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海上怪雾 这是我亲历的真事儿。事情发生在海上。我所乘坐的船从虾峙出发,向北经峙头洋往沈家门开。刚过桃花岛,突然天色暗了下来。此时正是下午时刻,天色突变,船上乘客议论纷纷。这船不大,只有一名船夫,除了我之外,另搭有一名僧人、一个读书人、一个生意人和一个屠户,总共不过六人。读书人最过慌张,念叨着是不是要起风暴了。船夫说看天色的情况并不太像,僧人也帮衬说自己自幼在此地长大,熟知天候,一切确如船夫所说。 船只再往前行海水变得黏稠起来,渐渐越行越慢,一时间竟被粘在了海上。四周还起了雾气,黑魆魆的拢住了前后左右,周围没有风,也没有声音,冷静得如同冬夜星空。船上各人知道情况不妙,一个个脸色大变,有跪下磕头的,也有掏出小瓷瓶子准备写遗书的。 忽然,僧人开口说,劫数冥冥,不可妄自揣测,但事到临头难免做些禳补。诸人没有不犯过错的,说出这辈子最大的一宗过错,诚心悔过或者可以逃得一命。众人纷纷作长考状,突然,其中一个打破了沉寂。 第二夜,船夫的故事 船夫说这船是自己的,也是自己引大家到这个地方来的,当然要先忏悔。以下是船夫的故事: 我是个穷孩子,出生的时候就把娘给拖累死了。爹一直不太喜欢我,我对他的全部记忆就是各种殴打,直到他在一次追打我的过程中失足摔死。这以后我以乞讨为生。每日所获不多,但总算免于冻饿而死。再往后我开始在富户的渔船上工作,学习如何独立驾驶船只出海。凭着勤勉,我终于买下了这条船——虽然很破旧但至少是我的了。 我像本地的其他渔民一样出海,偶尔也渡客人。每天所挣的只够自己果腹。我知道自己命贱,从不做娶妻生子之想,甚至从不敢正视女性。所以她就成了我见过的第一个女人。 她真美,那天她走到我的船边请我载她去大岛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这一点,她真美。她叫我“船家哥哥”。这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哥哥。我傻了半天,她又叫了一声我才回过神。船行的时候我一直看着她,要不是她注意到我的傻样子,笑出来,我就要走错航线了。等她下船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已经爱上她了。我没有敢问她的名字,没有敢问她家在哪里以及其他情形。我是个穷孩子,正如你们所知道的。 这事儿过去了很多年,我以为自己忘记她了。可有一晚,她突然出现在我梦里,还是那样突然地一笑。我开始打听她的下落,最后得到她死去的消息。据说她的死异乎寻常的惨烈,尸体被切成好多块,血污把苍白的皮肤染成黑色。 那以后,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她的尸体。她被截断的大腿横在我的船上,不停地冒出血来。我再也无法入睡——直到我无法忍受这一切,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 听说,被虐杀的人无法被超度,用其他人的灵魂来置换才是解脱之道。所以我凑了这一船人,准备行至半路的时候凿穿船底,一起葬身大海中。我将自己的仇恨迁移到无辜的人身上,妄念就是我最大的恶。 听船夫这么说,所有人都一起叹息起来。叹息良久,商人突然开口说话,船夫的故事让自己想起了一些往事。 第三夜,商人的故事 正如你们所看到的,我是一个买卖人。除了行善之外,这个行当里所有的事情我都了如指掌。这么多年来,无非是坐贾行商,低价进高价出,算下来我也做了不少以次充好、欺行霸市乃至谋人产业,夺人妻儿的勾当。这一切都源于多年之前的那个晚上。 那时候已经入冬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风突然打到我脸上的痛感。原本那是个好日子,我第一次以掌柜的身份出现在这家客栈里。下午,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在柜台里头算账。当时我绝想不到这将成为我诸多恶行的起源。 蓝布棉门帘突然打开,一个样貌奇怪的人探头进来。他头发和胡子都挺长了,看起来有些脏,衣服也破破烂烂的,不过依然能看出僧袍的旧模样。我问他什么事。他扭捏一阵告诉我要住店。我教他填了账簿,拿了钥匙起身准备带他上楼。他突然转身挑门帘出去,不一会儿又牵着个漂亮姑娘的手挤了进来。 那姑娘生得真漂亮。可买卖人家有买卖人家的规矩,我也不敢多看,低头领他们上楼,一边走一边暗暗埋怨,这腌臜僧怎么不好好修行,却净日花天酒地的;这姑娘也是,生得这么好,怎么就便宜了那样一个腌臜僧。 开客栈就是这样,总会碰到五行八作形形色色的怪人物。多一句嘴就多一份危险,我自然也清楚其中的道理。该是如何就是如何,领他们进房间,不再多话,退了出来。 可那天晚上不知怎么的,格外寒冷。临睡前多喝了两碗茶,睡到半夜里,肚子挤挤涨涨就想要跑茅房放水。想一想到外面寒风呼号,就再舍不得热被窝,继续忍着。我一会儿尿一会儿忍地挨了半天,眼看着窗户外面已经依稀看到白光了,却再也无法忍耐,一把掀开被子推门冲了出去。从茅房回来的时候,似乎听到楼梯下面有响动,准备去查看时,院门又“砰”的一声。再抬头看,那对男女的房间,门居然大开着。 难不成出了什么事情,我心里念叨着,走到门口,朝里面张望了一阵。房间里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到,却满是腻腻的、让人不快的味道。我大着胆子走进房间,床帘放下了,不知道里面的状况。椅子背上搭着姑娘的衣裙,却不见旧僧袍。或许是俩人吵架,把他给气跑了吧。我想着,扭身准备出去。将扭未扭的时候,却停住了,想想觉得那床帘有点奇怪,我干脆点起灯来检查检查。 这一点灯却吓得我魂飞魄散,床帘上竟满是血迹,打开来看,却是一具尸体。她一丝不挂横在床上。身上满是刀痕,有深有浅,腿和手臂都被乱刀戳断了,腔子里,胸口上和腿缝里还在咕嘟咕嘟往外冒血。 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道,我居然不害怕这尸体,还觉得这颈项、胸腹和腿无不美丽如初,甚至比彼此连接着的时候,更多了几分诱惑的姿态。看到紧要处,我忍不住伸手在裤裆里蹭了几下。 突然一阵小旋风卷进房间,起了个冷颤,我才回过神来。恐惧很快替代了欲念。现在要去找那个男的,已经不可能了。尸体留在客栈里,无论如何都是个大麻烦。愁了一阵,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想反正已经砍成了这个样子,也容易搬动,不如干脆就近抛掉,也省得多惹麻烦。 想到这里,我慌慌张张下楼叫醒了伙计,同我一起把女尸收拾作一堆,悄悄扛出去。附近的城墙没有看守,我们也不愿意扛着尸体走远,便带到城墙上面,尽力抛往远处。回到客栈的时候,天光还未大亮。我们趁着黑,把房间里的床单帘子被褥桌椅一应用物,该烧的烧,该埋的埋,该清洗的清洗,一一处理干净了。 第二天的太阳终于升起来,如同所有日子里的太阳一样,平淡无奇。很快,阳光就晒进了柜台里面,直晃着我的眼睛。我知道,这一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但这空无一物的夜晚本身就是一桩恶行。恐惧让我将所有细节都拆散,分批掺入了以后的人生当中。 听商人这么说,所有人都一起叹息起来。直到读书人打破了这空无一物的沉寂。 第四夜,读书人的故事 我就是个读书人,就只是个读书人。和其他读书人一样,除了这事儿我什么都干不了。这也不全然是坏事,省得我在外面瞎折腾。 这趟出门不是为了赶考去的。之前连续考了几年,一点名堂都没弄出来,我也就绝了科举上进的心。好歹家里有点薄产,总算也不至于混吃等死。这趟出门,我想找回自己的女朋友。 我不可能记得她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但我永远记得其中最打动我的部分;我也不可能记得和她在一起的每个细节,但我永远都记得让我焦躁不安的部分。她对礼佛的行为始终都不屑一顾,甚至说过不少毁僧谤道的话。很少见姑娘家对这些事情如此敏感,持这种态度的。更让我诧异的是,她还总是习惯性地合十,坐则跏趺。她甚至保持着过午不食的习惯。 和我亲热时,她也表现得不太正常。我的耳垂单薄得几乎不存在,但她常常在那里捏弄和舔咬。抱着我的时候,手总在我脑后来回抚弄,把我的发髻完全搞乱。 年轻人的好奇心像性欲一样旺盛。我知道这是个不值一问的话题,但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欲火。她流波婉转,向远处伸展了一会儿,又慢慢拉回来,开口说话。她说这一切都是受到幼时玩伴的影响。他们在同一个村庄长大。两个丝毫不知道危险是何物的孩子,彼此爱慕。跟其他两小无猜的故事一样,短暂的欢愉总会被突然打断。按照村里的习俗,每隔几年就要选出一个孩子,作为祭品送给海神。后来习俗渐渐变化,这中选的孩子无需赴死,只要出家修行,为村人谋福就好。今年的祭品就是她。 正如你所能想到的,他挺身而出替换了她。他落发的那天,她哭了好久。不过,他们很快就发现,即使他已经是一名僧人,两人依然可以偷偷幽会。实际上与僧人亲热的时候,她会感到格外的兴奋。 然而,人情敌不住佛法。他渐渐被梵呗吸引,欲望的火焰一点点平息下来,最后,他竟提出要去山林中苦行隐修,期望能最终勘破魔关,得成正果。她败于佛法,全无还手之力。漫长的伤痛之后,她终于决定更换了居所与身份,开始新的生活。只是那些年的痕迹却始终抹也抹不掉。 听这故事的时候,我心中的妒火起起落落越烧越旺。最后,我忍不住打断她的话。问她究竟有多爱我。她向我讨饶,说这一点没有事物可以匹敌。毕竟旧日的记忆也仅仅是记忆。 一时急火入脑,我怎么能轻易放她过去,双手死死地按住她的颈项,命令她找到他,化身万丈魔关,毁掉他成佛成道的机会。她哭着求我,可我哪里肯松一点口,只是恶狠狠地把她踢了出去。 那以后,我还时常见到她——就在我的脑子里、在我突然惊醒的梦中。我害怕失去她。但我还是失去了她。为了惩罚自己犯下如此恶行,我啄瞎了自己的左眼。那个黑黑的孔洞中,填塞的不过是一颗琉璃丸子。当我哭泣的时候,就会滑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啪嗒声。嫉妒如同一张大网,我挣扎其中。她渐渐远去,网也渐渐收紧,直到将我撕成碎片。 听书生这么说,所有人都一起叹息起来。屠夫搓着油腻的手慢慢站起来说,现在该轮到自己了。 第五夜,屠夫的故事 说到屠夫这个行当,你们大概想到的都是些刀头舔血,两手捏着无数小性命的样子。可并非所有的屠夫都要真去挥刀放血,杀生夺命。我这样的屠夫,做的是整买零卖的生意。每天一早天不亮就到东城外郑屠户家趸回几扇猪来。切了分开,好归好,歹归歹,肉归肉,骨归骨地卖。我这个样子的屠户,虽不能说是什么良善人家,却也绝不是靠着刀口上功夫吃饭的。 那天早晨真是黑而且冷。我早早地从郑屠户家趸了切开的整猪,架在驴车上,沿着城墙根儿赶回家。半路上我就盘算着,前阵子买卖做得实在糟糕,市上居然寻不着几个买肉的客人。虽说是冬令天气,可肉搁久了也就酸臭卖不得。这样接连来上几次,账面上落下不少亏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给补上。想着想着,眼皮子就有点儿往下耷拉,突然车架子一沉,驴在前头打了个趔趄,猛的就把我给晃醒了。我狠狠地抽了它一鞭子,心里却想幸亏这孬驴瘸了这么一下,不然昏昏沉沉睡着了一准从车上摔下来。 到家的时候,天光还没未大亮。我摸着黑卸下猪肉,点起灯来就开始剁。挥动斩骨大刀时,我隐隐然觉得那堆肉有些问题。整扇的猪肉我倒是见得多了,却又有一堆杂肉,混在其中。油灯下看得不真切,只觉得其中一条整腿柔柔软软不似猪腿。用刀背刮去血污,越看越觉得细皮嫩肉,仿佛是一条人腿。不,这分明是一条女人的腿。 我想这回可真是飞来横祸,铺子里出了这样的东西,免不了要被栓到衙门去,吃一顿官司。可看着看着又觉得这女人真的是可惜了。想来她生得一定是好相貌。只看这条腿,每一个关节都光滑匀称。即使是暗红色的血渍也无法掩盖那羔羊脂肪般细腻的颜色。盯着那条腿看一会儿,竟觉得它慢慢蜷了起来,又慢慢向外打开。我忍不住轻轻捉住她的脚腕,手指一点点向上推去,在血迹中留下一串划痕。我能触摸到她冰冷的皮肤,从膝盖到腿的内侧,沿着并不存在的小腹一直到干净明快的面颊。我的手不知被什么东西牵引,探索着她的身体。这是个何等样的女人,即使已经四分五裂,却还能这样诱我动情。我忍不住俯下身亲吻她的脚趾,吮吸她的脚背一路吻过去。大腿内侧有一处刀口,血才干了不久,腥味浓重。我伸出舌头,试探那刀伤。女人的味道像一支箭般插进我的嘴里,顺着脊椎直冲头顶,撞破天灵盖一直冲了出去。我突然发起狂来,张嘴咬住那伤口,用力撕扯,又努力地把扯开的皮肉咽了下去。 等我从迷醉中完全醒来,天光已经大亮了。眼前是一条被咬出个大洞的腿。我呆坐着不知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处理掉。想想刚才的情形,又觉得扔掉了可惜,不如细细地切下来,留着慢慢吃。又一转念,人腿再加上其他尸块,里外里也有三四十斤,当猪肉卖起来也能得不少钱,若按照好羊肉卖,更了不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拔出刀来小心地把腿上的肉整条剔下,跟猪肉混在一起,用铁钩子钩了,就准备开张。停了一停,我从钩子上取回几条,用油纸小心地包好留作自用了。 那天不知怎么了,生意好得异常。从那天开始,我的肉铺就再不愁没有客人。只是我心里知道,当年就是突起一阵贪念,让许多人都在无意中犯下弥天大罪,从此身陷无间地狱。我满心悔意。可耻的是,这悔意并非是出于拖累他人犯下过错,而是至今无法忘怀那女人的滋味,悔不能多留下一口。 听屠夫这么说,所有人都一起叹息起来。僧人手中的念珠飞快地转动,突然停下,终于开口说起话来。 第六夜,僧人的故事 我是一名僧人,僧人能行什么恶呢?像其他僧人一样,我终日念经礼佛。有时也参加劳动,修桥补路,砍柴担水,挑粪浇园。根据我们的教义,即使是这些简单不过,甚至有些污秽的行为,一样包含有佛陀所传的终极真理。我就这样诚心修炼,只行善不作恶,每天都离佛陀近了那么一丁点儿,直到我来到分潮岬。 分潮岬是寺院山边的一处海岬,每天涨潮的时候,海水会把岬下的洞穴淹掉一半所以有了这样一个名字。这是本寺的圣地,据说自寺院建立以来前后有八十八位高僧在此处苦行,达成正果者多达六十四人。当长老告诉我,下一位有机缘入岬修行的人时我的时候,我没有感到分毫的惊讶与兴奋,只是觉得这不过是诸多修行法门中寻常的一种而已。 入岬不久,诸天神佛的考验便逐一展开。一开始,他们只在连潮声都停止的安静的后半夜出现,幻化作攻城的敌兵,把涂有松脂烧得劈啪作响的头颅抛到我脚下,然后高高举起大刀,呼一声朝我砍来;不久,才入夜时就有杀人越货的匪徒从山间冲下,把我牢牢捆住,用牛耳刀剜我的皮肉;再后来,心猿意马的少女在黄昏时分踏入洞穴,她匍匐在我的脚下,我能看到她因紧张喘息而起伏的胸部;整整一个下午,穿着洁白的云朵一般的长袍的仙人在我身前身后来去飘舞,长生不老的丹药就摊开在她掌心里;御厨施展浑身的才能,细细处理我从未见过的食材,烹饪出的美味一眼望不到头;终日诬陷我的讼人词锋之利,不停来回刺穿我;拂晓的时候,又有一个女人走进了这山洞。 如同以前的每次试探,我的眼神聚焦在鼻尖上,不发一语,只是安静地坐在礁石上,默守着脑子里的一片空白。那女人绕着我走了几圈,在我身旁盘腿坐下,开始跟我说话。她的声音柔软,如同细雪飘落到其他细雪当中。如同此前的历次考验一样,我关闭了自己的眼睛与耳朵,截断视与听的诱惑。可即使闭上了眼睛,我依然能看到她微微开合的嘴唇,即使堵塞了耳朵,她对我的种种不舍与思念依然夺门而入。 这诱惑来得比以往更漫长,入夜以后,潮水蹑手蹑脚爬上来,渐渐没过她的膝盖和小腹。她一动不动地伏在我盘着的腿上,喃喃自语,思念这件漫天遍野的大事还未尽诉。 第二天清晨,这诱惑已持续了一整天,她依然伏着,身上的衣服已经完全湿透了。冬衣虽厚,但湿漉漉地裹着身体,还是叫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她冷得打着哆嗦,在我的膝盖上不停颤抖。虽然知道她是个扰我清修的心魔,但诸位长老总是训诫说出家人的第一要务是慈悲,我定了定心神,从礁石上下来,在那女人旁边比划了半天,才终于横下心来搂住她,把她扶了起来歪歪斜斜地往洞外走。 我们就这样一起往市镇的方向去,才走了不到半里地,忽然听到身后轰隆隆一声,再回头看,却见烟尘腾起,分潮岬已经坍塌。我愣了半晌,想这寺院恐怕回不去了,这才横下一条心,搂着那女人继续前行。 那天下午,她带着我走进一家客栈。我们像两条色彩斑斓的蛞蝓一样黏在一起,彼此纠缠。从黄昏到子夜,我的动作笨拙而缓慢,如同一头过于谨慎小心的大象。她每一次从我身上爬下来都带着一声叹息,我每一次从她身上爬下来都茫然不知所措。 她叹息的声音真好听。我歪着头看着她,她眼角有一滴泪。悔意突然在我心里弥漫开来。如果不是叫这诱惑折损了我的修行,或许现在我已经得道了。而如今我不但毁了苦行圣地,还击碎了各条清规戒律。再也回不去了,想到这一点,我心中的怒火突然腾空而起。这一切都是因为眼前的女人。我从床边的桌子上胡乱摸了把刀子,对准她线条柔和的脖子狠狠刺了下去。她睁大眼睛看着我,却没有挣扎。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反倒让我杀心四起。我紧闭双眼,胡乱挥舞着手中的刀,不停戳砍,直到手腕酸软,再也无法握紧。 逃离客栈的时候,我丝毫不觉得害怕。小僧自幼出家,从未近过女色,却被那女人坏了大事。当时,我的心里只有恨意。这以后,我云游四方,一转眼也有了长老之资。这时我才明白,将一切都毁坏掉的并非那个女人,而是我自己的欲念。 听僧人这么说,所有人都一起叹息起来。我则不太自在地东张西望,巴不得他们就这样一直叹息下去。然而,才一会儿,这些人就齐齐地扭头看我。我也不得不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 第七夜,我的故事 黑色的雾气沉沉重重,每吸一口气,都觉得会黏在鼻腔里,喉咙下面如同卡着一枚枣核。我拼命咳了几阵捱时间,一边陀螺般飞快地想自己该如何开口。这拖延终于让我自己都无法忍受。我踱到船头,转过身,眼光逐一扫过船上诸人,开始讲述: 各位的故事跌宕起伏,血腥残忍,虽并不叫人慌张,却也宜于这漆黑一团的午后。我沉浸在你们的旧事当中,不停点头称是。与各位所述相比,我的故事就平淡许多,只是这海上险情中一只苍白的、关节纤细的手罢了。 我是个无甚长处的普通人,倒没有勇气说出自己只行善事,从未作恶这样的话来。从我记事开始,就一直脱不开“调皮捣蛋”四个字的评价,我曾用热水灌过蚁穴,在灌木丛中摘取叶片切碎为乐以至草木尽数枯萎。我曾四处追打小女生,每天都很早赶到学校以便抄人作业,为作弊精心准备各种工具。我曾一言不合与人殴斗,言而无信给人下套儿,用一个谎言弥补另一个谎言的漏洞……与你们相比,这些恶行实在算不了什么。当然,我并非没有生过杀人越货、谋财害命的念头。可我连做此等恶事的勇气都不具备。 就如你们所见,我体形平常,样貌平常,才智、见识、经验都平平常常。我所拥有的一切,如果不算是平均水平的话,那必定是远逊于常人。我就这样中不溜地活着,从一个名字说不出口的大学毕业,进了一个风雨飘摇的公司,时快时慢地做一些可有可无的工作。在这之外,我用三流小说家的身份填塞剩余的时间,写一些反正也没什么人看的东西。这就是迄今为止我的全部经历。 这故事当然比不上你们的诸般缭乱。船家你因为一时迁怒而欲陷整船人于死地;老板你因为心生恐惧,所以隐瞒店中的血案,抛尸荒野;书生你只为了平息自己的嫉妒,教唆那女人为恶;屠户你因为补足亏空的贪念,让无数人受了食尸之祸;大和尚你因为诱惑而自毁前程,又因为悔恨而杀了人。这许多的恶行无一不让人感到愤怒,也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为别人的遭遇而不住叹息。不过,你们可知道,这些都不是最大的恶行。我是这个故事的作者,诸恶都因我而起。 我才是诸种罪恶的本源。我不断提醒书生那女人的异常表现,在他耳边来回撺掇。我告诉那女人分潮岬的位置,引她去见大和尚。我在掌柜退出房间之时,偷偷潜进去,将一把仔细打磨过的长刀放在桌上。我在城墙下收集起了女人的尸块,趁屠夫驾驴车经过的时候,将其中的一部分抛在车上,然后把剩下的都扔进海里,消灭凶案的痕迹。我购买了这条破旧的渔船,低价折给了船家,然后让所有人齐聚到这地方。最后,也是我阻止了船的前行,唤出漫天黑雾。这一切,正如你们的所见与所想。 不是命运捉弄了你们,而是我捉弄了你们。 说完这一切,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准备坐下。又觉得有几分奇怪,面前的诸人一个个显得惊恐万分,倘说是被我的故事吓到了,也断不该露出这样的表情。忽然,船家张大了嘴,抬起手来指着我身后,要喊却喊不出来的样子。我扭过头去再看,船头所指的水面上咕嘟咕嘟冒起泡来,一个黑漆漆的巨物翻着浊浪从海里冒了出来。我大吃一惊,跌跌撞撞往后退,一头栽倒在屠夫脚下。 第八夜,海怪的故事 (第一部分) 海面上的泡泡最初只是一个一个钻上来,渐渐就多了,咕嘟嘟连成一片,波纹扩散出去,一直传递到目力所及的最远处。很快,一个巨大的怪物从水中冒了出来,将黑色的浊浪排向四周。没人敢抬头看这黑色的海怪。我们拥作一团瑟瑟发抖,只觉得一百名诗人用一万行诗句,都无法尽述这海怪的恐怖。空气里填满了血和淤泥的臭味,后来又有了屎和尿的气味。 我假作镇定,搜索枯肠,努力回忆关于这海怪的一切。它却突然开口说起人话来,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自知样貌丑陋狰狞,只是你们眼中的一个妖怪。但你们也不用感到害怕,我在此作怪前后也有数年,倒从未伤损过一条性命。本来我只想吓唬吓唬诸位。只是后来听你们所述故事,或恐怖或惊悚或离奇,不免心生喜爱,特此浮上海面,与诸位一晤。无以为报,也把我的故事说给诸位听听,如何? 听海怪这么说,我虽不似刚才那样害怕,却也不知道该如何把话接下去。 海怪则自顾自继续说: 我本是钱塘江里的一条花鳗鲡,居住在河底的石头洞穴中。这里生活有些紧张,我终日忙着追杀小鱼小虾,或者钻进石缝咬住蟛蜞,或者从沙底里挖出贝壳。我总想填饱自己的肚子,却总觉得吃也吃不够。极难得的时候,我会落一点清闲,就在渔夫的网罟之间穿梭戏弄为乐,倒也快活。略微长大一些,我就偶尔趁着雨后潮湿从浅滩爬离河流,在芦苇或者灌木丛扭来扭去,搜寻毫无防备的青蛙。日渐长大,慢慢也就增加了些烦心事。我总觉得身体里有些说不出的东西,蛮横地左突右撞,有时像是立刻就要从我身上破一个大洞冲出来了,可是隔一会儿又完全消失不见,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秋风起的时候,陆续看到一些同伴顺流而下,经过此地。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生出了去出生之地看一看的念头,于是跟随鱼群,沿江一路游来。当我游向东方的时候,体内的那股力量便点头称是,我掉头转向其他方向,它们便就地打滚开始胡搅蛮缠。 到这大岛附近的时候,我改变了主意,决定不再前行,不再远离这丰饶的尘世,不再去深邃黑暗的海底探寻我父母彼此相识并生下我的地方。因为我认识了一条雌花鳗鲡。我不知道她的名字,花鳗鲡本来就没有名字。我管她叫你,她也管我叫你。 我已经记不得第一次开口跟她说的话了,我几乎不记得跟她说过些什么。或许花鳗鲡本就不该说话。但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她身材丰盈修长,胸鳍圆润有力,总是活泼地来回摆动。她灰褐色的斑纹,轻轻摇摆的背鳍,她的大眼睛就这样盯着我。当我爱上她的时候,她也爱上了我。她用胸鳍抚摸我的鳃盖,我则左右摇摆着从她的腹部蹭过。 我们决定留下来,离开庞大的鱼群,留在这里,哪怕只能得到短暂的欢愉。正当我们彼此摩擦着身体,渐渐游到鱼群的最外侧准备离开的时候,一条粗壮的雄花鳗鲡突然横在我们中间。 我认识他。他来自上游,我亲眼看着他从远处游来,又汇入鱼群。上游的食物丰沛得多,他的身量比我粗壮不少,也长出不少。他看着我,张开大嘴,牙齿长而锐利。战争在所难免。我别无选择,唯有拼死应战。 这世界就像你们想的那么粗暴无礼,在这竞争中,除了体型与牙齿,并无其他可以拿来比较的武器,我的落败只是时间问题。本来,花鳗鲡之间的争斗只是分胜负就告结束。不过,既然我已经决定以命相搏,便不再保留,只是一味地进攻再进攻…… 战败者再度醒来,鱼群早已不见踪影。我侧躺在沙底上,一只眼看着头顶的水面。水面上有光亮,但看起来灰蒙蒙的,而且正一点点暗淡下去。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周围海水的颜色越来越深,直至最终变成漆黑的一团。这一团漆黑中,似乎有些散碎的东西,缓慢地沉下来。反正我什么都做不了,干脆直愣愣地看着头顶,看那些东西究竟会怎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它们才终于停到海底,那味道依稀是碎肉。其中有一颗大肉球,咕噜咕噜滚到离我不远的地方。我想张口咬住,又觉得将死之鱼无此必要。就这样挣扎了一会儿,才决定使劲全力挪动身体,将那肉球一口吞了下去。 谁知道吞下肉球之后,肚子突然疼起来。自己身体里那些蛮横的东西,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拧成一股,把我的身体塞到皮开肉绽。我地来回扭动,猛撞岩石,却丝毫不能减轻这痛苦。痛苦持续了很久,等这一切都平息了,我就成了这副模样。 船家、老板、书生、屠户、和尚还有你,这故事的作者,你们讲述了各自的经历,也听我说完了自己的经历。我想问你们一个简单的问题。如果你们答得上来,我就结束这场恐怖之旅,让你们平安地离开;如果答不出来,我就一口将你们完全吞下,这世上将不再留有你们的半点痕迹。现在,请告诉我,你们故事中的那个女人,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第二部分) 听海怪问出这样的问题,各人脸上露出难色。屠户满脸愁容,一个劲儿摆手。我知道他的意思。这故事里我说得明白,他只见到那女人的腿和碎肉,连她的脸都没见着,怎么能知道眼睛的颜色。只是和尚、书生跟船夫都茫然不知所措,就让我有些紧张了。他们全都如此迷恋那女人,陷入情欲不能自拔,难道还有人比他们更适合回答这个问题吗?然而,他们却不知道自己所爱的女人眼睛的颜色,他们爱那女人,却不爱她的眼睛。 比这更糟糕的是,我把这个故事前前后后又翻了一遍,才想起来自己并没有描写过那女人的眼睛。我是这故事的作者,可作者也不知道她的眼睛究竟该是什么颜色。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提醒我作者有为它赋予颜色的权力。可这念头迅速就被粉碎:故事里本来并没有什么海怪,它的出现已经超出了我的掌控。在这种情况下,临时起意杜撰那女人眼睛的颜色,只能给作者带来杀身之祸。 我……这时,商人犹犹豫豫,突然开了口,我收尸的时候看到了。 听他这么讲,所有人都转过头来,死死地看着他,催他继续。那商人便颤巍巍地往下说: 我在给那女人收尸的时候看到了她的眼睛。那时候,她的身体还是温暖和柔软的,但我知道她已经死了。那眼睛睁得很大。搬动头颅的时候,她就这样看着我。我有些害怕,但还是忍不住盯着她的眼睛,虽然已没有一丝神采,却依然美得让我紧张。她的眼睛是黑色的。 商人的话音刚落,那海怪的身形就起了变化。它的小腹突然收缩,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大口张开,嘴唇兜不住涎水,淅淅沥沥全都泼了出来。突然,它猛闭眼,一声干呕,从嗓子眼里喷出一个东西来,落到甲板上。海怪就如同破了洞的气球,轰的向外飘出去,划出一道亮光,一直朝上飞,飞得看也看不见了。它划出的那道亮光越扩越大,渐渐分开了沉沉的黑雾。我抬起头又看到了灰蓝的天空和没有边际的海水。海天之间的一切恢复成了原样。 所有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我两腿发软,再也站不住,腾一声坐倒在甲板上。这时才猛然发现,刚才海怪喷出的那团东西就滚落在我的脚边,骨溜溜正是一只带着血丝的黑色眼睛。 第九夜,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船到沈家门码头,有同事来接我。往酒店走的时候,我跟他说了船上的遭遇。不过,他平静得出乎我的意料,只是简单地、不停地“哦”着,像一个蹩脚的捧哏演员。吃饭的时候,同事特地点了鳗鱼,一边吃一边告诉我,刚才的描述让他想起了很早以前自己的遭遇。以下是我同事所说的故事: 大概十六七岁的时候,我曾经去过一趟桃花镇。这事儿太过久远,我已经记不得是和谁一起去的,以及为什么要去那儿。唯一的印象是在回程的途中,天色突然就变了,黑雾笼罩天地,海面渐渐凝成了固体,将渡船牢牢地钉住。船上的乘客见此情景,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纷纷涌到甲板上,扶着栏杆探出身子四处张望。船老大的脸色沉得像这海面一样,一丝表情都没有,站在船头,伸出右手,指着前方说,来了来了。 我沿着船老大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那处的水面与别处不同,轻微地泛起些波纹。渐渐的,波纹越来越重,翻腾出一堆泡泡,一个大脑袋大眼睛大鼻子大嘴的海怪扭动修长的身体从海里升了起来。 船头上的人们像鱼群一样扭头后撤,与海怪保持着他们自认为安全的距离。有些人已经站不住,瘫倒在甲板上,喉咙里发出惊恐的声音。船头上就只留下船老大一个人,双手插在裤兜里,不时扭过头来,看看身后的人群。我混在人群中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想找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亲手把自己的性命放到他的掌心里,让他紧紧捏住,然后躲进一个仅能容身的洞穴,再也不用对着这恐怖的漆黑一团的世界。 在一片混杂的喧闹中,我隐隐约约听到海怪在说话。他说,现在,我想问你们一个简单的问题。如果你们能答得上来,我就让你们平安地离开;如果你们答不出来,我就一口将你们完全吞下,这世上将不再留有你们的半点痕迹。请告诉我,你们想死,还是想活? 听到这个问题,甲板上安静下来,似乎所有人都陷入了思考与抉择。船老大的神情倒是越来越放松,歪着头看着海怪说,他们都想活。 海怪听到这个回答,默不作声想了一会儿,又开口说,好的。这答案正是我想要的。说完,它扭过身去,轰的一声跃进海里,摇着尾巴游开了。这个时候,周围的黑雾嘘的一声完全散开,船底也解冻能行了。周围的一切看起来并无任何异常,只有海面上留下一道海怪游过的痕迹,波浪向两侧分开。又过了一阵,连这波浪也完全看不见了,只剩下一船失魂落魄的人。 这是我第一次遭遇海怪。后来我又陆续碰到过几次,情况跟初会完全一样。在此地,几乎每个人都遇见过这个海怪,次数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在离开家乡去外省上大学的那几年里,我甚至都忘记了海怪的存在。现在,我终于听全了它的故事,知道了它的由来,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以及它在等谁。 他说完自己的经历,我们都不再说话,默默地喝干杯子里的酒,离开那家饭店,各忙各的去了。从此以后,那海怪果然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也再没有见过当日船上那几位没有留下名字的同行者。所有人都各行各事,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讲述着自己的故事,直至白发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