼低低地垂下,睫毛扇啊扇,不知道想些什么,“大概是个男人吧。” 当然是个男人。 段家的水仙花少爷,是整个扬州城都知道的。 照镜子能照得昏过去,半夜三更对着水池梳头发,每天躲在绣房里描草绣花。 这样的男人,居然要做自己的夫君。 太可怕了。 “五十郎,你是嫁过去吗?”哪壶不开提哪壶,显然这话题戳痛了五十郎心里最隐晦的伤痕。 “不嫁。”小手握成了拳头,五十郎的牙咯吱咯吱地磨动,“让那个水仙花嫁过来。” 开玩笑,萧家家大、业大,没有理由嫁去次一等的段府。 听说那里池塘里连水也没有,整个府中连面像样子的镜子也没有。 真是落魄啊! “可是,五十郎,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因为……这个阉人,居然派人上门,要求退了这门亲。” 太丢人了,居然被这么个阉人退亲。 退亲的理由更加荒唐,段水仙遣人送来一幅自画像,叫嚣道:如果萧五十娘的容貌能美过自己,便无条件地接受这门亲,如果逊色于自己,那么,就此将两家的姻亲给断了。 最让人气闷的是,画像上的人,飘逸若仙,超凡脱俗,的确有洛神之姿。 不要说萧五十娘,就算萧老爷五十个姨娘里,也没有一个能抵得上段水仙的一根汗毛。 “那个阉人,如果叫我碰上,我先揍他一顿,让他知道妇纲何在?!”萧五十郎的拳头高高举起,一拳砸在桌面上。 惊得隔壁桌上的青年人“扑哧”喷出好大的一块水渍。 本来喷出来水渍也没有关系,偏偏他还戴着个薄薄的面纱,这下,面纱都喷湿了,贴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一个柔和的轮廓。 虽然看不真切,却的的确确是个很俊美的男子。 眼眸漆黑若星,眼波微微流转,鼻梁高高,薄纱下的嘴唇薄薄的,因为湿了面纱,纱和唇紧紧地贴在一起,显得更加性感。长长的头发,仅仅挑起一小绺束在玉冠中,其他的,如绸缎般滑落在肩膀处,肩膀细细地抖动,带着如绸的发丝亮闪闪地微颤。 他就这么一身白衣,旁若无人地坐在那里。 “丑人多作怪。”五十郎的眸转过白纱男的脸,嘀咕着。 白纱男并不懊恼,转过杯子,眼眸流转,璀璨带彩,也跟着轻轻哼了一声。突然慢慢站起,姿态优雅,五十郎半躺着,头向后面仰去,倒着从椅子的缝隙里看过去,只见他的腰际并排扣着两把镶金戴银的白玉剑,微微一动,叮当作响,清脆悦耳。 “你原来就是五十娘?” 他的声音很悦耳,低低的,像暖风拂过的感觉,那个“娘”字咬得异常地清晰:“就是那个被退了亲的五十娘。” 没有人敢在自己面前提那个“娘”字。更何况是这样提起。 他的语气淡淡的,却让五十郎的牙忍不住上下挫动起来。 加上他眼眸里流露出来的淡淡的讽刺意味,五十郎再也忍不住,扔掉手里的花生就扑了过去。 她学得不多,学来学去,跟护院的就学了一招。 名字叫做猴偷桃。 看五十郎扑了过来,白纱男惊了一惊,闪身就要躲她,一扑一躲之间,五十郎已有了主意。先前她便注意到,这个白纱男有强烈的洁癖症状,抖衣坐下之前,要在凳子上铺上厚厚的一沓布料。 吃食的时候,筷子是从自己的行李里掏出的,却仍然擦了又擦。 所以,五十郎扑过去的时候,事先吐了口痰,直直地横擦过去,果然白纱男厌恶地躲开了这口痰。 就是要这一刻。 五十郎的手伸了出去,一招猴偷桃使得风云变色…… 白纱男的脸瞬间红到了脖颈,仓皇之间,两声清脆的碰击声,双手已经握上了腰间的两把白玉剑。就算这样,五十郎的手已经擦过“脆桃”,顺带捏了一把。 “五十娘,你不要脸。” 气急败坏的白纱男的脸由红再变白,气得浑身直颤。 自己在江湖上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地痞流氓的女人,光天化日的,居然耍流氓! “切,那么个小桃,也出来放肆。”五十郎笑得恣意,伸手比划了一下。白纱男的脸立刻由白再变成了青。 “好,五十郎,我段水仙今天立誓,一定要以你的血来雪耻!”怒极反笑,白纱男已经气到极点。 哎,段水仙? 没有来得及诧异,那双白玉剑就已经挥到了眼前。 “范成,我对不住你,你家老小,我会帮你扛着……”五十郎悲怆万分,一副好兄弟诀别状,一挥手,嗖,横飞出去的是一同吃饭的病弱青年,他眨巴着眼满脸泪花地呈抛物线状砸向段水仙。 带着白纱的段水仙只停顿了零点零三秒,顺手便接过空中袭来的第一暗器。就这几秒的光阴,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萧家的五十娘手忙脚乱地攀上窗格,“嘭”的一声巨响,以狗吃屎之态,摔下了二楼。 等追到窗口的时候,五十郎已经手忙脚乱地站起,抬头看来。 扶在二楼的窗格,段水仙嘴角忍不住抽搐。 楼下的五十郎,怀抱猪仔,头插鸡毛,仰望朝天,竟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咧开摔成香肠的大嘴,一边大笑,一边喊道:“水仙宝贝儿,你相公我先走一步,下次继续切磋武艺。” 嘴里说着,手里比划出个桃状,脚却丝毫不带含糊,一路发足狂奔,不多时,连影都瞧不见了。 驻立在窗口的段水仙,面无波澜,星眸远眺,好半天,从面纱的下面,缓缓地微微地扯起一边的嘴角。 “少爷,要不要把萧五十娘追回来?”身后是青衣的侍卫。 段水仙缓缓抬起一只手,微微摆了摆,然后转身,心情愉悦道:“不用,我自己来追。” 萧五十娘,倒真是个很好的玩具呢! 那么说,退婚的事的确可以缓上一缓。 五十郎一溜风地跑回萧府,府前站着面色铁青的萧老爷,正提着木棍,目光如炬地扫来,看见倒插鸡毛的五十郎,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段家少爷已经在前厅了,你看看你,什么样子!” 妈的,五十郎凌空翻了个白眼,这个死阉人居然跑得比兔子还快,自己这么一路抄着小路赶回来,居然还是落在这么个人妖后面。 “你还傻愣,”萧老爷的棍一下子落过来,惊得萧五十郎蹦了老远,“你看看你,什么样子,快去换衣服,接客!” 接客!?萧老爷估计气疯了心,连老鸨的台词也一并抢来了用。 “我不去,”五十郎的嘴撅得老高,“他来退亲,难道还要我站在前厅,鼓掌表示欢迎吗?” 自家老子估计老糊涂了,前任准女婿,也要这么重视。 “谁说他来退亲?”萧老爷的胡子一翘一翘,怒容满面的脸上突然露出一朵大大的笑容,像朵大波斯菊一样,从嘴边蔓延出去,“恰恰相反,他是来送文定的。” 转手一伸,一块上好的白玉,雕成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猴子,眯着眼睛正在挠背。 五十郎想起茶楼上,段家小少爷面色铁青地护住下体的样子,突然扑哧一声就笑出来,大笑道:“好好好,我去会会他。” 这块玉应该是早就刻好,经过早上的那一遭,现在拿出来,真不知道段水仙怎么想的。 真是个古怪的少爷。 还没有推开闺门,就听见自己房间里一派打斗声。 四十九姨娘扯着三十姨娘的头发,二十姨娘扯住十姨娘的头发,落败的其他几位来送衣服的都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哭。 满屋子的锦罗绸缎,一屋子的珠光宝气。 看见五十郎进来,都宝贝儿、宝贝儿地围了过来。 “我的小五十,你穿紫色最好看………” “不对,鹅黄的适合你!” “哪有的事,我自己的女儿我自己知道,当然是艳红的最美!” 不消片刻,一屋子的姨太太又争斗起来。 吵得五十郎头都要炸掉。 大叫:“好了,紫色的穿最里面,大红的套做中衣,最后来个鹅黄的披纱。”满脸的怒容,五十郎面临崩溃的边缘。 几个姨太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再说什么。 在萧家,五十娘就是宝,一尊会活动的小祖宗。 平时是不大发脾气的,如果发了脾气,那肯定是惊天动地,所以,大家立刻七手八脚地按照五十郎的提议,将衣服一层一层地套了上去。 像个堆得高高的宝塔菜。 “那么珠钗……” “全部插上!”五十郎一掌拍在梳妆台上,将铜镜震得滚落下来,惊得几个姨太太一拥而上,将满匣子的珠宝挂满了五十郎的头。 沉甸甸的,宝气十足。 “那么胭脂?” “浓浓地涂一遍。”管他香的臭的,都厚厚来一沓,最好让那个段水仙看不到。 最后定妆完,几个姨太太都没有声音了。 实在是震撼的效果。 就像一尊宝塔,刷满了白粉,颤巍巍的顶上一宝塔尖的珠宝。实在诡异得很。 “怎么,不好看啊?”五十郎一开口,粉刷刷地掉。 众位姨娘都捂住嘴,不忍心开口。 当然更不敢提意见,明显的,小祖宗已经很不耐烦了,如果再从头梳妆,估计立刻要掀桌子暴走。 “好!好得很。”难得几位姨娘异口同声,间歇嘴角抽搐。 “嗯,走,去会会段水仙。”宝塔菜般的五十郎,一路走过,头上乒乓直响,擦栏杆的几个小丫头,一眼看过去,有一个竟然从栏杆上面直直地摔了下来。 “嗯,这就叫沉鱼落雁!”萧五十郎得意地点头,眼睛笑成了小月牙,跟在她身后的几位姨太太都要哭出来了。 事情过后,五十郎这种装扮,肯定丢尽萧家的脸,到时候,萧老爷肯定会暴怒! 转过走廊,到达客厅的时候,五十郎就听到段水仙温文尔雅的声音:“萧伯伯,不要紧,女孩子装扮是要费些时候。”态度好得几乎让五十郎以为是自己听错。 “爹爹,我来了。” 五十郎提起三层飘逸的裙摆,一脚踹向虚掩的门,“咯吱”一声,门抖抖地打开,门后面驻立着一脸哀怨的丫环,满脸被门阁子打伤的红棱印,一脸的欲哭无泪。 默…… 前厅的几位都成了石头人,一起瞪大眼睛看向门口的宝塔菜,衣服是红的发紫外加狗屎黄,脸上的粉扑簌扑簌地还在往下掉,嘴巴红红的,咧开嘴一笑,萧老爷的一口气差点没有出上来。 最可怕的是满头暴发户似的珠宝,像释迦牟尼一样,一个半圆一个半圆地笼罩满整个头。 “五十娘……果然风姿绰约!”段水仙最先合上嘴巴,态度中肯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好说好说。”五十郎走过去,巨掌一挥打在段水仙的背上,抽得段小少爷咳嗽不已。 “五十娘,成何体统,你太放肆了,快给段小少爷道歉!”萧老爷头顶的青筋就要爆裂开来。 段小少爷一面咳嗽一面摆手,眼泪汪汪地辩解:“不关五十娘的事,是我自己不好,咳嗽的不是时候。” 奶奶的,先前在茶楼,不知道谁那么彪悍地举着双剑,又砍又杀,现在到了萧家,居然扮起了柔弱公子。 萧五十郎的眼狠狠瞪过去,一下子愕住。 先前靠得远,自己心里火,居然没有注意到段水仙的面纱已经撤下。 他的相貌居然比画上更美上十分,不,甚至是五十分、一百分。 明明秀美得像洛神,却自有一副翩翩佳公子的贵气混在其中,嘴唇嫣红,微微一笑,白花花的齿便微微露出,明明美得惊人,却自然带有股子男儿气。 矛盾而诡异的结合体。 真的是世间少见的美男子。 难怪他会自负成这样。 “我看萧妹妹端庄文静,想来以后肯定合母亲的缘。”啪,折扇一打,段水仙笑眯眯地故作斯文。 “萧伯伯,我斗胆求个事。”他的眼眸一转,骨碌碌在五十郎的身上打了个转,让五十郎平添一份寒气,从脚直冲头,寒滋滋地。 “好好好,都是一家人,你说你说。”萧老爷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贤婿”二字在口里转了半天,终究给强行忍了下去。 “母亲前日去寺庙还愿,感谢上苍给段家定下这门好亲,所以,答应了住持,手工刺绣观音像一百幅,月底送去寺庙。本来是福气的事,可惜,母亲大人年老眼花,绣像到今日才完成了五十幅,我想,萧妹妹以后就是我的内子,况且这个事情,也是为我和妹妹祈福的事,所以……”嘴角含笑,段水仙含情脉脉地看着萧五十郎,眼睛里温柔地可以滴出水来,“想让萧妹妹一起为我们的将来祈福。绣完那另外的五十幅。” 我绣你个头,五十郎的手抖了又抖,眼神凄凉地看向萧老爷,完了,以往考查绣工,都是自己差了丫头买的现成的绣品。 果然,萧老爷一听段水仙的请求,笑得更加欢畅,他一直以自己女儿的绣工为傲,难得有个显摆的机会,巴不得立刻让五十郎当场绣一幅,以显示自己女儿的秀外慧中。 “贤婿啊,你放心,你五十娘妹妹的手艺是超一流的,明天我就让她给你绣,绣满五十幅,给你送过去。”果然是丈人看女婿,越看越开心,一不留神,萧老爷的“贤婿”终于脱口而出。 “那就有劳萧妹妹了。”依然斯文有礼,不过看向五十郎的时候,段水仙的眼瞬间抛了个媚眼。 妖媚之极,让萧五十郎有一瞬的骨头酥麻的感觉。 这种感觉,直到段水仙匆匆告辞,自己被押往绣房时,才彻底消散。 五十幅观音图,去她奶奶的祈福! 五十郎左手拿针右手拿绷,一连奋斗了四个时辰,从落月奋斗到了初日。 绣绷上苍凉地绣了个粗大的线头,纠结在那里,满绷子的针眼洞洞,是五十郎发泄过后的成果。 这种日子没有办法过了。 所以一定要离家出走。 顺带笑傲江湖! “阿碧,我要离家出走……”五十郎推窗,对月嚎叫! “带上我的暖炉,带上我的贴身小被子,带上我的脚盆……”五十郎唾液横飞,一直数满一个时辰,“最后,还要带上我的马桶,没有它,我拉不了屎。”突然转身,五十郎的表情要多严肃有多严肃! “你知道吗?那样后果会很严重,会得痔疮,会便秘!” 阿碧小丫头处于严重的石化状态,没有看过离家出走的人,这么嚣张!连马桶也要自备。 好吧,小姐,你真是帅到掉渣,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个性。 最后,五十郎连一块衣料都没有带上。 管理运输的阿碧小丫头,在运送马桶的过程中,被大护院当场擒获,一招明晃晃的抓奶龙爪手,隔着马桶,将阿碧小丫头塞在胸前的棉花团抓得粉碎。 连带着门口一大串准备的东西,都被截在了当场。 萧老爷亲自举着火把搜寻宝贝疙瘩五十娘,整个萧府一副繁荣昌盛的情景,一直到三更,萧府的方圆百里都是星星点点的火把,亮遍了整条街。 “阿爹,对不起,我要快意江湖,就只能做个不孝的女儿了。”缩在狗洞里的五十郎蹲了足足三个时辰,两腿抖抖地,跟小儿麻痹一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看着萧老爷举着火把满院子跑。 一直到了三更天,全院子才安静下来。 狗洞边的大黄,用眼睛哀怨了一万遍啊,一万遍。 这么大个活人堵在自己的窝窝前,屁股那么大,将洞堵得死死的,自己不过和隔壁家的小白偷个情,就无家可归了。 天理何在啊!狗权何存?! 一直等到了四更天,除了倒夜香的老伯,老眼昏花地颠来颠去,一切都各归各位,萧五十郎才从狗洞里爬出,灰头土脸地摸了把脸。 从胸口迸发的激情,让她精神大振。 江湖,我来了! 段府的池塘边,静坐着一抹白,对着满池的锦鲤,微微地笑,手里捏着的一小块馒头,临水高高地举起,引得水里的锦鲤随之游弋,性急的几只甚至跃出水面,向着馒头跳了又跳。 “少爷,萧家五十娘,昨天夜里离家出走了。” “哦?”干净修长的手指,将捏住的馒头揉得粉碎,刚刚一掉入水中,就被蜂拥而至的锦鲤吞食干净,“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青衣侍卫抱拳,恭敬道:“回少爷,向着苏州方向过去了。” 嗯,苏州第一庄,最近刚刚办了赏剑大会,两把古剑,据说是能认主的,引得江湖上不少成名的大侠都追了过去。 萧家的,估计也是冲着那里过去了。 刚一想到萧家的小丫头,脑海里就出现了一双黑溜溜的眼珠,骨碌碌地转,那大大的眼睛下面,是小小的鼻子,因为大笑而皱成一团,粉嘟嘟的小嘴咧得大大的,一点都没有女孩子家的自觉,白玉般的手指凌空比划出个桃状…… 自己自懂事以来,就发现少有女性能在自己面前露出这么活泼的样子。一般的女子,看到自己的模样,通常是痴迷,表情呆呆的,要多无趣有多无趣,倒是这个丫头,一而再、再而三的,居然能无视自己的容貌,以看自己出糗为最大的乐趣。 想到这里,段水仙嫣然一笑,心下愉悦,转头对着呆看的青衣侍卫道:“你去准备准备,明天我们便出发去苏州第一庄。” 青衣侍卫哑然地张口,痴呆状看向自家的少爷,问道:“赏剑大会来了好几次邀请函,少爷不是都拒了吗,为何今日又想到去了?” 段水仙轻轻“啊”了一声,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错,那种沽名钓誉的聚会,我本来不想去的,不过,如果里面有个有趣的人,去赏赏人,也是不错的。” 人家蜂拥过去是去赏剑,自家的少爷屁颠屁颠跟去,却是赏人。 青衣侍卫满目茫然,好半天,从心底由衷地敬佩并深切地感慨,少爷真是高深莫测啊,嗯,非常高深莫测。 少爷的心思你别猜,猜多了就会陷进来…… 第二天,段家小少就坐着白马一路向苏州第一庄挺进。 照旧白纱遮面,双白玉的剑配在腰间,微微一动,便叮当清脆作响,刚一出段府,就举步维难,不知道府里哪个仆人将少爷出巡的消息透露了出去。 这种信息,都是明码标价的,段家少爷出街露脸,起步价是二两银子,位居江湖少侠排行榜之首。一个月卖这么三四次信息,普通人家的月标准工资就出来了。 所以数不尽的大好青年,削尖了头,也要卖身段府,混个小厮做做。如果能当上上等小厮,还可以每日从少爷扔的垃圾里拣点少爷用剩的废纸、剩菜,行情照样好! 如果能弄到段小少的贴身内衣,简直是无价之宝! 经济利益无穷大啊! 满大街的姑娘、大婶,都挎着篮子,篮子里都是自发买下的花瓣,一个个满目含情地列在两边,见段水仙策马出来,尖叫、蹦跳,一边含情撒花。甚至大部分姑娘因为情丝如潮、心情澎湃,黑压压地倒下一大片。 段水仙一脸的高深莫测,端坐在白马之上,腰佩轻响,偶尔举手缓缓挥动,点头示意,脸如玉、指如兰。再那么偶尔扯扯嘴角,必然有被迷翻了的少女,尖叫一声,人事不知。 “小卫,今天花店的盈利怎么样?”段水仙一面挥手,一面挡去不停下落的花瓣。 “回少爷,一如既往地好。”骑着暗黑色杂毛矮马的青衣侍卫一脸的崇拜,双目里射出来的是浓浓的膜拜之情。 全城一共四家花店。 每次花瓣滞销,少爷就会亲自游街,带动的是自家花店的繁荣昌盛,所有的过期花瓣连同新采撷的花,一并都能卖到片叶不存。 少爷简直就是段家的一块金闪闪的活的金字招牌。 “嗯,那么下次你泄露我出游消息的时候,顺便捎上一条,本少爷喜欢天仙楼的松子玉米羹……,就是那个天仙楼刚创新的甜汤!”手一直在缓缓挥动,段水仙心平气和地弯腰同矮马上的青衣侍卫建议。 真是目光如炬啊! 矮马上的青衣侍卫膜拜之情更深了一个层次,眼睛闪成了星星,少爷真是高深莫测,居然能猜到是自己泄露了他出游的信息。 高深莫测,真是高深莫测。 所以说,出来混的,跟一个好老大很重要!青衣侍卫几乎为自己的幸运感动得流下泪来。 段水仙偏头,看向满脸呆滞、眼眶里含着一泡泪水的青衣侍卫,忍不住叹气:高深莫测个屁,自己的贴身随从就这么一个,本来打算悄悄出门,所以谁也没有告诉,现在泄露了自己的行踪,除了贴身的侍卫,实在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怀疑。 真是笨到极点! 段小少一边叹气一边从袖笼里掏出洒金折扇一枚,一伸手,“哗”的一下抖开折扇,形姿潇洒,飘逸无双。连带着,又是一波尖叫的高潮。 所以说,做天才不难,做一个美貌与智慧并存的天才,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唉,太难了…… 段小少这边白马白衣,飘逸无双地游街。 萧五十郎却过得颇不是滋味。 首先,吃的是毫无滋味的馒头,一个还要掰成三份,每次只能吃这么一点点,再这么一点点。 第一晚住的是大通铺,不要说洗澡,就光那个床单,黑得连布眼都看不到。 一色的江湖人士,估计是混得最差的那种,衣衫褴褛、整齐划一地抱着破剑睡觉。 偶尔好奇地看过去,必然有人扯粗嗓门大叫:“看你个头,再看挖你的眼睛!” 五十郎哪里受过这种苦,第一天夜里就忍不住,瞄住了天字一号的房间,天刚微微黑,就手足并用地从天字一号房的窗栏上翻了进去。 屋子里并没有烧任何香,却自有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气,隐隐地飘来。 整个屋子收拾得很整洁。安安静静的,不像有人的样子。 床上的纱幔低低地垂下,一直垂在了地上,桌上放着糕点和茶水,那些糕点精致无比。萧家算是暴发户之家,光是点心师傅就有四五个,花色多得跟天上的星星一样,就算这样,五十郎也没有见过这么精美的糕点。 吃了一天的白面馒头,再见到这么精美可口的糕点,五十郎的口水当下就泛滥成灾。 轻轻地取了一块,五十郎心虚地四处张望,入嘴即化,带着茶香,吃完一块,就忍不住想吃第二块。 床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五十郎一下子呆住了,呆滞地,一点一点转头去看。 床幔的边缘缓缓地伸出一只手,白皙修长,指节圆润,像一个精雕细琢的艺术品一样,随着手的缓缓抬起,床幔渐渐地被撩起。 居然是一个极俊俏的男人。 秀发从肩披泻而下,黑亮亮的,像匹上好的绸缎。稍稍凌乱地在脖颈。腰际蔓延开来,面色稍稍苍白,眼睛却亮得很,在暗暗的屋中,闪着光彩。鼻梁高高,嘴唇虽然同样苍白,却小巧可爱。 弱弱地斜靠在床头,静静地看过来。 “你怎么进来的?” 声音很好听,悦耳撩人,却仿佛喘不上气一样。 “翻窗进来的。”萧五十郎很老实回答,赶紧将盘里的糕点狂塞进去几块,直噎得眼泪都要下来。 反正抓了现行,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 然后,瞄见桌上的茶水,一口饮下,杯子的边缘居然有淡淡的兰花香味。整杯水喝完了,五十郎都不舍得丢下,这种味道太好闻了。 香气好像能自己钻进自己的肺腑,虽然淡,却极为霸道,一下子将自己的整个精神都抬了不少。 “你喝的那杯水,是我喝过的。”床上的人不动声色,很平静地陈述事实。 哈? 萧五十郎将杯子转了转,呆滞住。共喝一杯水,好暧昧的感觉,那不等于间接接吻?! “那杯水里面,”床上的人无力地又咳了两声,上气不接下气地缓缓道,“有毒……” 有毒? 五十郎怒火中烧,一个甩手将杯子摔地乒乓响。 “你怎么说话大喘气啊?”萧五十郎的袖子都卷到了臂肘处,怒气冲冲地奔到床头,一脚踏在床板上,扯起床上那个弱兮兮的男人,来回摇晃,“啊,你怎么不早点说有毒啊,看我喝了才说?” 床上的男人被摇得头昏眼花。 眼睛紧紧地闭上,长长的眼睫毛微微地抖动,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 “我话还没有全部说完。”吐气如兰,五十郎才发现原来最初的香气就是由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啊?还没有完?” 五十郎深深地惶恐了,没有走过江湖,好歹江湖日志每个月都有买,每到大侠蒙难的时候,春药就会当当当,隆重登场。 自己长得这么潇洒英俊,难保没有一两个侠女芳心看得BIANG、BIANG地跳,然后,阴险地下了春药去。 难道那个茶,除了毒,还有春药? 萧五十郎手忙脚乱地松开对方的衣领,一把紧攥住自己的衣领,满脸悲戚道:“你还在那里面放了春药?!” 扑哧,床上的病美男一下子笑出声来。 颇有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境界。他只是轻轻一笑,就让五十郎的气息窒了一窒。 “你笑什么?” 病美男斜过头来看五十郎,风情万种:“我余下的话都没有说,你就这么凶。” 含羞带怯的,将五十郎惊了惊。这么标致的一个人,居然还是个兔儿爷,对着自己这么英俊的一个男人来撒娇? 其实她忘记了,自己压根是个女人。 床上的那个性取向自然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你不要跟我来这一套,老子喜欢女人!”五十郎索性将腰带都紧了紧,一脸的坚贞不屈的样子。 “嗯,看出来了,兄台这么气宇轩昂,比江湖美男榜的前三名都要英俊数倍,自然不会有龙阳之好的。” 五十郎的眼笑成了小月牙,小米牙乐得都露了出来,顺手一拍床上的病美人,一副知己状,拍得床上的病美男又咳嗽了好几声。 “好了,你说余下的话吧。” 病美男点点头,正色道:“那杯茶里的确有毒,所以我现在浑身无力。” 然后…… 萧五十郎用满含疑问的表情认真地聆听。 “嗯,其他的就没有了。” 妈的,五十郎几乎要暴走,一拳捶在床板上,咚咚作响:“那没有后续?” “没有了。”床上的人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没有了,那么刚刚谁表现的那么神秘! 拳头又高高举起,五十郎面目狰狞,长得好也不带这么玩人的,这样很不道德。 床上的人笑眯眯地看来,指着五十郎的拳头,笑道:“你看,那个毒对你没有什么效果。” 什么意思? “你应该一点功力都没有吧?” 嗯,好像,的确,猴偷桃不需要功力。 “所以说毒对你没有任何害处,”病美男自嘲地笑了笑,“如果功力越深,那么毒性就越大。” 五十郎一下子喜笑颜开:“兄弟,你不早说。” 所以说行走江湖的,一定要谦逊,谁说没有功力的不落好。 运气好起来,一个不会武功的,就能抵上十个武林高手。 “那下毒的人呢?”萧五十郎很谨慎地问,毕竟案发现场的罪证都没有收拾干净,也就是说那个下毒的就在附近。 “在床肚底下。”病美男咳嗽了两声,立起身体,故作神秘状,“我用化尸水在床下化了他的尸体。” 五十郎的汗毛一下子都立了起来。 一下子跳离大床有五步之远。 站定后和床上的病美男默默地对视,大约一炷香以后,五十郎终于胆战心惊地问:“请问……” “啊?什么?”床上的病美男语气温和得像温润的茶,和蔼地招招手,“你问你问。” “化得彻底吗?” 沉默,床上的病美男一下子被问住,默默无言地看过来,然后,缓缓的招手,示意五十郎靠近。 啊?什么? 你,过来。 大抵两人的眼神是这样交流的。 五十郎缓缓地靠近床板,突然,床上的病美男一跳而起,力气巨大地将五十郎的头摁了下去:“你看看,化得彻底吗?” 因为没有防备,五十郎的眼睁得大大的,看向床底。 那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连点潮湿的痕迹都没有。 “没有,”五十郎惊奇起来,声音大大地回答,“居然什么也没有。” 照理说,不是应该有血水吗? 难道《江湖志》的描述出了问题。 “当然没有,”床上的病美男乐开了花,笑眯眯地看来,“我刚刚骗你的。” 轰,血液倒流……五十郎的脸气成了猪肝色。 “你真好玩。”仍然笑眯眯的,病美男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一下子利索地坐起身,撩起头发,用根白玉簪熟练地绾了个髻。 “要不,你做我的侍从吧,”修长的手指将自己的外衣带打了个结,病美男抬头,微微一笑道,“我保证你吃好,喝好,乐趣多多。” 五十郎冷笑,举拳相向,一拳打在病美男的眼上。他的皮肤白白嫩嫩,一拳下去,立刻显出个大大的熊猫眼: “我不做。” 病美男的神情一下子冷了下来,和先前的病弱完全不同,呈现出一派优雅贵气来,气势大得惊人:“你打我?!” “砰”,紧接着一拳,确定了病美男的疑惑。 将他的另外一边也打成了熊猫眼。 “你完了!”病美男用看死人的眼神看向五十郎,手指迅速地划过五十郎的嘴角,指尖上是红红的胭脂。 “你才完了呢!”五十郎气不打一处来。 “你摸摸自己的嘴角,你已经中了我的毒,同生共死毒!” 五十郎伸手,摸摸自己的唇边,就着屋里昏暗的光线,偷偷地一看,果然是嫣红的一片。 心里一片大乱。 江湖太可怕了,自己一不小心就搞成内出血了。 “那会怎么样?”五十郎的声音都打着颤。 “不要紧,大抵是这样,我死你也死。”表情严肃,病美男的眼闪闪发光。 “那么我先死呢?” “嗯,这样啊,你先死,我就给你安排个风水宝地。”笑眯眯地,病美男回答。 太没有天理了,天底下哪有这么牛的毒药?!萧五十郎欲哭无泪。 “所以说,你不跟着我都难,”病美男笑眯眯地伸手,从腰里掏出块雪白的手帕,一边替萧五十郎擦手,一边叹气,“要不你就做我的侍卫,我帮你好好的解毒?!” 虽然是商量的话,从他嘴里出来就变成了命令。 萧五十郎苦着脸,一脸的心不甘、情不愿,道:“那好歹让我知道公子的名号啊?!” 好做个小人,天天用针扎死你。 病美男缓缓地从床榻上站起,极为潇洒地甩了甩袍摆,一脸的得意,配着两个熊猫眼分外滑稽:“我是落霞山庄的少庄主,名字叫……洛锦枫。” 洛锦枫,江湖美男榜位居第二,高于段水仙之上。 为人斯文有礼,号称君子剑。 果然除了相貌可以和《江湖志》上靠靠边,其他的简直都是一派胡言。 他哪是个翩翩君子,明明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伪君子。 除了邪恶的人品,能看的就只有那张脸了。 好吧,做美男的跟班,其实也没有那么可耻。虽然自我安慰着,萧五十郎的心却碎成了一片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