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一个冬日,婴儿的啼哭响在大雪笼罩的宫廷,宫女内侍,王公大臣,皇亲国戚,乃至城中的百姓,都在奔走相告一个消息:“六皇子出世了。” 那一刻,曾经人人都以为,他注定会是未来大端朝的皇帝。 那是因为一件世间最传奇的婚典,牧云笙的母亲,曾有着天下最美的容颜,也是明帝牧云勤最眷爱的妃子。 当她一出现,六宫粉黛都失去了光芒神采。甚至连皇后也要靠她向明帝进言,才能得到一夕恩宠。 但她却并不快乐,当她知道自己怀上了婴孩时,就更加地忧愁。 “如果有一天,你终需要在我和皇朝之间做出选择,你会选什么?”她问明帝牧云勤。 “你为何这样说?现在不是一切很好么?” 她悠悠地叹息一声,望着窗外星光,不再说话。 自牧云笙降生的那一天,灾难就开始纷纷地降临到世间来了。 从牧云笙出生那一天起,狂雪就开始落下,不停不歇,整整三个月。北方的草原被雪覆盖了,游牧部落开始向南迁移,最终反叛朝廷。 一年后,南方越州暴雨成灾,无数人流离失所。流民得不到粮食,开始抢掠州县。 又三年后,海边地震,一个小岛奇怪地升了起来,海啸冲击了海边州县,海怪上岸食人。东部沿海两郡、沿海千里渔村变为荒滩。 人们都说,六皇子牧云笙,是根本就不应该出生的人。 终于皇极经天派的占星圣哲们发现了原因所在,牧云笙的母亲,并不是真正的人族,而是一个天地气蕴凝结而成的魅灵。 明帝曾是那样地爱她,为了她不惜打破平民女子不得为妃的礼制,把上百位反对的大臣逐出京城,与国亲重臣反目,因为她而引起的风暴在几十年前震动天下。 然而,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当年一顾倾国的风光无限,都变成了传说。明帝也老了,不再有与顽固如城墙的礼制对抗的力量。世人都传说她其实是一个妖魅,将会误国误天下。当这种传言震响四方,开始要动摇明帝的威信时,明帝下旨把她囚在了高楼中,终日孤独度过。 小小的牧云笙有时远远地站在楼下,看到他的母亲斜倚在楼栏上,呆呆地望着远方的云彩,手中的扇子偶尔扑动一下,有时会轻轻地露出微笑,仿佛回忆起了往日的时光。但时光终是不在了,她的幸福和美丽一样远去。 直到她死去,那时她仅仅三十二岁。 临终前,她对小笙儿说:“不要去迷恋太美的东西,因为它们都太短暂了。” 2 小笙儿一天天长大,这位皇子的聪慧与才华令人惊讶,人们担心诸位皇子在他面前都会失去光彩,尤其——明帝曾那样地爱过小笙儿的母亲。 其他的皇子与他们的母亲背后都有庞大的家族势力,都是支持帝国的巨柱。而牧云笙,只有一个曾因为太美而被世人指责为魅灵的母亲。 或许是反对的力量太强,或许是真的相信牧云笙是天命所弃之人,明帝铁了心要让牧云笙变成平凡的人,他不给他请太傅,不带他去巡游四方,想让他变成因为不见阳光风露而枯萎的幼苗。小笙儿日渐长大,不会弓马不懂韬略,天天只会在纸上乱画,但即使是这样,他的画中,气蕴锋芒仍然渐显,小小的皇城无可遮盖。 也许是从来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小笙儿任性无羁,不读典籍,不习礼法,终日只喜欢和女孩子们厮混一处。 这位六皇子也许是宫中女孩子们最不怕的人物了,因为这少年从来不会用皇子的威势去命令谁呵斥谁,他从小和这些宫中的女孩子一起嬉闹长大,玩到兴起时,滚打成一团,从来也没有皇子婢女之分。他的秦风殿,也是这处处恪谨威严的宫中唯一毫无法度的所在。所以虽然宫中所有人都说六皇子是个荒唐少年,将来必做不得皇帝,但女孩儿们反而亲近他了,因为反正也不会是将来的皇上,更不必拘束了。 华霭宫中大半女孩儿都亲近他,不知何时,好多双水灵灵的眼睛,巴巴地盼着他长大,能真正尽情地待他好,虽然她们还都相信,小孩子是天神在深夜放进女人腹中的。牧云笙也乐得天天和女孩子们厮混在一起,不习弓马也不读史籍,而唯一能让他离开女孩们,独自安静专注的,是他的画卷。这六皇子为君治国之道一窍不通,可却画得一手好画,竟是天纵奇赋,画中才气纵横,连宫中国画名师也自愧不如。到少年时,牧云笙的美人卷已与其他名家大师的工笔泼墨并称于世。宫里的小侍昭,王侯入宫伴读的女儿们,都以能有一幅他为她们画的画为荣。他画的时候,总有一群女孩儿在门外张望着,羡慕着那个在他案前幸福地坐着的人。他也只有在为她们画像之时才能安静专注下来。他不画花鸟,不画松竹,只爱画美人,那笔下女子却也一个个飘然若仙,是为一绝。无数眼睛关注着那终日无忧无虑的小笙儿,许多声音在说着 :“这孩子是极聪明的,可惜却流连于温柔天地、水墨江山,只怕终非帝王之材呢。” 他也从来不曾察觉到,那成人的世界里,笑容背后的阴影。3阳光在殿中的青石板上布下耀眼的格阵,一个黄纱衣女孩轻盈地跳进殿来,那是伴读兰珏儿。她的手背在后面,美丽地笑着,踮脚走向殿中案前那沉思的少年。那少年正在案前凝视着自己的画卷。阳光照在画布上,又映在他的脸上,那眉宇间,一时却显出了几分王者深沉笃定的风度。“珏儿,又给我偷什么好吃的来了?”牧云笙看见那俏丽的影子移上了他的画布,就丢了笔,笑着来捉她。“嘻,你还会缺人给你送好吃的么?我带的可是你最喜欢的东西。”兰珏儿却把双手藏在身后。“我最喜欢的?我最喜欢的是兰珏儿的手,来让我咬一口……”她笑着跳开了,把手一伸:“看,画稿,一千年前的啊。”“谁画的?”牧云笙眼睛一亮,伸手去拿,早已知道她下一个动作就是转身逃跑,腿倒比手快,先迈了出去,他天天和女孩儿们玩蒙眼捉人,步法真是练得灵敏无比,没几步兰珏儿就被他抱住了。他挠她几下,她就笑软倒在地上。牧云笙拿过画稿,展开来看,眉头却渐皱了起来。“又是赝品,这印章仿得倒真好,可惜这个题诗露馅了,看这一撇……真迹哪里会是这样的,还有这侍女衣上的颜色……”“啊?”兰珏儿嘟着嘴跳起来,“又是假的啊!我还以为这次你一定高兴呢,你的眼睛要是不那么利,不是会快乐很多?”“哈哈,可辨认赝品也是我的快乐之一,尤其是那帮宫廷画师们把它们当宝一样献来的时候,我喜欢看他们煞白的脸色……”“你干吗老欺负那些老头啊。”兰珏儿嗔笑着拉着他的袖子,眼珠一转,“我……”“又有什么坏主意?”“我知道一个地方,有很多画,你要不要跟我去看?”“走啊走啊。”兰珏儿笑眯眯地拉着他出了门,故意多绕几个弯,好让园中女孩儿们看到牧云笙现在和她在一起。绕来绕去,来到后花园偏僻处,走过一道门,眼前是一座几近荒废的小型殿阁。“有锁……”“我有钥匙!”兰珏儿笑着蹦起来,手中清脆地响着,“那天从老韩常侍那儿偷了一大串,配好了一处一处地试,结果就发现这么个地方。”他们推门走了进去,灰尘扑面而来。“原来是仓库啊。”牧云笙挥手扇着风。“是啊,好多好玩的东西啊。”“嗯,有……老鼠!蜘蛛!”牧云笙故意四下乱指。“哇……”兰珏儿一把抱住牧云笙,眼也不敢睁,也不知她当初是怎么一个人跑进来乱翻的。“好了好了,都被你吓跑了。”牧云笙笑着拍着她的头。 “咦?有戏服?” “这边有好多瓷器啊。” “哦,一大箱子手炉啊。” “我上楼去瞧瞧……你去过吗?” 兰珏儿点点头,又摇摇头。 牧云笙走上楼梯,二楼更是一股腐味,不过还算干净,似乎新被人打扫过。 牧云笙四处乱翻着,兰珏儿忽然拉拉他的袖子。他转回头看她,她的脸有些红,眼睛忽闪着。 “那边有很多画。” 她拉着牧云笙走过几重大柜,另一侧窗边,摆着几张木案,上面堆着许多画卷。 牧云笙拿过几卷展开,果然都是临摹本,有些还是当年宫女侍昭伴读们的习作。他又从另一堆卷稿中拿过一帧展开,背后的兰珏儿却尖叫了一声。 那却是张春宫图。牧云笙仿佛饶有兴趣,一张张翻看过去。兰珏儿满头是汗,红着脸紧紧抓住牧云笙的衣角,从牧云笙的肩后望过去。 牧云笙皱起眉头,终于开口:“原来还有这样画的……可画得却不好,人形走样,笔也用得太滑,远近也无主次……” “是……是么?原来你……你在研究画工?”兰珏儿抬头望着他。 “嗯,我要画能画得比他们好得多……咦,你怎么了?生病了么?你的脸好红,满头大汗的……” “你千万不要对人说我带你看过这些啊,我会被我父亲打死的。” “哎呀兰珏儿,”牧云笙忽然想到什么似的,“不如我帮你画一张吧……” “才不要啊!啊哈……”看牧云笙作势伸手来抓,兰珏儿像小兔儿一样蹿了出去。 他们在充满尘灰的阁楼上打闹,用画卷互相丢掷,腾起烟尘一片。 忽然间牧云笙看到了什么,他站住了,定在那里。 在刚才,好像转身之间有一个人在一旁注视着他,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眼神。 牧云笙回过头去,背后当然没有人。 他正要转回头,忽然间,他看见了她。 兰珏儿见牧云笙看着墙边,脸色苍白,像是傻了一样,上来好奇地问:“你到底怎么了啊?” 牧云笙不答话,只怔怔向前走去,一直来到墙边。 那里,案下,散开着一幅画。 画上是一位女子,立于风雪之中,背景是苍茫的江河远山,而她那姿态,正像是远望茫茫,不知去路间,猛听到一声召唤,惊回头时,望见那唤她之人,眼中半是悲凉,半是欣喜,竟是轻轻点睛处,凝落着百感交集。 牧云笙身心俱撼,呆立在那里,痴痴望着,口中只喃喃道:“这画……” 他大叫一声,倒退出去,跌下楼宇,人事不省。 4 等他醒来,皇妃和女孩们围在他身边,关切无比。 “你没事吧……怎么了?玩得太累了?兰珏儿吓死了,还在哭呢。问她出什么事她也不说……光哭。” 牧云笙静静地站了起来,不顾旁边惊异的目光,走向殿外。 外面明月初升,晚风习习。他的脑海一片空白,他刚才究竟看见了什么? 她是活着的……就活在那幅画里。这样的一位美丽女子,为何会孤立寒江之畔?又是谁有这样神来之笔,将她的灵魂映入画中? 那一瞬间,他分明看见她眼神的转动,她仿佛有许多的话想要诉说。 这绝不是一幅普通的画!而自己习画多年,鉴品无数,却为何会有这样一幅自己从未听说过的绝世珍品留在这里? 牧云笙想再回去看那幅画,可来到那存放画的楼阁前,却发现这里早被皇后下令清扫一空了,所有旧画已被堆在门前,点火烧毁。牧云笙怔怔看着那火焰,呆立良久。 5 从那之后,牧云笙仿佛突然魔障附身了,天天把自己关在殿中,也再不去找女孩子们戏耍,只把画纸铺展开,然后提笔望着白纸,愣上好几个时辰。有时偶尔落上几笔,又立刻揉卷了纸,丢在一旁。 他这样痴迷于画稿,其他皇子的宗党不由高兴了。传言立刻四起,说六皇子得了痴症,如此疯癫,将来必然不可能再与其他皇子相争帝位。 亲近小笙儿的臣工包括宫中伴读女孩儿们都在为小笙儿犯愁。可是他天性心中没有江山,谁又能改变得了他呢。 6 那一天,牧云笙记不清是哪一日了,只记得阳光明灿灿的,风徐徐吹起城边的柳叶。他的记忆中,仿佛所有的人都在笑着,一切都那么美好。 这天是他命运改变之日么?直到他迟暮之时他也无法确信。 牧云笙看到了那人,白发高冠,苍老干瘦。 “这是世上极致的宝物,我要把它给予能看清它的真实的人。而他要用他最珍视的东西来交换。” “这宝物究竟有何妙处?”他的父皇、明帝牧云勤好奇问道。 “要展示此宝,首先请陛下在皇城殿外搭起十丈高台,一分不能多,一分不能少,在高台中用柔丝系一横杆,中开一小孔,与此珠径相同,也一分不能多,一分不能少。然后等到三日后云殇之交时分,一分不能多,一时不能少,那时我方能展示此宝。” 明帝上下打量这个人,然后点点头,“好,依你而言。但届时没人愿意与你换此宝物,你就要以欺君之罪被处斩。” 三日之后,高台搭起,明帝与好奇的嫔妃皇子与官员们站在太华殿阶上,看献宝老人登上高台,用一个形状古怪的记满刻度的工具不停地计算着什么,极小心地调整那系着横杆的丝线的长度,使横杆保持在某一高度,并使横杆的孔眼所对的角度与阳光的角度一致,然后将明珠慢慢填入横杆中的小孔。 人们看见,阳光从明珠中射过,地上现出一个小亮斑。 “这珠子看来能汇聚光线,从十丈之高射下的光,仍能汇成小点,倒也是稀罕物。”明帝点点头。嫔妃和众臣开始恭喜陛下得了个宝物,人们开始喧哗一团,也没有人再注意那地面。 牧云笙那时正站在明帝的身边,清亮的眼睛紧盯着那个光斑。突然他看见了什么,紧紧拉着明帝的衣袖:“父皇,父皇,你看!” 明帝看去,地上却仍只是那个光斑。他拍拍小笙儿的头:“呵呵,很有趣是不是。一会儿把它送给小笙儿玩,好不好。” “父皇,父皇,它在变大!” 明帝再次瞧去,果然,那光斑似乎大一些了。再看一会儿,那光斑变大的速度正越来越快。 明帝一挥手,止住旁边聊天的众人。大家全都安静了下来,屏息望着那光斑正变成方圆十数丈的光晕。 “那光里面好像有什么……”小牧云笙的眼睛中仿佛也映出了光亮。 可众人只看见模糊的一团。但这光晕中的确是有明暗相混之处的,可见这珠中并非是纯无一物,似乎有着什么杂质。随着时间推移,那光与暗在交混着,似乎被搅动的含沙之水,又似乎混沌初开时的争斗。 日晷之影移动,云时和殇时交替的那一刻来临了。 那些光影突然清晰了起来,那一刹,在大殿高阶上观看的人全都惊叫了! 那地上金线勾勒,分明是层层楼台,烟云缥缈,恍若仙宫突降人间,还能清晰看到楼阁之上,人们欢舞畅饮,衣带欲飞。那是一幅由光线画成的巨画!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退后一步,以为看见海市蜃楼。 然后,更让人惊讶的事发生了……随着阳光角度的推移,那楼阁竟如立体一般地转了个角度,之前只能见到侧面的画中人,竟渐渐可见面容,而阁间云气也像正缓缓飘移一般。观者仿佛在云上飘浮,看着下方的缥缈殿宇,而云气中,一重楼阁之后,竟又显出一重,隐隐约约,竟连绵错落,不知有多深远。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明帝惊喊着,忘记皇帝的庄重。 “此珠流传在世间,已不知多少年了,珠中,是不知何人所刻下的一幅海上牧云图。”献宝老人走下高台,躬身说道,“据前人的记载,在不同的时辰不同的星辰之光映照下,所看到的景物是不同的,而且光线的远近,握珠的角度,都会改变所映出的景色,甚至可以说任何一次所观到的画都是不相同的。数百年来,有人说看到了十九座楼阁,有人却说是三十一座;有人说楼中欢宴之人有二十五人,却有人说是二十七人;有人拓出了画中题的诗词和楼阁上的匾联,共计一千一百一十三字 ;更有人说在一年明月最盛之时,看到一位美丽女子挟弓而立,身后缓缓展开一双羽翼。但没有人知道这珠中,还藏着多少奇景。” 小牧云笙却突然问道:“这样的奇物怎可能由人力所制出?” 献宝人笑道:“传说是当年有人为了赌约,先是用至纯剔透之玉雕出了实物大小的宫阙,然后又集中全天下的术师之力将其缩小万倍,置于深海取得的鲛泪珠中。但又有人说这本是一神鸟的眼珠,因为在海上看到了这一奇景,所以映在眼中,死后此眼珠也长存不朽。更有人说那珠中本有一奇微之国,那些人物本是活的,只是珠中日月比人世要慢得多,所以他们千年长在。” “果然是奇物,”牧云勤道,“你需要什么赏赐?” 老者摇摇头:“我说过了,想拥有此物的人,要用他生命中最珍视的一样东西来交换,比如您,陛下,您想得到这颗珠子,就请用您的皇位来交换吧。” “放肆!”明帝大怒,“你是疯子吗?” “陛下不愿换就算了,那么,我将再去宛州、瀚州、宁州、澜州、越州……寻访天下的主人。” “天下的主人?” “是的,我说过了,用你最珍视的东西来交换它,它能给你天下。” “你在说什么?”明帝冷笑着,“你要我放弃了皇位来换这东西,却反可以得到天下?” “是的。” “赶出去!”明帝挥手。 老者笑着一挥手,高台在瞬间崩塌了,那明珠直坠下来,所有人都以为它将在地上粉碎了。少年牧云笙惊呼了一声,冲上前去要接那颗珠儿,巨大的木梁向他倒来,在人们的尖叫声中,牧云笙的身影消失了。 尘埃散去,人们看见六皇子还站在那里,手中捧着那颗明珠,正惊喜地打量着。 老者向他走来 :“孩儿,你为何命也不顾了,却要来拿这颗珠子?” “我……当时我什么也没想,只觉得这样的奇物,若是就这样毁去了,是用多少国邦也换不回来的。” 老者“唉”了一声:“不想明白它的价值的人,却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你可愿做此物的主人?” 牧云笙点点头,也不在乎背后明帝怒视的目光。 “哪怕要用你生命中最珍视的东西来换?” 少年不知此话有何深意,心想那些宫中古玩珠宝,怎比此物的灵奇,不论什么样的宝贝,也是值得换的。于是他点点头:“愿意。” 老者大笑:“好,这颗珠儿便是你的了,你既姓牧云,那么此物以后也就改名叫牧云珠了。而你生命中最珍视的东西,将来上天自然会来取走。” 他转身而去,士兵们想上前阻止他,却不知怎的连他袍袖也挨不到,眼看着他消失门外。 明帝怒哼一声,拂袖而去,众人忙跟了回去。轰隆隆人潮退去后,偌大的广场上,只有少年牧云笙,仍在专心致志地把玩那颗珠儿,想明白它的奇妙,而忘了世间所有一切。 7 之后的日子里,不论牧云笙如何将那珠子用光线照着,它却再也无法显出那一日的奇景了。看向珠子内部,也只是能看见些隐约的如云气变化般的朦胧,不知那些琼阁仙宫藏在何处。 而未来的皇帝人选,人们也都逐渐锁定在勇武豪爽的皇长子牧云寒与熟读韬略的二皇子牧云陆身上。连那些平常喜欢和六皇子一起玩耍的重臣家的侍读女孩们,也都被父母暗中教训要少和六皇子待在一处,多去讨皇长子和二皇子的欢心。 那少年的宫殿,也就越发地冷清了。而他也不在乎,更乐得一人静心地画自己的画。 那一天,牧云笙作画甚久,废稿无数,他烦躁起来,一人走出大殿,在宫中乱走,突然觉得四界狭小。放眼望去,处处只见宫墙,他奇怪自己以前怎么从未有此感觉,想小时可是觉得那大殿广场、后花园全是巨大无比的。 他于是吩咐备了车马,要去城外鹿鸣苑游玩。 车队穿过城外市井,人人退避。牧云笙向窗外看去,只能看见一排排跪倒的人头,他从来也没有看过真正的繁闹帝都的景象。有心就这么独自去玩了,可常侍们是定然不许的。这许多的规矩,就算是做皇帝之人,也不能自在吧。 他少年天性地把那牧云珠儿放在眼前,透过它向世间看去。突然他的神情变了,猛地大叫:“停下!” 侍卫不知何事,待停了车驾时,牧云笙一下冲出车去,奔向街边。早有侍卫们追上来喊:“殿下,危险。勿近草民!”可牧云笙猛甩开他们,穿过街巷,直奔到城门边的草地上,然后呆呆站在那里。 他痴站着,听不见周围一点声音。刚才透过牧云珠,他分明看到了一个与平常肉眼所见完全不同的世界,每个人都变成了另外一副样子,像是躯壳变得透明而直接照见了魂灵。而房屋柱石也都变得透明了,他能清楚地看清它们内部奇怪的纹理流动。 而那一瞬间,透过变得透明的一切,他分明看见远处站着一个女孩,彩色的衣带像是云雾组成,变幻飘动,她向这边望来,那一张绝美的面容,那眼眸神情,与自己丢失的那幅画一般无二。 少年再将牧云珠放在眼中观看,可珠中却又变成了朦胧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 刚才的一切,难道是珠中的幻景?可不对,那分明是珠中折射出的世界另一种面貌。 8 那夜寝殿之中,他取出那珠子,放在眼前看着,渐有睡意。中却看到了许多奇异的景色,有城郭,有群山,有森林,都是他全然没有见过的,壮美而又真切,仿佛就在面前。 在幻境中,他大步走去,却仿佛身子毫无重量,可以随意地飘飞,而这世界也仿佛是无穷大的,不论他飞多快,前面总有无尽的天地与奇景。 他甚至可以看到许多地方,或者城镇,或者山野,有人在行走忙碌着,但是他靠近他们,却无法与他们说话,他们也仿佛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在珠中游历,却似乎如同孤身一人在这世界上,不由心中苍凉。望见远处海上云中隐约显出重重高大的殿宇,他飘飞而去。 不知飞了多久,才来到那云雾中的海上楼台之上,这里玉砌雕栏,宛如一尘不染的仙国。他看见一女子正倚栏而立,裙袂临风飘舞,怔怔望着海面。 “你在看什么?”他方出口,却又自己笑了,因为那珠中的人,都是听不到他说话的幻影。 可那女子却回过头来,惊异地望着他:“你?” 牧云笙惊得倒退几步,却无法再说出一句话,眼前女子,却竟然和他在那幅古画中看到的一模一样。 “你……你……你竟然在这里?” 女子一愣:“你认得我?” “我在画中见过你。” 女子露出了惊喜的神色:“那你告诉我,我是谁?” 牧云笙愣了一愣:“我……我不知道……” 女子低下头去,寂寞与忧郁回到了她的脸上:“我在这里许多年了,我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存在着,没有人和我说话。” 女子幽然笑着摇头:“这世上哪有神仙,全是人们想像出来的。我若是神仙,又怎么会孤独地待在这里。” “这儿……是哪里?” “这是珠中的幻境,它里面蕴藏着人心中最不愿被抛却的记忆,那些曾经在这世界上发生过的往事和存在过的灵魂,总有一些因为刻骨铭心,而变为了不散的精神印迹,它们被映射在这颗珠中,珠中折射世界一切光,你凝望着它,你却也被它所凝望。你的心思与记忆,也会被映在此珠中。” “我不太明白……”少年摇摇头。 “我并不是真实的生命,只不过是前人的一段记忆,一个虚幻的影子。” “你是说……曾有一个像你一样的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你,只不过是人们对她的记忆,是她映在这珠中的一个倒影?” “是啊,”女子看着天空悠悠叹息,“也许是数天前,也许是数百年前,这些我却无从知晓了。” “但你即使是一个影子,应该也有着她的记忆,记得你的从前。” “我只有一些很模糊的记忆,记得我站在一座高山的顶端,望着大海,海边停泊着巨大的船队。可是,我却想不起来我的名字、我的身份,也不记得我有任何的亲人或朋友。” “你没有名字么?”牧云笙叹息了一声,觉得女孩有些可怜。 他坐在殿上的台阶上陪着她看云,两人看了许久许久,但云海起起落落,天色却从来没有变化过。 “我好想再看一次日升和日落时的霞光啊,”女孩叹息了一声,“可惜……这里的时间是永远不会过去的,你不会变老,但一切也不会有变化,我永远也再看不到星辰,看不到风雨雷电,看不到四季的流转。” 她望着牧云笙:“我在这里待了不知多少岁月,从来没有人能陪我说话,你能常来看看我吗?” 牧云笙点点头。 9 牧云笙每夜在珠中漫步,和女孩共同游历那珠中的奇景,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过去了数月数年。醒来时眼前残烛尚且未熄,窗外正报更鼓,现实中才过去一个时辰。 每夜珠境之中,少年都把他白天见过的听过的事情讲给女孩听,女孩也会向他讲她所记得的事情。那些事都是牧云笙闻所未闻的。 她说在海之东几万里的地方,有一个空颜国:那里的人没有脸面,没有五官,也就没有表情。 又向南几千里,有一个万像国:那里的人可以任意变换面孔,于是无所谓美也无所谓丑。 再向南几千里,是不动国:那里的一切动作极慢,有如静止,一百年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瞬间。 而西方几万里处,有一个倏忽国:那里的人寿命极短,黑夜生的不知有天明,天明生的不知有黑夜。爱与苍老只在一瞬间。在那里,旅人也会快速地生长衰老,包括欢喜与厌倦。 再向北几千里,是相对国:一面的大地是另一面的天空,相对国的人仰望可以看到头顶的对方。但他们被牢牢吸在自己的大地上。 又向东几千里,是逆转国 :那里的人由土中而生,生来便苍老,渐年轻,又变孩童,身子缩小,寻一女子作为母亲,钻入其脐中,重归虚无。 在南方万里之外,有冰人国:人是由冰中生,寒冷时为冰的身体,春季阳光一出即化了。 之西几千里处,是影子国:那里人和影子伴生,光消逝时影子死去了,人也就孤独而死。 又之南几千里,是轻鸿国:那里的一切没有重量,飘在天空中。 又之东几千里,是双生国:男和女相爱后,就并生在一起,无法离弃。一旦分开,也就死去了。 牧云笙听得口瞪目呆:“这些是你胡思乱想出来的?还是你真的去过?” 女孩叹道:“我也不知道这些记忆是真是假,它们是那么真切,仿佛我曾经亲眼看到过,可我又完全记不得,我是如何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