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山庄。这原是当年秋将军为体弱的妻子不惜耗巨资兴建的休养园林,秋夫人是传统的江南女子,好静喜幽乐水,所以这秋水山庄或许算不上奢华富贵,但其规模风景秀丽在京城无数私家园林中也是首屈一指——砸官爵前程换地,不惜全部家财为博妻子舒心的疯子毕竟不多。 如今虽然冷落数年,但光看这并排跑五辆马车还绰绰有余的白玉门庭,不难想象里面是何等亭台楼阁山水深深。 此时,大门敞开,门口数十个健仆围着一顶黑绒锦缎紫檀雕花的华丽大轿,束手静立。压抑的空气隐隐传来不安的气息。 不多会儿,一群仆妇簇拥着一个衣着华丽的白发老妇人从大门匆匆走出来,老妇人怀里抱着一个用织锦裘锻裹得厚厚的襁褓。 门口下人连忙打下轿子,一个妇人紧上两步去撩起轿帘,老妇人抬脚上轿。后面门口内传来一连串女声虚弱焦急的哀求,并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老妇人停了一下,保养得并不见老的面容上似乎也有些心痛,最后微微叹了口气,紧了紧怀中的襁褓,还是上轿了。 下人们赶紧抬起轿子,一行人匆匆离去。 “娘——不行啊!娘,求求您……求求您……”一个披头散发只着一身里衣似乎刚从床上跑下来的年轻妇人跌跌撞撞地追出门来。 “求求您……求求您……”妇人脸瘦得只有巴掌大,显得一双眼简直惊悚,满脸都是泪,虽然嗓子干哑得叫不出什么声音来,却竭力不断地嘶声喊着,哀求着。 看她踉跄着不堪重负的样子,显然是裹着小脚,似乎也是富贵人家的少夫人,此时却全然没有了端庄姿态,满脸是泪,一脸焦虑的凄惶。她追着轿子跑了没几步就被小石子绊倒,狠狠跌在地上,却浑不知疼痛一般,用往日里自己想都不敢想的敏捷迅速爬起来继续踉跄着追上前去:“孩子,孩子还给我……” 只是一双小脚显然有心无力,没追上两步又一跤,却是摔得狠了,妇人支撑几下都没能站起来,趴在地上绝望地看着人渐渐远去。 “我的孩子——” 这声如此凄厉,如杜鹃泣血。前面人听着,每个人心中都一颤。平日里与她亲厚点的,眼圈已经都有点泛红,就是往常没什么情意的,何曾见过这素来娇生惯养仿佛玉做的娇贵人如此情景?不免也有几分心酸。 “玉娘,是我们木家对不住你……”轿内的老妇人喃喃道,紧抱着孩子贴在脸上,强忍着不回头去看,也是老眼朦胧。 跟在轿子后面走的一个仆妇装扮的中年妇人到底忍不住,稍退了几步,拖到后面来搀扶起年轻妇人,低声道:“夫人,您别这样,自个儿身子要紧。”中年妇人隐蔽地擦了一下眼睛,忍着泪勉强劝慰道,“老夫人这也是不得已,都是为了孙小姐。跟着老夫人总还是侯府正经的小姐,不比在您身边没名没分的好?等您身子好了想法子总能看上一回的,日后孙小姐长大了,还能不认亲娘?就算是为着孙小姐,您先忍忍……夫人?夫人!” 年轻妇人受不住这样的悲伤,已然昏厥过去了。 是夜。 秋玉络从昏迷中挣扎着惊醒,“噌”地一下坐起身来,守在床边的奶娘连忙起身来按住她。秋玉络愣愣地看着灯火,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瞬间,泪水爬满了蜡黄的脸。 “可怜的小姐……”奶娘伸手抱住她,老泪纵横。 南安侯爷虽然无情,钱财方面却没有克扣,休了秋玉络后,将她当年的嫁妆也都如数归还了。发现自己怀有身孕后,她带着奶娘和几个老家仆到京郊当年她爹为她娘养病修建的庄子里躲着安胎待产。没曾想,孩子生下来才半个月,今日侯府老夫人,她从前的婆婆就带人闯进来,不由分说硬将女儿给抱走了。 如果是寻常,像王嬷嬷说的,侯府承认了女儿身份,正经的侯府小姐是比跟着她这下堂人没名没分的好。为着女儿将来,怎么她都得忍着,可是,可是…… 秋玉络失声痛哭。可是她那可怜的女儿是个天生残缺的傻孩子啊! 生下来眼睛就睁不开,没有哭过一声,就如那头上受过重创的瘫痪人一般,饿了拉了冷了疼了,自己一点知觉都没有。侯门深如海,人多事杂,如今又是新人当家,听闻新夫人也刚生了一对龙凤胎,她那苦命的女儿在里面要受怎样的苦?还见不见得着娘…… 南安侯府。 六小姐凑过头看了一眼婴儿,失声惊讶道:“娘,我这侄女怎这么好看?!” 老夫人收了心绪,抱过孩子来打量,也是越看越喜欢,有些伤感地道:“玉娘性子不行,相貌却是极好的,生的这孩子也招人喜欢。” 众人都连连点头称是。 六小姐的亲娘、李姨娘稀罕地伸指来摸孩子的小脸,嘴里啧啧称奇:“看这皮肤,莹润得跟北海珍珠一样,仿佛透着光呢。从没见过半个月的娃娃长这样的,就是菩萨怀里的玉娃娃也不过如此。” 老夫人抱着孩子侧身让开她的手,责怪道:“你蓄的这长指甲,仔细伤着她了。” 李姨娘收了手,不满地嗔目道:“小心着呢,哪能就伤着了?您眼里这么快没旁人了。” 老夫人看着她笑骂:“你这泼皮,都多大年纪了,还跟我这耍嗔卖乖,没个长辈样子!” 旁人皆赔笑。虽然同是老侯爷的妾室,但李姨娘是老夫人娘家的亲表妹,情分不一般,故此她能放肆乖张,她们却不敢没了规矩。毕竟如今老侯爷不在了,正房夫人的嫡子当家,她们都是生养有儿女的,儿女的前程还在侯爷手里,只盼着安分地过完余生就罢了。 李姨娘凑过来放低了声音道:“比那边大?” 老夫人有些不高兴地道:“大两天。” 李姨娘撇了撇嘴,惋惜道:“这要是个男孩就更好了。看那狐狸精样儿,元齐真是给鬼迷了心窍了!” 木元齐就是当今南安侯府的侯爷。也就李姨娘,不光是庶母还是亲表姨,才敢在这母子俩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这么火上浇油般地公开指责他。 老夫人看着孩子,没有说话。她是给儿子伤心坏了,对那引得儿子如此忤逆的女人,连提都不愿意提。原还想,等她孩子一生出来就抱过来,绝不让那下贱的女人教养,在知道玉娘有孕后,这心思就再也没有了。虽然玉娘生的只是个女孩,但老夫人现在儿子都不想多看一眼,对那对双生子就更厌倦了。上次,儿子讨好地抱过来,她一看儿子那乐颠颠的模样就来气,一眼也没多看。 一个大丫鬟瑟缩着走进来,老夫人一下子收了笑脸,冷声道:“怎么说?” 众人都收敛了欢颜,目下垂视。同一府里住着,这母子俩闹了近一年的官司还能没数?前头的玉娘性子最是绵软,当家夫人只是个名头,什么都是老夫人做主。如今的新夫人可不那么好说话,又刚得了一对龙凤胎,风头正盛,侯爷更是整颗心都过去了,娘的话就不那么管用了。 丫头低声喃喃道:“侯爷说兰园夫人身子不好,走不开……”因为老夫人厌恶,至今下人们还不敢在老夫人面前直呼新夫人为夫人,只能含糊地以兰园夫人相称。 “这狐媚子!”老夫人恨得拍了桌子,桌上茶盏一阵跳动。 见此景,丫头声音更小了:“大孙小姐,侯爷说按,按庶出论……” 众下一阵哗然。 正经大户出身的原配夫人生的孩子成庶出了,反倒那未婚先孕的再嫁寡妇生的女儿成了侯府嫡小姐,这叫什么事?再加上休怀孕的大妇出门,这事就是书上都少见闻。好在虽然是休出门后才发现有身孕的,但以秋玉络的为人,就是木元齐本人,对这孩子的血脉也没有半分怀疑。 嫡庶别看就一个字,这差别大了去了,教养待遇不说,日后找婆家都差一个档次。说到是庶出的小姐,走哪儿人家都看低一眼,想嫁正经的高门大户做正房媳妇那是想都不用想了。 “自己的亲生女儿,哪能这么个狠心法,一定是那狐狸精撺掇的!我找她去!”当下李姨娘跳起来就要冲过去论理。 众人赶紧拦住。开玩笑,一个嫡出名分认了又如何?这明显就是侯爷为了新夫人所出的二小姐要委屈这大女儿,她有这个身份不怕闹,她们可不好明面上就得罪侯府夫人,毕竟现在人家当家。 老夫人低头看着孩子玉一般的小脸,叹了口气,有些意态消沉地道:“算了,儿子大了,娘都不放在心上了,何况是这么个小东西。可怜的小东西,也不指着你那没良心的爹取什么名字了,就老祖母给你思量思量吧……” “有的有的!”丫头像终于能带来什么好点的消息一般,有些兴奋地道,“侯爷有给大孙小姐起闺名。” “叫什么?”老夫人稀奇地问道,其他人也都伸长了耳朵,一脸的好奇。 “芙蓉。”丫头脱口而出。 “什么?”老夫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丫头吞了吞口水,大着声音又说了一遍:“芙蓉。芙蓉花的那个芙蓉。” “芙蓉,木芙蓉……”老夫人看着睡得安然的婴儿一阵无语。不能说不好,但跟她那异母弟妹琢磨了几百个名字至今还在三挑四选的是不能比了,兰园倒是正开着芙蓉花,该不会一眼看见随口起的吧? 婴儿可不知道大人在为她惋惜什么,她闭着眼睛安静地熟睡着。莹白的肌肤像羊脂玉一样仿佛含蓄地揉着光,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比起寻常半个月大的孩子,确实是不同的。 直到傍晚,才渐渐让人觉察出异样来。 首先发现的是老夫人安排给带孩子的奶娘。老夫人白日里去抢了人家的孩子又生了一顿儿子的闷气,感到疲倦,连晚饭都没用就早早歇着了,孩子交给了奶娘跟几个得体的丫头就放在她屋里隔间照顾。 奶娘开始看孩子这样安静,想着一定好带,心里颇觉得轻松。守着婴儿,边跟几个丫头细声说些闲话边做点针线活,等着孩子睡醒饿了给喂奶。 慢慢等着等着就觉得不对了,这天都黑了,孩子却一点要醒来的迹象都没有。午饭前抱过来的,到现在足有两三个时辰了吧?依照奶娘的经验刚出生的孩子不可能饿这么久。 正觉得奇怪,突然闻到一阵臭气,匆忙解开襁褓,果然是拉了。可这孩子,一点反应都没有,照样睡得很香。 一直到给她清洗完换了干净的尿布,孩子依旧浅浅地呼吸,合眼沉睡,连手脚都没有动一下。 奶娘把孩子抱起来轻轻晃了几下,未果。又大着胆子在屁股上拍了两下,还是一点反应没有。渐渐力气加大,心里已经觉得不太好了。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也都有些发寒。奶娘把孩子放在床上,俯身轻轻强行扒开她的眼皮,然后一声惊叫,猛地向后跌倒,脸色煞白,指着婴儿结巴得说不出话来。 这孩子竟然只有眼白,没见眼瞳……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头上都开始冒汗。奶娘不死心,又用力扒开了眼皮来看,解开婴儿襁褓,对着赤裸的屁股狠心用力“啪啪”拍了两巴掌,婴儿屁股上都打出红印了,人依旧安安静静的…… 老夫人被从床上惊醒,连夜请了大夫来看,几个大夫看了又看,最后都惋惜地摇头。 老夫人跌坐在椅子上,这么漂亮的孩子竟是个天盲的活死人傻儿…… 前几年何侍郎家的三公子说是得罪了什么江湖人,被人打得也是这般活死人一般,在床上躺了大半年都没醒转,最后无奈就这么让他去了。可这刚出娘胎的娃娃,怎么也会得此绝症? “你造孽啊——”老夫人半夜闯进兰园把孩子甩到儿子身上,冲过去就是一阵乱打,“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怎么跟你爹交代!当年你是怎么答应你秋叔叔的?你让娘死了怎么去见我那苦命的若水妹子?!这好端端的孩子,造孽啊!”老夫人边骂边打,泪流满面。 如果不是母亲怀着孕时受了太大的刺激,这漂亮得跟玉娃娃一样的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木侯爷闪躲着母亲,好容易才搞清楚了原由。低头打量着睡得安安静静的孩子,心里也惊了一下。肤如美玉莹润珠色,眼细长,五官已经清晰,这娃娃着实漂亮得惊人。木元齐对那对只比这个孩子晚出生两日的双生儿爱若珍宝,对新生儿的样子也不陌生,无端地,心里对这漂亮得古怪的婴儿就不喜起来。不过还是皱起了眉头,重新招了大夫细细来问。 坐月子中的侯爷夫人听着外间的热闹,披了衣服坐起来,想想,还是待在帐子里没有露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