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堡垒 午后,暗淡的光线由唯一的窗口透进白色的小屋。小屋的一侧摆放着一张破旧不堪的桌子,桌上一只绿色的长颈瓶里插着一支燃烧的蜡烛。克雷坐在桌旁,黑狗躺在他脚边的木地板上。坐在桌子对面的是库拉斯瓦尼(Curaswani) 队长,他身材魁梧,发须花白,一身皱巴巴的黄色制服上缝着黑色的纽扣和肩章。队长每说一句话,就从烟斗里抽一口烟。细细的斗柄跟他的前臂一样长,圆圆的斗钵仿佛女人的面孔,正对着房顶,斗钵口像一张女人的嘴巴,不时地吐出蓝色的烟雾,伴随着尖锐的鸣声。 “那么,”队长说,“你是在寻找威瑙?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 “在北方。”克雷说。 “说实话,”队长说,“北去的路上有无数个世界,你愿意在我们这里过冬吗?” “如果你们同意,”猎人说,“我很愿意为你们效劳。去年冬天我是在旷野度过的,侥幸躲过几次劫难,幸而发现一座岩洞,一股热气从地底升腾起来。不过,我们还是差点饿死。” “你指的是自己和这条狗?”队长问。 “他叫伍德。”克雷说。 “看起来是条忠实的狗。”队长笑着,嘴角冒出一缕烟雾。“留下来当然不成问题。不过,我得交代两件事: 第一,在这里,我说了算,你必须服从我的命令;第二,从我了解的情况看,这里也许比旷野更危险。我也是今年冬天刚到这里,我和其他十五个士兵一起被派来这里保卫西方王国的臣民,他们几年前来这里种田、打猎,并从彼方搜集一些有用的物资。” 库拉斯瓦尼停顿片刻后摇摇头,叹了口气继续说:“因为西方王国臣民自古以来傲慢、愚蠢,他们没来多久就得罪了当地人。我和我的部队到达时,六十五人只剩下五人还活着,他们逃来这里就是为了躲避追杀,但是去年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惨死在这里。” “对方是什么人?”克雷问道。 “贝先狄人(The Beshanti),王国臣民刚来这里定居时,他们原本是一个和平的民族,但是我们的人侵占了他们的土地,到他们的属地上狩猎。克雷,你知道吗,其实我作为一名军人,并不回避战争,那是在所难免的。但是,我不想看到我的士兵因为某些人的贪婪行径而命丧沙场。” “为什么不撤退乘船返回家乡呢?”克雷问。 “当初被派来这里时,我们并不知道情况会这么糟。我们只是来这里维护正常秩序的,明年春天船才会起航返回。现在我们被困在这里,上个月,两个平民和一个战士就在城墙壁垒之内惨遭毒手。”队长将冒着雾气的烟斗放到桌上,揉了揉眼睛。 “在城墙壁垒之内?”猎人问。 库拉斯瓦尼笑道:“这里也并不安全吧?” “怎么会?”克雷问。 “王国臣民告诉我,贝先狄民族能和他们周围的一切融合为一体,比如: 蜥蜴、变色龙。你知道吗,这些人也有这种能力。王国臣民根据古老的故事《愤怒的幽灵》而把他们叫做幽灵。据说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至今为止,我还没有亲眼见到幽灵的样子,不过,他们的厉害我倒是见识过了。两天前,欧尼斯特·海特(Ornist Heighth),我们这里的一名士兵,被人切断咽喉,剖开腹部,五脏六腑被掏了出来堆在地上还冒着热气。另外两名士兵亲眼目睹了全过程,据他们说,一段城墙突然间有了生命,挥着一把大刀,刀刃足有九英寸。刀刚落地,偷袭者就闪得没了踪影。” “幽灵。”猎人说。 “欢迎来到佛多城堡(Fort Vordor)。”队长说完行了一个军礼。 库拉斯瓦尼带着克雷在城堡里参观了一圈,队长的房间在一栋小楼里,营房和其他士兵的房间在旁边的一栋大楼里。城堡的东南角和西北角分别有一间外屋。所有这些建筑被一堵高墙围了起来,只留一扇橡树门,门上有三段木头横梁支撑。城墙的看台上有五六个士兵值勤放哨。两间外屋和整个围墙都刷上了一层白石灰。 队长皮带上别一把手枪,腰上插一柄短剑。他拖着疲惫的步子走过围场,猎人和伍德跟在后面。走到大楼和他住处的中间,他喊了一声:“立正!”城墙上放哨的士兵和附近其他身着黄色制服的士兵都转身面向他。 “这位是克雷先生,他和他的狗伍德会在这里跟我们一起过冬。”队长说道。 士兵们站在城墙之上给下面的人行军礼,猎人朝他们挥了挥手。 “继续工作。”库拉斯瓦尼命令道。接着,士兵们就又转身面向旷野,下面的人也开始继续自己的工作。 队长带着克雷走进了两层高的大楼,这栋楼没有窗户。他们步入一间宽敞的房间,里面摆放着一排行军床,床底放着士兵们的行李箱。墙上挂着一排来复枪和手枪。房间的里端是一间小厨房和一张长方形饭桌。 接着,他们穿过营房,进入一间大厅。他们走上大厅左边的一段楼梯,进入一段光线暗淡的走廊,走廊两边都是房间,队长打开了左边的第一扇门。 “你们就住这里吧。”他说,“虽然不是非常舒适,但寒风侵袭时,这里至少会比岩洞暖和一些。” 克雷谢了队长,取下弓箭和箭筒,把灵魂之书的封面放在床上后坐了下来。“我有一年多没有在床上睡觉了。”他说。 “过一会儿,就可以下来吃饭了,他们现在正在准备,你会闻到饭香的。我会给你发一套制服和一件武器。你今晚可以出来放哨吧?”库拉斯瓦尼说。 “可以。”克雷说。 “你会用来复枪吗?”队长问。 “我可以在一百米远的地方,射中一头飞行的魔鬼。”猎人说。 “魔鬼现在都冬眠了。”队长说,“你能在一百米远的地方射中幽灵吗?那可是不容易。” “我会尽全力的。”克雷说。 “很好。既然你狩猎经验丰富,我会时不时安排你带领一些士兵去旷野打猎。” “尽管吩咐。”克雷说。 队长弯腰拍了拍伍德的脑袋。“如果我们能挨到来年春天,就算奇迹了。不过,克雷,我想你一定经历过多次奇遇了。” “是的。”猎人说道。 晚餐有炖鹿肉、饼干、啤酒。坐在克雷周围的战士在他看来都还是孩子。他觉得他们中有些人也许还没有开始长胡子,不过,看起来都是些精力充沛、身强体壮的善良人。对于猎人,他们心中也有许多疑问,对他在旷野的经历以及他额头上的文身图案个个充满了好奇。克雷能感觉到自己在他们看来是一个谜--他能在旷野的环境中幸存,这在他们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他们也都很喜欢伍德,叫着它的名字,拍拍它的头,把一块块肉扔到桌底给它吃。 他们问起了他年轻时的生活,克雷说自己来彼方之前是村里的助产师,他们听后都笑了。“从一种惨痛的职业过渡到旷野中另一种惨痛的经历。”他这样说的。 他们接着又问了一大堆问题,关于传说中出没在南方的魔鬼,关于奇异花草以及他亲历的自然界奇迹。 “简直就像一本神话书中描写的地方。”一个叫威姆斯(Weems)的人说道,他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留一头金色的长发。 也许因为长时间没有生活在人群中,克雷不愿意太多地谈论自己的事情,而是反过来,把问题转向这些士兵,了解他们的生活。 “我们听说东方的铜墙铁壁城已经被摧毁了。”一个年轻人说。 “是的,”克雷说,“毁于它自身的引力。” 士兵们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出于礼貌,他们还是点了点头,好像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既定事实。 “你们的船是怎么抵达内海海洋的?在东方王国时,我们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猎人说。 “有几条海峡横穿深谷,连接了这里和我们的世界,但航行非常危险。”克雷左边的一名士兵说。尽管他还没有成年,他左脸颊上有一块伤疤,左眼上戴了一副眼罩,大家都叫他戴特(Dat)。 “需要航行多久?”克雷问。 “四个月。”戴特说,“内海浩瀚无比,有各种奇异的野兽和海怪出没。当时很庆幸最终能在这里靠岸。” “但是,克雷,最奇怪的是我们发现一艘鬼船在海水中漂浮着,仿佛是一艘台风中遇难的船只。有几名士兵上去看了看,说那里有一名女子被封在冰柱之中。”威姆斯说。 “他们说她非常美丽。”一个叫纳科尔(Knuckle)的人说,他是所有士兵中块头最大的。“从他们回来后脸上的表情看,我能想象得出那名女子有多么美丽。从那以后,他们似乎就一直沉浸在白日梦里。” “你们在家乡有妻子或者女友吗?”克雷转移了话题。 很多人默默地点了点头,似乎听到他的问题后就沉浸到幻想中。 “幽灵是什么人呢?”猎人问。 “克雷先生,对于他们,如果不是情势所逼,我们是绝口不提的。”威姆斯说,“队长跟我们说,不要成天想着他们,他不希望我们生活在恐惧中。” 这时,大家都陷入沉默。 “你要是亲眼见过,也会像我们一样害怕。”纳科尔说道。 现在已是午夜,克雷站在城堡后城墙上的窄道上,凝视着两百米外被初雪覆盖的林地。外面格外寒冷,他穿着他们发给他的黄色军大衣。他们给他配的来复枪质量不如铜墙铁壁城里制造的枪支。这是一柄单发双管的枪,一次只能装两发子弹。他们给了他一袋子弹。西方王国的科技从来就不值一提。 猎人还沉浸在晚餐时愉快的谈话中,他觉得经历了几个月在彼方的独自跋涉,自己身上的人性开始慢慢苏醒了。他对这个新家和目前的处境感到非常满意。他的狩猎技能在这里能派上用场。现在,有地住,有活干,克雷倒有些期待冬天快点到来。 他转身看了看城墙里面的情况,一切如常。伍德坐在窄道下面注意着克雷的一举一动。每一面城墙顶上都有一名士兵在放哨。城墙内的建筑外面还有四名士兵巡逻。猎人试图在头脑中想象这些新兵刚来佛多城所目睹的屠杀场面。猎人的头脑里闪现出一幅尸骨遍野的画面。他记起了有一个年轻人说过他们刚来城堡的第一个星期是在掘墓埋尸中度过的,尸体就埋在西城墙五十米远的地方。 他转身看了看那片墓地,发现了一头野鹿。他很快就困了,但心里始终牵挂着被冰封的阿诺泰仍在大海上凄惨地漂荡着。他此刻在想她会不会就是威斯塔萨所说的帕尼塔预言中他将找到的人。“难道会这么巧?偌大的一个世界竟会安排他们在这里见面?”他接着又对自己说:“不过,正如树叶人所说,既然一切都那么复杂,那也不是不可能。” 在黑暗的新房间里,伍德低声的吼叫吵醒了克雷,他觉得自己放哨回来才几分钟而已。这时,他听到门被轻轻地推开,出于警觉,他伸手去拿藏在枕头底下的小刀。“幽灵。”他心里想道,但是随后他听到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来人是库拉斯瓦尼队长。 “克雷,”他一边叫着猎人的名字,一边推开门走了进来。“穿好衣服,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 猎人睡觉时并未脱去衣服,他还没有来得及改掉野外生活的习惯。他双脚往靴子里一登,立刻就站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他一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边问道。 “情况紧急。”库拉斯瓦尼队长说。 “幽灵?”克雷问。 “比幽灵更紧急。” 他一边带着克雷和伍德往走廊的尽头走去,一边在克雷耳边小声说着:“现在城堡里第一批来这里的王国臣民只有三人还活着,有两个是妇女,一个刚刚死了丈夫,她丈夫沃森(Olsen)惨遭毒手,被一个幽灵斩断了头颅,沃森夫人身怀六甲,即将临盆。听戴特说你曾做过助产师之类的工作,我派你现在去为沃森夫人接生,希望你不会拒绝。” 队长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停了下来,站在门外。克雷也能听到里面传来沉重的喘息声和压抑的呻吟,仿佛有人正在捂住枕头尖叫。库拉斯瓦尼转过身,拍了拍克雷的肩膀。“你若能让这要命的声音停止,我会以西方王国军队的名义为你颁发荣誉勋章。”他向猎人行了一个军礼,随后就三步并作两步地离开了。 这个狭小的房间里非常暖和,床头柜上两支蜡烛的火光伴随着待产孕妇的沉重呼吸在左右摇摆,投下的光影在地上跳跃着。突然,他听到身后咯吱一响,转过身发现是一个老妇人拿着一瓶酒坐在摇椅上。 “你到底是谁?”她声音嘶哑地问道。 “我叫克雷,有过一些接生的经验。” “很好,总比我有经验,这摊子事儿就交给你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举起酒瓶喝了一口。 “产妇叫什么名字?”他问。 “薇拉·沃森(Willa Olsen)。”老妇人说。她一头银发盘在头顶,穿着一件绿色的高领绒衫。虽然她的眼角、嘴角布满皱纹,但克雷觉得,她憔悴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十分动人。 “你叫什么名字?”猎人问道。 “摩嘉娜(Morgana)。”她说。 “你能给我帮帮忙吗?”他接着问道。 老妇人坐在摇椅上,身体向前一倾,站起身,将酒瓶放到床头柜上。 “我需要一些缝补的工具: 一根针和一段结实的线,针线要用煮沸的开水消毒。”他说。 “你是从哪里来的?”她问。 “旷野。”他说,“现在就要,赶快,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这不是已经动身了吗?”她说着走了出去。 克雷看着她出门,在走廊上,侧着身子,紧张地从伍德身旁走过。接着,他转身从床头柜上取下一支蜡烛,举到卧床的妇人面前。他眼前的病人满头大汗,不停喘息着,不时发出小声的呻吟。她的嘴不时地张开,这令克雷想起了队长的烟斗。她的身体前后抽搐着,眼前的这张脸让他心生恐惧。薇拉年纪不小了,只比克雷小几岁而已,而高龄产妇最容易出现胎位不正、畸形胎儿、死胎等情况。 “薇拉!”他大声叫她,“我叫克雷,为很多母亲接生过孩子。我现在来给你接生,别动得太厉害,调节呼吸,你已经消耗了不少体力了,这样只会加重疼痛。记住,我没有让你用力时千万别用力,你听明白了吗?” 躺在床上的妇人第一次睁开了双眼望着他,朝他点了点头。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均匀。 “我得给你脱去衣服,会触摸到你的身体。要帮助你的孩子就必须这么做,你明白吗?” “明白。”她紧咬着牙说道。 克雷弯腰,掀开妇女身上的被子。他没想到,她竟然穿得那么整齐。他从皮靴里掏出石刀,划开她身上的三重衣服,刀法一如他从前做面相师那样精湛。妇女的身体裸露在他面前,不仅腹部隆起,臀部也显得十分丰满,克雷觉得这样会有助生产。 猎人的手放到她的腹部时,她在床上大叫着抽搐起来。 “我把手放在这里摸一摸孩子的胎位正不正。”他说,“看来很好,这是头胎吧,我猜?” 她点了点头。 他深吸一口气后,开始慢慢地将她并拢的双腿分开。 总的来说,孩子的出生还算顺利。那个老妇人摩嘉娜在摇椅里发出一阵阵鼾声,空酒瓶倒在她的双膝间。母亲睡得很安详,孩子睡在她的胸前,是个男孩。克雷算了算,想看自己接生的男孩多还是女孩多,结果刚好各一半。 他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看着熟睡的薇拉·沃森的脸。“这一刻,”他心里想,“也许这是她最后能得到些许安宁的时候了。丈夫死了,她得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在旷野中这个危机四伏的城堡里。” 这会儿,他想试图通过观察她的面相来推测,以后这个女人将靠着什么作为精神支柱生活下去。这是一张圆脸,不丑也不美,极其普通却又很难形容。棕色的直发剪短了,显然是在匆忙中剪掉的,像是一刀下去剪断了梳在脑后的一条辫子。他想从这张脸上找出些特别的地方,也许从鼻子或者下巴上能找到一些线索,但是最后他一无所获,便摇了摇头。 猎人将刀放回到靴子里,接着吹灭了那支快烧完的蜡烛。他知道自己已经尽了全力了,剩下的就得看这位母亲和彼方世界的意志了。他离开了房间,轻轻关上房门,小心翼翼地迈着轻步,返回自己的房间,伍德紧紧跟在他身后。 接下来的几天里,克雷渐渐适应了佛多城堡的生活。除了值班放哨和打猎外,队长并没有给他安排其他的活儿,但克雷还是主动帮忙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将武器擦干净上油,削土豆皮等等。尽管每天都是这些单调、轻松的事情,克雷也还乐在其中。他有很多时间来了解这些战士,克雷很尊重库拉斯瓦尼,这位队长用他那冷冰冰的幽默感将权威和人情之间的尺度把握得很好。晚餐前,克雷总会去队长的房间里喝上一杯威士忌,聊半小时的天。老人借给他一个烟斗,两个人在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吧嗒吧嗒地抽着烟。 然而,这田园般生活的背后一直潜藏着一种恐惧,整整一个月,幽灵都没有出现。大家明白,他们随时都会出现。一天,猎人在为新生儿做摇篮时,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成为下一个受害者。“我必须清楚这只是我整个旅程中的一个短暂停留处。”他对自己说。 每天,他都抽出一些时间离开围场,到附近的林子里狩猎。这里不同于魔鬼森林,整个冬天都有野鹿,只不过这里的鹿是褐色的,比魔鬼森林的白鹿更大。戴特,那个独眼、刀疤士兵会陪着他和伍德一起去打猎,也许正是因为少了一只眼的缘故,戴特的枪法十分精准。有时,如果打完猎,时间尚早,他们会在返回城堡的途中,瞄准树枝或石头较量枪法。年轻的士兵总是略胜一筹,不过,每次输了比赛,克雷都高兴地笑笑。 猎人常问起新生儿的健康状况,他担心沃森夫人没有经验,加上最近又遭遇了丧夫之痛,无法带好孩子。生下孩子以后,薇拉·沃森就再也没有到围场来,所以克雷也只能通过摩嘉娜打听孩子的情况。听老妇人说,母子都很好,不过沃森夫人还没有给孩子起名。尽管老妇人总是一边喝着酒,一边骂骂咧咧的,但克雷还是能从她的眼神中感觉到她对这对母子和所有士兵的关心。她每天都四处转悠,跟战士们逗乐、说笑。夜里,克雷值勤时看她低着头,穿过围场,偷偷溜进队长的房间。她总是对猎人说改天我给你算命。 透过队长房间的窗户,克雷可以看到外面飞舞的雪花。库拉斯瓦尼又欠身往后面火盆里扔了一截枯树枝。 猎人一边抽着烟斗,一边说:“我记得你说过你们到达时还有五个幸存者,之后又有两个遇害,应该还有三个人,薇拉和摩嘉娜我都见过了,那还有一个人呢?” “这都被你留意到了,克雷。”队长又喝了一口威士忌,重新点燃烟斗。“一个叫布里斯顿的伙计。” 克雷向前倾了倾身体,问道:“布里斯顿在这里?” “对,是的。”库拉斯瓦尼说,“他被关在对面营房下面的一个地窖里,在火炉的旁边,对他来说已经够舒服了。你认识他?” “我听说过他。”猎人说。 “那你应该知道他是个可恶的家伙。就是因为他,我们的人才会遭到贝先狄族的袭击。他经常在旷野之地到处游荡,结识了很多其他民族的人,煽动他们起义,抵抗压迫者,也就是西方王国的人民。那混蛋生来油嘴滑舌,就知道搬弄是非,我本来打算一枪毙了他省事,但我又不想自己良心上背负这一罪责,其实,如果我真那么做了,上天也明白我是为全世界人民做了件好事。现在把他关起来,给他送吃的,也算仁至义尽了。等到明年开春,我们就将他送回西方王国去接受审判。” “你知道他来自哪里吗?”克雷问。 “我不想失礼,但是,他并不是东方王国派来的最好使节。几年前,他在西方王国游荡,后来来到了比利耶斯(Bilius)的首都。我相信他曾经是德拉奇坦·比洛--铜墙铁壁城城主的同胞。” “他曾经救过我一命,不过这事说来话长。” “那更好,不过对我来说,只想尽快一枪崩了他。他那根搬弄是非的舌头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当初,他同定居者一起登船起航时,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把这里搅得一团糟的。事实是,除掉他,西方王国的人都会高兴。” “我能见见他吗?”克雷问。 “他诡计多端,没有我的陪同,谁也不能去见他。找个时候我带你下去吧。”库拉斯瓦尼说着喝完杯里剩余的酒。 “幽灵这段时间都没有动静。”猎人十分肯定地敲了敲桌子。 队长也敲了敲桌子。“他们只在雪天出现,”他说,“对了,沃森的女人给孩子起名了,叫幽灵。”队长扬了扬眉毛。 “奇怪!”猎人说。 “也不怪,”库拉斯瓦尼说,“她受到的打击太大了,也许她觉得用这个让她害怕的名字,幽灵就不会来伤害这可怜的小家伙了。” 克雷点了点头说:“我的荣誉勋章呢?” “荣誉……准备接受吧。这就是。”他说着拿起酒瓶给猎人斟满一杯酒。 两天后,克雷在房间里睡觉被伍德的叫声吵醒了。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围场那边传来一声可怕的尖叫。他穿上靴子来到漆黑、寒冷的围场,发现威姆斯跪在地上,旁边躺着一个人。在灯光下,他看到硬邦邦的积雪上有几滴鲜血,还有一名士兵站在那里,吓得浑身发抖。队长穿着长靴,端着剑和手枪,低着头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每个人嘴边呼出的白气在尸体上方形成一团白雾,猎人根据尸体的大小,猜测死者应该是纳科尔。 克雷走出房间,来到走廊尽头的那扇门前,敲响了房门。他手里拿着一个简易摇篮,这个摇篮是他用装食用油罐的木箱板条做成的。他亲手制作了一对弧形弯脚装在木箱底部。 门开了,薇拉·沃森抱着蜷作一团的小幽灵。“有什么事吗?”她轻声问道,看起来有点紧张。 “我给孩子做了这个。”克雷一边说着,一边把摇篮拿起来给她看。 “棺材?”她问。 “是摇篮。”他并没有被她的反应吓到。“你晚上就可以把孩子放在里面,摇着它哄孩子睡觉了。” 她没有笑,只是点了点头,让他进了屋。她往后退了退,几乎都要贴到墙壁了,接着她腾出一只手来示意克雷把摇篮放在床边的地上。克雷照她的意思放下摇篮,起身面对着她站着。她头上裹着一块方巾,身上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袍子。 他伸出双手问道:“能让我抱抱吗?” 她迟疑了,显然是被他的举动吓到了。 “我尽力了,”他说,“总该给我机会抱抱孩子吧。”他希望能说服薇拉。 她有点不情愿地上前一步,将孩子送到他手里。克雷把裹得严严实实的孩子抱在怀里,望着他的小脸蛋。孩子长得很漂亮,一双黑色的眼睛,一绺黑色的头发,一只小手伸出来,搭在了猎人的胡子上。克雷想起了两天前入土的纳科尔,于是把孩子紧紧抱在胸前。这时,母亲伸手抱回了孩子。 “谢谢你!”克雷说着转身正要离开。 “等等,克雷先生。”她说,“我想买你的狗。” “伍德?”他问,对她的话感到异常惊讶。 “对,我出钱。”她说。 “我不能把它卖给你,但是你为什么想到买下它呢?” “因为,它能闻出幽灵的气味,可以保护我的儿子。”她说。 克雷还清楚地记得,纳科尔死前伍德发出的低声吼叫。他没有再回话,转身离开了房间,穿过走廊,下了楼。 从日落西山到第二天黎明破晓,克雷和伍德一直在围场巡逻,等待下一个隐身墙壁之中的幽灵出现。猎人带了一柄来复枪,两把手枪。听沃森夫人说,即使幽灵隐身,伍德也能嗅出他们的气味,为此,队长给伍德每顿多添了一盘食物。伍德成了大家的希望,并被安排了值勤任务。它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一切馈赠和这份重任,面对大家的期望,它也没有丝毫的压力。 这天晚上,克雷蹲伏在黑暗中注视着围场的一切,伍德陪在他身旁。他在想,晚餐时,摩嘉娜用一副纸牌在给士兵们算命。她一脸严肃的表情让所有士兵都信服她作出的预言。在她的预言中,每个士兵都将有一段神奇的冒险和激情四溢的爱情。大家坚持要她也为克雷算上一命,为了不影响士兵们对摩嘉娜法力的信任,他勉为其难地同意了。摩嘉娜摆弄着纸牌,当她看到那些纸牌时,却立即将它们拂下桌去,推说太累而无法集中精力推算命运了。 克雷心里暗自嘲笑老妇人拙劣的演技。 “她给我们算的是什么呢?”他问伍德,却发现黑狗已经不在身边了。 他立即抬起头,就在那一瞬间,听到了黑狗的吠叫声。他从腰间摸出两把手枪,小心翼翼地从暗处走出来,发现伍德在对面东南角的外屋附近,于是,向那边跑过去。 伍德一边向前扑,一边吠叫,吼叫声听起来仿佛在同一头魔鬼进行对抗。威姆斯赶在克雷之前来到黑狗这边,举起灯,摸出枪来。灯光照亮了外屋前面一大片区域,就像魔法表演中的幻影。这时,克雷看到半空中悬着一把刀。 “趴下!”克雷对黑狗和士兵说。伍德往后退了退,威姆斯则蹲伏在地上,猎人拼命冲了过去,双手同时扣下扳机,一枪打中外屋大门。另一颗子弹飞出去,只见鲜血喷射而出,好像空中流下的血液,伤口沿着城墙移动,墙角留下斑斑血迹。克雷扔下枪,取出小刀,就在他的刀刃在空中划过一道亮光时,威姆斯开了一枪,随之,传来一声可怕的叫声,一个沉重的东西倒地,在雪地上留下一个印记。伤口仍然血流不止,染红了一大片白雪。 几分钟后,很多士兵都聚在围场上。队长穿着那件睡袍从房间奔了出来,摩嘉娜也跟着来到围场,身上只穿了一件库拉斯瓦尼的军用夹克。 “又除去了一个幽灵。”威姆斯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额头。 “是黑狗?”库拉斯瓦尼问。 克雷点了点头。 队长跪下来,搂了搂伍德。士兵们大喊了一声。摩嘉娜走进厨房,捧回两把面粉。她将精面粉慢慢地筛到血印上,在这个人造雪的下面,呈现出一个人形。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又有两个幽灵被伍德发现,一个被克雷用手枪解决了,另一个被戴特从远处射中,当时,他正在围场另一面的城墙上值勤。现在每个值勤士兵在巡逻时口袋里都装满了面粉。 “最近你又立了几大功,我实在很难拒绝你的要求。”队长一边说着,一边领着克雷下楼来到营房地下室。 地下室里,四面都是石墙,地上满是灰尘,屋顶很矮,不过空间和上面的建筑一样大。每一面墙壁上都有几个小火把插在火架上。几桶军粮堆放在楼梯下。这个到处是灰尘的暗室让克雷回忆起了魔鬼森林的那个岩洞。库拉斯瓦尼领着他从装军粮的木桶、木箱中间穿过去,来到暗室的另一边,这里有一个熔炉,隔着金属炉门也能听到里面木头燃烧的噼啪声。透过炉门上的炉栅,可以看见里面烧红的木头。 “这个炉子是个奇迹,”队长说,“每天早上,我都亲自往里面添一次柴,因为设计巧妙,添一次柴可以维持到第二天早晨。这就是西方王国科技先进的例子。” 克雷记得自己童年时的家里也有这么一个炉子。他并没有跟库拉斯瓦尼说,这个“奇迹”和铜墙铁壁城的螺旋式熔炉相比,不过是一种浪费热能的原始加热装置。 “还有这里。”队长说着,转向左边,抬起手指向先前被自己身体挡住的一个监狱。“就是能言善辩的大祸害,该死的布里斯顿。” 这座牢笼里面光线很暗,一面是石墙,另外三面是铁栅栏。克雷可以看得见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像一大堆要洗的衣物堆在一把平高背椅上。这时,一个声音从里面传出来,那声音一直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像一个做祷告的小孩,想快点说完解脱自己。队长从身后墙壁上的火架上取下一个火把。 “你过去吧,克雷,你该看看清楚。”他说着就把火把举到铁栅栏前。 现在可以看清布里斯顿了。猎人可以肯定这就是他曾在德拉奇坦·比洛的记忆中见过的那个人。他比以前瘦了,双颊和下巴都长满了胡茬,但那双深陷的小眼睛、那喋喋不休的声音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他现在一头稀松、蓬乱的头发,白色的外套肘部、膝盖、衣领都撕破了,看起来像是有好几年没洗过了。 克雷听着他嘴里一直嘀嘀咕咕谩骂着,像是在说什么时间和意识、事实和寓言。它是一股强大的飓风,充斥着令人费解的术语,颂扬语言就是现实。 “他一直这样说着,像一本恶魔附身的字典。”队长说。 猎人点点头,看到第二记忆再次浮现出来,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一开始是阿诺泰,现在布里斯顿又出现了,”他心里想着,“难道我是被魔鬼附身了吗?” 克雷还在想着眼前活生生的布里斯顿。这时,里面的人突然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猎人,声音提高了分贝,说话的语速比先前慢了许多。“克雷,你以为你真的逃离邪恶了吗?” 猎人像被人推了一掌似的往后大退一步。等布里斯顿又开始他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胡言乱语,猎人才跟队长说:“他认识我。” “他连自己的嘴巴和屁眼都分不清。”库拉斯瓦尼说。 “但他知道我的名字。”克雷说。 “是我先叫了你的名字的。”队长说,“他是在逗你。” 猎人摇了摇头,转身背朝监狱。“我不明白他想暗示什么。”他小声说,再没有回头看一眼,而是告诉队长,他不想再看了。 “我也不想看了。”库拉斯瓦尼说着,将火把放回到火架上。“我们走吧,这里到处是他的气味。再见,布里斯顿。” “我们会很快再见面的。”从那暗处传来一个声音说。 一出了地下室,克雷就问库拉斯瓦尼要了一杯威士忌。魔鬼、幽灵也从来没有让他如此不安。 一个寒冷的夜晚,克雷和戴特一起值勤,两个人蹲伏在南边看台底下,伍德坐在两人中间。那天晚上月明星灿,一阵狂风从北面刮来。年轻人打破沉默对克雷说,他对其他士兵说自己的眼睛是在一次为了一名女子而挑起的刀战中被戳瞎的,但实际上,是被他喝醉酒的父亲打瞎的。 猎人听完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想问年轻人为什么对自己说这个。但是,他忍住了没有开口。最后风势减弱了一阵,他说:“我听过你说起那个女孩的故事,说得很真实。” 戴特点了点头。 “我不会跟别人说的。”克雷说。 现在,不下雪的时候,薇拉·沃森会在午后来到围场。她抱着裹了三条毯子的幽灵一起出来。士兵们会跟她点头微笑,她却什么也不说,像梦游一样,每天沿着围场走完一圈就返回房间。 一天,克雷和戴特在城堡北面的沼泽地上猎获一头羚羊。猎人剖开羚羊的胸膛,却发现没有心脏。 同一时间,伍德窜过围场,在东面城墙附近追逐着一个幽灵,突然间,一把刀出现在空中,斩断了士兵索梅斯(Soames)的咽喉。当时,他正站在南面的瞭望台上。就在索梅斯从上面落到围场雪地上的那一刻,威姆斯和克雷,一人提灯,一人开枪,迅速将幽灵击倒。 在明亮的月光下,站在北面瞭望台上的戴特发现了割断索梅斯咽喉的刀悬浮在空中。他一边祈祷这是一只右手持刀的幽灵,一边在快速计算出常人手和心脏间的距离后开枪。紧接着就是一声尖叫和一摊深红的血液。他并没有停下来看接着会发生什么,而是在几秒钟内再次拉上枪栓,端起枪,瞄准器都没有用,就直接扣动了扳机。看到流血的伤口出现,摔倒在索梅斯的尸体上,他才从自己的位置上跳下来,跑去克雷和威姆斯那边。 “也许还有。”威姆斯一边说着一边指着还在吠叫的黑狗。就在他说话的当头,队长的房门咯吱一响就开了,仿佛门是自己动手打开的。 他们还没有及时赶去营救库拉斯瓦尼,就听到里面一声枪响,接着就传来摩嘉娜的一声尖叫。 在伍德的带领下,克雷、威姆斯、戴特和其他值勤的士兵同时奔向队长那扇门。猎人一边走进一间大房,一边装上子弹。在房间的最里头的壁炉旁边,队长和摩嘉娜躺在库拉斯瓦尼平常睡的那张军用床上。队长正以一种很不雅的姿势压在老妇人身上,老妇人的双腿勾住军人,手里拿着一把还冒着烟的手枪。 克雷看了看地上,发现在他和队长通常喝下午茶的桌子旁,有一个拳头大的伤口正在往地上流血。 摩嘉娜满脸笑容,“我是透过烟斗里冒出的烟雾,看到他溜进来的。”她说。 “那么,那声尖叫……”克雷说,“我还以为你完了呢。” “那是她胜利的呼喊。”队长说。 “我从他的皮带上拔过手枪,扣动扳机的。”老妇人说。 “枪法很好,夫人。”克雷一边说,一边拦在门口,以免其他士兵看到屋里的情况。 “克雷!”库拉斯瓦尼说。 “什么事?” “把门关上。” 克雷照做了,几分钟后,队长穿好衣服出现在围场里。其他人都围着索梅斯的尸体站成一圈,威姆斯告诉其他人这名牺牲的士兵在王国的家里还有老婆和两个孩子。 显然是不想让大家继续沉浸在悲伤中,库拉斯瓦尼吩咐大家用面粉让死去的幽灵现形后送到城堡外面烧掉。他让威姆斯带几个人去西面城墙边挖一个坟,安葬索梅斯。“快点!”他吩咐道。 士兵们步履缓慢,其中一个年轻人悲伤得直落泪。队长拍了拍这名士兵的肩膀。“我们得向前看,哈斯特(Hast)!”他说,“不然,大家的结局都会跟索梅斯一样。留在我身边,孩子,我需要你们每一个人。”哈斯特点了点头便和其他战友一起行动了起来。 “这次有点异样,克雷。”库拉斯瓦尼说,“一次来了好几个幽灵,他们一定知道了我们更了解他们。” “那这是好还是不好呢?”猎人问。 “在这个佛多城堡,一切都是不好的。”队长一边说,一边擦去眼角的泪水。 “再过一个半月就是春天了。”克雷说。 库拉斯瓦尼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了。他和猎人转身看到薇拉·沃森站在他们身后,神情恍惚。 “一个幽灵来抢走了我的儿子。”她说。 “他们为什么要劫走孩子?”克雷问。 “也许是为了布里斯顿,”队长说,“他跟贝先狄人的首领很有交情。” “把他交给我。”猎人转身对薇拉说,“我会把孩子带回来的。” 她还是那副表情,但是张了张嘴,发出一声号叫,仿佛一头受伤的野兽。 第二天天一亮,克雷和戴特就带上来复枪启程前往旷野树林去了。布里斯顿脖子上被套上了一条绳索,只要他动作迟缓下来,年轻的士兵就往这个脏兮兮的滑头屁股上狠狠踢一脚。他却还是没完没了地自言自语,他们多次威胁要毙了他,也无法让他住嘴。猎人很不舍得把伍德留在了城堡里,但是城堡的人离不开黑狗的保护。他们一路沿着逃走幽灵的足迹追踪而来。克雷还不知道如果遇到贝先狄人,应该怎么办。 在森林里走了一个小时都平安无事,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克雷发现绑架者留下的足迹消失了。他在一片白桦树林围着的空地上停了下来,趴在地上仔细察看着。 “怎么了?”戴特问。 “看这里,”猎人指着地上说,“他们试图将痕迹掩藏起来。”他说雪地上有一个地方似乎平得不太正常。 戴特把布里斯顿拉过来,弯腰看了看。“这说明了什么呢?”他问。 “他发现我们跟来了。”克雷说。 “这么说他们的村子就在附近了?” “我看未必。我猜想他们应该不会让我们接近他们的村落。也许村落正好在相反的方向。” “我们现在怎么办?”年轻人问道,他站了起来,紧张地环视着四周。 “我也不知道,”克雷说,“我的专长是接生孩子。我相信,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找到我们。” “如果这混蛋再不闭嘴,我就马上毙了他。”士兵说完,用枪托轻轻敲了敲布里斯顿的后脑勺。“闭上你那该死的嘴!”他大声喊道。 落魄的囚犯往后缩了缩,但嘴里还是继续念叨着。 “别急躁,孩子。”克雷说,“他是我们的筹码,虽然不是什么好货色,但我们今天是拿布里斯顿去做交易的。” 克雷蹲在地上又思索了一阵。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他正要站起来,听到一声尖锐的鸣叫从头顶呼啸而过。接着,喋喋不休的念叨声骤然而止,突如其来的寂静盖过了一切。猎人抬头发现布里斯顿的咽喉被一支箭刺了个对穿,口里鲜血汩汩流出,脸上显露出一副惊异的表情,仿佛他刚刚发现语言走到了尽头。接着,又射出两支箭,一支穿透他的胸膛,另一支刺入他的肩膀。他倒在地上,身上穿着的那件脏兮兮的白色西服,仿佛一摊发霉的面团。 克雷转过身,匍匐在地上向林木线贴近。就在这时,戴特开枪了。 猎人站起身,大声喊道:“快跑!”他听到身后传来一群战士的尖叫。戴特追了上来,就在两人即将潜入树林的那一刻,年轻士兵“哼”的一声倒地了。克雷转身想扶起他,却发现年轻人后脑勺处被一把短柄斧头劈中。鲜血、脑髓、碎骨摊在旁边的雪地上。 猎人环视一圈,举起来复枪,瞄准一名奔跑的战士。双管枪射出的子弹打掉了那名进攻者的半边脸,仿佛那只是一张皮面具。这个刚倒下,还没等克雷站起身,后面又追上来一个。他及时取出刀,腾出一只手,才侥幸躲过一把凌空飞来的斧头。对手扑向他,两个人扭打作一团。风刮走了克雷的帽子,年轻战士犹如一头凶猛的野兽,紧紧捏住猎人的手指。石刀滑落到雪地上。战士抡起斧头正要向克雷砍下去,不料,却突然住手跳开了。 克雷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他趁着这个机会拾起石刀,站了起来。一起身,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二十多个壮汉围住,这些人身穿鹿皮束腰大衣,腿上绑着海狸皮护膝。他们的黑发梳成一条长长的辫子。在这进退两难的困境中,克雷发现虽然下着雪,这些人却都光着脚丫。 猎人小心翼翼地转过身,把刀举到前面,摆出一副防卫的姿势。他心里想着,自己此刻多么狼狈,不知道会死在谁的手里。这时,一个大个子走上前,他戴一顶硬毡帽,穿一件栗色晚宴夹克--王国的人们参加派对时穿的那种衣服。面对这么多敌人,克雷战战兢兢,无助地眨了眨眼。 那名大个子慢慢走向克雷,摊开双手,表明自己没有武器。然后,他伸手摸了摸克雷的眉心。 “哑族人。”他说。听到这个贝先狄人提到哑族王国,克雷感到非常惊异。 猎人还是一言不发。 “对,我会讲你们的语言。”贝先狄人说。 “布里斯顿教的?”克雷说。 贝先狄人点了点头。“我叫米斯诺提歇(Misnotishul),在你们的语言里,就是‘雨’的意思。” “你们为什么要杀布里斯顿?”克雷问。 “我们叫他白蛤蟆,因为他总是呱呱直叫,但是现在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米斯诺提歇说。 “那我呢?”克雷问。 “你身上有哑族人留下的文身标记,杀了你等于自寻死路。” “我来这里只想要回孩子。”猎人说。 “是我让精灵申歇尔把孩子抱过来的,我们不希望孩子在我们进攻的时候死于非命。是你的孩子吗?”贝先狄战士问。 “对,是我的儿子。”克雷低着头说,不想让贝先狄人看到他的眼神。“哑族人会在春天给他文身标记。” 米斯诺提歇挥了挥左手,用贝先狄语说了几句什么话之后,就见一个人抱着孩子从桦树林里走了出来,孩子身上还裹着那条毛毯。抱孩子的人将孩子交给了克雷。 “明天,我们会发起进攻,消灭这里所有的西方王国的人。”米斯诺提歇说,“一个活口也不会留的。你可以带着妻儿离开这里,但是其他人一定要死。” “为什么?”克雷问。 “他们是这片土地上的疾病。我们本来想让他们在这里生活,不过他们像毒草。我很遗憾,我想要王国之地的人民,也就是你和布里斯顿家乡的人民知道不能再有人来到这里。一旦最后一批人死去,我自己必须通过一个仪式来遗忘你们的语言。我本来希望获得哑族人所拥有的通晓一切语言的能力,但白蛤蟆却教给了我一种有害的语言。” “但是……”克雷说。贝先狄人挥了挥手,仿佛是要擦除猎人的声音,米斯诺提歇转身示意其他人跟着他。 猎人站在一片白桦树林的空地上,抱着熟睡的孩子。他低头看了看戴特的尸体,想起了他们从前一起打猎的日子,想起了年轻士兵向自己谈起自己的父亲,想起了他惊人的枪法。 克雷心中充满疑惑,悲伤像巨石一样压在心头,实在无法迈开步子。接着,孩子醒过来,哭了起来。猎人拾起帽子,戴在头上,然后腾出一只手将石刀放回靴子。他缓慢地迈出了沉重的一步,一步接一步这样走着,直到佛多城堡渐渐出现在视线里。 库拉斯瓦尼吸了一口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你就走吧。”他对克雷说。 “可是其他人怎么办呢?”猎人说。 “我们要留下来守卫城堡。”队长说,“三个存活下来总比一个都没有好,这就是我们的胜利。” 克雷摇了摇头。 “这是命令!”队长说着给两人再斟满了酒。 那天晚上,营房里举行了狂欢派对。库拉斯瓦尼吩咐搬出威士忌,给所有值勤士兵放假。迪恩(Dean)吹起了口琴,摩嘉娜和每一位士兵跳舞。有些人唱起了西方王国的老歌,有些人聚在一起说笑、吹牛、抽烟。队长就像一位酒吧老板,给每个杯子都倒满酒水。炉子上烤着鹿肉,摩嘉娜变魔法似的用融化的方糖和猪油给大家做了块裹着一层糖衣的美味蛋糕。 薇拉·沃森也抱着孩子下了楼,她一直站在角落里,茫然地注视着大家。她走向克雷时,他正坐在床沿,嘴里叼着一支跟威姆斯讨来的香烟。沉思中的猎人抬起头,呷了一口酒。 “谢谢!”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几乎完全淹没在周围的喧嚣中。 现在是克雷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走上前,摸了摸裹着孩子的毛毯。她转身正要离去时被克雷叫住了。 “去睡一会儿。”他说,“明天一早,你和我就带着幽灵离开佛多城堡,不要对其他人说。收拾一下,看有什么需要一起带走的。” 她很快点了点头就走开了。他不确定薇拉是不是确实听懂了他的话。 第二天黎明时分,就听到队长嘹亮的声音在召集所有士兵集合。他们才睡了几个小时,一个个东倒西歪地,辨不清方向。营房里弥漫着烟草味和烤焦的鹿肉味,炉子上还有些没有吃完的烤鹿肉。 克雷没有睡觉,他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发了。头上戴着那顶黑色的帽子,身上穿着黄色的外套,弓箭和箭筒分别挎在肩膀两边,左手拿一柄来复枪,手枪别在皮带上。灵魂之书的封面和取火石放在库拉斯瓦尼送给他的新背包里,里面还塞满了食物和弹药。他站在黑暗的围场中,伍德就在他身旁。 士兵们走出营房大门,穿好靴子,扣好扣子。库拉斯瓦尼穿着一身制服,所有的胸章都别在胸前。队长将收集起来的来复枪和手枪发给士兵,安排他们到瞭望台上的不同位置待命。 克雷从士兵们的表情看出,他们已经知道有不祥的事情要发生了。有一二个士兵眼里噙着泪水,几乎所有人都害怕得发抖。但是没有人向队长提出质问,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威姆斯走向城门时,塞给克雷一包烟。 “好运!”年轻人说完就走了。 这时薇拉抱着幽灵,背着一包行李在摩嘉娜的陪同下从营房里走了出来。摩嘉娜搂着薇拉的肩膀。他们朝站在围场中间的克雷走过去。 等所有人站到自己的岗位上后,队长走向猎人和两个女人。 “克雷,”他说,“如果我是你,我就向东走,去定居者曾经安家的地方。我相信那里应该还有一些房子,你们可以在那里过冬。如果一定要走,也等到春天。你额头有文身标记,贝先狄人应该不敢伤你。也许,他们不会改变主意,会让你在那里度过整个冬天。如果可能,到了春天,我会派士兵去那里接你和沃森夫人回来。” 猎人点了点头。他正要说话,这时,东面看台上的一个士兵大声喊道:“贝先狄人出现在林木线。” “有多少?”库拉斯瓦尼问。 “数不清,长官。”士兵回答说。 接着,每面城墙都传来了消息:“贝先狄人出现在林木线。” 队长交给摩嘉娜一把手枪后喊道:“开门!” 威姆斯拉开门闩,打开橡树门。 队长弯腰拍了拍伍德的头,摩嘉娜俯身吻了吻孩子。 “再见,克雷!”库拉斯瓦尼说。 “我们春天见。”猎人说。 “一定。”队长说。
彼方之旅——彼方之旅
书名: 彼方之旅
作者: [美] 杰弗里·福特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译者: 李艳霞
出版年: 2009-9
页数: 268
定价: 21.00元
丛书: 面相师三部曲
ISBN: 97878022562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