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间客厅的角落,那里十分宽敞,我坐的椅子包着绿色的绒布。墙面上的窗洞没有玻璃,屋里摆放着几排书架、一盏装饰吊灯、一条厚重的粉色毯子,上面织着花朵藤条的图案。温暖的晚风吹进来,屋子正中摆放了一张餐桌,四个人围坐在餐桌的四周。他们喝着鸡尾酒,谈论着什么东西的消融。这四个人三男一女,其中的一个注意到了我,向我的方向指了指,其他人全都转过头,把目光投向我。 “你的实验标本来了,阿诺泰(Anotine)。”那个最先看见我的男人说道。 那个女人微笑着冲我挥挥手,让我加入他们的行列,“过来。”她说道。 “来一杯。”坐在她右侧的瘦男人说道。 我刚刚坠落下来没多久,现在还感到天晕地旋,但我还是勉强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向着那张餐桌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那个女人问道,整理着身上那条黄裙子的腰带。 “克雷。”我答道。 “阿诺泰。”她说着把手伸向我。她的头发乌黑,眼睛窘黑,皮肤柔滑,看起来比我小一两岁。 我没有和她握手,生怕自己的手掌会穿过她的手掌。我点点头,以微笑回应她。 阿诺泰指了指桌子对面的男人,他正是第一个看到我的那个人。“这是海尔曼(Hellman)医生。”她为我们介绍着。海尔曼是一个身材矮小,双耳硕大,戴眼镜,留胡须的家伙。他耸耸肩,说道“欢迎你”,却又像是在问我问题。 “这位是布里斯顿(Brisden)。”她说着,一只手搭在右侧那个男人的肩上。 “你觉得头晕吗,克雷先生?有人来的时候,他们总是抱怨自己头晕。”他说道。他肥肉横生,把外套撑得十分平整,而没有撑起来的地方却是皱巴巴的。他的双眼水汪汪的,语气中透露出几分倦怠,我不难判断,他已经吞了不少手上那瓶黑色品脱瓶子里面的酒了。 “我很好。”我并没有实话实说。这时,另一个人递给了我一杯酒。 “这是南利(Nunnly)。”布里斯顿说着从医生和自己之间抽出一把椅子,“你能来,我感到万分高兴。” 我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抿了一口酒。我把酒杯靠近嘴唇的瞬间,就嗅到了甜玫耳酒热烈的花香。这是我几年以来第一次喝到它,感情如决堤之水。 “甜玫耳酒!”我情不自禁地大声喊道,但这不是我的本意。 “你可以喝个痛快。”南利说着把那瓶酒推到了我的面前。 我又喝了一口,阿诺泰说道:“克雷,你从哪里来?”她把乌黑的发丝别在耳后,靠在椅背上,双臂交叉。 “威瑙。”我说道。 “从来没有听说过。”海尔曼医生说道,其他人纷纷点头。 “你会对我的发明有所帮助。”阿诺泰说道,“有时,你还需要帮帮这些绅士,完成他们的作品。你要在这里待上一年。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人从天而降,你们就不感到奇怪吗?”我问道。 他们个个都露出了笑容,望望彼此。 “还会有谁对这感到奇怪的?”南利说道,“我们申请了实验标本以后,比如你,他通常会从那张椅子上出现。” 对于这种突然造访的奇特方式,他们居然已经见怪不怪,我只能缄默不语。我继续品尝杯中的美酒,听着他们的谈话,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我现在急需一些甜玫耳酒让自己保持冷静,“现在要是有支烟就好了。”我这样想着,“一切还算顺利。”我的思绪还停留在帕里萨城山丘,想着见到巴塔多的含义。他们的谈话似乎有趣而严肃,但是,我刚要听出个来龙去脉,脑仁就开始跳动,疼痛难忍。我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 第三杯甜酒下肚时,我恢复了知觉,听见阿诺泰在说:“一切尽在‘瞬间’之中。” “不对。”海尔曼医生反对道,“在‘瞬间’的记忆中。” 布里斯顿清清嗓子,打断了医生的话。“‘瞬间’是一扇大门--它随机分布,位置由我们来决定,它是任意的,和空洞的整体相对。” 我根本就没有注意,南利就已经点燃了一支烟,手法极其纯熟。“你们三个,”他说道,“你们的措辞就像我所设计的机械装置--毫无目的。你们在拼命地为理论寻求逃脱的理由。布里斯顿,总有一天,我会找到线索,从而发现你的成果。天啊,你们的胡言乱语与人性相悖,简直就是罪恶。” 他们哄堂大笑起来,布里斯顿笑得尤为夸张。 “好啦,别让它扫了兴。”海尔曼医生说道,把椅子向后推了一下,站起身来。 我见他们全都站了起来,也随之站了起来。这三个男人依次过来和我握手。我并没有穿过他们的身体,也不知道这是好是坏。“晚安。”他们留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 阿诺泰转向我,说道:“抓紧时间,克雷,已经很晚了。明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们跟在那三个男人的身后,穿过一条镶嵌着拱形窗户的走廊,来到了一个露台。之后,他们各奔东西,消失在皎洁的月光下。 我如影随形般地跟着阿诺泰,甜玫耳酒让我有些脚下不稳。在室外的感觉很好。空气清新净透,弥漫着夜间繁花的沁人芬芳,这里到处都是花,它们直接生长在建筑上。 我们走下一段宽敞的楼梯,来到了下一层,然后向右转,穿过了一间由圆柱支撑的室外大厅,大厅的右侧有一个游泳池,水面宛如一幅镜面,异常平静,映射着陌生的星星。她走得很慢,时不时停下来,仰望天空。 这里是个开放的神秘之地,层层露台建在叠叠楼层之中,各式各样的房间、大厅和庭院形状各异,它们由或长或短的楼梯连为一体。喷泉和雕塑星罗棋布。我走进了不可计数的入口,却没有大门分割,路过了数不胜数的窗洞,却没有玻璃遮挡。一切都是开放式的,四周漆黑压抑,万籁俱寂。 “大家都到哪里去了?”阿诺泰站在一眼泉水旁边时,我问道。她望着一股拱形的水流优美地从一只石头鹈鹕的胸口涌出来。 “大家?”她问道。 “住在这些房间里面的其他人。”我答道。 “这里只住着我们四个人,你今晚已经见过了,克雷。” “没有其他人吗?” “高塔里面还有人,我们十分肯定,可是我却从未与他谋面。”她说着指向我的身后。 我转过身向她所指的方向望去。那个家伙高耸入云,我向后退一步才能看到它的全貌,差点儿没有站稳。它高出这座梯田庄园足足一百多英尺,整个庄园都环绕着它。整座高塔由砖砌成,顶端为玻璃穹顶,闪闪发光,仿佛为人引路的灯塔。 “是圆形城堡。”她说道,“它的名字仿佛在告诉我们,有人正在监视着我们。” “我们吗?”我问道。 “千真万确。”她答道,“我只是在想如果我们有所改变,结果会怎样。” 她继续前进,不再和我讲话了。我们爬上了最后几级台阶,来到了一排灯火通明的房间。她带我穿过一个敞开的门廊,走进了一个拱形的入口。 房间里白色的墙壁十分光滑。屋里的陈设极其简单: 一张床、一条棕色毯子、一张小餐桌,还有一把椅子。床摆放在一个角落,上面有一扇打开的窗户。房间的左墙中央连通着一条走廊,后墙还有一扇更大的窗户,也是打开的。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睡在那张毯子上。”阿诺泰边说边调暗了尖顶灯,那盏灯发出微弱的光亮,如同一根蜡烛。 我走到房间里面,坐在餐桌旁边的椅子上。我坐在暗处,看着她坐在床上,脱去鞋子。当她站起来松开裙子的腰带时,我才意识到她要脱掉衣服。 我轻轻地咳了一声,想提醒她我的存在。 裙子顺着她光洁的肌肤滑落在地板上。然后,她转过身,问我刚才是不是在和她说话。她的双乳暴露在我的面前,她弯腰褪去内裤的时候,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酥胸。 “没有。”我答道,她于是又转过身子,弯腰拾起地上的裙子。 她把那条裙子扔向走廊,又一次转过身面对我。这次,我看清了她的整个酮体。阿诺泰微微一笑,和我道了句晚安,然后便躺下了。 她趴在毯子上,双腿分开,进入了梦乡。尖顶灯发出烛光般的光亮,足以驱走黑暗,让我看个一清二楚。我坐在那里凝神观望,思维却穿越了时间。我在头脑中不停地重复着:“在这里,‘任何东西都是虚幻’和‘凡事皆有意义’。” 终于,我站起来望望窗外的景色,强迫自己不再看阿诺泰。在月光和圆形城堡穹顶的照射下,我可以看见窗下整片的原野。一片草地延展到森林的边界,那片森林似乎包围着这座庄园,而这座庄园仿佛包围着那座城堡。我已经筋疲力尽,但还是决定出去走走,整理出这次复杂搜寻的头绪。有一段时间,我有些打颤,不知道是否应该先征求主人的同意再出门,但是想到叫醒她很不礼貌,我便以此为借口为自己开脱。再加上我的活动范围十分有限,因为我们好像在一座小岛上,就便独自出了门。 我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穿过一条条迷宫般的楼梯,来到了那片原野,但是,我对这个迷宫乐此不疲,希望自己把精力放在这里,就会摆脱脑海中不断闪现的阿诺泰的酮体。最后,我走下了一长串台阶,踏上了草坪。虽然现在应该是我睡觉的时间,但我也要先看看米斯利克斯对于这里的描述是否准确。 这里的树木高耸笔挺,整片森林成十字的几何图形,这样的战略布局似乎别有用心。我可以肯定,这些树木全是人工栽种的。我顺着一条粗糙的小路前行,那条小路在林荫中蜿蜒出去,我周围的树叶纷纷落下。我走得飞快,想着这里的每一棵树,甚至每一片树叶,都可能是比洛伟大计划中的标记。但是,当我触摸到粗糙的树皮,闻到树叶的味道,我只能把它们看作现实存在的物体,而不是什么标记。 “克雷。”一个声音从树后的暗处传来。 我马上转过身,希望能够再次看见市长。“是谁?”我问道。 南利,那位建造无用机械的工程师,向前走了一步,他消瘦的脸颊和身体的轮廓从阴影中显现了出来。 “出来散步?”他问道。 “是的。”我说道,不知道自己能否一个人独自出来。 “毫无疑问,你一定对这座小岛的边界兴趣十足。”他说道。 “是的。”我告诉他。 “你是怎么听说的?”他问道。 “我记不清楚了。” “跟我来,克雷。”他说道,走在我的前面出发了。 “你是阿诺泰而不是布里斯顿的人,真是算你走运。”他说道,“那个老鬼喜欢吹牛皮,他上次的那个人被说晕了。我们不得不把那个可怜的家伙送回去,换一个新的来。我们把他带到客厅的椅子上,那时他已经呆若木鸡,好像布里斯顿的喋喋不休吞掉了他所有的智慧。阿诺泰却截然不同,她会为自己的人做任何事情。” “她已经那样做了。”我说道。 “就是那种精神。”他说道。 我们又向前走了几步,南利突然抬起手臂,示意我不要再走了。 “你听到了吗?”他问道。 在他的身后,我听到了强风的声音,还有一阵海浪声从更远的地方传来。 我点点头。 “不要过于靠近小岛的边界。”他说道,“那里现在很危险。”接着,他举起手示意我继续前行。 我登上了一座小山,当我站在山顶时,发现自己已经望到了小岛的边界。我的身边是一棵倒下的树木,我倚靠着它,环视着身下空洞洞的一片。更下面一些,透过浮云,我可以看到液体水银的海洋,月光和城堡的光亮照射到水银面上,散发出银色的光芒,似乎十分遥远。我站在那里,望着眼前的景象,不禁血液膨胀,想着从这里自由落体会是怎样的奇妙壮观。 “低头看看那儿。”南利指着小岛的边界说道,我这时才注意到,他也已经登上山来,就站在我的身边。 “那是什么?”我问道,想要弄明白他的意思。 “小岛的边界。”他说道,“几周以前,布里斯顿发现它正在慢慢消融。闭上双眼,仔细聆听。” 我按照他说的去做,抓住风声和远处的海浪声间歇的瞬间,仔细聆听。“我想我听到了。”我说道。 “现在,再看看!”他命令道。 我盯住小岛边界一处突出的部分,过了一会儿,我就注意到,那里确实在慢慢消融。用不了一个小时,那里的厚度就会有所减少。只要稍加留心,这一点并不难发现。那个地方好像在慢慢裂开,变成细碎的颗粒,但是,那些颗粒不是坠下去,而是在一瞬间消失了。 “这种情况严重吗?”我问道。 “嗯。”南利说道,在手腕上敲着烟灰,举止优雅地靠在那棵树上。“当你所在的小岛正在消融,而小岛以下一英里便是液体水银的海洋,你就不得不去关注这件事情。” “你们有人知道它发生的原因吗?”我问道。 “没有。”他说着点燃了一根火柴,“但是阿诺泰计算过,用不了几周的时间,我们的脚下就会只剩下空气,我们将坠入那片汪洋。” “你们来到这里多久了?”我问道。 “永远,好像永远。”他说道,“很久以前,我们被一个名叫德拉奇坦·比洛的人雇用,但是却从未与他谋面。我们之间的所有联络都是通过书信,他的待遇丰厚,而我们只需在这里研究各自的领域。我们来到这里以后,也从来没有见过他。我们一直忠心耿耿地工作,但是,天啊,我并不介意在这个时候离开。” “你们从哪里来的?”我问道。 “告诉你吧,我的头脑中全是机械的设计,根本就想不起这些。我只能模糊地记得来到这里以前,我有妻子儿女,但却想不起他们的模样。所以我会在夜晚来到树林中,试着回忆以前的事情。我经历过不尽的孤独和可怕的失落,但那是为谁,为什么,却一直是个谜。我甚至开始怀疑其实自己一直都不知道。” 我们离开了小岛的边界,穿过森林向庄园走去。南利询问了我的故事,以及我是怎么被选中来到这里的。我告诉他,因为我长相英俊所以才被选中。 “你也是这样。”他哈哈大笑。“海尔曼医生一直认为我们并不存在,这座小岛也不存在。对他来讲,一切皆梦。你一定感到很有趣吧?” “你是怎么想的?” “我该怎么说呢?我是一名工程师。我的工作是和实物打交道,而不是什么心理问题。” 我们继续走着,穿过了原野,南利给我指出了一条通往阿诺泰房间的捷径。在离开我之前,他又和我握了握手,说道:“克雷,作为实验标本,你头脑聪慧。你要勤劳工作。你能在这里工作,我们感到十分高兴。” 我躺在房间正中的棕色地毯上,盯着阿诺泰的香背,她的背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主人现在病魔缠身,昏睡不醒,正在耗费自己的时间,一步一步逼近死亡。”我这样想着,“他的记忆如同他的生命,正在慢慢蒸发,所以这座小岛正在慢慢消融。” 我刚闭上眼睛就睡着了,半梦半醒间,我想起了在实验室发现的那张纸片,纸片上面画着沙漏。发光的粒子流过了沙漏的脖颈。 …… 我们离开小岛的边界,踏上了返回庄园的归程,这时,寒冷的北风向我们吹来。我们穿过森林,树叶如同洪水般落下,在我们的四周回旋,打着卷儿贴着地面一路前进,形成了一个个绿色的波浪,好像整个森林的树木都痛下决心,在天黑之前,一定要甩掉身上所有的叶子,光秃秃地度过这个夜晚。 “看样子好像要下雨。”布里斯顿说道。 我抬起头,原先茂密的树枝现在已经松散,我望着头顶的一片天空,只见乌云凝重,飘过高空的骄阳。今天有秋天的感觉,原本闪耀的阳光慢慢失去了穿透力,天空逐渐变成了绛紫色。 “本周的第二次降雨。”医生说道,“在我的印象中,这里好像没有下过雨。” “我记得几年都没有下过一滴雨了。”南利说道。 阿诺泰走到我的身边,我用手臂抱住她,能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我知道那不是因为冰冷的雨水。她放慢了脚步,等到其他人全都走到了我们前面,距离我们有一定距离的时候,她低声说道:“你是来帮助我们的,对吗,克雷?你是来拯救我们的。” 我停下了脚步,对她的话惊讶不已。 她抬起头望着我。 我点点头。“你是怎么知道的?” “两天之前的那个梦。在梦中,你向我坦白了来到这里的真正原因。我努力记住你的话,因为只有这样,在我醒来时,才不会被忘记。但是,当我睁开眼睛的瞬间,你的那些计划全都烟消云散,就像这座小岛的边界,消融殆尽。” “如果我现在告诉你的话,法奇一定会找上门来,”我说道,“等一会儿,我会向大家坦白。到时候,你一定要支持我,因为他们根本就不会相信我所说的一切。” “我保证。”她说道,仰起头送来一个香吻。 我们继续朝庄园走,这时已经下起了零星小雨。我们默不作声地走着,但是我想要提醒阿诺泰,计划并不是成功的灵丹妙药。在我们穿过原野,踏上通往南利房间的楼梯时遇到了法奇,它正在用绿色的眼睛盯着干草丛中一只小鸟的尸体。我们并不想引起它的注意,小心翼翼地从它边上走过,我们刚一来到梯田庄园的走廊,就全速向工程师的房间跑去。 我们刚踏进南利的房间,小雨便转成了大雨,瓢泼而下。我们走进去,看见桌上放着点燃的香烟,一夸脱施利姆莱酒和一瓶开启的甜玫耳酒。南利和海尔曼医生举起酒杯畅饮,布里斯顿直接拿起酒瓶痛饮,瓶子里面是因苦涩而闻名的精品烈酒“河中之泪”(Tears In The River)。桌子旁边摆放着两把空椅子,桌上还有两只酒杯,那是为我和阿诺泰准备的。我们各自坐下,南利为我们斟酒。我们举起酒杯的时候,布里斯顿举起了酒瓶对我们说道:“干杯。” “怎么不把那个发声机器拿来?”海尔曼说道。 南利站了起来,走到房间的后面,我的眼神一直跟随着他,这才发现墙壁上面贴满了机械图纸。图纸上面有齿轮、滚刀和车轴,黑色的钢笔线条印在洁白的纸上,干净而清晰,复杂而美丽,不禁让人赞叹。图纸上画满了各种箭头,表示着旋转和推力的方向。这些图纸铺满了整个后墙,侧墙面上也有很多。 房间的左墙角放着一张绘图桌,桌面向上倾斜,与地面成四十五度角。桌子的一边放着一副架子,上面有各种瓶瓶罐罐,里面装着刷子、羽毛和刀子,架子上还有没完全熔化的蜡烛和几瓶墨水。桌子的另一边放着一个床垫,没有弹簧和床头板。我想象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南利聚精会神地描绘着机械图纸,直到筋疲力尽,他的刷子从手中滑落,直接从椅子上侧身睡倒在床垫上,那张床垫时刻为他准备着。 南利从一堆废纸下面找出了一个木盒,盒子侧面有一副曲柄把手,他把盒子拿到桌前,小心翼翼地放下来,右手逆时针转动盒子的把手,盒子发出了刺耳的声音。他转了足足有五十多圈才停下来。当他松手的时候,那只盒子轻柔地哼起歌来。他走过来,坐了下来。 阿诺泰转向我,闭上双眼,说道:“嘘,仔细听。” 一阵轻微的玻璃缓缓断裂的声音从盒子里面传了出来。但是没过多久,声音越来越响亮,改变着曲调,发出一阵酷似用锡锤子有节奏地敲打冰柱的叮当声。那首曲调舒缓而甜美,给人一种怀旧的感觉。我环视四周,发现大家全都双目微闭,感情洋溢地体会着每一声节奏。 这是我第一次将他们视为一个整体,他们的性格截然不同,研究领域互不穿插,把他们放在一起,却调配出一杯振奋人心的鸡尾酒。他们不再是一种标志,等待着主人想起的时候,再去发现他们身上的秘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根本就不必维持着生命和彼此的联系。我突然间意识到,比洛是想利用他们,将这个记忆系统打造成发明创造的实验室。他不仅把思想存放在这座飘浮的小岛上,还把他们放在一起,碰撞出思想的火花。这些发明家,他们之间的联系,他们之间的对话组成了一辆想象力机车,成果却被法奇收集起来,转化成被认知的东西。简单说来,比洛根本就不用思考,却一直在思考。 音乐盒能量耗尽,发出叮当一声后,音乐戛然而止。海尔曼医生冲着我说道:“每当我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便会情不自禁地相信结局一定很美好。” “很好。”我说道。见我表示认同,他们全都露出了微笑。 “我们再来一杯吧。”南利说道,“然后,医生就可以讲述发生在克劳迪欧身上的悲剧了。” 我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卖命地喝开杯中的酒,然后又将酒杯添满。布里斯顿喝完瓶子中的最后一滴酒后,弯下身子,从椅子旁边又拿出了一瓶,那是他早就准备好的。他拧开盖子,说道:“我都记不清克劳迪欧的样子了。” “我记得他长着一撮稀疏的黑胡子。”阿诺泰说道。 “还有一头卷发,漂亮的波浪。”南利说道。 “总的来说,他是一个严肃认真的家伙,”海尔曼医生补充道,“克劳迪欧是个数学天才。他将数学视为艺术。刚才听到的那首曲调就是他的杰作。他将定理转换成曲调。在他的眼中,数字充满了个性,等式就像情景剧或是故事,就像一个个伟大的喜剧或是悲剧,时而让他悲伤不已,时而让他开怀大笑。他是个有趣的家伙,但是和这座小岛格格不入,缺席的雇主是这样形容他的。 “他无法忍受这里的空虚,终于决定不再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和法奇分享。我们无不提醒他,反抗法奇将会是一个悲剧性的错误。但是我们并不知道这个错误的后果。一天,那颗头颅飞到他的面前,准备吸走他的最新成果时,他急忙蹲下来,绕到它的后面,双手抓住它的长发。它想要挣脱,发出了惨叫的声音,我们闻声急忙赶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见他抓住了它的长发,猛甩那个头颅,将其撞向屋外院里的墙壁。他足足撞了四五下,每次都足以将它撞个粉碎,可最终,它还是转过来,咬住了他的手,逃脱了。它飞速飞回高塔,从里面传出了小孩哭泣的声音。” “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无比自豪。”布里斯顿说道。 “毫不夸张,”医生继续讲着,“第二天,我们都在俱乐部,克雷,就是你最早出现的那个房间。我们喝着酒,玩着牌,突然,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他身材高大、骨瘦如柴、额头凸出、下巴极尖。我记得他身穿朴素的棕色外套,包裹着他消瘦的身体,显得格外暖和。他的手指修长,非常优雅,说起话来,指头就像软体虫一般扭动着。‘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他说道。” “等一下。”阿诺泰说道,“你们还记得他虽然秃头,但是脑后却有两根长长的辫子吗?” 其他人频频点头。 “他脸上的表情和我走到橱柜面前却发现‘河中之泪’一滴不剩时一样。”布里斯顿说道。 “和我知道你要开口说话时的表情一样。”南利说道。 布里斯顿嘴里叼着烟,咧嘴一笑。 “如同噩梦。”海尔曼医生说道,“接着,他说道: ‘我找克劳迪欧博士。’他的音调很高,声音却很低。我们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全都惊讶得哑口无言。克劳迪欧终于回过神来,说道: ‘我就是克劳迪欧。’那个陌生人向我们说声失陪了,来到了数学家的面前。他弯下身去,动作十分古怪。我以为他是要在教授的耳边低语,但就在最后一刻,他的嘴放在了克劳迪欧的耳朵上,包裹住了整只耳朵。接下来是我今生所见的最可怕的场面。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吮吸走了克劳迪欧的生命。” “不仅仅是克劳迪欧的生命。”南利说道,“克劳迪欧的双眼炸开,前胸下陷,骨头突出,全部断裂,他的头颅萎缩,就像一只熟透的瓜。整个过程持续了三分钟,让人作呕。教授的叫喊声不仅仅出于疼痛。这叫声我至今难忘。” “那个陌生男子松口后,克劳迪欧只剩下一层皮肤,软绵绵地瘫在地上。”阿诺泰说道。 “一摊躯体的泥浆。”布里斯顿说道。 “你们可能不记得。”医生说道,“当那个东西--他根本就称不上人类--结束的时候,还打了个饱嗝,从他那大张的嘴里,我甚至听到了克劳迪欧大呼救命,残酷至极,声音好似来自千里之外。” “我倒是希望你没有提起这个。”阿诺泰说着,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接着,他用棕色外套的袖子抹抹嘴,转向我们,说道:‘冒昧打扰,请原谅。’留下这句话,他便离开了房间。”医生说道。 “我们束手无策。”布里斯顿说道,眼睛盯着桌面。“我们坐在一旁,吓得几乎瘫软了,亲眼目睹自己的同事被吞食。从那以后,我总是会想自己可能会做但没有去做的事情。” 大家陷入了一段漫长的沉默,接着,医生又开口了:“我和南利跟在那只怪物后面,想要看看他去哪里。他健步如飞,径直走进了圆形城堡的一扇门。据我们所知,自从我们来到这里,那扇门就从来没有打开过。门上有一个装饰,他站在那个装饰的正前方,只见一道酷似法奇发出的绿光射了出来,射入他的眼睛,那扇门滑开了,他走了进去。他刚一踏进去,那扇门就从他的身后关上了。这就是……”医生说道,“违反小岛的规定所要承担的后果。” “那只怪物是什么?”我问道。 “我们称他为敏锐族人(the Delicate),”阿诺泰说道,“是布里斯顿给他起的名字。” “这讽刺了他的行为和餐桌礼仪之间的反差。”布里斯顿说道。 “没有早些告诉你,请原谅。”南利说道,“但是我们根本就没有勇气回忆那些。”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们或者和小岛一起消融,或者被敏锐族人的血盆大口所吞食,我想那个敏锐族人一定是记忆系统中产生错误或危险想法的工具。我只能摇摇头。酒杯又添满了,香烟也点燃了,南利走过去,再一次给那只盒子上起发条。盒子又发出了同样的曲调,而这一次没有怀旧,却平添了几分苍白。我们欣赏的时候,法奇刚好在窗口外面经过,它又返回来盯着里面。医生不动声色地示意我们哈哈大笑几声。我们全都笑出了声,营造出了一种欢乐的假象,冻结了此刻的怪诞氛围,蒙蔽了比洛的间谍,法奇于是飞走了。 趁着音乐盒还在发声,我寻思着措辞,好说服他们参与到我的计划之中。我知道如果没有他们,我单枪匹马不可能违反医生所谓的小岛的规定,闯进圆形城堡。就算有了他们,这个任务依然十分艰巨。当播放完最后一个音符,大家还沉浸在音乐之中时,我点燃了一支“百至一”壮胆,随后开口说话了。 “我要向大家坦白一个秘密。”我说道。其他人从思考中跳了出来,抬起头注视着我。“我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充当实验标本,而是有其他的任务,那就是拯救你们,还有你们的雇主,德拉奇坦·比洛。” “天大的笑话!”布里斯顿笑着说道,“或许现在你应该变成一杯冰水给我们瞧瞧,克雷。” “不要打断他,听他讲。”阿诺泰说道,“直觉告诉我他并没有说谎。” “克雷,接着说。”医生说道。 南利靠在椅背上,兴趣十足地笑着。 “这座小岛之所以正在消融,是因为比洛的身体状况不佳。这两者之间有着直接的联系。他创造了这里,并且和自己相连,用一种我不能解释的方法。” “试着解释一下。”南利吹出了一团烟雾。 “我们没有时间解释这些。”我说道,“比洛感染了昏睡症,昏迷不醒,体能正在消耗。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这座小岛也一样。一种解药可以根治这种病,刚好就在这座小岛上。唯一的问题在于,解药隐藏在一个东西里面,我坚信那个东西就藏在圆形城堡里面。如果我找不到解药,比洛的生命就会耗尽,如果他死去了,我们一样也活不成。” 布里斯顿大笑起来。“克雷,我很欣赏你的幽默。” “你说话开始变得像布里斯顿了。”南利说道,又吐出了一团烟雾。 “阿诺泰。”我说道,想要搬出我的救兵。 “我完全信任你,克雷,但是我也不知为什么,不知如何解释。” “我们没有时间了。”我大声喊道,“你们知道应该有所行动。所以我们才会在这里。你们只不过是害怕罢了。” 医生向前坐了坐,把手中的酒杯放在桌上。“我相信你,克雷。”接着,他对其他人说道,“我知道一些证据,或许会让你们相信他。” “但愿不是你的那些胡编乱造的梦境解说。”南利说道。 “你的工作间有镜子吗?”医生问道。 南利点点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借我一用。”海尔曼说道,工程师站了起来,走向走廊的尽头。 “这样,这样,”布里斯顿说道,“就算加上镜子里的你也不会有加倍的说服力。” 医生这样说了以后,阿诺泰看起来更加坚定了。她笑了笑,把手放在我的后背上。他究竟有什么证据,我和其他人一样,心中充满了疑团,但是我一言不发地坐着,希望奇迹能够发生。 南利回来了,手里拿着一面正方形的镜子,两码长两码宽。他把镜子放在医生面前的桌子上,说道:“上次里面出现的是法奇的一条腿。” 医生把手伸到衣服里面,拿出了一个小瓶。他把瓶子放在面前,这样我们全都可以看清楚。昏暗的房间里,它散发着光亮,就像是一团银色的火焰,光照射在镜面上,反射出跳动的闪亮图案,射在墙壁上。我马上就知道,那是从海洋采集的样本,如果稍加留心,就可以看到缩小的景象,在黏稠的液体中翻滚搅动。
记忆之岛——记忆之岛
书名: 记忆之岛
作者: [美] 杰弗里·福特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译者: 何文
出版年: 2009-9
页数: 293
定价: 22.00
丛书: 面相师三部曲
ISBN: 97878022562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