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边有一位来客,暂且就称其为“某人”。 详细一点来说的话,是在我花了两亿现金买来的、位于原宿的这套豪华公寓里,此刻坐在宽敞的客厅里毛茸茸的白色地毯上的我的身边,有一位来客在铺着毛皮的沙发上端坐着。 这种情况下,这个人势必呈居高临下、低头俯视着我的姿态。 而这恰恰是我的第一个算计。 无论是谁,只要低头俯视对方时,便会不由自主地误以为自己是强者,处于压倒对方的优势。此时我正用手撑在低矮的玻璃茶几上斜靠在地上吸着烟。想必在他的眼里,我只不过像只兔子或羔羊一般软弱可欺,一旦有什么事情,轻易就能扑过来把我杀死。实际上我也确实手无缚鸡之力,虽然身材并不矮,然而却长得非常苗条瘦弱,对了,穿上高跟鞋,除了在灯光辉映的T形台上施展迷人的风采之外,谁都会感觉我的身体弱不禁风。 人们称赞我时,也都用那些形容娇小的词语来比喻。比如在赞美我的美丽时,便常常使用窈窕这个词。四年前,法国著名的时装设计师勒内·马丁甚至还把我称作“一颗东洋的小珍珠”。去年春天,闻名遐迩的《时尚生活》杂志也在文章里用“夜光中闪亮的水滴”来形容我。另外,这些赞誉之词仿佛都在畏惧我的美丽之中的强大的力量,如果不加阻止,任其发展下去就很危险似的。 五年前,我凭借自己的娇好容貌和杨柳细腰的身材一举成名,作为一名当红的时装模特而备受瞩目。殊不知,这一切恰恰正是我人生悲剧的开始。也就是说,如果当初我没有走上时装模特这条路,那么五年之后的今天,我也就不会为此而送命了。从这个意义上说,那才是不归之路的哀伤起点。 可是,再后悔这些已经来不及了。谁让我五年前就拥有倾国倾城的面容、孤傲迷人的微笑、婀娜多姿的身段,以及仿佛翩翩起舞般的步调呢?总之,在我身上汇聚了所有能成为一个顶尖时装模特的最佳条件,所以我也只能走上这条路。 耳边传来冰块与玻璃杯碰撞的声音,“某人”刚在沙发上坐下时,我曾斟上过一杯酒,此时某人手中握着的杯子已经所剩无几,只留下那最后的几滴了。我知道,昨天我打电话约“某人”来这里,那之后“某人”一定彻底无眠吧?想必他心里正忐忑不安地猜测我的心思,只能用杯子里的酒来缓解内心的紧张。 “再添点儿吧。” 不待对方回答,我便眼疾手快地往他的杯子里斟满了白兰地。酒杯里顿时充满漂亮的琥珀色。这瓶陈年白兰地是我前年去比利时旅行时买回来的,虽然自己一直舍不得喝,但为了祝福不久后即将在这里上演的这场悲剧,也只能狠狠心把它用上了。 “某人”还在呆呆地看着我,端起杯子的手一直停在空中。我满脸堆笑地劝道:“喝了吧,什么也别担心。” 这是我的第二步算计。 人们常说,酒能让人丧失平常心,也能给人壮胆,甚至能把胆小鬼变得视死如归。可是我知道,酒的作用还远不仅如此,它还能让连杀只鸡也不敢的人若无其事地产生杀人的冲动,给人以完全类似疯子般的勇气。我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先抿了一小口。琥珀色的液体静静地流进了我的喉咙。 “酒喝多了连味道都感觉不出来了。”我说,“这也难怪,我已经整整喝了两个钟头了。” 这便是我的第三步算计。 我这么一说,“某人”就会产生这样一种想法,即使往我的杯子里撒进少量毒药,当我把酒倒进口中时,也品尝不出味道有什么异样,会毫无察觉地一口吞进肚里。 是的,今晚我邀请“某人”到家里来,正是想让其动手把我杀死。 我的心情很不错。但没想到的是,“某人”并没有相信我的笑容,他瞪着一双因睡眠不足而充满血丝的眼,紧盯着我,露出满脸狐疑的神色。这也难怪,以前,每当我即将说出让“某人”心惊胆战的话之前,总是会像今天这样微笑着。可是,“某人”也并不简单,深藏不露的本事比起我来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使心里害怕得发抖,表面上却总是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来,同样报以微笑作为对我的回答,而这也是只有我们这个充满虚伪的行业圈里通行的一种默契。虽然我们之间互相憎恨,却总是以戴着假面具般的笑脸相待,一直相处到今天。而今天也是一样。“某人”虽然眼神中露出一丝不安,但嘴唇边上温柔的笑容依然挂着。终于,“某人”还是把杯子凑近嘴边,喝了一口后,这才开口问道:“今晚把我叫来有什么事吗?” “某人”满不在乎地问道,仿佛无论从我口中说出什么话来,自己也可以泰然处之似的。 我假装没听见“某人”的话,若无其事地把目光停留在我事先放置在茶几上的另一只杯子上。“某人”也随着我的目光看了看那只杯子,然后,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到来之前这里已经来过另一位客人。我“哼”地从鼻孔里冷笑了一声,这才说道: “你猜得不错,刚才这里确实来过另一位客人,你来的时候他恰好离开。怎么?你在走廊或电梯上没碰见他?那个人你也认识啊。” “某人”摇了摇头。 “哦,是吗?这太遗憾了,我本来以为能让你见识下把灵魂出卖给恶魔的人是什么样子,告诉你,我差点儿就被那个人杀了。” 我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后,突然收起了脸上的笑容,装出浑身发抖的样子,仿佛又想起了刚才所发生过的一切。听到我的话后,“某人”脸上的微笑也一下子消失了。我们俩已经认识了很久,这才第一次认真地互相对视在一起。我的瞳孔中喷出了愤怒的火花,但这并不是假装出来的,然而,“某人”却一定以为,我的怒气是冲着刚才离开的那个人去的吧? “说真的,我差点儿就死在他手里了。”我边说,一边又装出一副浑身颤抖的样子,伸出假装成不听使唤的手指,把散落在茶几上的一张红色蜡纸裹成的药包夹了起来。药包已经打开了一半,上面像是还留着刚才离开的那个人的指纹。 “刚才我回卧室取东西,只离开了一小会儿,没想到他趁我不在之机,想把这包药粉撒进我的酒杯。多亏我早回来了五秒钟,让我发现了,不然,此刻我早就送命了。” 说完,我用涂着银灰色指甲油的修长指尖轻轻打开了药包,尽量小心不让自己的指纹留在蜡纸上,然后把药包里的白色粉末抖进了那只半空的杯子,心里不由得产生看着沙漏里的细沙在一点点落下,我的生命已经进入了最后读秒的倒计时的感觉——如果像我一样,双眼紧盯着那些白色的粉末慢慢落下的“某人”,心里恰好能萌生出对我的杀意的话。 白色的粉末落入喝剩下的小半杯酒中,就如同一粒粒细砂沉入水中一样,一瞬间闪发出耀眼的光芒,然后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它最后的一抹白色。杯子里的冰块突然自己炸裂成了碎片,顷刻间融入了琥珀色的液体中,晃动了几下就不见了。吸收了毒药后的液体仿佛具有了生命一般,开始喘息起来,轻微地摇晃反射在“某人”的眼眸中。我知道,这些轻轻的摇晃很快便会从眼睛传到心里,激荡起胸中的波浪,继而汇聚成不可抑制的滔天大浪吧。我心里窃窃自喜,盼望着这一刻的到来。我心里十分清楚,我并非是把那些粉末轻轻撒入那只放在茶几边上、几乎被人遗忘的杯子里,而是把一味称为杀意的毒药撒进了端坐在我面前的“某人”的心上。 这个人—— 不用说,我当然知道其姓名,甚至其年龄、经历、生活中的任何细节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也许,除了我之外,再也没有谁对他的事情能知道得这么清楚了吧?甚至连世上无人知晓的那个秘密我也知道。而这正是“某人”对我恨之入骨,同时又对我害怕得要命,总是在盘算着如何除掉我,却又迟迟未曾动手的真正原因。我不但了解“某人”在床笫上的癖好,也了解“某人”熟睡了以后露出的与年龄不相符的天真样子。我还知道当我让“某人”受到深深的伤害时,“某人”的眼睛里会露出何种神色,“某人”敲响我的门时发出何种声音,喜欢吃哪些东西,以及吃到讨厌的东西时是露出何种表情。但即使这样,对于我来说,“某人”也不过属于“某人”而已。 在路上遇到他时,我顶多停下来简单地说几句话,然后一转眼就抛到脑后去了,和碰见别人并没有什么两样。当我刚认识“某人”时,即使我们俩置工作于不顾,整天整夜在一起聊天,一起开心地高声大笑的时候,我也会突然满心奇怪地想起,这个人到底是谁?我们为什么又会待在一起?和“某人”正说得高兴时,我也会觉得随时中断谈话,从“某人”身边走开也无所谓,实际上也确实发生过这种事情。那天晚上,我正在“某人”家通宵达旦地喝酒,每当从“某人”嘴里说出什么有意思的玩笑话时,我总是高声大笑。可是笑声未落,我却已经突然站起身来,二话不说便披上那件毛皮大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黎明前的大街上寒气彻骨,空寂无人的街头正在慢慢褪去夜的衣裳,开始新的一天,日复一日地开始同样无聊,无聊透顶的新的一天。而此刻我却只是披着那件名贵的毛皮大衣在暗夜中踯躅,已经想不起来刚才究竟是在和谁一起那样谈笑风生了。我只是拖着寒冷的脚步声,口中吐着白气在街上走着,急切地想返回自己的家,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回家去。下次又碰见时,“某人”问我为什么要突然离开?我只回答了一句:“因为感觉孤单。” 当时“某人”好像还说过我是个不正常的女人,这是因为他根本就不了解我才这样说的。我每次到“某人”家里去时,当我敲过门后,“某人”只打开一条门缝,露出脸来,这让我总有一种像是走错门的感觉。可是“某人”还以为我比谁都喜欢他。因此,当我那天终于告诉“某人”,我要把那件事公之于众,让其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的时候,“某人”想必大吃一惊,感觉十分意外吧?可是转瞬之间,“某人”仿佛只听到一句不合时宜的玩笑话,不肯相信似的,依然满脸微笑地看着我。 不过,对我产生错觉的人远不止他一个。我身材娇小,只适合穿那种十六七岁少女常穿的线条比较简单的礼服,可是那些时装设计师们却总是为我单独设计那些葡萄酒颜色的天鹅绒长裙和镶着黑色花边,或者点缀着各种闪闪发亮的颜色的金丝线编织的时装,说是那样才能突出我黑珍珠一般的美丽瞳孔,还有我那双原来呈现灰色,但是在抹上口红后却变成既不灰又不红,呈现出神秘色彩的薄薄的嘴唇。说心里话,我确实不喜欢这类所谓的时装,总担心这些衣服的颜色过于黯淡,会把黑暗的色彩渗进我的心里,把血也染成黑紫色。可是他们根本就不顾及我的感受,认为我像一块宝石一样,只有放在黑暗中才能释放出我天生的光芒。大家根本就不知道,我那双迷人的黑色大眼睛,还有笔直挺拔的高鼻梁,其实并不是我本来的模样!我表面上也装出并不挑剔的样子,心满意足地穿上设计师们为我量身制作的各种时装登台亮相。可是我经常也会羡慕其他模特们身上所穿的衣服,尤其是见到她们穿着和五月清澈的阳光十分般配的那类衣服时,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恳求她们脱下衣服也让我试试看。要是穿着那种时装走在T形台上,我会伴随着明快的音乐迈着轻盈的脚步摇摆着身子,陶醉在对早已逝去的十六七岁少女的花样年华的回忆中去。 其实,直到十八岁为止,我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甚至连走在大街上也极少会有人回头看我一眼。我读中学一年级的时候,家里不幸遭遇了一场大火灾,除了我一人幸免于难之外,全家的人都葬身在火海中。因此在我的心里烙下了深深的阴影,性格也变得郁郁寡欢。幸亏我还有许多朋友,而且好心的伯母一家又收养了我,让我能过上和普通的孩子几乎一样的幸福生活。中学毕业后我便离开了伯母的家,到一家仅在东京就有三十二家连锁店的大型西洋点心店里当店员,并且住进了店里提供的集体宿舍。这是为了减轻一些一直亲切照顾我的伯母一家的负担。那个时候的我,当然也并不憎恨我自己。在川口市的这间宿舍里还有一位长得比我漂亮的姑娘做我的室友。她交了个男朋友,每当休息日,她便会小心翼翼,生怕浪费了似的在耳朵后面抹上几滴据说是男朋友特别喜欢的一种名贵茉莉花香水,看着她高高兴兴地离开宿舍找男朋友的身影,我总是羡慕不已,真希望自己也能变得像她那样。可是那只是刚开始那段时间的事情,后来,我自己也交了一个男朋友,他是附近的一家铁器厂工作的工人。他也和我一样相貌平平,一点儿也不引人注目,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青年,可是我对他情有独钟。每当早晨从睡梦中醒来时我只要听见从窗口传来的铁器厂的声音,就会感到无限幸福。室友则会有些生气地使劲把窗户关上。其实我心里十分清楚,也许她并非讨厌打铁的声音,而是嫉妒我满脸幸福的表情。她害怕我也拥有了自己的恋情,然后慢慢地也能变得和她一样漂亮了。可是我虽然知道她不怀好意,但并不想跟她过多计较,对我这么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来说,有了他这么一个浑身带着铁屑气味的年轻人真心实意地爱着我,那就已经完全足够了。那时,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花不少钱买了一件亮丽的衣服,衣服上挂着好几块标牌,胸口处还缝了一条装饰性的带子。我的男朋友看我穿上这件衣服也特别喜欢,夸我如同一朵娇艳的花。 买过衣服的一周之后,正好是我十八岁生日的那天晚上,他为我买了枚胸针,说是和这件黄色的衣服特别相配。虽然男友只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年轻人,送给我的胸针也只是随处可以买到的不值钱的东西,可当我把这枚玻璃制成的装饰品别在胸前时,它就是幸福的象征,在阳光下散发出耀眼的光芒,也仿佛是我自己的青春在灿烂地闪耀着。我和他对坐在一家小餐馆里的餐桌两旁,男朋友深情地对我说:“你穿上这件衣服太迷人了,让我感觉你高不可攀,怎么也配不上你。”不幸的是,这句话竟然一语成谶,那也成了我和他相聚的最后一个夜晚。 做梦也没想到,一场彻底改变我的命运的可怕的车祸正在悄然地向我走来了。当他夸我这件衣服漂亮时,我还开玩笑地回答他:“今晚我把衣服脱了让你看看,其实我不穿衣服更漂亮。”没想到他却把玩笑当真了,回去的路上竟然想拉我到一家门上闪烁着霓虹灯招牌的旅馆开房去。那种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颜色实在与我们的年龄并不相符,因此我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没答应他。我微微颤抖着嘴唇告诉他:“要不,下次我到你住处去玩的时候⋯⋯”当时的他把目光投向道路上的阴暗处不再说话了。我顿时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嫁给他。 第二天晚上,一场车祸突如其来。我在一处僻静的交叉路口等绿灯,一看前方变成了绿灯,便埋头往前迈步走去,可是旁边的一辆车子根本不顾红灯,开足马力飞快地冲了过来,我只记得令人眩目的车灯和一阵凄厉的刹车声,然后我被重重地撞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车身先是撞到了我的腿,我的脸也贴到了车上。幸亏开车的那名男子不是那种残酷无情的人,没有把我扔在路上不管,而是把失去了知觉的我送进了一家他的朋友开的医院,让我在那里接受治疗。 直到第二天早晨我才在那家医院的一间病房里苏醒了过来。医生告诉我:“你的右腿和下巴,以及鼻骨都被撞断了。”他还告诉我:“右腿的伤势并无大碍,只需好好休养一个月左右便能痊愈。”我便紧接着问他:“那么我脸上的伤呢?”医生马上避开我的眼睛不敢回答。我用手轻轻摸摸缠满了绷带的脸颊,刹那间,一股融化了的铁水般的火辣辣的感觉传遍了我的全身,一时间我已经忘了那就是疼痛,不顾一切地高声哭叫了起来,原来,我的脸上不但被撞出了两处骨折,右颊上还被撞开了一处整整三公分宽的大破口。随着这起突如其来的车祸,我的整个人生也和这张脸一样,完完全全地被彻底改变了。 “果真那是毒药吗——” “某人”的声音正在我的耳边响起。我把目光移到了那杯琥珀色的液体上来。“某人”的眼睛里虽然露出微笑,但显然可以看出正在力图隐瞒一股阴暗的色彩,“某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看了看我。 这个人——不管是四十五岁还是二十四岁,也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从事何种职业以及有过何种经历,对我来说反正都无所谓,哪怕是个街头擦身而过的行人也都一样。总之,作为一个让我的人生变得惨不忍睹的人,我对其充满了刻骨仇恨。但是,也并不是因为这样我就感觉此人有什么特别,我不但对于五年之间遇见的所有的人全都充满仇恨,而且,更仇恨那些几乎每天都为我送来鲜花、寄来信件的不计其数的人。我从未对于那些充满热情的赞赏,以及那些“我真仰慕你”之类的倾心表白感兴趣,认认真真地读过那些信也只是在五年前收到的头三封信而已。我甚至连乘坐同一架飞机的乘客,以及从出租车的车窗外偶然见到的那些路人也全都仇视不已。 不过,要说“某人”和整天追要我签名的那些人有所不同的话,那也只是“某人”也同样对我怀着满腔仇恨,总在伺机杀死我。可是也并不能因为这样,就说“某人”对我来说有什么特别意义。其实我也知道,在我的周围,加上“某人”共七人一直对我怀恨在心,总盘算着如何杀死我,其中男性有四人,女性则有三人。就连刚才离开这里的那个家伙也在企图杀死我,只不过没有得手罢了。我在这七人之中选谁来充当杀死我的凶手,其实都一样。之所以选中了坐在对面的“某人”,那也仅仅是由于心血来潮。就像一周之前我终于心血来潮地选定由谁把我杀死一样,现在的我也能心血来潮地临时取消巴黎的行程,置总统夫人前来出席的重要的时装展示会于不顾,却会对街头搭讪的男子投怀送抱,并且还能说出“我爱你”这种令人肉麻的话来。谁能想到这些居然都是十八岁以前在西洋点心店上班时,连迟到一分钟也会吓得脸色发白,听到街边的醉鬼说句下流话就怕得浑身发抖的那个我做出来的事呢? 可是,自从认识此人以来,今天我才头一次对其感兴趣。我想知道,此人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我“果真那是毒药吗”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何种想法?另外,对于我即将说出的话,即将展示出的演技,他又会表露出何种心理上的反应来? “当时我就追问过了。那人吓得浑身发抖,只好向我坦白,药包里的确就是氰化钾,说完他就逃走了。” 微笑又从“某人”的脸上消失了。只见“某人”皱紧眉头,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我,看来他对我的话还半信半疑。我拿起装有毒药的杯子,把几滴酒倒进了养着一条热带鱼的水箱里。起初,这条不知名的小鱼还在若无其事地游来游去,可是很快便全身突然颤动着剧烈地挣扎起来,接着,这条可怜的蓝白色条纹小鱼痛苦地翻腾了几下,之后便僵直着沉入了水底。 我紧握杯子的手不由得颤抖了起来,仿佛刚才一时遗忘了的怒气全都发泄出来了。“如果是真的,我就会像这条鱼一样死去。”这句话我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可是“某人”像是并没有注意到我转过头来的视线,只是失魂落魄地紧盯着那条死鱼发呆。过了一会儿,“某人”才回过神儿来,转过头来对着我,但是不敢正视我的眼睛,而是让目光落在我穿着的毛衣上。其实,我身上穿的毛衣也是蓝白相间的条纹图案,正好和死去的鱼相同。这也是我的一个小小的算计。我想,要是“某人”心里也在盼望我会死去的话,看到这件蓝白相间的毛衣就会联想到那条死鱼的命运,进而会希望我也能落得那个下场吧?“某人”心里一定已经掠过一些想法,设想过我穿着蓝白相间条纹毛衣的身子也像那条鱼一样,拼命挣扎了几下便躺在地上不动了的情景。我为了让某人能得到这一瞬间的幻想,可是足足花了半天工夫,跑了很多家商店才买到这件条纹毛衣。可是“某人”只是瞪着大眼,一句话也不说,根本让我感觉不出“某人”心里是否正在设想着我死去的样子。不过,我感觉自己预料之中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我敢肯定,某人面露微笑的同时,心底的深处正在想象这个让自己饱受痛苦女人死去的情景。在“某人”心里,一定认为比起那条无辜的死鱼,该死的倒是我吧? 我又把杯子重新放回桌子上,不过,这回我把杯子往前放了一些,这样能离“某人”更近,万一必要时伸手便能够到杯子。 “这种可怕的事情究竟是谁干的?” “氰化钾这种毒药当然不是普通人能随便弄到手的——医生的话就另当别论了。可是我怎么都没想到那个人对我如此仇恨,居然想害死我。” 我想,不用再提名字,仅是这样说,“某人”的脑子里一定会联想起我指的是谁吧?——那人就是今年春天我在东京的那家大医院住院时的主治医生。他今年已经四十五岁,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可是在我住院的短短半个月之间,他居然不顾一切迷恋上我这个比他足足小了二十多岁的女孩,为了和我结婚甚至抛妻弃子。春天还未结束的时候,他就在和妻子办理离婚手续之前和我订了婚。仅仅三个月后,我单方宣布和他解除婚约,当时这个消息成了各种周刊杂志中铺天盖地的新闻。当然,这次也算是五年来周刊杂志上绯闻不断的我爆出的最大的丑闻了。一本周刊杂志甚至把我形容成一个天生的娼妇,说我是纯情中年男士最大的杀手,喜欢把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等到他们溺入爱河后又无情地抛弃了他们,十足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妖女。另一本周刊杂志还报道说,这名中年医生在爆出这次的丑闻后名声已经一落千丈,多年来努力奋斗取得的名誉和地位因为我而毁于一旦。 “本来我们之间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可是他今晚突然坚持要来找我。来了以后又不肯说话,只是阴沉着脸待着,总让人感觉不正常⋯⋯” 我用指尖夹起毒药的纸包,举在头顶对着灯光看了几眼。透过红色的蜡纸,我能看见一片散发着红色的黑暗,和对面“某人”的左眼。 “瞧,上面还沾着指纹呢。要不赶快向警方报警?”然而,这并不是对险些被杀的我所表示的同情,而是对那位谋杀未遂的中年男子的同情。从“某人”的目光中明显可以看见大失所望的神色——这家伙动手时为什么会被发现而没有得逞,又为什么不干脆采用别的方式把这个女人杀死?“某人”的眼光中透露出深深的愤怒之色。要是那家伙已经得手那么自己身上的烦恼不也就一并烟消云散了吗?至少,“某人”心里的失望丝毫也不亚于离开餐厅后才突然发现,自己刚才点到的菜是味道既不好吃,价格又不属于当天打折优惠的那道菜时的懊恼之情。可是机会还有的是。既然那个家伙事情败露后逃走了,那么自己再来重新创造一次机会不就行了?我从“某人”的目光中分明读懂了他内心的想法,正想如此劝说他。冲动之下这些话几乎已经到了嘴边,但我又颤抖了一下喉咙把话咽了回去。这些话绝不能说出口。虽然我盼望着对方动手杀死自己,但绝不能让“某人”在意识到这点的情况下把自己杀了。我只能慢慢地加以启发,引导他慢慢主动往这个方向去想,因此最好只能暗示他理解这个意思,然后再把“某人”引入最后的圈套之中去。 是的,“某人”也许正在为没有抓住近在咫尺的机会而懊恼不已,但是我绝不能让“某人”一味地沉溺在失望之中,为了把“某人”的失望重新化为实施行动的动力,我又不失时机地加上这样一句:“如果我喝了这种烈性毒药,恐怕过不了五分钟就会殒命。” 接着,为了让“某人”能再次亲手制造出机会,我这样说了一句:“说真的,只要动动这只杯子,毒药进入我的口中的话,我就必死无疑,这实在太可怕了。” 我经过深思熟虑才想出的这两句话,说出口后却不见“某人”有任何反应。不过,我知道这只是表面现象,其实“某人”面无表情的背后心里一定在不停地盘算着——只要轻轻一动这只杯子,就能轻易地杀死这个讨厌的女人——我早就料到“某人”心里正浮起这个念头来了,而且,即使“某人”还没完全听懂我话里的意思,那也不必过于着急,我手里还有几招没使出来呢。 于是我马上又设下了另一个圈套,装出感慨的样子,深深叹了口气,说道:“那家伙也真是没脑子,既然是个医生,本应见多识广,而且到了四十五岁的年纪,自己也总该学会思考问题了,怎么能跟那些一时冲动之下敢对擦肩而过的路人动刀子的十五六岁的孩子一样呢?” “这话什么意思?”“某人”反问道。 对于“某人”表现出的兴趣,我只是报以微微的嘲笑而已。可是对于“某人”来说,一定以为我的嘲笑并不是冲着自己,而是冲着那名没脑子的医生去的吧? “那还用问?这间屋子里到处都留着那个人的指纹,不但门上有,这张茶几上、酒杯上,还有白兰地的瓶子上——甚至连对面桌子上以及烟灰缸上都留着指纹。” 我用目光扫视了一眼不远处的那张木头制作的原色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台盒式录音机和插满了假玫瑰花的花瓶,还有一只玻璃烟灰缸,烟灰缸里还有几支烟蒂。 “其实根本不用查验指纹,只凭那几只烟蒂就能断定凶手就是他。那家伙为了显示身份,向来只抽法国的高卢牌香烟,宣布跟我订婚时他还得意扬扬地把这件事在大庭广众面前说过一回,现在这里尽是他的指纹,万一我被毒死在家里,我看警方用不了五秒钟就能锁定凶手了吧?” “可是事情并不这么简单,你想到过没有,他可能杀完人后把这些指纹全都消除干净,甚至连纸包和喝过的杯子全部清理干净。” “说得对。我想也是,那家伙也许并不是真傻。可是杀人总得有动机吧?众所周知,这个世界上对我恨之入骨,时刻总想杀死我的人只有他一个。警方仅从动机入手也能首先怀疑到那家伙的头上。几天以前,就在这里,那家伙还公然口出狂言,当面对着我说:‘我要杀了你。’哦,对了,常来帮我打扫卫生的名叫道子的女佣,你认识吧?这句话道子也正好听见了。如果我被人杀了,女佣首先便会指认凶手就是他。” “可是,也许他早就精心做了准备,预先找人来证明自己当时不在案发现场,你又奈何得了他?” “证明他当时不在现场?”我高声尖笑道反唇相讥,“也许你还不知道吧?我打算明天起要去巴黎待上半个月。除我之外有这个家的钥匙的只有女佣一人。她下次来打扫卫生已经是月底的事情了。谁也不会料到我半个月之久没有露面是被人杀死在家里吧?也就是说,发现尸体已经至少是十一月三十日以后的事情。你想,半个月前被害的尸体,警方哪能准确地推算出我是哪天的几点钟被人杀死的?既然连准确的死亡推定时间都无法确定,那么他预先准备的不在现场证明又有何意义?——他也早就知道我要出门去旅行半个月的事。” 不知“某人”究竟为何要关心那位医生是否预先找好了不在场证据,以及万一这个家里发现了凶案,警方是否马上会怀疑到那名医生的头上,并且把他逮捕起来。如果有人证明那名医师案发时不在现场,那警方就不可能逮捕他,便会把怀疑的对象放在其他人头上去。“某人”所担心的正是这件事情,因此才下不了最后决心吧?可是我已经清楚地看出,“某人”心里已经有所活动,开始认真盘算起是否利用这个机会,自己动手杀死这个女人了。因为要是自己动手杀人,也能把全部的怀疑转嫁到那位被我所抛弃的没脑子的倒霉医生身上去。是的,面对着这个大好的机会而坐失良机,“某人”才真正是没脑子呢。 我在心里措辞,试着消除这个人心里的疑虑:“再者说,那个人也搞不清楚今天是哪一天,我和他分手之后,他就有些忧郁,这个月一直向医院请假,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门。” 我继续说:“不过,如果要不在场证明的话,可以利用那个啊。”我可疑停顿了一下,看着原木桌上的录音机,并向那边吐了个烟圈。我假装若有所思,盯着渐渐消失的烟圈,说:“嗯,如果有人想要杀我,倒是有个有趣的方法可以为凶手制造不在场证明,方法很简单,很容易就能成功吧!不过,必须在今晚杀了我才能行得通——你想不想听呢?” “某人”的眼睛立刻闪出火花——成功了,“某人”缓缓地点了点头。 “呀,讨厌啦,我才不要告诉你,一旦告诉你,你可能真的会杀了我呀。除了那个医生,你不是也想杀我吗——” “我怎么会想杀你?” “某人”慌忙否认,但并没有成功掩盖住其心意,因为我看到“某人”嘴角在抽搐,“某人”急忙托着脸颊,用手遮住抽搐的嘴角,努力在脸上挤出亲切的微笑。没错,这个人已经逐渐地下了决心。 “是吗?我记得你之前曾经对我说过:‘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某人”慌忙解释说那只是开玩笑,又结结巴巴地补充说:“当时只是一时情绪失控。”他的声音太轻,有点听不清楚。 “那我就告诉你,是个很有趣的方法哦。” 我喝了一口酒,假装放松,一口气说了出来。我就像不会演戏的三流演员,毫无感情地背诵着台词,同时听着墙上挂钟的声音,一秒、一秒将我带向死亡。我的每一句话,都会在这个人的心里播种下杀意。死亡很快就会接纳我,只有死亡会用冰冷苍白的手,温柔地抱住我这具被这些人蹂躏摧毁的躯体。 五年前的那天,车祸中使我毁容的那个男人请求我不要报警,他耗尽所有的财产,把我带去纽约,让世界上最有名的整形医师给予我比以前更漂亮的容貌。有一天,一位名摄影师在路上发现了面容一新的我,并带我去了他的工作室为我拍照,他一边说着我的脸适合更多风格的妆容,一边将口红、眼影抹在我的脸上。又有一天,某位著名女设计师说在杂志上看到我的照片,然后找到了我,让我穿上她设计的衣服走T台。再后来,一位五官端正,长得像希腊雕像的新锐设计师带我去了巴黎,把我出卖给和他有肉体关系的世界级同性恋设计师。又有一天,一个比我大一岁、和我的名气不相上下的名模亲切地把脸凑到我面前说:“我们来当朋友吧。”她建议我在左胸前刺一个和她一样的蝴蝶。接着又有一天,某纺织公司的年轻社长带我去酒店,用一亿日元得到了我的身体,他又拿出一沓钱,让我穿上他挑选的鲜红色洋装,为他公司拍摄形象广告。又有一天,唱片公司的年轻女制作人说我的声音像花蜜,让我唱非常没有品位的歌曲,用我的声音来换钱——只要七天,就可以夺走一个女人所有的一切,把她逼上死路。只需要七个人的手和嘴巴,就可以凌迟一个女人的身体,将她吃得什么也不剩。有时候我在镜子里看着那个已经不再是我自己的怪物,就会忍不住移开目光,而那双移开的眼睛总是茫然地望向死亡。 如今,死亡终于伴随着秒针的声音向我逼近,而我正在教授“某人”如何杀死我之后制造不在场证明,这个“某人”正是痛恨我至极的七个人中的某人。 我又想起这五年中,另一个诅咒般的纪念日。那一天,一个年轻女子自称是我的粉丝,她冲进时装秀的后台,当休息室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的时候,她面带笑容地问我:“你是不是整过容?”并以此威胁我,第一次就成功向我勒索了一大笔钱。在此之前大约一个星期前,我和朋友在饭店餐厅聊天时,感觉到有人盯着我,我回头一看,发现一个年轻女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她的视线锐利,仿佛要揭穿我的一切,我害怕地转过头。那个年轻女孩果然识破了我的脸只是一副假面具。 我的整容手术可以称之为完美,拥有新面容的我虽然有些冷漠,但是完全没有一般整容手术后留下的不自然的线条,眼睛、鼻子和下巴都极其自然,仿佛是出自上帝之手的雕琢。当第一次拆下绷带,我在医院的镜子中看到这张脸时,我有种恶心感,并且发出尖叫,不是因为这张脸是假的,而是脸上任何地方感受不到任何人工的痕迹,我如此自然地变成了另一个女人的脸,此时,我再也无法相信自己以前的身体,也无法相信现在正在注视着以前身体的意识。车祸的肇事男子为了这个手术散尽家财,但这张脸确实非常完美。所以,在此之前的日子里,我完全不担心会被人识破。直到那个年轻女人不知为何,识破了只有我、医生、肇事男子知道的秘密,她后来也多次上门找我,夺走了我的金钱、珠宝和衣服。我觉得这个令我不安的年轻女人非常碍事,但却从来没有像对另外七个人那样痛恨她。因为她虽然抢走了我的金钱,并没有夺走我的人生。 但是,只要再过一会儿,那个年轻女人的威胁就会失去意义—— 秒针的伴奏停了下来,我也在不经意间说完了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方法。“某人”瞪大眼睛,似乎在感叹我的愚蠢,竟然把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方法告诉想要杀我的人——这个人和其他人都觉得我是迷失在走红和美貌中的傻瓜。为了让这人觉得我更蠢,我故意从录音机里拿出那盒录音带,丢到了沙发上。 “就是这个——当初只想开玩笑,就录了下来,你应该知道,我很喜欢整人。” 说完,我轻轻笑了笑,抬头看着某人。 我假装已经喝醉,露出迷离的眼神,“某人”也不再掩饰眼中流露的喜色。 “怎么样?这个方法很有趣吧?” “某人”默默点头,同意我的意见。 “但是,你不要真的打算拿来对付我。” “怎么可能——”“某人”笑了起来,不过随即嘴角又开始抽搐,笑声也停了下来,“某人”再度用手托住脸颊。嘴唇的抽搐牵动了右眼下方的肌肉,抽搐着的黑眼圈如同失去弹性的橡胶。这个表情很像一部外国电影的男主角。那位男主角因为自己的野心、嫉妒和憎恨,还有爱情,杀害了他的朋友,在决心杀了识破他行凶的另一个男人时,扮演男主角的名演员眼睛下方的肌肉抽搐了三次,完美表现出了那种刹那间涌上心头的杀机。此时,我也露出了微笑。 “嗯,你还没有准备要杀我吧?你没有这么做的勇气呀。不过呢,等你听完我后面的话,你会怎么选择呢,说不定真的会杀了我哦。” 我的笑容瞬间散去,直直地盯着“某人”,仿佛要将这钉子般尖锐的目光刺入到“某人”的眼睛了,而且是枚锈迹斑驳的危险钉子。 “我已经厌倦了和你之间的关系,你也是听够了我对于胁迫的抱怨,不是吗?差不多该结束了,所以,我写了一封信。” “某人”大惊失色,终于发现我刚才的好心情都是在演戏,不过,“某人”却浑然不知这场戏背后隐藏了另一场戏—— 我站起身,从窗边的桌子上拿过来一个信封。走路的时候我故意摇晃着脚步,假装我已经酩酊大醉。在窗边时,我从白色窗帘的缝隙向外看了一眼,夜晚的街道,如秋日般澄净的黑暗之中,霓虹灯一如既往地默默亮着。这个房间的优势就是可以将窗外的夜景尽收眼底。当我独自在家时,也会经常站在窗边,长时间欣赏窗外的夜景,不过,我从来没有被霓虹灯的色彩感动过。我的眼神总是和默默看着牢狱墙壁的囚犯一般,看着窗外那一片闪着艳丽彩色灯光的人类的快乐巢穴。 我从信封中拿出七张信纸,“某人”如同抢夺一般从我手中拿过去,仔细阅读起来,我看到“某人”眼中的惊讶和恐惧的色彩越来越浓重。现在这个时季并不炎热,但“某人”的脸颊却泛起了红晕,额头也渗出汗水。我微笑看着,此时,微笑比任何表情都更能衬托出我是一个被恶毒浸染到心底的残忍女人。我很想询问他为何如此惊讶。这七张信纸上所写的内容都是我之前说过很多次,而且已经说到厌腻的话——每当这个人露出不悦的面容,我便从头到尾背诵一遍,这个人总会慌忙收起不悦的表情,转变为亲切的笑容。 但是,今晚不一样,这个人看完内容之后,并没有露出平时那种虚假的笑容,应该说是,没有那个工夫来挤出笑容了。惊讶之情已经紧紧地束缚住这个人的心。“某人”如此惊讶、害怕并不是因为信纸上的内容,而是信封上收件人地址和姓名。 信封上写的地址是号称每周有一百六十万册销量的周刊杂志编辑部,以及记者“小泽裕”的名字。小泽记者擅长犀利地爆出各种绯闻,是业界的知名人物,“某人”当然也听过他的名字。很多艺人和名人都因为他的报道而身败名裂,继而完全消失在公众视野。虽然他以只报道真实的事情著称,但他写的关于我的两篇报道,却没有一句真话。我既不是他笔下那个“自私任性,换男人像换车一样,生活中只有和男人上床和貂皮大衣,愚蠢到无可救药的女人”,也不是“在虚伪中发光的人造钻石”。他的报道反而让我更红,我也并不讨厌那个满嘴谎言的坏心眼记者。因为我已经变成比他笔下的那个女人更愚蠢、更无可救药的冒牌女人,所以可以对他的报道一笑置之。 我从信封里拿出一个东西,紧紧握在手上,以免再次被“某人”抢走。这是多年来,让这个人感到害怕的东西—— “如果我连同这个一起寄去,那个记者就会完全确信这些内容了。我真的已经厌倦了,明天我出发去巴黎前,会把这些寄出去。” 这么做你也会身败名裂。我会亲口告诉大家,我一直受到你的恐吓——“某人”这么说。这句话我也听腻了,我摇着头,又说了一遍我已经说腻的话。 “恐吓?我什么时候主动向你要过钱?”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如此痛恨我?——“某人”不停地重复着这几句话,仿佛身陷谜题无从寻找答案,只能如同念咒语般地说着“为什么”。此时,我很想抓起烟灰缸扔过去,但我还是忍住了,我能感到自己的喉咙和嘴唇都在微微发抖。 “我不是说过我已经厌倦了吗?说几次你才听得懂?如果你还想听,那我就告诉你一次。你毁了我,我没有理由不恨你。是你把我变成如此可怕又残忍的女人。你是不是想说,并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你说啊!如果你听不腻我的那些话,要听很多次才能听懂,那我就告诉你。或许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但并不代表你没有责任!如果你没有接近我,也许我还有机会回到从前的生活。你刚才不是说,这封信如果被公开,我也会身败名裂吗?身败名裂?难道你以为我还有尚未遭到破坏的完好部分吗?我已经身败名裂了,你以为公布我恐吓你的事,我还会失去什么吗?你会失去很多,但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了!无论我的面容、身体或是心灵,都早已通通失去了!” 我在说话的同时,也倾泻出了从身体深处涌现出的愤怒。这是今天晚上,从这个人敲门到现在为止,我第一次说出真心话,那不是在演戏。我自己也很清楚,我的舌头像熊熊燃烧的烈火,散发热焰般的炙灼,向周围散发出酒臭。体内愤怒爆炸后,我仿佛在用最后的生命力支撑着宛如瓦砾般崩溃的身体。 我眼前这个人似乎也是如此,仿佛被爆炸波冲击到了一般情不自禁地转过头,脸上满是绝望。这是在领悟到恐惧的一刻出现的最深邃的绝望。我的呐喊变成了余音,回荡在宽敞的房间,以及这个人的耳中。我稳了稳心神,想亲眼见证这份绝望在谷底转变为另一种感情后喷射出来。我努力平静被愤怒冲击着的身体,又露出了冷酷的微笑,准备演出今夜的最后一幕。 “小泽裕次一定会在这封信的内容上写得变本加厉,写出的文章只会比事实更加不堪入目。你尽管可以去说我恐吓你,说我是可怕的女人也无妨。我会利用在巴黎听香颂的间隙来听一下来自日本的新闻——现在你明白了吗?今晚我找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我希望在将一切公之于众之前,先通知你一下,让你有个心理准备。否则,我可是担心你会受到太大打击,会想不开去自杀呀。” 这个人才不会轻易自杀,“某人”为了自己,甚至会毫不犹豫地牺牲他人性命。我敢为此打赌—— “我该怎么办⋯⋯”“某人”的嘴唇颤抖,“我要怎么做,你才愿意帮我?只要你不寄这封信,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如果要钱的话,我可以把所有的财产都给你,全都听你的。”“某人”阴郁的声音为灯光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什么都不要,如果一定要我帮忙的话,倒是有一个办法——” “什么方法⋯⋯我该怎么做?” “某人”转过头,眼睛一亮,仿佛是盏在绝望的黑暗中点亮的灯。宛如骨瘦如柴快要饿死的狗,在看到残忍的主人准备丢食物时,狡猾地张大眼睛的神情。我沉默数秒后,丢下了这句话: “那就是今晚杀死我。” 当然,我又很快地尖声否定了自己说的话:“不过你这么胆小怕事,是做不到这件事的,绝对办不到。明天,我会活着去巴黎,也会把这封信寄出去。你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胆小鬼,根本不可能动手杀人。如果我不了解这一点,又怎么可能把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方法告诉你?岂不是在自掘坟墓?即使你对我怀恨在心,像你这么懦弱的人也不可能有胆量下手。” 我六岁时,曾经有一个女孩子对我说过相同的话。那个女孩喜欢偷东西,经常从各种不同的店里偷一些小东西,在我面前炫耀。那个笨女孩误以为这样做可以证明她有勇气。每次在我面前炫耀后,她总是说:“你这么胆小,绝对做不到。”我总是像老鼠一般蜷缩着蹲在游乐园角落,不敢轻举妄动,偷窃是我绝对做不到的可怕犯罪行为。但是,每次听到她对我说“你这么胆小,绝对做不到”时,就觉得自己可以做到,很想扯开嗓子放声大叫:“我可以做到!”有一天,当我真的喊出口时,她带我去了一家小店,指着店内盒子里的蜡笔说:“那你去偷一支蜡笔。”我浑身发抖地踏进店内,瞥到老板站在远处,此时,我却只看到那女孩认定我不敢偷东西的轻蔑眼神。在那个眼神的刺激下,我又向前跨了一步,抓住了蓝色蜡笔。当我冲出那家店时,用颤抖的手把小小的战利品递到她的面前。她双眼充满怒气,对我冷笑着。我突然用手上的蜡笔画在她的脸上,蓝色的线从她额头直直伸向脸颊,看起来好像伤口渗出了蓝色的血。我突然哭了起来,转身跑开。 此刻,我面前的“某人”并不是小孩子,不过,面对掌握了一切的我,这个人比六岁时的我更加软弱无助,是被关在恐惧牢笼束缚住而无法动弹的小孩子,是蹲在我心灵角落缩成一团的老鼠。经过二十年的岁月,这一次,我变成了那个女孩,轮到我等在店门外。“某人”就像当时的我一样,努力假装若无其事,却用颤抖的视线看着加了毒药的杯子。我似乎可以听到“某人”颤抖的胸膛内一次又一次重复的话。我可以做到。这么简单的事,我绝对可以做到——这就是当年的我在内心呐喊的那句话。“某人”的脸庞就像我当时的后背一样,可以痛切地感受到置身犯罪之外的人所流露的从容眼神。 在凝重的沉默中,“某人”叹了一口气。长长的余韵在深夜的寂静中久久无法散去。“某人”无力地说:“没错,我的确不敢杀人,一切都被你看穿了。” “某人”用要彻底放弃般的悲伤眼神瞥了我一眼。无力的声音并不是为了博取我的同情,只是为了让我相信的蹩脚演技而已,绝对错不了。我假装相信了“某人”的话,笑得脸都皱了起来。 “对,我劝你最好放弃这个念头,你已经做好失去一切的心理准备了吧?这样就和我一样了,我们来干杯吧。” 我用自己手上的杯子碰了碰“某人”手上的酒杯,玻璃的清脆声音让我杯中的酒泛起金色的涟漪,“某人”也把自己的杯子举到嘴边。灯光反射在酒杯边缘,光环包围了某人的右眼。“某人”的眼睛已经不再抽搐,看着我静静地坐在那里,身体后仰,把酒倒入喉咙。想象在几分钟后,毒酒流入我的喉咙。 我终于在“某人”的眼中看到了杀意。 “某人”的眼睛在光环的包围下看起来格外晦暗,宛如深不可测的阴暗洞穴。 “给我多倒些酒。” 我一口气喝完后,再次为下定决心的“某人”提供了机会。下定决心的“某人”已经不再害怕,那是被推入深渊后心灰意冷之人特有的平静,从眼神和表情中看不到任何感情。但是,我可以从这个人接下来的些微动作中,了解到这个人究竟下了什么决心。 我假装出满怀醉意的眼神,同时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眼角,盯着“某人”的手。我看到那只手非常小心翼翼地拿起酒瓶,以免留下指纹。那只小心翼翼的手自然地从冰桶里挑出一小块冰块,和在毒酒中慢慢融化的冰块大小、形状都一样的冰块—— 加入冰块后,杯中的酒看上去增加了,酒的高度和第三个装有毒酒的杯子高度变得一样。“某人”终于下定决心,准备把装有毒酒的杯子和我的杯子调换。 我想最后一次恶作剧,对“某人”说:“再喝几杯嘛,倒满。” “某人”有些失望,但却没有明确表现出来,“某人”把手指放在刚才沾到指纹的地方,拿起酒瓶,向我的杯中倒酒。“某人”记住留下指纹位置,是为了能在事后擦除指纹吧。我拿起酒杯,比“某人”更加谨慎地喝着酒。一口,两口——喝完第三口时,液体的分量刚好和毒酒相同。我把酒杯放回桌上,毒酒的杯子和我的杯子在烟灰缸两侧,连灯光之下的反射出的光芒也完全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位置分别处在烟灰缸的两侧。两个杯子相差不到十厘米,只要越过这十厘米便好。 完全相同的两个酒杯,其中一个可以带走人的生命,另一杯可以给人以舒服的陶醉。我突然觉得这很奇妙,此刻,也许死亡比酒更能为我带来舒心的陶醉,忘记一切是我喝酒的目的,但无论再怎么醉,都无法让我忘记自己只是人类的残骸这件事。 我茫然地看着“某人”,想如果我现在说:“你是不是想杀我?我也做好了被你杀准备哦。”不知道“某人”会有什么表情。 “某人”会不会以为我是在说笑,然后露出厌恶的表情呢?我再次想象自己的手和这个人的手握在一起的画面,我们的关系就像共犯,可以握手。想到这里,一阵呕吐感袭来,便用手按住了喉咙。我绝对不会和这个人握手,绝对不会和这种让我失去人性,这个把我的过去全部夺走的人—— “某人”看到我想要呕吐,精明而狡猾地劝我说:“再喝一点,就别再喝了。”再喝一点⋯⋯这次是准备让我喝毒酒吧?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 “谁啊,这么晚还打电话来——” 电话铃声让我心浮气躁,但我还是站了起来,步履蹒跚地走到矮柜前,拿起旁边的白色电话。电话中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听着男人的声音,眼睛盯着墙上挂的尤特里罗的“乡村教堂”画作,这只是幅仿作,但即使我有钱买真迹,我也会买仿作。正因为是仿作,那栋孤独的白色教堂才适合我。这幅著名的画应该印了数千张、数万张复制品。如今的我,也只是其中一张而已。 我的目光从仿作画上移向画框玻璃所反射的“某人”眼睛,那双眼睛也看着我,眼睛的位置刚好和教堂的浅绿色栅栏重叠在一起。如此平静的眼睛,仿佛把心交给恶魔后,就被上帝的愤怒之杖变成了石膏的雕像。电话中的男人声音持续了一分钟的时间,我对着电话说:“别再辩解了,我不想再听到你的声音。”说完之后,就用力挂上了电话。然后,又摇摇晃晃走回茶几前坐了下来。 “是那个医生,真是纠缠不清。他做了那么可怕的事,居然还要求我原谅他。他好像喝了不少酒。” “他一个人吗?” “当然⋯⋯你为什么这么问?” “某人”摇了摇头说,没事。这个人实在太愚蠢了,还在想那个医生有没有不在场证明。我已经说了,我的尸体会在半个月后才被人发现,根本无法根据尸体判断正确的死亡时间——我刚才告诉这个人的制造不在场证明的方法,必须以无法确定死亡时间为先决条件才能够成立—— 我拿起烟灰缸这一侧的杯子,假装对刚才的谈话没有任何兴趣。虽然这个人没有察觉,其实我的酒杯杯底有一道小缺口。我在接电话时,有接近一分钟的时间背对着这个人,我当然是故意的,为了让“某人”有机会调换杯子。 手上酒杯杯底的小缺口宛如星星般闪烁着光芒。杯子还没有被调包。为什么“某人”要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难道我认为这个人已经下定决心,只是我的错觉?不,我在内心摇着头。是刚才那通电话的关系。“某人”很在意是谁打来的电话,根本没时间调包,不过不必担心,这个人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个房间很快会成为命案现场。在命案发生的前一刻,有人打电话到命案现场,如果我在电话中告诉对方,这个人在我家里,并把这个人的名字告诉对方,一切就会功亏一篑。 我看了看时钟,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不能继续等下去了。我再提供一次机会,这一次是真正的机会。 我拿起酒杯准备喝,随即又改变心意,把酒杯放回茶几。 “好像有点冷⋯⋯可不可以请你去卧室帮我拿一条毛毯⋯⋯啊,算了,我自己去拿吧,毛毯收在柜子里面呢。” 我晃着身体走向卧室,打开门,走进卧室,然后又轻轻关了门,只留下两厘米左右的缝隙。卧室笼罩在冰冷的黑暗中。我的手在墙上摸索,终于找到开关后,打开了开关。床头柜上的台灯亮了,只放了一张床的房间染上了灯罩的紫色。床上灰色和白色的豪放格子图案,蒙上了一层分不清是光明还是黑暗的紫色薄纱。看着这张床,我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死亡。我很快就会在这张床上痛苦地打滚,停止呼吸。无论痛苦还是死亡,都已经无法造成我的恐惧。我要把紫色的微暗当成寿衣,陶醉在任何人都无法妨碍的深眠中。如同以前在烘焙店工作时,满心期待假日的来临,此刻我兴奋地期盼着长眠。死亡时刻渐近,我觉得终于找回了那个时候真正的自己,没错,只有死亡才能恢复真正的我。 墙上有三个大衣橱,客厅有更大的衣橱,我不知道为什么卧室内也有三个衣橱,而且其中有两个空着。只有一个衣橱内放了六条毛毯和二十件睡袍。睡袍都是在附近超市买的便宜货,我在家的时候,从来没有穿过任何由设计师设计的矫情霓裳。其实,走进卧室的三秒后,我已经拿到了一条毛毯,但我还是故意大声说:“呀——毛毯到底放在哪里了?”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门旁,从缝隙中偷看客厅的情况。“某人”的后背出现在水族箱后方,虽然是背影,可以看到“某人”身体倾向茶几的方向,手正在动。水族箱内的水晃动着,某人的背影宛如虚幻的海市蜃楼。 一分钟后,我才走出卧室,“某人”正靠在沙发上喝酒。我用毛毯裹住身体,坐到茶几前。现在真的很冷,五年来,我的每一天都很冷。我经常用那条毛毯裹住身体,在这个房间里忍受着宛如疼痛般袭来的寒冷。没有人知道,这条只具实用性、上面沾了不少污渍的骆驼色毛毯,才是最适合我的衣裳。我很快就会穿上最适合我的衣裳。我再次拿起烟灰缸这一侧的杯子,我已经忘了自己在演戏,用专注的眼神看着杯底。 没有缺口。 杯子已经被调换了。“某人”终于拿起了蓝色蜡笔。我想要最后一次恶作剧。“你喝吧。”我说着,想要把杯中的酒倒进“某人”手中的酒杯。“某人”立刻缩了手,碰撞在我的酒杯中引发了金色的风暴。某人脸色变得铁青。酒从我的杯中洒在了地毯上,但只有极少的几滴,杯中的风暴立刻平静,“某人”毫不掩饰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某人”已经不再掩饰任何表情,已经完全丧失了前一刻努力保持的平静,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不能再喝了。” “是吗?你的意思是,不想喝我喝过的酒吗?算了,那你走吧。我喝完这杯就要睡了⋯⋯” 我气鼓鼓地说完,拿着酒杯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向卧室,但走到门口时,突然转过身,高高举起杯子。“某人”宛如铅制的人偶般呆立在原地,用如同玻璃珠般的眼睛看着我。第一次准备犯下杀人这宗滔天之罪的人,在这个瞬间逼近时,脑袋一片空白,好像是自己站在行刑台上。还有几秒——“某人”耳中秒针移动的声音,比我听到的更尖锐。 我向铅制人偶和即将造访的死亡投以干杯的微笑。凶手和被害人之间相距两米,他们相互凝视了三秒钟,想要杀人的人、想要被杀的人,两人视线交织在一起,变成了共犯,分享美丽的爱。 我的嘴唇触碰到酒杯的边缘。在计划这起命案时,我曾经多次想象,在最后的几秒钟内,我脑中到底会想着些什么。一旦毒药滑进喉咙,我只剩下五秒钟的时间。五秒钟后,毒药会带来惊人的痛苦,我无法思考,只能打开房门,走到卧室的床边。在最后的几秒钟,我会想起什么?纽约医院的白墙,还是第一次走秀时,差一点绊倒的脚步声?还是随意漫步的黎明街头?或是在巴黎的饭店,对我没有一丝爱情的同性恋设计师猛然抓住我乳房时的感觉? 最后一刻近了,但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一片蔚蓝的美丽大海。十八岁生日的那天晚上,邀我去旅馆最后却没有进去的那个内向年轻人,曾有一次和我一起去海边。东京附近的大海既不蓝,也不美,到处挤满了人,海面反射着随时可能下雨的阴沉天色。但是,此时此刻,呈现在我的眼前的那片大海比地中海,比南太平洋更美,更波光粼粼。年轻人躺在沙滩上,我把沙子撒在他带着铁屑味的后背。我喜欢看着沙子从指尖滑落,喜欢这种微不足道的幸福。当他觉得后背发痒,转头皱着脸笑起来时,我会忍不住喜极而泣,我就是这样一个怕孤单的小女孩—— “某人”屏息敛气地看着微笑的我。有朝一日,当这个人被警方逮捕,回想起的不是我的微笑,就是五秒后痛苦的挣扎。 我终于要告别这五年来,每次照镜子、看杂志彩页,或报上照片时就令我痛苦不已的问号了。金色的液体变成了那片海滩的沙粒,撬开我的嘴唇,流入我的身体。我披上了最适合当下自己的死亡衣裳,准备迎接最后一场走秀。这场秀在五秒钟后,将和我的叫声一起拉开序幕。在我以往的人生中,曾经叫喊过三次。当吞噬全家的熊熊大火想要向我伸出魔爪时;当车祸发生后,在被送去医院的路上隔着绷带摸到碎裂的脸庞时;以及在纽约医院里在镜子中看到另一个女人的脸时——最后的沙子流入身体。我的眼中溢出金色的光芒,无法再注视某人的脸。 一秒。手中的杯子掉落在地,我用手抓住门把。 两秒。在玻璃破碎的声音中,我的脑海中浮现复仇这个字眼。 三秒。我在寂静中等待。 四秒。我继续等待。 五秒。落入腹中的沙子突然变成通红的熔岩,向我的喉咙喷涌。 我扭动全身,在感受到灼热和疼痛之前,尖叫声就从喉咙迸了出来。不,不是因为疼痛,那是从身体深处涌现、为我带来巨大震撼的可怕力量。这股力量冲破了我的头,我擅自打开了房门,一头撞进卧室。火团不断涌现,有什么东西从我嘴里流了出来。尖叫声消失,只听到喷火般的声音,仿佛要炸碎我的脑袋。我已经无法动弹。五年来,我一直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如今却已经一步也走不动了。我化身为风暴中狂舞的蝴蝶,走完最后的几步。终于到了床边。我终于走到那里了。我一秒都等不及了,扭转身体,背朝下倒在床上。刹那间,裂开的脑袋缝隙中响起一个可怕的铃声,好像是准备开演的舞台信号。那到底是什么声音?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的身体不是倒在床上,而是突然被抛进黑暗中。
以“我”为名的变奏曲——第一章 我
书名: 以“我”为名的变奏曲
作者: [日] 连城三纪彦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原作名: 私という名の変奏曲
译者: 林新生
出版年: 2013-9
页数: 285
定价: 30.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午夜文库·日系佳作:连城三纪彦作品
ISBN: 97875133129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