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起 墨金突然在他的烂泥窝里翻了个身,使得周遭浑浊一片,浓浓的泥沙弥漫四处;他脱下来的皮屑像是睡醒后所追忆的梦的碎片一般,与沙土和烂泥一起飘扬。他细长的身体绕成环状,盘旋移动时,表皮便互相摩擦,磨掉了尚未掉落的皮屑。在漂浮的烂泥又沉到水底之后,墨金举目望向正愉快地浸泡在水底烂泥中的那二十几条海蛇。“时间到了。”他以浑厚的嗓音说道,“时间已到。” 泡在海底的众海蛇一起抬头,他们睁着绿色、金色或是黄铜色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丝莉芙代表众海蛇发言:“为什么?这里的海水温暖,又容易觅食,就算再过个百来年,冬天也不会来临。既然有这么多好处,我们何必现在离去?” 墨金又懒懒地将身体盘起来,在透进水里的蓝色阳光衬托下,新皮显得灿烂耀眼;他身上遍布明亮的金色假眼,充分对蛇众展示了他可是具有“古观”的海蛇。墨金连他出生之前所发生的事情都记得,虽然他所见到的事物不是很清晰,也不见得前后连贯。正如那些身处两个时代之间,同时拥有两边生命知识的海蛇一般,他讲起话来往往没什么重点,也没有条理。此时墨金甩甩满头的触须,直到触须分泌出来的麻痹毒液像淡淡的云朵般笼罩在脸上;他吞下自己的毒液,再从鳃盖将毒液呼出去,以证明自己是赌誓吐真言。“因为现在时间到了!”他匆促地说道。突然,他迅速离开蛇众,笔直地、比气泡还快地朝水面游去;接着,远在高处的墨金突然冲出海面,跃入“虚境”之中,但瞬间即潜回水下。他在蛇众上方疯狂地绕圈子,其焦急不可言喻。 “有些蛇团已经走了。”丝莉芙若有所思地说道,“并不是全都走了,甚至不是绝大多数,但是已经离去的蛇团,数量的确已经多到当众蛇一起跃入‘虚境’欢唱时能察觉到他们的消失。所以,也许时间已经到了。” 瑟苏瑞亚又钻回烂泥里去。“也许还没。”他懒懒地说道,“我认为我们应该等到奥布兰的蛇团走了之后再动身。奥布兰比墨金要……稳重得多。” 丝莉芙突然从瑟苏瑞亚身边的烂泥中跃起,那一身猩红的闪亮新皮非常耀眼,但仍有些褐红色的皮屑掺杂其中。在开口之前,她先弯身将一大块皮屑咬掉,并吞了下去。“如果你质疑墨金所言,那你就去加入奥布兰的蛇团好了。其他蛇我不知道,但我一定会跟着墨金北去。宁可尽快动身,也不要太迟。或许去得早,就不必与其他十几个蛇团争食了。”她轻巧地将盘旋成圈的身体解开,顺便将最后的旧皮屑磨下来。她摇摇自己的触须,扬起头,嘹亮的叫声打乱了水流。“我来了,墨金!我跟你去!”她跃至水中,去追随仍在它们头顶疯狂盘旋的首领。 其他的大海蛇一条接一条地将盘成圈的身体解开,众海蛇——即使是瑟苏瑞亚——皆离开水底,升至“丰境”下的温暖海水中,加入蛇团首领,一起回旋舞动。他们将往北走,回到当年离开,只是如今已过太久,久到谁都不记得的出身之地。 第一章 教士与海盗(上) 柯尼提沿着涨潮线而行,丝毫不理会打在靴子周围洗去足迹的咸浪,他眼里所注视的是一条由潮水推上来的零落海菜、贝壳和浮木残枝所连成的涨潮线。潮水才刚开始转向,之前不停扑向大地的浪花如今则逐渐消退;潮水退远之后,终究会袒露出这一大片黑沙沙滩,以及此时仍淹在水下的海蚀页岩和纠结海菜。 此时,柯尼提的那艘双桅船停在异类岛另一边的蒙蔽湾里,在早晨清新的微风将风暴吹得一干二净之后,他便将玛丽耶塔号停在那里。蒙蔽湾那排如同利爪般的巨岩本来就恶名昭彰,停船时潮水仍在上涨,那狰狞的巨岩不情不愿地任由镶着银边的绿波淹过。船上派出的小艇卡在长满藤壶的岩石之间,而柯尼提这才与詹吉司踏上那窄窄的新月形黑色沙滩——这沙滩虽在高潮线之上,但在昨晚暴风雨来袭、逼得浪头高起时却仍淹在水下。狭窄的沙滩上方是高耸的悬崖,悬崖上则是浓绿得近乎墨黑、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植被。纵然柯尼提是铁石心肠,也觉得这一去仿佛踏入了什么怪兽的大口之中。 他们吩咐船上的打杂小弟白石留在岸边注意着,免得小艇滑落或是什么其他的事发生。毕竟在蒙蔽湾里,因为稍有疏忽而发生怪事的例子多得不胜枚举。紧接着,船长便命令詹吉司跟他一同出发,将白石独自留在原地。这使得那小子大为紧张,他不时转过头,除了恐惧地打量着峻峭的悬崖及崖上的森林以外,就是就焦急着眺望着玛丽耶塔号;此时那双桅船紧扯着船锚的铁缆,似乎想要随着迅速从峡湾口退出去的潮水一起远离此地。 踏上异类岛的危险是出了名的。异类岛之可怕,不只在于这岛上的“最佳”下锚处有多么艰险,也不在于泊在此处的船只和访客会遇上什么稀奇古怪的意外,而在于这整个岛屿都笼罩在“异类”那种独特的魔法之下。柯尼提一踏上从蒙蔽湾通往宝藏滩的小径,就感觉自己像是触动了异类的魔法。这条黑碎石小径少有人迹,却几乎没什么落叶,也没被丛生的植物遮掩住,实在不可思议。小径上的绿荫承住了昨晚的雨水,此时正在将雨水如水晶宝石般滴落在积满了水珠的羊齿植物上。空气清凉似有生命,离小径一人开外之处的黯淡林荫之下已经绽放出艳丽的花朵,那香气蛊惑人心,仿佛在召唤人们丢下眼前事务,前来探索这别有洞天的野花世界。至于许多树木的枝干上不时可见的橙黄色蕈类,却丑怪到言语无法形容,而且在柯尼提看来,蕈类那鲜明的色彩像是道出了寄生者的饥饿感。小径上方有个跟羊齿蕨一样结满了水珠的蜘蛛网,迫使柯尼提不得不低头从蜘蛛网下通过;结网的蜘蛛坐在蜘蛛网边缘,跟蕈类一样都是橙黄色的,大小则跟婴儿的拳头不相上下。一只绿色的树蛙被蛛网黏住,不断地奋力挣扎,不过蜘蛛则无动于衷地冷眼旁观。跟在柯尼提身后的詹吉司恶心地嘟囔了一声,也弯下腰从蜘蛛网下通过。 这条小径直通往异类领域的核心,只要人类胆敢舍弃这清楚分明的路径,跨入那蓊郁朦胧、属于异类的森林,就可以找到异类。据说,在很久以前,有些大英雄踏上此地,但他们不走既有的路径,反而故意踏入森林,造访异类的老巢,其目的不外乎是向禁锢于异类巢穴中的女神请益,或者是索取奇异的礼物,像是穿了就能隐形的斗篷、燃着火焰的刀刃,或是无坚不摧的宝剑。而那些胆敢擅离小径、踏上异类地盘的吟游歌者,则总能在归乡之后换上一副令人听了心旷神怡的好歌喉。凯文 ·乌发的故事众所皆知,他在异类的地盘上待了50年,但是他返乡时的模样却与从前无二,只是头发变成了金色,眼睛变成了火红色,并以千回百折的曲调唱出了从不落空的预言歌。柯尼提自顾自地轻轻嗤了一声,这些古老的故事任谁都听说过,但是自从他懂事以来,就没听过如今有哪个人离开了小径之后又返乡张扬的事迹——若不是他们此后绝口不提,就是偏离了小径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接着海盗头子将这些想法抛在脑后,他之所以来此,可不是为了要走岔路,而是为了要顺着小径走到尽头。而小径的尽头是什么光景,也是众所皆知。 柯尼提沿着碎石铺的蜿蜒小径穿过小岛的中心,也就是覆盖着密林的山陵,最后迂回地下坡,穿过长着密草的台地,台地再过去则是一片宽广开朗的沙滩,这儿便是小岛的另外一边。传言指出,凡是在沙滩这儿下锚的船只,下一站就会到地府报到。柯尼提从未听人提起有哪一艘船胆敢挑战这个谣言,大概是因为如此胆大包天的船只都带着满腔的勇气下地狱去了。 由于昨晚的狂风暴雨,此时天空蔚蓝清澈,万里无云。这片黑色沙滩绵延不绝,只被一条从山间流入大海的淡水河切断。新月形沙滩的极远处是高耸的黑岩悬崖,而悬崖底部崎岖地伸入海中,再凭空冒出一根利牙般的岩柱,于是悬崖与岩柱如同画框似的,套住了一方平静的蓝天与汹涌的海洋。 “昨天晚上的风浪真是不小哪,大人。有的人说,若到宝藏滩来,却没有到长着莎草的沙丘上走一遭,那就可惜了……他们说,凡遇上暴风雨,海浪就会把一些东西冲到石头上去。你一定想,那些精巧易碎的物品一撞上沙滩、石头就碰坏了,可是那些宝物总是好端端地躺在莎草丛里,像是有人小心地搁在那里一般。”詹吉司一边喘着气说话,一边快步跟着柯尼提走;柯尼提个子高大、脚步又快,詹吉司因此不得不赶着走。“我姨丈说,他有个熟朋友在莎草丛里捡到了一个漆黑发亮、画着花草的盒子。那盒子小巧精细,一打开,里面有个玻璃人像。这个人像是女的,而且长了蝴蝶翅膀。不过那可不是透明玻璃,那翅膀五颜六色、千变万化,煞是好看。”讲到这里,詹吉司停了下来,歪着头,谨慎地打量了一下主人的神色。“你想不想知道,异类是怎么跟他说的?”他问道。 柯尼提停下脚步,以靴尖探测湿沙上的纹路。他悠闲地弯下身,以手指勾起一条细致的金链,再一拉,便从湿沙中拉起项链坠子。他拿着坠子在细麻裤子上擦了擦,再轻巧地一拨,坠盖戛然而开。这项链坠子的边缘虽为海水所浸,但是坠心所绘的年轻女子仍然笑脸迎人,那眼神既开心,又带点害羞地指责人的味道。寻到这件宝物,柯尼提只是哼了一声,便塞在他那件绣金边的短外套口袋里。 “船长,你知道的,它们不会让人把宝物带走的。凡是宝藏滩上捡来的东西,谁都别想带走。”詹吉司谨慎地提醒道。 “是吗?”柯尼提反问了一句,话中略带一点嘲讽的语调。他看着詹吉司听了如坠五里雾中,不知道自己是在自嘲,还是出言威胁。最后,詹吉司偷偷摸摸地换了个姿势,将自己的脸挪到船长出拳可及的范围之外。 “大家都这么说啊,大人。”他吞吞吐吐地说道,“凡是宝藏滩上捡来的东西都别想带走。我姨丈的那个朋友就没把宝物带走,这我是知道的;异类发现他捡到那东西之后,便带着他沿着沙滩走下去,走到一处悬崖边——说不定就是前面那个。”他举起手臂,指着远处那个黑岩悬崖。“那悬崖壁上凿了几千个凹洞,那种小小的,你们叫做什么‘堪’来着……” “‘壁龛’。”柯尼提以做梦般的声音补上这两个字,“那种放好看东西的格子,我们称之为‘壁龛’。詹吉司,你们家乡话的称呼,一定也是这个意思。” “是是是,那些壁龛里每一格都是摆宝物的,虽说有些空着。异类带着他沿着峭壁走下去,而那些宝物,啧,那可真是令人大开眼界:画着动人玫瑰花蕾的成套瓷杯、以珠宝镶边的金酒杯、漆得漂漂亮亮的木头玩具……哟,千百样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东西。然后,我姨丈的朋友看到一个形状、大小恰恰好的空格,就把那个蝴蝶美人摆回去了。他还跟我姨丈说,从头到尾他都觉得不对劲,直到他将宝物归还原位,才觉得松了一口气。然后,他就离开这个小岛回家了。” 柯尼提清了清喉咙,然而他这声音比起常人滔滔不绝的恶骂还更损人。詹吉司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他一眼。“话是他说的,我只是转述而已。”詹吉司拉拉裤头,又以近乎不情愿的口气补充道,“如今那人成天恍恍惚惚的,还把两个孩子,老大跟老七,送进莎神神庙当教士。像他那样的人想法跟我们是不一样的,大人。” “不一样?那也得要看看你有没有用脑筋,若是你不动脑筋,也就跟他相差无几了,詹吉司。”船长替詹吉司下了结论。他那淡色的眼睛眺望着涨潮线的远处,海浪卷动,闪动的晨光刺入他眼中,使他忍不住眨眼。“你去你讲的那个莎草丛悬崖瞧瞧吧,詹吉司,你去走一圈,看看能碰上什么,带回来给我看看。” “遵命。”那老海盗慢慢踱开。他回头了一次,以郁郁的眼神朝年轻的船长看了一眼,然后便手脚并用、灵活地攀上矮堤,跳上紧临着沙滩、长着密草的台地。他几乎是一上去就找到了个东西。他一个箭步上去,拾起某样闪闪发亮的物品。他将宝物举高,对着阳光反复端详,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显得兴奋且敬畏。“大人,大人,这东西你一定要瞧瞧!” “你如果遵守命令,把东西带下来,那么我或许可以瞧瞧。”柯尼提不耐烦地说道。 于是詹吉司便像是主人一叫,便急急地冲回主人身边的爱犬似的,矫健地一跃,跳下一人高的矮堤回到沙滩上。他双手捧着宝物,棕色的眼睛里闪耀着青春活跃的光芒。他疾奔上前,每踏一步便扬起一把沙子。柯尼提望着跑上前来的詹吉司,额头上不禁挤出了皱纹,但是一闪而没。那老海盗虽然对船长阿谀奉承,但是干这一行的人总是吝于让别人分享自己的战利品,而詹吉司也不例外。柯尼提其实并不指望他会心甘情愿地把在草堤上找到的东西双手奉上。说真的,自己已经准备要在詹吉司跑上来之后,用蛮力把那宝物抢下来了。所以,如今詹吉司竟急急地跑上来,脸上还像乡下老粗送花追求心上人时那样大放光彩,柯尼提倒有点不知所措。 不过,他脸上照样挂着一贯的那种似笑非笑的面容,让人一点也捉摸不到他在想什么。他摆出了在镜前反复练习、有如虎豹般慵懒的姿态。当柯尼提站在那老水手身前时,不只看来身材高大雄伟,他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更使得他手下的人深信,不管他们做什么举动,船长都已算计在内。柯尼提的用意就是要让手下人深信,船长不但老谋深算,还知道他们在打什么主意。船员若是对此深信不移,就比较不敢起二心;就算真的要反叛,也没人敢第一个下手。 因此,柯尼提便摆出这般姿态,等着詹吉司疾奔上前。他并未立刻出手夺过宝物,而是露出兴味浓厚的眼光,看着他将宝物捧上前来。 柯尼提才看了一眼,之前克制自己不要伸手去抢宝物的镇定便化为乌有。他从未看过这么精巧的饰品:这是个玻璃圆球,从各个角度看都一样圆,表面上连一点刮痕都没有;玻璃本身有一点蓝,但是这一点蓝晕并未掩盖里面的奇景。玻璃球里有个小舞台,舞台上有三个身穿小丑服、脸上涂着油彩的玩偶;这三个玩偶是相互关连的,所以詹吉司一摇手里的玻璃球,玩偶便随之扭动:这个踮起脚尖、不停地转圈,那个跳上横杆、不断跳跃翻滚,另外那个玩偶则随着这两人的动作频频点头,仿佛他们三人都在随着欢乐的曲调起舞打拍子。 柯尼提任由詹吉司展示了两次,之后他优雅地伸出修长的手,那老水手则顺从地将玻璃球放在他的掌心里。柯尼提坚定地控制住脸上有些恍惚的笑容,先将玻璃球举高对着日光,才摇一摇球,让球里的人偶活动起来。这玻璃球并不大,一只手就可以握住。“小孩子的东西。”柯尼提高傲地下了结论。 “若果真如此,那么这孩子一定是全天下最富有的小王子。”詹吉司壮着胆子感叹道。“大人,这东西这么精巧,怎能给小孩子玩哪?要是一个失手……” “可是这东西在风雨大海中浮沉,又被海浪抛到岸上,还不是好端端的。”柯尼提应道。 “是的,大人,的确如此,但这里可是宝藏滩哪。我听人家说,只要是冲上宝藏滩的,不论是什么东西,几乎都完整无瑕,因为这地方是有魔法的。” “魔法吗?”柯尼提容许自己稍微笑开了些,同时将玻璃球放进湛蓝外套的宽大口袋里,“这么说来,你认为这些东西之所以被海浪冲到宝藏滩来,是因为魔法作祟啰?” “一定是魔法,除此之外,再没别的可能了。毕竟,这东西早该破成碎片,不然至少也会被沙子刮出痕迹;可是你瞧,它却光洁如新,像是刚从珠宝店买来的。” 柯尼提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魔法吗?才不是什么魔法呢,詹吉司,这其实跟奥德浅滩和香料海流的情况差不多。奥德浅滩和香料海流使我们前往那附近的岛屿时走得又快又顺,但是回程时却头痛得要命。这不过是风、海流与潮汐玩出来的把戏;就是因为风、海流与潮汐玩出了这个把戏,所以才不管是什么船,只要是胆敢在宝藏滩这头下锚的,就会被大浪打上岸,摔成碎片。” “是是是。”詹吉司非得呼应不可,但他心里其实不太服气。当他那带着叛意的眼神飘向柯尼提船长装着玻璃球的口袋时,柯尼提的笑容似乎稍微漾开了一点点。 “怎么?你还逗留在这里做什么?快上去瞧瞧还能找到什么。” “遵命。”詹吉司死了心,朝那口袋看了最后一眼才匆匆转身朝土丘而去。柯尼提将手伸入口袋,触摸着那光滑冰冷的玻璃球,继续沿着沙滩走下去。天空的海鸥也学着他,缓缓地随风而行,同时盯着退潮的浪花是否卷起什么可口的点心。柯尼提并不急,但是他也惦记着自己的船——此时玛丽耶塔号正停在小岛另一头的汹涌波涛之中,等待他归来。他会依照传统沿着沙滩一直走下去,但是只要能碰上预言从不落空的异类,他就不想在此多逗留了。此外,他也不想把他找到的珍宝留在这里。他的嘴角漾开了真心的笑容。 他一边散步,一边将手从口袋中抽出来,心不在焉地摸着另一手的手腕处。白衬衫的蕾丝袖口蒙住了一条两股的黑色细皮带,而这细皮带将一个木头东西紧紧地系在了手腕上;这木头雕的是人脸,脸的额头与下巴穿了洞,以便牢牢地固定在手腕上脉搏跳动之处。这木雕以前是漆成黑色的,但如今黑漆已经褪得差不多了,脸的轮廓倒是依旧清晰:那似笑非笑的容貌乃是上好的雕工所刻成的,而且长相与柯尼提一模一样。这件木雕所费不赀,寻常的木匠就算有天大的胆子去盗取巫木,也不见得就能胜任雕刻巫木的工作。 柯尼提对于雕出这个木脸护符的木匠记忆深刻。那是个凉爽的早晨,柯尼提在木匠的工作坊里坐了很久,而木匠则辛勤地在硬如铁块的巫木上敲敲打打。两人都沉默不语:工匠是不能讲话,而海盗头子则是不想讲话。木匠一边雕刻木头,一边念着咒语,以便让佩戴这件木雕的人得到保护,不受邪魅所侵,他必须全神贯注,什么话也不能讲;而柯尼提之所以沉默,则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对这人没什么话好说。他早在好几个月之前便预先支付了庞大的酬金给这个木匠,而木匠直到不久之前才派人通知,说他已经弄到一小片得来不易的珍贵巫木了。木匠在开始雕刻及念咒之前,又跟柯尼提要了一大笔财富。当时柯尼提脸上皮笑肉不笑的,也没多说什么,便不断地将钱币、珠宝与金银往木匠的秤上加,一直加到木匠点点头,表示已经够分量了为止。在缤城,从事那种见不得光的行当的人,往往会自愿割下舌头,以确保客户的秘密不致外泄,这木匠也不例外。柯尼提倒不相信割舌就能保密,但是木匠有这份心也不错。就因为这缘故,所以木匠亲手将完工的木雕系在柯尼提手腕上时,只能热衷地摸着木雕,同时热切地点着头,以表示他对于自己的手艺甚为满意。 接着柯尼提就把木匠给杀了。毕竟这是唯一合情合理的做法,而他对于这些道理是再讲究不过的了。他把木匠额外索取的费用拿了回来,木匠之前开了价钱,却说话不算话,柯尼提最鄙视这种人了。不过,他倒不是为财起意。他之所以杀了木匠,其实是为了保住秘密。水手们若是知道柯尼提船长佩戴了可避邪魅的腕带,就会认定船长一定是很怕那些东西;要是水手们深信船长内心有所畏惧,那么他还怎么指挥他们?柯尼提的好运已成为传奇,他的手下无不深信船长的运气好得出奇,甚至比船长本人更对此深信不疑。所以柯尼提绝不能让他们发现船长深怕自己的好运已到尽头,且内心有所畏惧。 柯尼提戴着这条手链一年了,可是木脸一直都没有苏醒,他不禁纳闷,是不是因为他杀了木匠,所以木脸才沉睡如故?当初柯尼提问那木匠,这木脸要多久才会活过来时,那木匠夸张地耸了耸肩,又奋力地摆摆手,以表示他不知道,而这种事情也没人说得准。这一年来,柯尼提一直在期待木脸苏醒,如此一来木脸护符的符咒才能完全发挥功效。但事到如今,他已经不能再等了,他意识到——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此时是他必须造访异类之岛寻访宝物,看看大海会给他带来什么财富的时候了。木脸尚未苏醒就罢了,但他还是要到异类岛来碰碰运气。他抱着一种心态,那就是他运气特别好,而这就是他的保障,毕竟他的好运一直都保佑着自己平安无事。他杀了木匠的那一天,也是他的好运在保护着他,不是吗?那天木匠突如其来地转过身,正好看到柯尼提抽出了剑;柯尼提知道,若是那人嘴里仍有舌头,那么他会叫得更大声。 柯尼提这会儿把那木匠的事情抛在脑后。现在可不是想那木匠的时候。他之所以来此,为的并不是要沉溺于过去,而是要寻找财宝,这样自己未来的地位才会稳固。他沿着沙滩走下去,望着不时有海浪拍打的涨潮线;那些闪亮的贝壳、螃蟹、被浪花连根拔起且绞成一团的海带、大大小小的浮木,他都不放在眼里,他那浅色的眼珠只注意看大海冲上来的那些残屑杂物。没走多远,他就看到一个破烂的木盒,木盒里面装了一套茶杯。柯尼提不认为这东西会是人类所制,也不会是人类所用。这茶杯一套十二个,以挖空的鸟骨末端所制成,上面画着袖珍的蓝色图样,只不过那线条非常纤细,看来是以单根毛发作为画笔绘制的。这套杯子经过长年累月的使用,图案已变得模糊不清,手把也磨薄了。柯尼提将小木盒塞在臂弯里,继续往前走。 他顶着大太阳和海风而行,那双上好的靴子在湿沙上留下清楚的鞋印。他偶尔会悠闲地抬起头展望整个沙滩,不过并不让自己的脸上露出期待的表情。等到他又低下头时,发现沙滩上有个小巧玲珑的杉木盒子。木头因泡了咸水而有点扭曲变形,他只得像敲开核桃硬壳那样,用力往岩石上一敲,把盒子撞碎。盒子里装的,原来是以色泽匀润的珠母制成的假指甲,假指甲上有个小巧的夹子,方便夹在指甲上,每一片假指甲的末端都有个中空的小洞,大概是用来放毒药的吧。柯尼提将共十二片的假指甲收入另一边口袋里,在他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假指甲彼此碰撞,一直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 柯尼提并不会因为他所找到的东西既非人类所造,也不是设计给人类使用的而感到苦恼。虽然詹吉司认为这海滩蕴含着魔力就遭到柯尼提冷嘲热讽,但是大家都知道,在宝藏滩这里,打上岸来的可不只是浪花而已;任何笨到因为暴风雨而在异类岛附近下锚的船只,通常整条船都会被海浪卷走,连一片残渣都不留。年纪较大的水手们说他们曾经有被大浪从人间冲到另外一个奇异世界的经验,而柯尼提对这样的说法深信不疑。他抬头望着天空,天空仍然蔚蓝清澈,风很大,但是他深信这好天气会一直持续到能让他悠闲地走完整个宝藏滩,再横越整个小岛,回到在蒙蔽湾下锚等待他的玛丽耶塔号上。 接下来看到的东西却使他心里静不下来。一个以红色和蓝色皮革缝制而成的袋子半掩在湿润的沙子之间。这皮革相当坚韧,看来可以长久使用;咸水浸透了皮革,使颜色都褪掉了,红蓝色彩互染,黄铜扣环因为生锈而紧紧卡住,连套在扣环上的皮革也坚韧得拉不动。柯尼提抽出小刀,割开缝线。袋子里有一窝小猫,都已形体俱全并有着长长的爪子,身上染着鲜艳的色彩,只是,这六只小猫都已经死了。柯尼提强忍着厌恶,拿起最小的那只放在手中翻看;这小猫一身蓝毛,比小长春花那种水蓝色再深一点,眼睑则是粉红色。这小猫个头特别小,很可能是这一窝里最羸弱的,全身已冰冷湿透,看着就恶心。小猫的一边耳朵上戴了个小如肥胖跳蚤般大小的红宝石耳环。柯尼提想干脆就把小猫丢下来。这着实荒谬。他将耳环剥下来放在口袋里,然后也不知道从那里升起一股冲动,又好好地将这几个小小的蓝色尸体放回袋子里,并将袋子留在涨潮线上,继续往前走去。 他全身涌起一股敬畏感。树。树皮、树汁、木头的气味,头上的树叶婆娑摇曳。除此之外,还有泥土与水、空气与光线等,在大树的存在之中穿梭。他与这一切一起律动,在树皮、树叶、树根、空气与水分之间进进出出。 “温德洛。” 那少年的目光焦点慢慢离开大树,抬起头向上望去。他发挥了意志力,好不容易让自己坚定地望着年轻教士的笑脸。白伦道点点头以资鼓励。温德洛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将自己从刚才的事务中抽离出来。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仿佛刚刚从深水中浮上水面般猛然吸了口气,于是稀疏的树影、甘甜的水分和徐徐的风一下子都散去了。现在的温德洛在修道院中一处以石板铺地的凉爽大厅里,他赤裸的双脚因触着石板地面而倍感清凉。除了他所用的这张石板桌之外,这个大厅里另外还有十几张石板桌,其中三张桌子边有三个像他这样的少年在专心工作,从他们茫然的动作便可看出,他们处于恍惚出神的状态:一人在编篮子,另外两人在捏塑陶土。 温德洛低头望着桌上那些亮闪闪的玻璃片和用来剪玻璃的专用剪刀。他用彩色玻璃拼起来的这幅镶嵌玻璃画美得连他自己都不禁赞叹,但仍远远不如他方才化身为树的奇妙感觉。他伸手抚摸着玻璃画,从粗壮的树干摸到细柔的树枝;他对这幅画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因此拂过这幅图,就像是在触摸他自己的身体。他听到白伦道轻轻吸一口气的声音。温德洛的感知仍然清楚敏感,他感觉到那教士心生敬畏,与自己的敬畏之心融合交流,所以一时之间,两人默默地站着,沉浸在莎神神迹的光彩之中。 “温德洛。”那教士再度轻声叫道。他伸出一指,抚触着一条从树梢缝隙里探出头来的袖珍龙,又碰了碰几乎隐身于纠结树根中的闪亮海蛇。白伦道伸出一手搭着少年的肩膀,轻轻将他的身体转了个方向,使他离开工作桌。“你年纪太小,不能一整个早上都处于出神的状态中,你得学着让自己循序渐进才行。” 温德洛突然觉得眼睛酸涩,于是伸手揉揉眼眶。“我在这儿待了一个早上?”他茫然地问道,“感觉上没这么久。” “想也知道你不觉得时间过得这么快。不过我敢说,你现在所体会到的疲倦感,必定会让你领悟到自己的确在工作室待了一个早上。温德洛,你必须谨慎一点。下次你得找个人,在早上过了一半的时候把你叫醒。你的禀赋极其珍贵,若是任由它燃烧殆尽,那就可惜了。” “我现在的确感到酸痛起来了。”温德洛坦承道。他伸出一手拂过额头,将掉落在眼前的黑发拨到头上,笑着说道:“不过,白伦道,能做出那棵树也值得了。” 白伦道缓缓点了点头。“是很值得,不只因为它美,也因为它可以卖个高价。卖掉这幅镶嵌玻璃画之后,想必能筹到足够给初习大厅铺新屋顶的钱——如果黛乐蒂圣母舍得让这么美的作品离开修道院的话。”他迟疑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我注意到龙与海蛇的图案又出现了。你还是不知道……”他故意不说完,留待温德洛自己猜想。 “我根本连自己把龙与海蛇放上去都不记得。”温德洛说道。 “唔。”白伦道这一声听不出是什么情绪,只让人觉得他很有耐心。 一时间,两人相伴着默默走过修道院清凉的石板走廊。温德洛的感官敏锐度逐渐消退,回到平常的水准:他再也品尝不到石砖缝隙里的盐味,也听不见古老石砖以非常缓慢的速度下沉的声响,而身上这件粗糙的棕色初级教士袍与皮肤摩擦的感觉也变得可以忍受了。等到他们走进那扇庞大的木门,踏入修道院的花园时,他已经安稳地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他觉得昏昏欲睡,仿佛刚睡了一大觉醒来,可是骨头又酸痛得像是在田里挖了一天的马铃薯。他遵照修院的规矩,沉默地与白伦道同行。他们碰到来来往往的男女,有些人穿着代表已升为正式教士的绿色袍子,有些人则穿着代表仍为见习教士的白色袍子,他们虽互相打招呼,但仅限于颔首为礼。 他们走近工具棚时,温德洛突然感到十分不安,因为自己今天必定会在这个阳光普照的花园里头忙一下午。而换作是别的日子,这样的情景还是颇为愉悦的,但由于他刚在阴暗的工作室待了一上午,所以总觉得强光非常刺眼。温德洛越走越慢,白伦道回头瞄了他一眼。 “温德洛。”白伦道柔声斥道,“你必须将焦虑排除在外。若是将焦虑聚集于未来的进展上,就难免会错过当下的美好光景。一个人若老是害怕下一刻会碰上什么坏事,那么他不但会失去当下,还会因为那些‘前见’而使自己的前途倍加恶化。”白伦道的声调有一点强硬。“你太沉溺于‘前见’了,若是你无法升格为教士,恐怕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温德洛瞄了一眼,发现白伦道的脸色十分忧虑。一时之间,他的神情僵硬且落寞,但接着他便看出这是个陷阱,于是他咧嘴笑开,而白伦道也笑着听那少年答道:“可是,如果我老是畏惧下一刻会碰上什么坏事,就等于是以‘前见’来断定自己必会失败。” 白伦道开心地撞了一下少年的手肘。“一点也没错。啊,你学得快,也进展得很快。我领悟到如何将‘矛盾律’运用到日常生活中时年纪都已经大了你二十岁。” 温德洛怯生生地耸了耸肩。“我碰巧在昨晚入睡前沉思,‘莎神矛盾律第二十七条:人必须为将来做打算,并且期待,而非恐惧未来的到来’。” “十三岁就学到第二十七条,这算是很年轻的了。”白伦道有感而发地说道。 “你学到哪一条?”温德洛直接问道,一点也没想到要把这个问题稍作修饰。 “第三十三条。我这两年来一直都停在第三十三条。” 温德洛轻轻耸肩。“我还没学到那么远哪。”他们走到苹果林的林荫下。天气闷热,苹果树的树枝因为结实累累而垂下,苹果园的另一头有几个穿着白衣的新手学员从河边挑来了水,浇在苹果树下。 “‘教士不得擅自评断是非,除非他像莎神一样,具备了无条件的公平与慈悲。’”白伦道摇了摇头,“说句老实话,我左思右想,都觉得这根本就说不通。” 那少年对眼前的景物视而不见,因为他已经把焦点放在内心之中。“你若是深信这根本就说不通,就等于是关闭了你的心灵,这样就更无法领悟了。”他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当然,还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莎神的本意,就是要让我们发现这个矛盾律说不通;也就是说,我们身为教士,但我们其实无法评断是非,因为我们并未具备莎神无条件的公平与慈悲。也许,身为教士的我们,只能原谅、宽恕、给予人们安慰罢了。” 白伦道摇了摇头:“你在片刻之间便解开了我这六个月以来一直都无法解开的结。但是我只需四下张望,便会发现评断是非曲直的教士比比皆是。我们教团的游方教士别的不做,专门替人们排解疑难,这么说来,他们一定是多少读通了第三十三条矛盾律了。” 那少年好奇地仰望着他,接着张开嘴巴,仿佛要开口,脸却红了一下,又把嘴闭上。 白伦道低头迎接温德洛的挑战:“想讲什么就讲吧,我不会骂你的。” “问题是,我刚才差点就说出口了。”温德洛坦承道。然后那少年的脸色亮起来,接口道:“幸亏我还没说,就把话给吞了进去。” “你刚才到底想说什么?”白伦道追问道。那少年摇了摇头,他的导师不禁放声大笑。“温德洛,说说无妨。我既然请你直言不讳,若还因为听了你的话而生气,那可就太不公平了是不是?刚才你是想到什么啦?” “我本来想跟你说,你应该以莎神的箴言,而非眼前其他人的做法,来作为自己言行举止的标准。”那少年直率地说道,随即垂下眼睛,“我知道我不够资格规劝你。” 白伦道倒不以为忤,只是陷入沉思。“可是,如果我一旦以莎神箴言为准,而我的内心告诉我,人们无从评断是非,因为莎神那种无条件的公平与慈悲,人们远远不及,那么我就必须下个结论……”他讲话的速度慢了下来,仿佛很不愿往这方面想似的,“那就是,若不是游方教士的性灵顿悟比我高明许多,就是他们其实也与我相去无几,所以也无权评断是非。”他的眼神望着苹果林。“会不会我们教团的一整个分支都没有正当的基础?是不是光是想到这种事情,就算是反叛教团?”他那困惑的目光转回身边的少年身上。 温德洛安祥地笑笑:“只要追随莎神的箴言,人就不可能走偏了道路。” “这我得多想想。”白伦道下了结论,叹了口气。从他望着温德洛的神情看来,他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少年。“我收你为学生之后,每一天都弥足珍贵,只是老实说,我常常在想,我们之中到底谁是老师,谁才是学生呢?以后我一定会很想念你。” 温德洛突然警觉起来:“想念我?你要走了?你这么快就被指派任务了?” “不是我。我应该好好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你才对,但是我每次要跟你提个什么事情,就被你的思绪带开了。不是我,而是你要走。我刚才去找你,就是要叫你去打包行李,因为你家里的人召你回家。你外祖母以及你母亲派人传了话来,说你外祖父恐怕快过世了,他们希望你外祖父临终时,你能够陪伴在他身旁。”白伦道看到那少年脸色大变,“抱歉我讲得这么直接。你很少谈起家人的事情,所以我没想到你跟外祖父这么亲。” “我跟外祖父并不亲。”温德洛干脆地答道,“老实说,我几乎根本就不认识他。在我小时候,他一年到头都在海上,而他回到家里来时,又常把我吓坏了。倒不是他残忍,而是因为……他权势大得吓人。他的胡子浓,嗓门又大,一走进房,屋里简直就容不下其他人了。别说是我,小时候偶尔听到别人谈起来,也是把他当做传奇英雄一般地看待。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未亲昵地喊过他‘外公’,就连恭敬地叫他一声‘外祖父’都没有过。他一回家,就像北风般从屋子里扫过去。我总是躲着不让他看到我,而他好像还以此为乐。人家一把我拖到他身前,他什么都不说,就净挑我身材的毛病。他会大声质问:‘这孩子怎么瘦巴巴的?要再胖上一圈,才像是我外孙嘛!你们是怎么了,都不给他吃肉吗?他是哪里吃得不好啦?’他会把我拉到身边,用手量量我的手臂有多粗,好像我是牲畜,养肥了好杀来做菜。那时候,我老是因为自己身材瘦小而感到十分羞愧,好像长得瘦小是个不得了的缺陷。他们将我送入修院以来,我跟他就更少见面了,但对他的印象还是没变。不过,我怕的不是我外祖父,也不是因为要帮他送终而害怕。我是因为要回家而害怕,白伦道,那里……好吵。” 白伦道同情且无奈地笑笑。 “我是自从来到这儿之后,才学会思考的。”温德洛继续说道,“家里的生活太吵、太忙了。我在家里根本没有时间思考。每天早上,从奶妈把我们叫醒,直到晚上洗好澡、换上睡衣,又把我们丢回床上为止,就是不停地动、动、动。盛装出门,上课、用餐、拜访亲友,换上别的衣服,再次用餐……永无止尽。你知道吗,我刚来修院时,连着两天没离开自己的房间;这里没有奶妈、外祖母和妈妈追着我做这做那,所以我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来修院之前,我一向和妹妹同进同出,‘那两个孩子’不用睡午觉、‘那两个孩子’得吃午餐了,因此当他们把妹妹与我拆散时,我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劈成两半。” 白伦道听了不禁咧嘴而笑:“原来生为维司奇家的人是这般滋味啊。我以前一直都很好奇,不知道缤城‘旧商世家’出身的孩子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的生活跟你大异其趣,不过其实是差不多的。我们家以养猪为生,我没有奶妈,也不用盛装出门,不过光是家里的杂务就够我忙的了。回想起来,我们家连糊口都很勉强,吃的东西少得不能再少,别人认为早该丢的,我们仍修修补补地将就着用,还要顾及那一群猪……据我看来,那些猪过的日子比我们还好。他们从没打算要把孩子献给修院,连想都没想过,是因为后来我母亲生病,我父亲许愿,如果母亲能捡回一条命,就献个孩子给莎神。后来我母亲病好了,他们就把我送走。怎么说呢,兄弟姐妹中就数我最羸弱,没夭折的孩子里,我排行老幺,又废了一只手。他们把我献给莎神,对他们而言绝对是很大的牺牲,不过把我送走,总比在我那几个身强体壮的哥哥之中挑个人送走来得好。” “废了一只手?”温德洛惊讶地问道。
魔法活船1·魔法之船(上下)——魔法活船
书名: 魔法活船1·魔法之船(上下)
作者:
出版社: 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原作名: Ship of Magic
译者: 麦全 | Robin Hobb
出版年: 2015-5
页数: 828
定价: 59.8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魔法活船
ISBN: 9787552007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