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巴黎的逢东广场,一个穿着名贵西装,看上去踌躇满志的中年男子自丽池酒店大门走出来等车。 他一眼就看到对面马路有一个美女自时装店出来。 凭他的生活经验,一公里外都嗅得出谁是美人,谁不是。 这个年轻女子秀发如云,穿淡蓝色夏奈儿套装,身型苗条,胳臂是胳臂,腰是腰,一双长腿在短裙下显露尽本钱。 谁,这是谁家的禁脔?长相这样姣好的年轻女子怎可能名花无主。 来接他的车子已经驶近,可是他仍然贪婪地看着她,等她转过脸来。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群吉卜赛流浪儿从街角走出来接近她。 中年男子立刻在心中嚷:糟糕。 果然,那三四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走近她,伸手向她讨钱。 她两只手都挽着购物袋,手袋挂在肩上,一时手足无措。其中一个小流氓欺侮她落了单,索性去抢她的手袋,并擅自打开,准备捞钱。 中年男子忽然见义勇为,扑到马路对面,大声吆喝,赶走流浪儿。 那群吉卜赛流浪儿不甘心,朝男子身上扔香蕉皮,终于还是拔脚逃走,无影,来与去,都像一阵风。 他用英语问那女子:“没有事吧,可有损失?” 一边蹲下,帮那女子拾起地上的名店购物袋。 他轻轻说:“一个人出来购物,需当心呢。” 他的司机大声叫他,他只是不理。 女子抬起头来,他看到她五官,呆住。 他女朋友出名得多,自诩识尽华裔美女,可是他还没有见过这样精致的面孔,如此水灵的大眼。 他鼻子闻到一阵甜香,好色的他略觉晕眩。 女子伸手替他扫一扫肩上遗留的香蕉皮,说法语:“谢谢,非常谢谢。” 她自他手中接过袋子。 他不愿放她走:“小姐,贵姓,可否喝杯咖啡?” 她扬起头,那晶莹的皮肤在夕阳下像是半透明。他第一次了解到了秀色可餐这句话,光是看,手不动,也是享受。 只听得她说:“我的车子来了。” 他帮她拉开车门:“小姐,可以再见个面吗?” 她微微笑,不回答。上了车,关上车门,车子绝尘而去,留下他惆怅地站在街上。 这时,他的司机气乎乎过马路来。 他问司机:“她是谁?她可是住在丽池酒店?” 司机顿足:“刘先生,你的钱包!” 他骤然苏醒,伸手去摸胸前荷包,立刻发觉外套里袋里的大叠现款、腕上的金表,以及裤袋里买来送女友的一枚粉红钻戒,全部失踪。 “噫。”他失声。 最重要的倒不是这些,最要紧的是一份合作建议书,他一直亲自带在身边,预备今晚见到那帮越南人时递上。是他的家属打算到胡志明市投资,费尽九牛五虎之力,总算搭到门路与越南人开会,不料遭到扒手光顾。 前后不过三分钟时间。 司机说:“刘先生,我已大声叫你注意。” “你为什么不过来拆穿她?” 司机不敢出声。 大家在这地头上找生活,坏人衣食,怕有麻烦。 中年男子立刻回酒店去叫助手取合约副本。 他一边烦,一边对那双水灵的大眼怀念不已。 她会是小偷? 只要她说一句话,他自动剥下衣服送上所有都可以。 那刘姓商人的灵魂并没有归位。 那女子上了车,立刻脱掉假发,换了衣服,卸妆,完全换了个样子,现在,她看上去像个女学生。 司机笑笑说:“马到成功。” 她答:“托赖。” 她把从那男人身上捞来的东西摊开查看。 将美金及法郎塞进裤袋,看一看那枚心型足有拇指甲大的粉红钻戒:“找尚彼埃脱手。”交给司机。 司机转过头来接过。 呵,原来她也是个年轻女子,比伙伴还要小几岁,一脸稚气。 “文件可得手?” “在这里。” 当下她将车子驶入横街一间车行内,两人一齐下车。自然有人接应,把一辆深色小房车交给她们。 两个人随即到和平露天咖啡座去。 在灰紫色天空下,她们分两张桌子坐下。 有人过来笑说:“金瓶,你早。” 金瓶正是那叫异性晕陶陶的美女,她说:“太阳都下山了,还早呢。” 那人是一个中年女子,交一个信封给她,“你妈妈叫我给你。” 金瓶把信封放进手袋,把扒来的文件交给对方。 “你不点一点数目?” “章阿姨,我不信你还信谁。” 那章阿姨亲昵地吻金瓶脸颊,然后离场。 金瓶喝完咖啡,轻轻站起来,尽管已经抹净化妆,换上白衬衫卡其裤,但她美好身段仍然吸引了男人的目光。 一辆摩托车啪啪声兜过来停下,她踏上去,戴上头盔,双臂抱紧司机的腰身,脸靠在他背上。 司机把车驶往右岸。 一路他问:“玉露呢?” 金瓶简单地回答:“到补习社去了。” 司机说:“我们回家去吧。” 金瓶忽然无限缠绵地说:“说你爱我。” “我要左转了,扶紧。” 夜深了,那个姓刘的生意人在旅馆酒吧喝闷酒。 半晌,他的助手来了,面如死灰。 刘氏无比恼怒说:“我真不明白,一切条件已经谈妥,就待签字,怎么会在最后关头悔约,越南人太不可测。” 那助手轻轻说:“有人出的条件比我们更好。” “人家不可能知道我们出价高低。” “我刚才打听到,有人在我们签约前半小时提出更佳条款作为比较,对我方秘密了如指掌,终于得到了那笔生意。” 刘氏像遭雷劈中似张大了嘴:“黎胖子!” “对,是那个扒手。” “你完全不懂,那扒手要我的合约何用?” “卖钱。” “幕后主使绝对是黎胖子,我同这个人势不两立,回去我要叫他好看。” “刘先生,我真不明白,你千年道行,怎么会叫一个扒手得手?” 他不出声。 “听说是美人计?” 他仍然紧闭双唇。 “刘先生,你身边全是拔尖美女,照说,这一招对你来说,最是无效。” 老刘仍然沉默。 这是他的奇耻大辱,他以后都不会再提这件事。 他正在沉思,回去,怎样向老父交待签约失败这件事。 那边,摩托车在一幢老式公寓房子前停住。 铁闸内是一座天井,有一株老橙树,正开花,尚未到结果季节,独有香味,甜畅心扉。 金瓶走上楼去淋浴更衣。 她一贯用极烫的热水,双肩淋得通红才肯罢手,像是想洗掉极难除去的污垢一样。 披着浴袍,她喝下大瓶冰冻啤酒。 忽然听得身后有人讥笑:“一点仪态也没有。” 金瓶不用回头也知道这是谁。 “你几时回来的?” “法语老师说我仍有右岸口音,全得改过来。” 金瓶也承认:“是,我俩的法语确实不及英语好。” “师兄呢?” “出去了。” “连你都留不住他?”玉露的语气十分讽刺。 金瓶到底大几岁,微笑地答:“我算老几,不过同门学艺,他干什么要听我的。” 这时,女佣敲门进来:“师傅叫你们。” 金瓶答:“马上来。” 她立刻更衣,玉露亦不敢怠慢,马上收敛起笑脸。 师傅就住在她们楼上。 她俩走出公寓门,自公共楼梯走上去。 佣人斟出咖啡。 一面黑纱屏风后有张金黄色缎面的贵妃榻,师傅坐在那里由人做按摩。她用手招她们过去,她手上不分季节,不管室内室外都戴着手套。 “章阿姨称赞你们呢。” “是长辈过奖。” 金瓶把那只装有酬劳的信封轻轻放在茶几上。 师傅嗯了一声。 金瓶走近一点。 黑纱屏风是古董,上面绣着栩栩如生的昆虫,一只青绿色的螳螂正欲捕蝉,一只黄雀全神贯注在后边瞪着它。 只听得师傅说:“金瓶,你有黑眼圈,可是疲倦,抑或心中渴望什么?” “我是有点焦虑。” “可要度假?” “我有话想说。” “好,你说。” 金瓶像是考虑怎样开口。 玉露诧异:师姐想说什么呢?她何来胆子,居然与师傅对话。 师傅转了一个姿势,好让按摩师捏她腰部。 黄色缎子上织出一只只小小精致的蜜蜂,那是拿破仑的皇室标志。 终于金瓶这样说:“一向以来,我们都不知道信封里是什么。” 师傅语气一点也没有变,她这样答:“你想知道?那不过是一张银行本票,用来支付灯油火蜡,你们的学费及生活费,病了看医生,近视配眼镜,牙齿不齐配牙箍,还有,订购时装,缴付房租。” 真的,这笔开销,长年累月,非同小可。 师傅感喟:“把你们三个带得这么大了,不惜功本,乘飞机从来不搭经济舱,暑假送到瑞士学烹饪,冬季在阿士本滑雪,春假到罗华谷看酿酒,感恩节往黄石公园露营,请问,有何不妥?” “我们——” “你只是代表你自己,别用‘我们’这两个字,你师弟师妹不一定有什么不满。” 金瓶终于说:“外边都采用经纪人制度了。” 师傅在屏风后坐直了,声音仍然不愠不火:“你想怎样?” “师傅,得来的酬劳,你不如抽百分之三十或四十金,余者让我们平分吧。” “你可与师弟谈过这个问题?” “有,他知道赵氏门生都采取这种合作方式,他们管理方式十分现代,收入都摊开来分配。” “你对我这种家长式经营表示不满?” 金瓶轻轻说:“这一行渐渐式微,很难有新人入行,玉露也许是最后一个,我不打算收徒,无人养老,总得为自己打算。” 玉露屏息,说得虽然是事实,但是语气不甚客气。 “你已有离心,羽翼已成,打算自立门户,可是这样?” 金瓶这时也十分佩服师傅,听到徒儿提出这样的要求,她的声音仍然不愠不火。 金瓶说:“我一向敬佩师傅。” 师傅给她接过去:“只是时代已变。” 忽然之间,师傅徒弟一齐笑出来。 “你几岁开始跟师傅找生活?” “五岁,我在浦东出生。” “你为何流落街头?” 金瓶的声音无悲也无喜,她据实答:“生父把我寄养在一名亲戚家中,他随即失踪,一年多不付生活费。亲戚一日带我逛街,转头失去影踪,叫我流落街头。” “没想到你还记得。” 金瓶说:“我记得很清楚,肚子饿身体脏,头上有巴掌大的癣疮,一直流脓,乳齿因营养不良逐颗落下。” 玉露还是第一次听到平日既美又骄的师姐的故事,不禁惊骇。她扶着一张椅子,慢慢坐下。 金瓶仍然笔直地站在师傅面前。 “后来呢?” 金瓶知道师傅用意。 “后来师傅把我自乞丐头子手中领了去,把我洗干净,让我上学,教我手艺。” “对,十五年之后,你反客为主,叫我抽百分之三十佣金。” “师傅,我已经为你工作了十五年。” “金瓶,我不想多讲,新式合作方式不适合我。你要不照老规矩,要不离开这里去自立门户。” 她一口拒绝。 金瓶低下头。 “你尽管试试看。” “秦聪会跟我一起走。” 师傅放下咖啡杯:“爱走的,立刻可以走,不必等到明天。” 这种管理手法,其实十分现代,谁要走,尽管走,恕不挽留。公司至多结业,绝对不威胁。 “玉露,你留下来,我有事给你做。” 金瓶一个人走出师傅的书房。 秦聪坐在栏杆上等她。 英俊的他穿着蓝布裤白衬衫,看到师姐灰头土脸地出来,微微笑。 “一看你那晦气样,就知道谈判失败。” 金瓶不出声,坐在石阶上。 秦聪移到她身边。 “现在,师傅知道你已经有了离心。” “她一直知道我的想法。” “你真舍得走?” “我总得为自己着想。” “你哪里有师傅的关系网络。” “可以慢慢来。” 秦聪摇摇头:“此心不息。” “我要是走的话,你跟不跟我来?” 秦聪笑笑,不答。 稍后他说:“我一直记得师傅是我救命恩人。” 金瓶知道秦聪并不姓秦,他是华人与菲律宾女子所生,孤儿院长大。金瓶在八岁那年才见到师傅把他领回家,当时秦聪已经高大。 秦聪笑:“那年我们住在香港缆车径,记得那个地方吗?” “记得。第一次吃果仁巧克力,以为果仁是核,吐到地上。” “那时你已是小美人。” “美,美在何处?皮肤上老茧在医生悉心照料下一块块褪下,露出新肉,像个怪物。” “可是你的十指在我们三人之中最灵活。” 金瓶举起那十只尖尖的手指笑了。 “何必离开师傅,我打算送她归老。” “我却想结婚生子,过正常人生活。” “金瓶,别奢望,你我本是社会渣滓,应当庆幸侥幸存活。” “秦聪,我不如你乐天知命。” 秦聪吻她的手。 金瓶忽然轻轻说:“秦聪,说你爱我。” 他们背后传来嗤一声笑。 秦聪转过身去:“过来,小露。” “师傅叫我们去伦敦工作。” “几时出发?” “后日。” 玉露坐到秦聪的膝上。 三个孤儿,类似的命运,大家都是混血儿。 金瓶有高加索血统,皮子雪白,大眼有蓝色的影子;秦聪黝黑,似南欧人;小露啊,她来自越南的孤儿院,她有一头卷发。 金瓶站起来:“我累了。” “去休息吧。” 橙花香更加馥郁,当中夹杂着一股略为辛辣的香味。金瓶知道师傅正在吸烟,她老怨身子痛,一吸就好。今午,那姓刘的商人闻到的,也正是这种烟。 她走进寝室和衣躺下。 真是,生活得像千金小姐一样,夫复何求。 许多行家,还得在人潮里,逐只荷包扒,里边或许只十元八块,弄得不好,还会被抓住打一顿。 枕着雪白羽绒枕头,回忆纷沓。 金瓶怎么会认识那帮吉卜赛流浪儿?她也曾是他们一份子。 几岁就出来混:“先生,买枝花,先生,买枝花给你漂亮的女朋友吧。”不到一刻,事主的背囊腰包已被锋利的小刀片割烂,财物全失。 一日,她照常在火车站找生活,忽然警察队伍扫荡扒手,不到片刻,已有二三十名扒手落网,垂头丧气,押解上猪龙车。 其中包括她那帮的乞丐头子在内。 小小女孩落了单。 站在她不远处,有几个大人在看热闹,他们衣着光鲜,分明是来消费的游客。 两男一女,一个胖一个瘦。胖的比较老,瘦的年轻,那女子约二十多岁年纪,一张脸漂亮得像画出来的一样。她穿的大衣,镶有一条皮草领子,每当她说话,呼出气来,那银灰色长毛就微微拂动,好看煞人。 金瓶轻轻走过去。 老丐说过,倘若失散,先设法吃饱,然后混在人群中,在火车站附近等大队。时时跟在大人身边,佯装是人家的孩子,到了天黑,要藏身隐蔽的地方。 金瓶缓缓伸手进那件有毛领子的大衣口袋。 电光火石间,她的手已被人抓住。 她听到一阵笑声:“唷,大水冲倒龙王庙,鲁班门前弄大斧,孔夫子跟前卖文章。” 那美貌女子无比诧异,蹲下身子,细细打量金瓶。 这时胖子已放开金瓶的手:“走,走。”他赶她。 金瓶像是知道生命在那一刹那会有转机,小小的她站定了不动。 那女子轻轻说:“把手表还给我。” 金瓶乖乖把手表还给她,那女子用戴着手套的手接过。她一看扒去又归还的手表,皮带口整齐地割断,手脚非常伶俐,如果这小小孩童一得手就走,不再贪婪,早已得手。 这就笑坏江湖手足了。 这时那两个男子也十分讶异。 胖子一手抱起金瓶,走上一部黑色大房车,关上车门。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师傅是什么人,家住什么地方?” 金瓶一言不发。 女子轻轻捏她的面颊,金瓶吐出一块小小刀片。 “多问无用,”女子微笑,“她的手艺早已胜过她师傅。” 瘦子问:“你有什么主意?” 女子看着金瓶:“你的手那么巧,跟着我找生活如何?” 胖子不出声。 瘦的那个不以为然:“七叔那两个孩子是可造之才,求了你那么久,你都没答应。” 女子答:“晓华同棣华应该好好读书。” 她问金瓶:“你可愿跟我走,我做你妈妈如何?” “三妹,我们明早就要出发,何必节外生枝。” “还来得及,叫陆心立刻帮这孩子做一份旅游证件。别多说了,你我何尝有见过那样利落的双手。” 话还没说完,金瓶小小手里忽然多了一样东西。 女子哈哈大笑,对胖子说:“大哥,你的助听器。” “匪夷所思,好,我们带这名天才走。” “我先回酒店,你去叫赵医生来看看她头顶上长什么疮疥。” 不到半日,医生、保姆、新衣,还有一本小小护照全部来齐,金瓶从此离开了那个火车站。 不要紧,那里有几百个像她那般大小的孩童,每日穿插在人群中,“先生,买一枝花。”少了她,谁也不会发觉,老丐自派出所放出来之后,一定会找到别的弃婴。 就那样,金瓶跟着女子,到达香港。 她的家是一幢旧房子,布置大方美观,一只红木古董架子上放着许多闪着莹光的琉璃瓶。 小小女孩被吸引着过去,抬起头欣赏。 女子说:“做这些琉璃瓶子的是一个法国人,叫嘉利,你最喜欢哪一只?” 女孩指指一只金色的花瓶。 “你还没有名字,喜欢金瓶,就叫金瓶吧。一只瓶子可以贮水,一个人体内也可以装满内涵,明日,你开始上学,记住,千万不可手痒。” 师傅把工夫缓缓传给她。 一天教一点点,不打,不骂,做得不好,明天再来。 一年之后,小小金瓶发觉,师傅留她在身边,一半是为多个伴,一半用她来做生财工具。 她渐渐明白,火车站诸人的手腕是何等拙劣,同强抢差不多。 师傅所知,才是真正技巧。 她这样同金瓶说:“我们这一行,也有很长的历史。最早的记载,在一部小说中,那个神乎其技的扒手,叫空空儿,因此以后有了妙手空空这句话。” 金瓶听得津津有味。 师傅说:“我姓王叫其苓,那一胖一瘦,是我亲兄弟。我们王家三代都做这个行业,祖父很吃得开,在外滩有点地位。后来,社会局面发生变化,他退隐到外国生活,可是,总是技痒,把手艺传了给我们。” 金瓶那时在英语学校读书,听那种故事,像读小说一样,十分感兴趣。 “祖父那代的扒手,吃不饱穿不暖,常挨毒打。真是下三滥,一般形容扒手猖獗,一连两个反犬旁的字,看上去,似形容畜牲。” 金瓶静静聆听。 “我自愿入这一行,与你不同。我没有别的技能,我连中学都没读好,做白领的话,薪水还不及一个保姆多。”她笑起来。 可是,金瓶从未见过师傅上街,她真的做这一行? “从前,传说练手快,要自挂着八十一只响铃的假人身上取物,倘若铃不响,东西又到手的话,你就赢了。” 金瓶点点头。 “可是,现在我们一早已经知道要取的是何物,在什么人身上取,只需决定怎样及几时去盗取,铃声响不响,已无关重要,换句话说,我们是特约扒手,不必在路上乱跑。” 金瓶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新鲜的名称。 “做特约,首要条件,需脸容秀美,叫人产生难言好感,降低警惕心,以致防不胜防。” “是。” “你跟我出去做第一件工作。” 金瓶忽然乖巧地吟道:“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 师傅噗一声笑出来。 金瓶在师傅家一住十五年,跑遍欧亚美等洲。 大大小小,接了百多件工作。是,一个月只做一单已经够食用,可见酬劳是何等丰厚。 有人在她半醒半寐之际敲门。 “金瓶,吃饭了。” 有人端进精致两菜一汤。 一看,正是秦聪。 他捧起碗,侍候她喝汤:“来,小师姐。” 她是他师姐,他年纪比她大,但是她却比他早入门。 “去向师傅认错。” “什么年份了,还负荆请罪。师傅不吃那套。” “我们这行业,一向与时代脱节。” “才怪。” “我体内流着南洋人好闲逸的习性,只要有口饭吃,已经很高兴。” 金瓶伸手去摸他英俊的面孔。 “我教你做电子股票买卖,一天赚千元八百已经够用。” “那么,我同你两个人远离此地去结婚生子,从此不理世事。” 秦聪不出声,只是笑。 金瓶喃喃说:“岁月如流。” “很多地方,你都像师傅,时时感叹是其中之一。” “秦聪,想不想去找亲生父母?” “人家已经不要我,我亦已安然大命成长,找来做什么?” “你说得对。”金瓶吁出一口气。 “讲什么?也不让我参与。” 玉露又笑嘻嘻出现。 金瓶看着师妹:“恭喜你现在独当一面,不用把谁看在眼内。” 玉露蹲下:“师傅叫我们三人一起到伦敦去一趟。” 金瓶诧异:“去干什么?” “不知道,只说与芝勒街一个叫沈镜华的人联络。” 金瓶沉吟:“镜华,即镜花,水中月,镜中花。” 秦聪微笑:“金瓶的中文底子比我们都强。” 到底年轻,忽然为怎样渡过英吉利海峡而争论起来。 “乘隧道火车过去最干脆。” “我情愿搭飞机。” “黑黝黝在地底走二十七哩,多可怕。” “飞机会失事。” 三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下了飞机,他们立刻住进芝勒街附近小旅馆,化妆、衣着像新移民,与唐人街其他居民混成一片,天衣无缝。 他们到指定的地址去。 金瓶推开一间俱乐部的玻璃门:“我们找沈镜华。” 自然有人带路,在一扇木门前敲两下。 “进来。” 秦聪推门进去,室内异常雅致,雪白粉墙,中式布置。 只看见一个年轻男子坐在一张明式紫檀木书桌后面,他看见他们三人,立刻站起来招呼。 这人不会比秦聪大很多,可是看样子已经独当一面。 金瓶暗暗佩服。 “大家是年轻人,好说话,请问喝什么?” “不客气,”金瓶说,“请把任务告诉我们。” 沈镜华十分坦白:“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工作,我不过做中间人角色,一个英国人找我,说要最好的人才,如此而已。” 金瓶看着他轻轻说:“你不已是最佳人才?” 沈镜华笑了:“我干的不是你们那一行。” 他自书桌旁取出一副小小牌九,放在桌面,他的事业叫赌博。 接着他说:“请到这个地址去,你会知道这次任务是什么。” 有人捧着龙井茶进来,三只薄胎瓷斗彩杯子,映着青绿茶叶,煞是好看。 金瓶喝了两口,才起身告辞。 沈镜华送他们到门口。 他穿着最名贵熨帖的意大利西装,可是,脚上却是布鞋。 一转身,玉露便看牢师兄笑着拍手说:“比下去了。” 秦聪却不以为意:“我有我的好处。” 金瓶看一看手中地址:“嗯,摄政街,让我们搬旅馆换衣服,明朝再去拜访外国人。” 第二天,他们三兄妹打扮得像东洋游客。 玉露最可爱,头发一角挑出来梳小辫子,白袜、小裙子,身上挂着摄像机。 车子才停在摄政街门前,就有管家开门迎候。 他一言不发,招呼三人进会客室。 室内布置富丽堂皇,却毫不突出,一点性格也没有。 稍后,一个秘书模样的中年男子进来:“请随我到书房。” 他们三人静静跟着走到内厅。 一打开门,三人都在心里“呵”的一声。 原来是他。 三人轻轻坐下,他们在电视及报章杂志上见过他千百次。 那中年男子头顶已秃,一对招风耳,神情永远尴尬,有点坐立不安,右手惯性地把玩左边的袖扣钮。 “三位请坐。” 金瓶忽然打趣:“如何称呼阁下?” 秘书微笑答:“先生。” “很好,先生,找我们有何贵干?” 秘书轻轻代答:“先生想请三位去取回几封信。” 信? 秘书说:“一共七封,白信封,不贴邮票,收件人是阿曼达钟斯小姐。” 他们看着那位先生。 他似乎更加不安,在丝绒椅上移动了几下。 金瓶看到他左手尾指上戴一枚玫瑰金指环,上面蚀刻着三根羽毛图案,那是他身分的标志。 他开口了,有点结巴:“我在年轻的时候,写过七封信给一位女士。” 啊,原来是情书。 “信中措辞不十分恰当,因此,想取回销毁。” 金瓶问:“此刻,信在什么人手中?” “原先的收件人。” 秘书立刻把照片奉上。 头一张照片,相中人美艳绝伦,一头金发似天使头顶上的光环;第二张照片,是最近拍摄,美人已经有点憔悴,但风韵犹存。 “她叫阿曼达钟斯,曾是演员,现已退休。” 金瓶放下照片:“她可有说要公开信件?” “没有。”秘书摇头。 “可有索取金钱?” “也没有。” “可有要求见面?” “更没有。” “这么说来,信件十分安全,且受到尊重,为什么要取回?” 两个人似有难言之隐。 玉露忽然笑一笑:“可是先生的母亲终于决定退休,要让先生承继家族事业了。” 那秘书看着小女孩,脸上露出略为诧异的神色来。 秦聪问:“我们有多少时间?” “三天,请把信取回,把这只信封放进去。” 金瓶抬起头来:“我们只懂得取物。” 秘书一怔,这样教她:“一取一放,很简单。” “不,”金瓶十分坚持,“那是两回事。” 那招风耳先生忽然明白:“那么,我们付两倍酬劳。” 金瓶还追问:“这只信封里又是什么?日后,可又需取回?” 玉露觉得诧异,看着师姐,她一向不是嗦的人。 秘书咳嗽一声。 但是招风耳把手轻轻一扬:“这不过是一张支票。” “啊,那么你两度伤了她的心。” 那秘书大为紧张。 但当事人却说:“你太高估我了,每次伤心的人都是我。” 金瓶不想与他多辩。 他这个人脸颊上已刻着“懦弱”二字,是世上最可怜的二世祖。 这时秘书已取出两张银行本票来,很讽刺地说:“这一张,是取的酬劳;那一张,是放的酬劳。” 金瓶嫣然一笑:“谢谢。” 那秘书忽然接触到一双有风景的大眼睛,他呆住了,随即垂手退到一边。 他们三人退出招风耳在摄政街的公寓。 秦聪笑问:“为何忿忿?” “我最恨男人待薄女子。” “拿了双倍酬劳,是否可以泄愤?” “比没有略好。” 玉露这时问:“信会在什么地方?” “银行保管箱吧。” “我不认为如此,”秦聪说,“只有不再佩戴的珠宝才放进不见天日的铁盒之内。” “你指她仍会时时阅读那几封信?” “如不,她脸色不会憔悴。” “为了一个那样的男人?” “这不关我们的事,来,让我们讨论一下,如何下手。” 回到酒店,兄妹三人用纸笔及手语交谈。 当晚,他们在闹市街头看到钟斯女士,她与朋友们吃完饭独自回家。不久,接到一通电话,又一个人外出。 钟斯个子很小,相貌纤秀,真人比照片好看,穿开斯米净色衣裤,戴一串金色珍珠,品味优雅。 她一出街,金瓶就说:“快。” 三人潜入屋内,秦聪立刻关掉警钟,金瓶走进主卧室,玉露在书房,他们找那七封信。 五分钟后,一无所得。 地板家具全无暗格,公寓布置至为简洁,没有多余身外物。 秦聪问:“会不会已经把信丢掉?” 金瓶玉露齐齐回答:“永不。” 秦聪微笑:“女性懂得多些。” 他们身手一流,说找不到,东西定是不在屋内。 “看。”秦聪用手一指。 案头有一只考究的纯银相框,是屋主钟斯女士与一少女拥抱的亲热照。 没有母亲的金瓶及玉露不禁艳羡。 他们三人像影子般进屋,闪电似离去。 钟斯女士永远不会知道屋里曾经有不速之客。 他们到酒馆坐下。 “明早,到银行去。” 玉露看着秦聪:“你最高,与钟斯身型相似,你扮她吧。” “我不穿女服。”秦聪抗议。 玉露暗暗好笑:“一次不算多,师姐易容术一流,你不会觉得尴尬。” 秦聪叹口气:“为了生活,荣辱不计。” 他自口袋里取出一封信,这封信不是他们要找的信,可是,却大有用处。 这封信随意放在茶几上,是银行的月结单。 秦聪取出手提电脑,开始操作,他要窃取银行存户资料,查看钟斯记录。电脑经过他改装,功能卓超。 十分钟后他说:“她在巴克莱银行的确有一只保管箱。” “玉露,你负责复印钥匙。” 秦聪说:“这是她的签名式。奇怪,21世纪了,还用这样古老笨拙的手续开启保管箱。” 金瓶笑:“幸亏如此,都用电脑,被你这种天才按几个钮,中门大开,那还得了。” “什么时候去?” “下午,收工前五分钟,趁职员已经疲累,急着下班,挑一个过分自信的年轻人,祝你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