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之珊的小跑车驶到门口,已知不妥。 本来宁静的家门前围满记者,电视台索性搭好钢架,居高临下,一见有车子接近,呼啸一声,记者们转过头来,之珊顿时成为猎物。 摄影机的闪灯已经亮起,之珊不敢回家,匆忙间急转弯想从原路走,险些撞到两名记者 。 这时,她的手提电话响了。 “之珊,不要退缩,已有警员在场维持秩序,这是你的家,你迟早要回来,抬起头,不用怕。” 之珊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立刻问:“你在哪里?” “我在书房与你父亲在一起。” 之珊的勇气回来了。 她把车子驶进私家路一边停好,推开门下车。 摄影记者把相机递到她鼻前拍摄,之珊冷静镇定,视若无睹,向大门走过去。 只有在电视上看到名片首映,才有这种热闹场面。 大门打开一条缝,她闪身进去。 来开门的正是刚才叫她勇敢一点的甄座聪。 之珊一见是他,稍微松弛,把脸靠向他胸前。 他轻轻避开:“人到齐了。” 身后姐姐之珩的声音响起:“之珊,等你一人呢。” 之珊问:“妈妈来了没有?” 之珩牵牵嘴角:“她怎么肯来,这屋子里一切,与她无关。” 之珊觉得母亲有预感,五年前她离开杨宅时同之珊说:“我逃脱了,我没生过他,他没生过我,我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就不同,你是他的女儿,一辈子脱不得关系,真不幸。” 之珊走进书房,她父亲杨汝得迎上来:“外头怎么样?” “约有三五十名记者。” 他颓然:“警方要我做测谎试验。” 之珩咳嗽一声,表示有话要说。 她丈夫邓景新立刻站到她身边去。 之珩轻轻地说:“孩子们要开学了,我俩需回返多伦多。” 之珊站起来,“这种时候……” 杨汝得扬扬手:“之珩,你与景新走吧,在这里也帮不了忙。” 之珊把姐姐拉到一角,两姐妹长得很像,都有一双大眼睛,互相凝视。 之珩用极低的声音说:“之珊,他咎由自取。” “始终是父亲。” “到了这种地步,人人但求自保。” “之珩,请留下来支持他。” 之珩摇摇头:“他的红颜知己刘可茜仍在他身边,之珊,我劝你也避一避,照片日日刊登在头版上,以后见人或嫁人就难了。” 之珊不出声。 之珩这番话一点感情也没有,却句句属实,本来,这就是人人为己的世界。 甄座聪走过来:“之珊,让之珩走,她有别的职责,她是人妻,也是人母。” “父亲呢,始终由他主持大局,照顾妇孺。” “父母原应如此,这也不是恩典。” 邓景新说:“我们明晨乘飞机回去。” 之珊已无话可说。 她从来没有比今日更累。 “之珊,你放心,今日连你同你师傅,一共有五名大律师在场。” 之珊的师傅,正是甄座聪。 他这时说:“之珊,你不妨到之珩处度假。” 之珩说:“来吧,顺便见见母亲。” 之珊勉强地说:“我想一想。” 这时,大门处一阵扰攘。 之珊出去问:“什么事?” 原来日报已经印出来了,留守门外的记者挑衅地敲门送进来强逼他们阅读。 拳头大彩色字句这样说:“谋杀?自杀?见习生王晶晶失踪多时,大律师杨汝得知法犯法?” 之珊把报纸丢进厨房垃圾桶,吩咐佣人:“做咖啡早餐出来。” 她斟了一杯冰水,独自坐在厨房发呆。 过一会儿,有人伸手进垃圾桶,捡了报纸出来读。 那人,正是之珩口中,她们父亲的红颜知己刘可茜。 她读完头条,把报纸仍然丢回垃圾桶。 之珊问:“内文有无提到你的名字?” 刘可茜点点头:“称我为助手。” “算是笔下容情。” 刘可茜苦笑。 她心中想什么? 可是希望有人在这个时候确认她的身份? 之珊看着母亲的敌人。 当年因她介入,母亲知难而退,避到加拿大去。 离婚手续早已办妥,不知怎地,父亲始终没有与刘可茜结婚。 今日凌晨的刘可茜因为通宵不寐,脸色甚差,30已过的状况便露了出来:眼袋、颈纹、干唇,姿色已不如当年。 她问之珊:“我应该怎样做?” “喝杯新鲜咖啡,来,煎双蛋,炸香肠。” 之珊自己老实不客气地吃起来。 “我食不下咽。” 今日也轮到她了。 呵,若然不报,时辰未到。 之珊清晰记得五年前母亲为着婚变四星期内体重骤跌20磅。 今日,该刘可茜女士上场了。 之珊问:“你打算怎样,一直留在他身边,还是知难而退?” “他没叫我留下。” “这种时候,他不会说这样的话。” 刘可茜用手掩着面孔。 “你生活费用可有着落?” “他待我不薄。” 之珊说:“那你还不走,尚待何时?” 刘可茜抬起头。 “这种时候,他向你求婚,你逃还来不及呢。” 她疲倦地说:“我不是那样的人。” 之珊不出声。 父亲又是个怎么样的人?连做女儿的都不清楚。 一个人的心,是世上最黑暗的地方。 吃完早餐,之珊回到书房。 父亲已有几日几夜没睡,整日到派出所接受问话,一路上被记者跟踪。 报章已预言这是本年度十大新闻之首:私情、美女、失踪、谋杀……紧张刺激。 杨汝得累极在安乐椅上盹着。 之珩与丈夫已经从后门离去。 屋子里只剩一个男人,他的情妇,一个女儿,以及她所爱慕的人。 呵,还有一堆忠实的老佣人。 有人敲门,电话接着响起。 “我是警署的周元忠督察,可以进来吗?” 甄座聪答:“请展示你的证件。” 对方说:“没问题。” 大门打开一条缝,一个年轻人侧身一闪走进来。 之珊留意到门外记者群已经消失。 真奇怪,像那种野蜂,忽然嗡嗡飞来,众集一堆,万虫攒动,十分可怕,但忽然之间又飞散无踪。 那周督察见之珊大惑不解,轻轻给她答案:“王晶晶家人将于8时整举行记者招待会,公开女儿与杨汝得秘密。” 之珊张大了嘴,吃惊过度,不能言语。 “杨先生一直否认与王晶晶有情侣关系,王家将提供人证物证,记者已蜂拥而去。” 甄座聪镇定地走过来:“请让杨先生再休息一会儿。” “杨先生如果一开始讲老实话,什么事都没有。” “他会尽量合作。” “这是说出一切的时候了。” 那周元忠督察国字脸,浓眉大眼,带点稚气,语气平和,又穿便装,使人觉得亲近,可见是个厉害角色。 “杨二小姐,从你开始可好?” 之珊看着他:“开始什么?” “警方想问你几句话。” 之珊微笑:“如不,到派出所去也一样,可是如此?” 周督察也笑笑:“杨小姐真是明白人。” 之珊看一看甄座聪,他轻轻点一下头。 周督察开门叫他助手进来。 之珊叫佣人斟出咖啡,还有香酥巧克力牛角面包。 那助手一见,肚饿的他忍不住“唔”地一声,被周督察瞪了一眼。 他们到小客厅坐下。 “二小姐,你也是律师?” 之珊说:“叫我杨之珊可以了,是,但我尚未考到执照。” “王晶晶是你朋友?” “我们先认识,她到我家来,我介绍家父给她。” “她是你同学?” “不,我与她不熟,她是一名室内设计师。” “室内设计,怎么会在律师行内做见习?” 之珊不出声。 周督察耐心地等她回答。 过一刻之珊说:“她老板说可以便没问题。” “听说这位见习生,在杨子律师行内,居然拥有一间私人办公室及秘书,可是实情?” “我不清楚,我很久没去过杨子律师行。” “杨子律师行的东主,是你父亲杨汝得?” 之珊答是。 “听你语气,仿佛与生父相当生疏。” “人长大了,会有自己生活,周督察,上一次你回家吃饭,是什么时候?” 之珊没想到周督察真会回答,他想一想,有点感触:“是上个月的事了。” 之珊站起来。 “杨小姐,我还想问几句。” 之珊只得又坐下来。 “上月7号之后,没有人再见过王晶晶,当日你在什么地方?” “我上个月1号至14号在太平洋公主游轮上陪家母散心。” 这是铁证。 “王晶晶失踪,你心中有无怀疑任何人?” “我对此事不作揣测。” “你怎样看你父亲?” 这时,甄座聪在门口出现:“杨之珊毋须回答这种与案情无关问题。” 周督察问:“杨先生醒来没有?” “他很疲倦。” “我问几个简单的问题就走。” 之珊走到书房门口,看到父亲垮垮地坐在书桌后,脸上可以发皱的地方全部打褶,同一般中老年男人没有什么分别。 杨汝得平日一直保养得很好,他每天做适当运动,头发指甲皮肤都严加修理,脸上永远有一层太阳棕,精神奕奕,显得牙齿更白更齐…… 今日的他白发丛生,终于像他的真实年龄了。 之珊感慨,正如她对周督察所说,她有自己的生活,她与父亲早已生疏。 她取过外套。 甄座聪走过来:“回家休息?” 之珊点点头。 他伸出手替之珊拨头发,之珊握住他的手。 她低声说:“家里竟发生这样的事。” “一定会过去,很快会水落石出。” “父亲一生事业就此完结。” “他已属退休年龄,这件事可丰富他的自传。” “由你说来,一切都有希望。” “我已经推荐两名律师给你父亲。” “你不帮他?” “我与他太熟,人人知道我们是老朋友,有点不便。” “警方要怀疑到几时?” “待王晶晶现身为止,生或死。” “可是父亲有时间证人。” “之珊,回家去休息。” 之珊驾着车子回自己的公寓。 用钥匙一开门,就看到一套行李。 她立即扬声:“妈妈,妈妈。” 她母亲披着白毛巾浴袍走出来。 “妈妈,你怎么一声不响地回来,之珩今日回多伦多了。” “我不担心她,我来看你。” 之珊叹息一声,倒在长沙发上。 “你父亲怎样?” “像童话中蛋顿人自高墙上摔到地下,再也拼不回原形。” “这件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这个叫王晶晶的女子,与我同年。我在一个慈善晚会见到她,她处处奉承,讨人欢喜。一日我回父亲家,她找了上来,就这样认识了父亲,不久,她到他办公室做见习生。” “是个穷女吗?那样厉害。” “这事同穷富无关。” “对,你们新派人处事公允,对事不对人,种族、贫富,均不是因素。” 之珊过去握住母亲的手:“你是来看父亲?你仍然关心他?” 母亲淡然地答:“我谈雅然即使到了黄泉,亦不会与这个人相认。” 之珊又呼出一口气。 “你叹什么气?我来接你到北美洲,你不必在这里担惊受怕,趟这个浑水。” “妈,做一杯长岛冰茶给我。” 之珊沐浴更衣。 用莲蓬猛冲颈脖,仿佛精神一点。 之珊叹道:“这件事叫人人都老了几十年。” “是吗,你老了吗,我可没有。” “母亲,你莫幸灾乐祸。” 谈女士答:“我也希望我有一丝凉快之意,但是没有,我对这个人已没有感情,避之则吉。” “王晶晶全无离境记录,王家把事情发得很大,矛头直指杨汝得,咬死他不放。” “这女子到底去了何处?” “警方怀疑父亲毁尸灭迹。” “他的红颜知己刘可茜如何?” “最可怜的是她。” “之珊,你在说甚?” “妈,不是她破坏我们家庭,而是父亲不稀罕这个家庭。” “你仿佛在说别人家事,这女人明明是导火线。”她怒火上升。 之珊为着安抚母亲,只得说:“对,她已遭到报应。” “6月债,还得快。” 之珊侧着头想一想:“对,善恶到头终有报,这是现世报,不必等到来世。” 谈女士瞪了女儿一眼。 之珊开了电视看新闻。 正现场报道王家招待记者。 屏幕上所见王家居所狭窄,家具杂物堆积如山。王母衣衫不整,痛哭失声,十分煽动地诉诸天下:“晶晶说,若杨汝得不同她结婚,她会招待记者,公开他们二人关系,之后一日,她便失踪。” 记者大声问:“他们是什么关系?” 王母理直气壮:“情侣关系!他55岁,我女23岁,他欺骗我女。” 谈女士伸手过去关掉电视。 之珊吃惊,真看不出聪敏时髦精刮的王晶晶出身这么差,晶晶品味谈吐举止一直都似小康之家女儿。 之珊这才知道她有多幸运,她有一个不出声的母亲,做杨汝得太太时低调,离婚后更不发一声,到了今日,仍然冷静如昔。 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这番他有得好烦了。” 之珊代抱不平,“人人都有女友,独他这么倒霉。” 谈女士忽然说:“因为人家货银两兑,互不拖欠,独他扮多情,以为人家爱上了他。” 之珊愁苦间也不由得别转面孔嗤一声笑出来。 “休息一会陪我去买些化妆品。” “这些何必在这里买。” “你有所不知,漂白皮肤霜在欧美缺货,人家本是白人,毋须漂白。” “你有心情?” “我为什么没有心情?” “妈妈了不起。” “之珊,你期望什么,我是弃妇,早已离婚,今日我若跑到他跟前抹眼泪,岂不是滑稽?” 之珊点点头。 “活下来了,总得活下去,而活着要有活着的样子。” 之珊看着她。 可是她活得太好了,总让人觉得有点凉薄,常常听人说:“那个人擅做戏,演技一流。”可是他肯在你面前费劲演出,到底还重视你,像母亲,她完全不想虚伪。 也许,不应问她为何如此绝情,而应了解,那人做过些什么,叫她不再回头。 “之珊,在想什么?还不跟我走?” “我是警方证人。” “我问过律师,不但你可自由出入境,连你父亲都没问题。” “妈,你真严明。”之珊陪笑。 “飞机票在这里,速离是非之地,照片再与嫌疑犯一起在头条刊登,工作、嫁人都难:‘小姐,你好不面熟,是歌星、明星?不不,呵对了,你是……’” 之珊微微变色。 遇到烦事,她也有一套自我治疗法,不是吃,就是睡,她取过一只玻璃碗,匀出三色冰淇淋,注下一碗以示大快朵颐。 谈女士正想劝女儿“不得放肆,当心发胖”,门铃响了,她疑心,过去一看,脸色微变,袖着手,不出声。 之珊问:“是谁?” 放下匙羹,去看个究竟。 门外站着甄座聪。 之珊立即开门。 甄一进来便看到之珊母亲,不禁也觉尴尬。 谈女士说:“请坐。” “雅然,你来了,也不叫我们接飞机。” 谈女士淡淡地问:“好吗?” “这件事叫我们头发都白了。” 谈女士仔细打量他:“你仍然潇洒。” 这话是由衷的,甄座聪仍然老样子,否则也不会吸引到之珊这样的年轻女孩。 只见之珊斟了杯黑咖啡给他,可见两个人熟稔,之珊并不掩饰二人关系。 谈女士不禁问:“雨婷好吗?” “好,谢谢,她在欧洲。” “你对她行程了如指掌。” 他放下咖啡杯,轻轻地说:“我们已经分居,一年后正式签字离婚,本来可即时生效,但我不想女方太过难堪,委屈之珊了。” 之珊静静在一边不出声。 听母亲谈论她的事,得到额外的意见也好。 她从来不是“我的事不要你们管”那种孩子,身在福中要知道。 中学时有一个女同学,父母擅扮天聋地哑,她有事无路诉,找兄嫂又遭到一问摇头三不知,孤苦莫名。 谈女士说:“看来你对之珊倒是认真的。” “我与之珊谈论过将来。” “将来怎样?” “结婚、生子,尽我所能照顾她。” “真的,这次你会成功?” 之珊过来说:“妈……” “你不用帮着他!他是鼎鼎大名的大律师甄座聪,你父亲的好师弟,公司里最佳拍档,人称狼狈组合,他懂得回答我。”声音变得严厉。 之珊吃惊:“外头真的那样叫你与父亲?” 甄座聪不出声。 过一会儿他说:“我与你都爱之珊。” “是吗,一颗子弹飞来,我会挡在之珊身前,你呢?” 甄座聪答:“我也会。” 之珊连忙说:“这种假设说来无益,母亲,请不要为我争吵。” “我们都见过甄先生怎样对付女人。” 甄座聪喝完咖啡:“我还有点事,我改天再来。” “为之珊挡子弹?为她多听几句话都不耐烦。” 甄座聪张嘴想有所分辩,电光火石间忍声吞气,笑一笑:“再见。” 他自己开门离去。 之珊瞪母亲一眼。 “怪我?” “人年纪大了一定会开始 嗦,真奇怪。” “你看中他什么?” “对我好,若不,人再漂亮,学问再好,财产再丰,品德再优秀,关我什么事。” “他比你大16岁,你40多岁之际,他已是老人。” 之珊很坦白:“我没想过会同他在一起那么久,如果可以,真是荣幸。” 谈雅然忽然笑了。 之珊讶异。 “大小姐与母亲的对话一定是这样结局,女大不中留,永远站在男友身边,母女感情一笔勾销。” “妈妈,怎么会?” “不要紧,”谈女士叹口气,“当年我自己也是一样,父亲同我说:‘杨汝得是我学生,我了解他比你多,这个人比较功利自私,做他伴侣伙计,都得迁就他,你会吃苦。’我可有听进耳朵里去?” “妈,这次见你,你话真的多了。” 谈女士伸手出去拧女儿耳朵。 又有人来敲门。 谈女士说:“我累了,不见客,进房去睡一觉,别叫我,我自然会醒,不醒也就算了,请代为料理后事。” 她走到最后一间房间,关上门。 门外,是神情沮丧的刘可茜。 之珊立刻取过手袋穿上鞋子:“我与你出去说话,家母在屋内休息。” “那我改天再来。” “你有要紧事?” “之珊,”刘可茜低声在门外说,“他叫我走。” “我们找个地方说话,来,去山顶。” 之珊把刘可茜载到山顶避车处停下。 “这种时候请你不要轻举妄动,”之珊安抚她,“你必须镇定,勿再雪上加霜。” 刘可茜沮丧地说:“我已走投无路。” “胡说,这件事与你无关……”之珊忽然静下来反问,“与你有关吗?” “我在一个下午见过王晶晶。” 之珊掩着嘴:“你可有伤害她?快,说实话。” “我推撞过她,她没有受伤,她辱骂我。” “你发疯了,”之珊感叹,“没有人没有事值得你那样做,你应即时离席。” “之珊,你年轻,你不明白。” 之珊摇头:“你也年轻,你有前途。” “你可以即时离开甄座聪吗?” 之珊答:“如有必要,毫无疑问。” “你真的做得到?” “我爱我自己更多。” “之珊,说时容易做时难。” “你那一次见王晶晶是什么时候?” “第二天她就失踪了。” 之珊惨叫一声:“警方可知道此事?” “我告诉了周督察,他说,那日深夜,还有人见过王晶晶,我没有嫌疑。” “这次你做对了。”之珊松口气。 刘可茜低下头:“之珊,买一瓶药吞下,你说会不会更好?” 之珊看着窗外,天忽然下雨。 车内一片静寂,之珊并没有关上车窗,溅湿了手臂。 “听到这样的话叫人伤心黯然,想想你父母。” “他们一早已经去世,你说,之珊,与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见面,我会是成年人,还是小孩?” 之珊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陪你去北美洲散心。” 之珊觉得她应该帮父亲这个忙。 “一走了之?”刘可茜不肯定。 “我们去订飞机票,到了多伦多,我们住大学区公寓,报名学电脑动画,你会喜欢。” “之珊,我不想走。” 之珊说:“我们这就去订飞机票。” 她把车子驶到航空公司门口,找到相熟职员,替刘可茜办手续。 之珊一边忙一边用眼角盯着刘可茜,她怕她趁乱逃去无踪,不觉急出一身汗。 刘可茜却仿佛镇定下来,她呆视航空公司的风景招贴,动也不动。 之珊走近,发觉她在看的是平静美丽的苏必利尔湖。 “我陪你去,顺道看尼亚拉加大瀑布。” 她转过头来:“谢谢你,之珊。” 之珊陪她到附近咖啡店坐下:“振作一点,你还需工作、嫁人呢?” 她讪笑:“在英国实习时认识杨汝得,我也是他的见习生,你看我,爱一遍老了几十年。” 之珊想起来:“这可是一首歌?这样的爱拖一天是错一天,爱一遍叫人老了几十年。” “小心,之珊。” “请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我希望做得到,前年夏季,杨汝得带我到全世界看湖泊:北美洲五大湖、中国的洞庭湖与西湖、非洲的维多利亚湖、欧陆的日内瓦湖,最后在英国湖区落脚,住了一个星期,那真是良辰美景,是我一生中最快乐时刻。” “那些好时光确应珍惜。” “不久,他对我的态度渐渐转变。” 之珊不出声,她希望永久,他不。 “随后,王晶晶出现了。” “记住,我们下星期一动身。” “之珊,这时你需留下陪你父亲,怎好打扰你,我打算一个人出去散心,你放心,我会向你母亲看齐,她是我的好榜样。” “对,你讲话上路了。” “把心事讲出来,已经得到治疗,舒服得多。” “你一个知己朋友都没有?” “有,杨汝得。”她已经完全孤立了自己。 “天天有警察围住他,他叫你走,算是有良心。” 刘可茜傻傻地问:“事情过后,他会叫我回去吗?” “相信我,一年半载,案情水落石出之后,你已忘记这个人。” “会吗?”此刻真是刻骨铭心。 “一定会,不然我扮狗在这咖啡店地下爬三个圈。” 刘可茜叹气:“我得回家了。” “别浪费飞机票。” “我不会辜负你的盛情。” 之珊松口气,这时刘可茜若果出什么事,雪上加霜,父亲真会没顶。 之珊送她到家门口。 刚想把车驶走,在倒后镜看到身后黑色房车里有一张熟悉的面孔。 累了一整天,之珊想开玩笑,忽然把车子倒后,轻轻碰撞黑色房车,那人冷不防吓一跳,手中的纸杯咖啡溅了一身。 他哇一声叫起来。 之珊下车招呼:“对不起,周督察。” 可不就是周元忠督察。 他的卡其裤在要紧尴尬部位湿了一大片。 之珊觉得十分痛快。 他跟了她不知多久。 “有什么新发现?” “仍然是失踪人口案。” “为什么一口咬定与杨家有关?” 周督察改变话题:“你们都打算离开是非之地。” 之珊不出声。 “患难见真情,没有人留下陪杨先生?” “有,你。” “杨小姐,跟着你大半天,发觉你们净是逛街喝茶,家境富裕真还好。” 这相貌老实的警务人员其实十分刁钻,之珊看着他这样说:“我寒窗苦读的时候,你不认识我。” “呵,杨小姐,让我想想那是什么时候,当年我一定还在中学半工半读,清晨三时跟父亲去取报纸贩卖,跟着上学,下午放学照顾报摊,当晚回家煮饭给弟妹吃,家母患癌长卧医院,晚上才有时间去医院探访。” 之珊凝视他。 他朝之珊笑笑。 之珊问:“你功课很好?” “弟妹与我均是九A生,我顺利考入警察学校。” “令堂呢?” “多谢你问候,癌症已经治愈,没再复发。” “令尊还在忙?” “今已退休,时时感慨往日报纸有报格,昔日众人有人格。” 这一家人是环境斗士,之珊佩服得五体投地。 周督察转过头去,他有点腼腆,忽然有一清丽女子盯着他看,叫他不惯。 “你一定很骄傲。” 他答:“各人命运不同,各人利用有限资源,尽力发挥。” 之珊很想与他多谈几句,但是又不方便与他过分熟络。这时,手提电话响了。 是母亲:“之珊,你在什么地方,同谁在一起,少见片刻都不行?” “妈妈,我与周元忠督察说话,这就回来。” 周元忠没想到她记得他全名,不由得高兴。 收好电话,之珊连忙开车回家。 倒后镜里,再也不见那黑色房车。 谈女士开门给之珊:“你同刘可茜有什么话说?” 她都知道了。 之珊只有忍耐。 “我还以为你又与甄座聪纠缠。” 之珊仍然不出声,她冲一杯热可可给母亲。 谈女士说:“明早我进医院去做小手术。” 之珊吓一跳,看着母亲:“什么病?” 母亲轻轻地说:“拉一拉脸皮。” “那不是小手术,相当危险,亲爱的妈妈,可免则免。一位伯母头发染金,穿露脐装,年年整形,离远看减岁数十年,可是最近验出双眼患白内障,你说可是滑稽悲哀?” “过20年你再来与我说这番话我就佩服你。” “妈妈,爸爸一身蚁,你却优游自在讲整容。” 谈女士忽然笑:“对,等就等这一天,你说可是?” 之珊累极,倒床上睡着。她做了最可怕的噩梦。 梦见自己在一个黑泥沼里找王晶晶。 身边正是周督察,他铁青着面孔,一言不发,其他警察不住在烂泥中翻挖,忽然掘出一条人腿,之珊用手掩住脸,接着又发现一颗腐烂头颅。 之珊惊醒,受吓过度,跑进浴室呕吐。 因母亲在邻房,她不敢太大声,只觉受罪。 这时她只希望甄座聪在她身边。 她偷偷打电话给他。 “你不舒服?我接你去看医生。” “我真怕老太太逼我承认有孕。” 鄄座聪只是笑。 “她这次回来近距离看好戏真是火上浇油呢。” “之珊,不如陪她回多市。” “你也撵我走?” “真的,这里有我看顾。” “不同你说了,她房间的灯开着。” 之珊匆匆挂电话装睡,在自己家里都像做贼,真痛苦。 母亲10分钟后又熄了灯。 之珊枕着双臂,直到天亮。 王晶晶真的不在世上了吗? 之珊记得这个女孩子,上次见她时她戴着一副大黄晶耳环,穿蓬蓬裙,作50年代打扮,活泼亲切。 那样一个可人儿,若果真的葬身泥沼,叫人难受。 她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王晶晶一定要逼杨汝得举行盛大婚礼,杨氏困惑地对拍档甄座聪说:“我从未有一秒钟想过要与她结婚,也否认给过她这种幻觉。” 可是王晶晶不知己也不知彼。 正要把事情闹大,人却失了踪。 杨汝得陷入困境,即使洗清嫌疑,他的事业他的声誉,也宣告完结。 之珊深深叹气,父亲30年功力这下尽丧。 第二天上午,她送母亲到私家医院的整形部。 主诊医师出来招呼谈女士,原来他们一早已经越洋商议妥当,他称赞说:“谈小姐你真人皮肤比照片年轻。” 他再一次用电脑打出整形后的容貌来。 之珊一看:“咦,比我还年轻。”真觉荒谬。 她看着母亲签字做手术。 看护说:“两小时后来接她。” 之珊相当反感:“她会死吗?” 看护不以为然:“放心,手术风险极低。” 之珊紧紧握一握母亲的手才走。 她走出医院。 已经好几个月没工作了,本来已经考到律政处职位,此刻得先度过这个难关。 她与甄座聪见面时间也骤减,的确是个考验。 空了下来,她竟不知做什么才好。 同刘可茜一样,她已没有朋友了,更不敢随便同人说话,也不便出席任何场合。 之珊同她们一样,成为案件受害人。 只有一个人,肯定随传随到,不不,当然不是甄座聪,而是周元忠督察。 她转头看,他并没有再跟着她。 之珊上车,电话在响:“之珊,”是她父亲,“到我公司来。” 之珊把车子调头。 父亲在办公室里等她,明显消瘦,从前熨帖的西装,此刻有点松垮,他身旁站着甄座聪及一名见证人。他一见之珊,便叫她坐下。 “在文件上×处签字。” 之珊勉强笑:“家父同我说过,要仔细读过文件上小字才可签署。” 众人本来紧绷着脸,这一刻不禁笑出来。 “之珊,签了合约,你会成为杨子律师行主管。” “你呢?”之珊吃惊。 “我决定退休,以免影响公司声誉。” “我不会做主管。” “公司几位长辈会匡扶你。” 杨汝得语气像托孤:“杨子将更名杨甄律师行。” “父亲你……”
这样的爱拖一天是错一天——这样的爱拖一天是错一天 一
书名: 这样的爱拖一天是错一天
作者: [加蓬] 亦舒
出版社: 新世界出版社
出版年: 2005-5
页数: 190
定价: 16.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亦舒新经典
ISBN: 97878018763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