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秋日的午后。四点整,我离开了铜墙铁壁城。当时天色灰暗,秋风萧瑟,我门前突然停下了一辆四轮马车。此时一阵大风从身后刮起,险些把我手里的文件刮落在地。这些文件事关一项重大任务,是一个小时前我的主人德拉奇坦·比洛(Drachton Below)交付给我的。车夫敞开车门,这家伙胖得像头猪,长着一口烂牙,眉毛浓密,眼窝深陷,我一看就知道他爱做白日梦,不时还会自慰一下。“到属地去!”他冲我大吼一声,声音具有极强的穿透力,把我的衣领都震得抖了一抖。我点点头,上了车。 一会儿工夫,我们已经飞驰在城内的大街上,冲向城门。路人看到马车,纷纷向我行一种奇怪的一指礼,这是近来人们流行的一种问候方式。我也想回礼,可是当时只忙着看他们的面相,根本无暇顾及。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醉心于用卡尺寻找隐藏的“灵魂”,现在,就连眼前一晃而过的一张面孔都能引发我莫大的兴趣。对于我来说,一个鼻子就是一首史诗,一片嘴唇就是一出戏剧,一只耳朵就是一部讲述人类堕落的长卷史书。眼睛是有生命的,我的眼睛就在不倦地思考。长夜漫漫,我们在路上飞驰,穿过大山隘口,越过颠簸的路面,一直走到路的尽头。那头脑简单的车夫让马儿一刻不停地飞奔,不给它半点喘息的机会。我带了一盏化学药品灯,这是我的主人新近发明的,借着亮黄的灯光,我详细地读完了文件。我要去的地方是北方边境的矿城亚拿玛索贝(Anamasobia),主人疆域内最偏远的一座城镇。 我一遍遍读着这份文件,直到文字失去了字面含义。我一遍遍擦拭着手里的工具,直到刀锋中映出自己的样子。我出神地盯着月光下的湖泊和诡异的森林,盯着一群群陌生的动物,看它们受到马车的惊吓四散而逃。灯光渐渐暗了下去,我准备好了一针“纯美”,缓缓注入胳膊。 灯光暗了,我的情绪开始兴奋,只觉得脸颊开始发热。我的眼之心灵看到了这份文件中跃然而出的形象--一种据说来自人间天堂的白色圣果,具有一切超自然的魔力。圣果在亚拿玛索贝城教堂祭台的玻璃下面躺了好多年,成熟得恰到好处,丝毫没有腐烂的迹象。 若干年前,当地的矿工在格罗纳斯(Gronus)山下的地道开采时,凿穿了一堵墙,进入了一个有池塘的天然地穴,发现了一具木乃伊,他干枯的手里捧着的正是圣果。这则故事曾经引起了铜墙铁壁城市民的极大兴趣。不过也有很多人并不相信,觉得这不过是蠢人编出的谎话。 主人交付任务时一阵狂笑,同时提醒我,三年之前,我曾偷偷贴着枕头嘀咕,对他的长相品头论足,微词颇多。听了这话,我顿时惊呆了,双眼睁得滚圆,没想到他的威力竟然无处不在。这时他向脖子上注射了一剂“纯美”。针管活塞将紫色液体缓缓推入鼓胀的血管,他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随后他拔出针头,简单地留下句话:“我不看,可我听。” 我咬了一口白色圣果,有东西从里面飞了出来,在马车里扑扇翅膀,缠住了我的头发,之后便消失了。这时主人德拉奇坦·比洛出现了,面带微笑地坐在我对面。“到属地去。”说着,他给了我一支烟。他一袭黑衣,头上系着块女用的黑头巾,几年前我看他的面相就知道此人心狠手辣,目中无人,现在他涂了腮红,画了眼线,更让人不寒而栗。最后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让我睡了过去,然后谜一样地消失了。 我梦到马车停在了一处寸草不生、阴风萧瑟的高原之上,月光下远处的群山若隐若现。周围的温度骤然降低,我冲出马车,想知道为什么要停在这儿,却发现自己说话时都会呼出水气。看着这儿繁星点点,天空澄澈,我闭上了嘴。我盯着车夫,看他下了马车,向远处走了几步,用靴子前头划出了一个圈,把自己围在里面。然后他站在圈子中央,冲着山头咕哝了几句。我朝他走去,而他拉开裤子开始小便。 “这是干吗?”我问道。 他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说:“人有三急,大人。” “不,”我说,“这个圈,还有那些话。” “一点小情况。”他答道。 “说来听听。”我坚持要求道。 他解决完问题后拉上拉链,转身对着我。“看,”他说,“我觉得你不明白自己是在哪儿。” 我盯着他耳垂上夸张的装饰,忽然有了一个念头: 主人派我执行这次任务可能就是要让我有去无回,因为我曾经低声咕哝,对他轻率无礼。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他举起手向我走来,我觉得自己开始蜷缩,可是他又轻轻地把手放在我肩上。“给我一脚,只要你能好受些。”说着,他在我面前弯下腰去,掀起后面衣服的长摆,做好了挨打的架势。 我踢倒了面前的椅子,一下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还在车里。我睁开眼睛,感到车已经停了下来,新的一天又开始了。透过左边的窗户,我看到有个人站在那儿等着,身后是一座完全以木头构筑的原始城镇。城里隐隐呈现的山峰大概就是格罗纳斯山--富含蓝矿,是铜墙铁壁城充足的燃料来源。 收拾东西之前我好好打量了一下这个陌生人。他的头颅像马,眼距很宽,下颚突出,一看就知道为人善良,是个没什么大作为的公务员。我认为他值得信任,想和他认识认识。我打开车门,他停下口中的哨声,走过来和我打招呼。 “欢迎来到亚拿玛索贝城。”他说着伸出手来,还戴着手套。他的下巴较尖,显得人不那么胖了,肥大的下颌恰好掩饰了覆咬合的毛病。我握住了他的手。“我是市长巴塔多(Bataldo)。”他自我介绍道。 “面相师克雷(Cley)。”我对他说。 “幸会幸会。”他说。 “遇到麻烦了?”我问道。 “先生,”他的眼泪好像就要掉下来,“亚拿玛索贝城出了个大盗。”他帮我提起箱子,我们一起走在一条坚硬的泥土路上,这也是小镇中唯一的一条路。 我们一边走,市长一边介绍沿途风光。他告诉我一处处建筑的名称,说它们是多么美,多么有用。他给我讲了很多当地的逸闻趣事,想拉近我们的距离,不显得那么客套。我看到市政厅、银行、酒馆都是用碎木拼成的灰木板造的,屋顶盖着板岩。其中有些建筑十分高大,还用了一些质朴的装饰,比如剧院,一些木板上刻有脸孔、野兽、闪电和十字架。人们在银行的南墙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市长对此津津乐道。 “我简直不能相信你住在这种地方。”我充满同情地对他说。 “天知道,我们是动物,大人。”他无奈地摇摇头叹道,“不过,我们可以开采蓝矿。” “是的,很好。”我说,“曾经有一次我在铜墙铁壁城的科学大厅里看了次展览,一只猴子用鹅毛笔在羊皮纸上把‘我不是猴子’这句话写了五百遍。每一行字都相当隽秀,颇显功力。” “太奇妙了。”他说。 他领着我走进了市中心一座破旧的四层小楼: 斯克里(Skree)旅馆。“我把整个四层全给您订下了。”市长说。 我没说话。 “这儿服务很好。”他说,“克里玛(Cremat)好极了,所有的酒都很棒。” “克里玛。”我嘴唇动了一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到路的左边走来一位很老的蓝人。巴塔多注意到我一直盯着这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就向他挥挥手。老人也举起手来,但是一直没抬头。他的皮肤湛蓝,就像万里无云的天空一样。“这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老矿工们终日在矿尘里工作,逐渐变得和矿尘一样,最后浑身都僵硬了。如果他家里穷,就把他当成矿石卖了,价格按相当于他自身重量一半的纯矿石计算。家里还过得去的就让这位矿工成为‘硬化英雄’,永远立在镇子里,以纪念他过人的勇气,给年轻人做个榜样。” “真野蛮。”我说。 “他们大部分人活不了那么久,”市长说,“矿山塌方、天然毒气泄漏、黑暗中失足跌倒、精神崩溃……这些都可能发生。像那位比坦(Beaton)先生,”他指着那位年长的蓝人说,“下个星期,他就会出现在某个地方,硬得像块墓碑,了却悲惨的一生。” 市长领我来到旅馆大厅,告诉那儿的人我到了。我们礼貌地互致问候。经营斯克里旅馆的是年长的曼塔基斯(Mantakis)夫妇,从长相看来,他们都体现了面相学读本里常提到的一些经典错误。大自然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才让这老头的头颅长成这个模样。它太瘦小了,装不下一颗智慧的大脑;而且也太长了,几乎和我的前臂一样。曼塔基斯先生亲吻我的戒指时,我觉得实在不能对这个人有什么高要求。我冲他微微一笑,赞许地点了点头,这和打狗的时候可不一样。旅馆老板娘脸尖齿利,看她的模样我就知道,以后和她金钱交易时一定要清点零钱,核对数目才行。环视这家旅馆,地毯破破烂烂,吊灯摇摇摆摆,一副灰暗衰败的模样,令人心情沮丧、萎靡不振。 “您有什么特殊要求吗?”曼塔基斯先生问。 “早上洗个冷水澡,”我告诉他,“而且必须要绝对的安静,让我好好思考自己的发现。” “我们希望您在这儿--”老板娘话没说完,我摆摆手打断了她,要求去自己的房间。曼塔基斯先生拿起我的箱子,领我上了楼梯。市长说,他四点钟会派人来接我。“我们有个集会,正式欢迎您的到来,先生。”他在我身后大声说道。 “就这么办。”我说着,走上了摇摇晃晃的楼梯。 我住的地方十分宽敞--两间大屋、一间卧室、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一张书桌、一张实验桌和一条长沙发。地板吱扭作响,窗户瑟瑟透风,不时能感受到北国秋风的凉意。墙纸是绿色竖条和粉色小花的图样,让人想起狂欢节。 在卧室里,我发现了一位市长提到的硬化英雄,着实吓了一跳。一位穿着矿工外套的老人身躯微弓,立在墙角,捧着一面椭圆长镜。 “我哥哥亚顿(Arden)。”曼塔基斯先生说着,把箱子放在床边,“我可不愿把他送去城里做燃料。” 曼塔基斯先生要走时,我叫住了他,问道:“你知道人间天堂之果吗?” “十年前找到它的时候,亚顿正好在那儿,”他慢吞吞地讲着,“它是纯白的,像个熟透的梨,让人特别想咬上一口。”他说着张开了嘴,给我看他满口排列不齐的黄牙。“加兰德(Garland)神父说不能吃。它能让人长生不老,这是有悖于上帝的意愿的。” “你相信这种蠢话?”我问道。 “您说什么?”他不敢相信我的问题。 “你相信这种说法?” “我相信您相信的一切,大人。”他说着后退了几步,离开了房间。 石化的亚顿手捧一面镜子,我一边打量着自己,一边考虑如何解决手头这件案子。主人把我赶到这座边境小城来确实是为了惩罚我,可我却不能因此敷衍了事。要是我胆敢逃避责任,他肯定了如指掌,不是对我处以极刑,就是送去劳动营改造。 不是每个人都能在短短十五年内成为头等面相师。年复一年,我不厌其烦地进行面相研究。拉特罗比(Latrobian)狼人血洗环墙后面的城镇后,是谁发现它附身于一个六岁女孩儿之体?早在拉苏卡(Rasuka)上校的真面目尚未显山露水时,是谁看出他有谋反倾向,为主人及时避免了一场政变?包括比洛在内的许多人都说我是最出色的,我可不想破坏这个好名声。不管案子多么微不足道,不管发生在多么隐蔽的地方,我都会全力以赴。 很明显,这项工作是给刚毕业的学生做的,他们难保有时会被工具弄伤。这件事引起的宗教影响至今仍让我的后腿隐隐作痛。我想到自己当初恳求主人消灭一切宗教。在铜墙铁壁城里已经没人信奉宗教了,所有居民都对比洛绝对的忠诚,因为主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人人都愿意为他效命。不过在属地之外,无生命的偶像仍然起着支配作用。比洛回答道:“随他们废话去吧。” “这有悖自然。”我反驳道。 “我才不管呢,”他说,“我就是要违反自然常理。宗教与恐惧有关,而奇迹就是妖魔。”他优雅地伸出手,灵巧地从我脑后拿了一枚鹅蛋。他把蛋在桌边一磕,跳过去一只蟋蟀。“你明白吗?”他问道。当时我才注意到,他的两条眉毛是相连的,每一处指节上都长着绒毛。 “纯美”具有不可名状的威力,在我体内扩散开来,渐渐幻化成一幅幅图景,一声声低语,一阵阵香氛。在镜中自己的映像背后,我看到了一个长满了白玫瑰、灌木篱和牵牛花的花园,然后它一点点地变成了铜墙铁壁城的样子。有铬制的尖塔、透明的穹顶、高高的塔台、连片的城墙,阳光下它们都闪闪发光,引发无限遐想。不过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模糊,最终我又回到了斯克里旅馆,呆坐在死气沉沉的房间里。 我觉得那药捉弄了我,本来应当持续两个小时的幻觉,现在缩成了几分钟。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镜中我身后出现了一个人,他是我在面相师学院的导师,弗洛克(Flock)教授。 教授十年之前就已离开人世了,可是镜中的他看上去依然充满活力。他亲切友好地看着我,但实际上正是因为我告发了他,他才被遣送去了最艰苦的劳动营--远在南部边陲的硫矿。 “教授,”我没转身,借助面前的镜子和他对话,“很高兴见到您,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 教授还是沿袭了在学校的习惯,穿了一身白衣。他向我走过来,把手放在我肩上。我能感受到它的分量,就好像教授确实站在我身边一样。“克雷,”他说,“你把我推向了死神,现在又叫我回来?” “我很抱歉,”我说,“但是主人不能容忍你讲授宽容。” 他笑着点点头。“是我太笨了。我来向你道谢,把我那些出格的念头消灭得一干二净。” “你不记恨于我?”我问道。 “当然不会,”他说,“我罪有应得,理当像一片火腿一样忍受炙烤,在硫磺火焰上窒息而死。” “不记恨就好,”我说,“我应当如何处理这桩案子呢?” “第十二条,”他答道,“亚拿玛索贝城是个封闭的环境。仔细看看城中的每样事物,琢磨自己的发现,找找一切与盗窃有关的迹象,看哪些表现了人们在宗教精神方面寄望于奇迹产生。” “最后这点怎么看呢?”我问道。 “当成一处瑕疵、一块胎记、一个疣、一颗长有黑毛的痣。” “我正是这么想的。”我说。 “克雷,”临走前他叮嘱道,“要进行全面检查。每一块石头、每一道裂缝都不要放过。” “嗯。”我答应道。 我躺在床上环顾四周,亚顿的立像好像在缓缓移动,他手里的镜子变成了一帘瀑布。不时听到远处传来曼塔基斯夫妇的声音,充满了欲望和暴力。我独自一人,不禁回想起上次的浪漫邂逅。 那是几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我刚刚忙完格鲁里格(Grulig)案。这桩案子可不简单,遇害的财政部长身首异处,作案手段残忍无比。处理完之后我打算放松一下,就来到了城市之巅。我乘着玻璃观光梯上了六十层楼,来到了透明穹顶之下。这里是间小酒吧,摆着桌椅供人消遣,朦胧的光线中一名女子正在演奏竖琴。眼前的景象仿佛囊括了整个世界,让人别无他求。 我走到窗边一个年轻女子身旁,告诉她我想和她喝一杯。我不记得她的名字和长相了,只记得一种独特的气息。这绝非香水的味道,而像种成熟的甜瓜。她跟我提到她父母,提到他们遇到的麻烦,还提到了她的童年。后来我不愿再听那些琐事了,就给她五十比洛,让她陪我到公园兜风。 路上我给她调了杯鸡尾酒,趁她不注意时加了一点“纯美”。一般人是不允许碰这药的,所以我觉得此举可能会产生奇妙的效果。喝完后她开始歇斯底里起来,不论冲着什么都大吼大叫。我把她抱在腿上,让她乖一点。最后,她和死去的哥哥喃喃对话,而我一直抚摸着她,安慰着她。 她躺在石头砌成的战争纪念碑一角,身旁是棵摇曳的橡树。她的裙子掀了起来,双腿指向天狼星方向。我把寻乐子的命根插进皮手套的食指里,避免直接接触她的身体,一会儿工夫就完事了,因为我早已熟谙个中门道。“我爱你。”说着我走了,把她留在那儿。后来我一直在想她会不会想着我。我心里既甜蜜又失落,就这样进入了梦乡。北方的寒风吹得窗户噼啪作响,墙纸随着风声哗哗起伏。 四点的时候,曼塔基斯夫人的声音把我叫醒。“谁?”我问道,“比坦先生来了,他陪您去市长那儿。”我很快从床上爬起来,清醒了过来。换好衣服,梳了梳头,我还舔了舔牙齿。穿外套时,我忽然想到了比坦这个名字。下楼来到大厅时我看到了比坦,一下回忆了起来。他弯腰驼背,浑身湛蓝,好像随时会倒下来。看到我后,他向前费力挪动了几步,动作迟缓,足足过了一杯茶的时间,才把一封市长的信交到我手上。他说话的时候,嘴角掉下一些蓝色尘屑,飘落在地板上。 信中写道:“大人,今早您对比坦表现出非常的兴趣,我觉得您可能想进一步研究研究他。如果他无可挽回地僵在了路上,您沿着那条路一直走就可以到我这儿了。你的巴塔多。”我刚读完信,却发现比坦已经呼出了最后一口气,完全成为了矿石。他走得很安静,没有怨言,没有哭泣,甚至没有肌肉僵化发出的声响。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目光呆滞,若有所求。他的手向前伸着,手指紧紧捏住那封信。我伸手摸摸他的脸,觉得光滑平整得像大理石一样,连皱纹和胡须也是。我移开手的时候,比坦的眼睛忽然转了一下,盯住了我,然后就永远僵住了。我没料到他还会动,吓了一跳。“今年冬天我可能就靠你取暖了。”我对他说,也算是他的墓志铭吧。然后我叫曼塔基斯他们过来。 曼塔基斯夫人来了,我问她怎样能到市长那儿去。不到两分钟,她给我讲了五条路,可是我一条也没记住。我看看外面天色还亮,离太阳下山还早,大致知道自己该怎么走了。“比坦在这儿,你看着办吧,”我说,“他好像已经下了决心。” 她看了比坦一眼,摇摇头告诉我:“据说他出生时就摔坏了脑子。”我快步走出斯克里旅馆,听任她在身后唠叨。 路上空无一人。我朝北走去,想找到一条杂货店和酒店之间的小路,曼塔基斯夫人所说的五条线路中都提到过它。太阳已经西坠,风迎面刮得正紧。我穿梭在楼群之间,琢磨着一个问题: 市长是在跟我开玩笑呢,还是真的想满足我对科学的好奇心?不过从他的样子看来,不像是胆敢捉弄我的人。于是我打消了开玩笑这个念头,一心一意地找我的路。清冷的空气让我精神了许多,完全驱散了“纯美”的最后一点效力。 还没走出几步,我就听到有人从后面走了过来。“大人,大人。”有人叫我,声音从风中飘了过来。 我还以为市长派人来接我,回头一看才知道是个抱着孩子的少妇。她头上包着头巾,不过看得出长得十分迷人。我跟她打了个招呼。 “大人,”她说,“我想让您看看我的儿子,告诉我以后他会有出息吗?”她把孩子抱起来,正对着我,我看到一张形状奇怪的小脸。其实,只看一眼我就猜得出大概了。这孩子长得有点粗俗,以后想必一辈子要过放荡堕落的生活。 “他聪明吗?”她看到我盯着孩子,迫不及待地问道。 “不怎么样,”我说,“但也不是个蠢材。” 后来,少妇听了我对这个孩子下的定论后追问道:“先生,他还有什么希望吗?” “夫人,”我有点生气,“您有没有听过有骡子拉出的粪便是金币?” “没听过。”她说。 “我也没听过。祝你愉快。”我说完后继续向北走去。 我终于走上了杂货店和酒店之间的小路,这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走到路的尽头时,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我已经能感受到黑夜蠢蠢欲动。在树丛旁站着一位硬化英雄,他捧着一块手写的牌子,写着“请这边走”。下面有个箭头,指向一条蜿蜒而上的小路,一直伸向黑暗的密林深处。 寒风刺骨,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路边那个呆呆的石人露出蓝蓝的牙齿,笑得我心里发毛: 他眼球突出,让人不寒而栗。我正骂着他,忽然不知从哪儿飞出一只黑色大鸟,朝我的外套上拉屎。我大叫着追赶它,它朝着格罗纳斯山积雪的峰顶越飞越高。我能感受到,那儿肯定是寒风呼啸。衣服上的鸟屎散发出一种菠萝的味道,令人恶心。但是天太冷了,我不愿意把衣服脱下来。 我走过树林,进入阴暗的树影区,忽然想起了比坦的眼睛,它们转了一转后就永远地停住了。这时我意识到天完全黑了。树枝光秃秃的,地上落满了黄叶,我踩着落叶一路前行。空中星辉灿烂,可是好像没有一颗在我期望的位置上。我心里想,等我用卡尺测量市长时,一定要报答他的这番盛情。“总有动手术的可能性。”我为了寻求安慰,大声对自己说道。我走得很慢,尽力沿着这条小道前行,每到一处转弯都盼着能看到灯光。 我要找到原因,这样才能清醒地思考。我不太喜欢未知的东西。从小到大,黑暗一直都让我头疼。因为在黑暗中看不清面孔,找不到符号,也没有任何线索,不能判断对方是友是敌。夜晚一向是面相学的大忌,让我无计可施,而且往往潜伏着真正的灾难。我数不清有多少同道中人和我一样憎恶黑夜,很多面相师甚至宁愿开着灯睡觉。 我努力集中精力,思考这桩案子: 我想找什么?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摸清整座城镇?走着走着,我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一个主意。没注射“纯美”就有了灵感,这种情况实在不多见。“如果这些蠢材都相信丢失的圣果威力无穷,能创造奇迹的话,”我暗自思忖,“那我也许应当找找,案发之后哪个人个性有突变。”请您相信,我可不认为这圣果有什么魔力--在我看来纯属一派胡言--但是如果有人相信,这果子能让他成为天才,展翅高飞,甚至长生不老,那么他自己的举止肯定不同于以前吧?在学院的时候,我每学期都告诉学生:“面相师比他的工具高明得多。思维敏捷、推理严谨,这样才能掌握好一切工具;具备了头脑的人才能具有远见。” 想着想着,我转了一个弯,看到了市长的住处。沿着陡峭的斜坡向上两百码的地方有座房子,房子的前窗中透射出闪烁的烛光。我刚准备向上爬,听到身后有声响。这声音从远处传来,开始时很小,但是越来越明显。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从黑暗中钻了出来,像一只可怕的妖怪,抓住了大树,停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蹄子还在空中晃荡。 一辆马车,四匹马,一个胖得像猪的车夫,就是他把我拉出了铜墙铁壁城。他咧开嘴笑着,在灯光的映射下看得更清楚了。“主人让我来陪着你。”他说道。我真想诅咒他一百万次,但是却什么都没说。因为他提到了主人,这够让我怕的了。我点点头,上了他的车。 “比坦呢?”市长问我,“我想让他去镇上拿些冰回来。”一群衣着俗气的客人不时发出刺耳的笑声。如果当时我拿着解剖刀,肯定要把他们都切成碎片。不过我只是笑了笑,略略欠身鞠了一躬。对面有面镜子,我从中看到市长把手搭在我肩上。 “我带你到屋里看看吧。”他说。他身上的酒气很重,我轻轻把他推开。 “也好。”我说着,就跟他穿过喧闹的人群。这帮客人有的喝酒,有的抽烟,还有的在海阔天空,就像一屋闹哄哄的猴子。我眼角的余光瞟见了曼塔基斯夫人,琢磨着她怎么能赶在我前面到这儿。一个醉汉拦住我说:“我看到你和市长说话呢。”说着就指了指我外套上的鸟粪。市长大笑起来,拍了拍那人的后背。几位老人在用一种木头制成的奇怪的乐器演奏,与周围嘈杂的环境很不和谐。今晚独特的酒是“缺席”,一种由矿工酿造的蓝色透明液体。宴会的冷盘是加了香葱的克里玛,放在一块硬得像盘子一样的饼干上,好像青草插在了狗屎上。 我们停了下来和市长夫人打了个招呼,她恳求我在铜墙铁壁城给市长谋个职位。“他很正派的,”她说,“他是个正派的人。” “这我相信,夫人。”我告诉她,“可是铜墙铁壁城不需要市长。” “他什么都能干。”她说着,想吻市长一下。 “回厨房去,”市长告诉她,“克里玛快没了。” 临走前,她亲吻了我的戒指,含情脉脉,好像是在和市长亲热。我一边走,一边把戒指在裤腿上好好擦了几下。市长冲我大喊,可是客人们太吵,我一个字也听不到。 我们好不容易离开了大厅,来到外面的长廊上。巴塔多回头向我招手,让我跟上。他带我来到楼梯旁,待我上去后,推开几扇门进了藏书室。这间屋子三面都摆满了书,其中一面墙有扇玻璃隔板,外面是阳台。我们进来后,巴塔多走向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一瓶“缺席”和两个酒杯。我看了看架上的书名,很快发现了在我发表的二十多篇论文中,有四篇都收藏在架子上。我敢肯定他没读过《恶棍和蠢材——哲学的解决之道》,因为他还没自杀。 “你读过我的文章?”他递给我酒时,我问道。 “非常有趣。”他说。 “里面写了什么?”我问。 “这个……”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里面有没有提到我不喜欢被你这样的家伙戏弄?”我问道。 “大人,您这话什么意思?” 我把一杯“缺席”泼到他眼里,他大叫了一声,连忙去擦。这时我抡起拳头,直捣他的喉咙。他后退几步,喘着粗气,最终支持不住跌倒在地,痛苦地扭动着。我快走几步来到他身边。“救命啊。”他有气无力地说。我又给他当头一脚,流了不少血。还没等他求饶,我又用靴子后跟抵住了他的嘴。 “你让比坦过来,我理当杀了你。”我说。 他努力点点头。 “再敢戏弄我,我就告诉主人,我们需要血洗这座城镇了。” 他再次努力点点头。 他躺在地上,我也不去理会,径直打开阳台门走了出去,想吹吹风,晾晾汗。我恨透了暴力,但是不得不偶尔为之。这一次我给他点颜色看看,也算杀一儆百,好让这个蒙昧无知的城镇从此清醒。 过了好一会儿,市长跌跌撞撞地来到阳台上。他的头还在流血,衬衫的胸口有呕吐的痕迹。他拿了一杯“缺席”,痛苦呻吟的间隙不忘啜上几口。我转回头看他,他倚在栏杆上向我举杯。“打得漂亮。”他微笑着说。 “很不幸,当时我只能那样做。”我告诉他。 “但是大人,你往那儿看看,就能发现点情况。”他指着黑暗对我说。 “我什么也看不到。”我说。 “现在我们位于城市的最北端。不远的地方是一片渺无人烟的森林,谁也说不清究竟有多大。据说人间天堂就深藏其中。”他从胸口的衣袋里拿了一块手帕,盖住头上的伤口。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问道。 “有一年,我们派了一队经验丰富的矿工去森林探个究竟,找找那座天堂般的花园在哪里。结果他们一去不返,只有一个人侥幸生还。两年后,九死一生的他历尽艰辛,终于回到了这儿,不过已经是神志不清近乎崩溃了。他告诉我们在彼方世界遭遇魔鬼的经历。‘魔鬼头上长角,身上有翼,脊背隆起,就像孩子们的图画书里那样。’他说。他们还看到了一只喷火的猫,一只长着尖牙匍匐在地的黑色大狗和一群驯鹿。鹿角密密叠叠、结成巢状,一只亮红色的大鸟通常卧在巢中。” “我自己也正经历着一场不幸遭遇呢。废话少说,谈重点。”我说。 “我想说的是,您必须理解亚拿玛索贝城的人们。我们时刻笼罩在邪恶的阴影之下,因此天生具备一种幽默感。前几年,人们在北方边境上看到过魔鬼。一天晚上,一个魔鬼从浓雾中飞出,抓住了加兰德神父的狗。你看,面对这种威胁,我们依然要继续生活,所以我们利用一切机会开怀大笑。”说完他冲我点点头,好像这样能帮我更好地理解他的话。 “去把自己弄干净,”我告诉他,“咱们楼下见。我要和这儿的人们说几句。” “太好了,大人。”他说着迅速转身。“您听到了吗?”他问道。 “听到什么?”我说。 “就在那儿,树丛里。”他说。 “魔鬼?”我问他。 他指着我放声大笑。“哈哈,上当了。”他说,“您必须承认。” 我使出全身力气挥拳打他的左眼,连指节都磨破了。他弯下身去,疼得站不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我确定他挺过来了才告诉他,我要把外套放在藏书室里,宴会结束前要给我清理干净。然后我出门下楼,回到乱哄哄的人群里。 我让市长夫人给客人准备些折叠椅,然后她递给我一份香葱克里玛。“我这就去准备。”我回头看时她已经在张罗了。这份菜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我一下子全吃光了。菜汁滴在地毯上,毫不知情的客人们来往穿梭,常常差一点就踩到了--这恰好象征他们寻求意义的过程。我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位女士的高跟鞋踩着了它,把它带入了人群之中。 “大家都等着您呢。”市长夫人打断了我的遐思。 我面对一大群人讲话时会用一种独特的方法让他们集中精力。首先我迅速打量一下人群中的某些面孔并进行推测,任何人对此都无法抗拒。“你,站那儿的,”我一边在客人中来回走动,一边指着某个人说,“你会终生贫困。你,那个帽子上戴花的女士,你真的会对丈夫不忠吗?今年必死无疑。怀孕了。没什么用,日子太长了。对大自然的捉弄。我看你会嫁个打老婆的丈夫。”人们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我向他们鞠了一躬。 “亚拿玛索贝城的女士们、先生们,”人们恢复平静后我开始说话,“今天下午比坦先生变成了石头,而诸位也发生了变化。你们不再是市民了,不再是父亲、母亲、姐妹、兄弟了。你们成了我这桩案子里的疑犯,恐怕一直到我走之前都是。我会仔细观察你们的面相特征来找出罪犯。我想你们大部分人都知道我是学什么的。你们要在我面前脱去衣服,我是一个科学家。我学过很多知识,抚摸接触的动作会很温柔。如果我不得不接触你们的私处,我会戴着橡胶手套。我的工具很锋利,就算刺到了你,恐怕几个小时也不会发现。请记住,动作要快。让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出声,不要问我检查结果如何,我保证你们不想知道。” 我的语气很柔和,讲得清楚明白。我能看出虽然女人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但是都为我的讲话所震撼。男人们频频点头,还挠挠脑壳。他们知道我享有更高的地位。这件事儿干得不错。我在人群里走了一圈,这样他们就能好好看看我了。刚才打了市长一顿,我又焕发了活力,与大家侃侃而谈。他们问我应当读什么书,怎么抚养孩子,什么是最好的生财之道,我一天洗几次澡。我知无不言。 灯光调暗了一些。一两杯“缺席”下肚后,我看到人群里走出来一个人,一眼发现是个面相师。她走到我身边说:“我能问一个有关格里塔·赛基斯(Greta Sykes)的问题吗?”这个女子的美貌令人倾倒,虽然没听见她的问题,但是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您怎么能单凭对鼻孔到前额的测量,就判断她是狼人呢?她的下颚曲线非常优美,掩饰了上半张脸孔的不足之处啊。” 我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把目光移向别处。“亲爱的,”我说,“你忘记了马尔达巴·雷林(Muldabar Reiling)提出的雷林因子了。也就是说,如果像格里塔·赛基斯那样步态不稳的话,会加强上半张面孔的特征的,再优雅的曲线也掩饰不住。” 她盯着别处看了一会儿,我趁这个时候好好打量了她的头发、她的眼睛、她的身材,还有纤长的手指。 “你看过她化作狼形吗?”她问道。当时我的目光正扫过她衣服上的红黄花纹。 “我看过没有?她要抓住我的脚踝,我用伞敲她的头。她化作狼形时浑身是毛,而且——我绝不夸张——一直流口水。她的牙齿像匕首,指甲像尖针,而此前她一直是个貌似天真的孩子。” “你害怕吗?”她问道。 “嗯。”我正说着,有人把所有的灯都关了,屋里一片漆黑。我又一次陷入黑暗,遭遇了这个永远的敌手。我觉得自己这次可能要败下阵来,忽然听到了市长的声音。 “为了庆祝大人您的光临,今晚我们特意带来了一只产于格罗纳斯山的罕见的火蝙蝠。” 我听到了开箱子的声音,然后是市长的叫声。“该死,它咬我。”随即头顶上方传来翅膀扇动的声音。它浑身发出磷光,从黑暗中冲出来围着我打转。我用手里的酒杯砸它,它却越飞越高,在客人们头顶上盘旋。每转一圈,人们就欢呼一次。 我觉得有人站在身边,便对他说:“我是面相师克雷。告诉市长,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已经受够了这只蝙蝠。” 一会儿我听到巴塔多高喊:“开灯。”灯点亮的那一刻,那只蝙蝠开始发狂,不但四处乱撞,还飞下来抓抢女士的珠宝。市长身边有个人,长相难看,秃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叫它回来。”市长吩咐他道。这个人把两根小手指放在嘴里吹,可是只有气流的声音。市长派人拿了一挺机关枪,先打中了烛台,然后打伤了一个男仆,后来又击碎了两扇窗,终于把蝙蝠打死了,击落在一盘香葱克里玛上。之后没人去理会蝙蝠了,客人们尽情地跳起了方阵舞。 “找到那个姑娘,”我临走时对市长说,“让她去我那儿。我需要个助手。” “您说的是亚拉·比坦(Arla Beaton)。” “比坦……” “他的孙女。比坦是唯一从人间天堂活着回来的人。”市长帮我穿衣服时告诉我。 “她在人间天堂究竟发现了什么?”我问他,鼻子里又闻到了熟悉的菠萝味。 “她什么也没说。”
千面之城——千面之城
书名: 千面之城
作者: [美] 杰弗里·福特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译者: 马菁菁
出版年: 2009-9
页数: 251
定价: 20.00元
丛书: 面相师三部曲
ISBN: 97878022562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