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换物语】 是日本平安时代流传下来的故事, 主要描述一对兄妹交换身份被抚养与生活的经过。 好几条的水滴痕划过车窗。不知不觉,外头已经下起雨来了。在墨色的夜中,一条条模糊的街灯拖着淡淡的尾巴一个接一个地掠过车窗。 “请问……现在开到哪里了?” 富泽耕一询问前座的警官。他的侧脸映照在玻璃上,声音则微弱如耳语。 警官只简短回答了“东大和市”,没有更多的说明。富泽瞄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将背靠向中间的位子。 我看了看手表。现在接近凌晨三点半。从久我山的家中出发至今已过了快一小时。然而,由于来到不熟悉的地方,所以对于还需多长时间才能抵达目的地,真的是毫无头绪。 跌破的伤口,直到现在才开始在身体各处隐隐发作。轻轻将手按在右耳上,发现先前撞到的地方又热又肿的。我将头靠在玻璃上,让肌肤获得冰凉的刺激。然而,即便这么做,也无法弥平内心的自责。 “茂—” 左后方传来绞紧喉咙般的抽泣声。那是富泽的妻子—路子的声音。之后,不断传来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富泽耕一回应这个声音,弯着上半身,紧紧握住路子的手。我死命压抑想要捂住耳朵的冲动。这次换前座的刑警半转向我。他是杉并署的竹内警部补 。我们眼神交错,他没有说话,再度将目光移回前方。最后,路子垂着头,安静了下来。 我再次将眼神瞥向窗外。深夜,车辆稀少,好一阵子只听见雨刷刷开雨水的声音。这辆车并没有鸣警笛。 “竹内警部补—” 开了约五分钟,带着杂音的男子声音从警察无线电装置中传了出来。竹内拿起麦克风回复。 “我是青梅署的搜查员,已经找到孩子的遗体了。” 在无线电宣告事实的这一刻,车内的空气仿佛冻结了。富泽耕一的身体有如脉搏鼓动般痉挛了起来。由于我和他在狭窄的后座中促膝而坐,因此他的震动直达我的骨子里。我没有勇气在这个时候看路子的脸。 “在哪里?”竹内以低沉且平淡的声音询问对方。 “就如凶手所说的,在青梅养老院附近的工地上,孩子的特征也都符合。遗体将立刻送往青梅东医院。” “医院的位置是?” “从青梅署往南五十米,位于同一条路上。” “了解。我们再有十五分钟就到医院。孩子的父母也在车上,麻烦告诉他们尽快准备确认身份的手续。希望尽快完成。” “了解。” 一句短促的回答后,无线电便断线了。 “他刚才说找到遗体了,他说找到孩童的遗体了。”路子突然发出犹如高烧时呻吟般的声音。 富泽耕一猛然抱紧妻子,将她的额头按在自己的手臂上。 “说不定是搞错了。山仓先生,拜托你跟我妻子说明一下。” 他突然叫了我的名字。 我无法回答。如果为了一时的心安而附和了他,将成为天大的谎言。老实说,我老早就预料到这个最坏的结果。 “富泽先生,富泽太太—”此时我听见竹内的声音。他透过后视镜看着他们,“看来应该就是你们的孩子,我想你们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我内心复杂的情绪交错。竹内所说的虽然不无道理,但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强调吗?这或许并不是单纯的办案程序而已。 因为竹内的一句话,路子开始哽咽。富泽耕一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妻子,只能眼神呆滞地望着车顶。 我开始后悔和他们两人一起行动。这不是因为身体上伤口的疼痛。我自以为要求同行是出于一种责任感,然而这种心情背后却紧跟着无法逃脱的罪恶感。 自从离开久我山的家到现在,我不断试图将自己和富泽夫妇的悲伤情绪切割开来,却也因为这个念头更加深自己的罪恶感。简直是恶性循环。然而,最坏的结果还等在后头,而我有义务目睹那个场面。 汽车左转离开青梅街道,似乎进了市中心。绕开建筑中的公寓大楼,青梅警察署出现在熄了灯的商业大楼之间。外头太昏暗,无法判读,但正面的墙上挂着防治犯罪的标语布条。 经过大楼前,再前进约五十米,车头灯照亮了“青梅东医院”的招牌。用荧光涂料所画的箭头指示着夜间入口的方向。车子从未开的正门前倒退,左转进眼前的道路。 夜已深,而且还是雨中,夜间入口周围却挤满人群,在那里形成五颜六色的雨伞花朵。不用询问身份,也知道他们肯定是闻讯赶来的媒体先锋,有如猎犬般的家伙们。 驾驶座的警官猛按喇叭破坏人墙,总算开了进去。竹内回头告诉我们: “到了,请下车。” 我打开自己这方的车门,单脚踩在淋湿的水泥地面上。带着相机的人们挤到后保险杠处。探出头的同时,所有闪光灯不断闪烁,我不禁举起手遮眼睛,然而光线依旧令人晕眩。 人群中,有人对着我伸出麦克风,他误以为我是孩子的父亲。我打算先替富泽夫妇开路。 “孩子被凶手杀害,您作何感想?” “吵死了!”我怒斥他,猛力甩开他的手,似乎撞到什么东西而发出怪声,但我没去理它。 富泽夫妇相拥,低着头,总算下了车。停车场上此起彼落的声音淹没了路子的啜泣声。竹内拨开一堆相机,在媒体群中保护两人。这样的场面,让他们两人简直和落网的重刑犯没两样。我们胡乱冲向建筑物中。 外头的喧闹仿佛是一片虚幻,院内沉寂在寒冷的宁静之中。几个表情严肃的男人沉默地往来于各楼层。身穿鱼骨纹西装外套的男子一看见他们,立刻叫住竹内。 “你就是杉并署的人?” “我是竹内警部补。” “我是青梅署刑事课课长,松永。”两人交换了同行才能理解的眼神。 “他们是被害者的父母。”竹内并没有介绍我。 松永向富泽夫妇再次道出自己的名字,并说明自己是该案的负责人,接着表达职业式的哀悼之意。富泽耕一打断他的话。 “还不确定那就是我儿子。遗体在哪里?” “在地下室的太平间。你们可以马上过去确认吗?” 富泽点头。不论结果如何,他似乎想尽早解决这件事。路子的脸颊湿透了,犹如没有知觉的人偶般沉默。 “那么,走吧!”竹内说。 松永课长带领我们往前走。走下角落的楼梯后,一行人便挤成一团,走在充满消毒药水味的楼下走廊。没人开口,唯有脚步声响彻整个空间。 走廊深处,一扇阴森的门上平凡无奇地写着“太平间”三个字。松永打开门,请我们进去。 路子在门前裹足不前。富泽抱着妻子的肩膀,催她一起进去。路子没有反抗,遵从丈夫。我也打算跟着两人进去,却被竹内挡住了。 “你不行。你不能进去。” “为什么?” “你不是孩子的家属。” 竹内只说了这一句,便让我吃了闭门羹,无法表达异议。走廊只留下我一人。 不到三十秒,耳边传来了路子号啕大哭的声音。果然,不会错了。哭声持续了好一阵子。我咬紧牙根伫立在门前,试着将路子的哀号刻入自己的耳朵里。门突然开启,松永课长的脸出现了。 “这孩子还这么小,竟然白发人送黑发人,谁都受不了呀!” 我点头。这时,松永似乎突然对我的身份感到好奇。 “我忘了问你,你跟家属到底是什么关系?” “山仓史郎,凶手本来是打算绑架他的儿子。他住在他们家附近。”在我开口之前,竹内已抢先说明。他也刚回到走廊。 松永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看着我。 “你可真走运呢!要是凶手没出错,现在躺在那里的就是你儿子了。” 从松永的语气听来,他显然早已知道我今天的失误,所以话中带刺。肿胀的头部发疼。本想反驳,却在开口前又有人插进来了。 “—都是因为你。” 那是路子的声音。她挡在敞开的门前,用哭肿的眼睛瞪着我。虽然哭得妆都花了,她也不在意。 “都是因为你,茂才会—” “别说了。”富泽耕一从背后抓住妻子的衬衫袖口,试图安抚她,“不能怪山仓先生,那不是他能控制的情况。要怪就怪凶手。” “才不是。” 路子甩开丈夫的手,以坚定的步伐走向我。两名警官被路子的气势震慑住了,从她面前逃开。我静静伫立着,在伸手可及的距离下接受路子的责难。 “是你杀了茂。” “路子。”富泽耕一制止她。 路子不理会丈夫,双手抓起我的衬衫,歇斯底里地拉扯。我只能任由路子摆布,因为我无法动弹。 “是你杀了茂!” 她像是失去平衡的风筝一样,忽然晃了一下,下一瞬间就突然倒在地上。我身上的衬衫扣子被她扯了下来,空虚地滚落在地上。路子的脸碰到地毯,像个孩子般啜泣,不断不断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 没错,的确是我杀的。不论理由为何,是因为我,才让一个无辜孩子的生命消逝。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我无法辩白。不,我根本不打算辩白。一个堂堂男子汉,怎么会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呢? 我不会原谅夺走富泽茂年幼生命的凶手。同时,我也无法原谅我自己。因为我不得不承认,内心深处躲藏着另一个自己,期待茂的死亡。 富泽茂,是我的儿子。 凌晨四点半。青梅署二楼,我被要求独自待在六个榻榻米大的冷清房间里等候。这是一个只有铁桌和几张折叠椅的充满灰尘的房间。地板的地毯裂开了,露出地毯与水泥的缝隙,里面积满黑黑的尘埃。看来,连清洁人员都放弃它了。 富泽夫妇也在这个署里的某个房间里,由警方向他们说明必要的手续与今后的事宜。原本我也打算列席,但因为路子拒绝,于是我就这样被迫独自度过空虚的时间。 我发现窗外有一排铁栅栏的影子,想必这里原本是审讯嫌犯的地方吧!从青梅署玄关被人一路带往这里时,我应该抗议警方的无礼对待,然而,我在肉体上、精神上都早已筋疲力尽,连向竹内或松永那些家伙发火的力气都没有。 或许我也有点希望独处吧!在医院太平间的那一幕似乎严重打击了我。 桌上摆着肮脏的铝质烟灰缸,但我打从两年前就戒烟了,就算这里有烟灰缸也派不上用场。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其他解闷的办法,只好像块破布般靠着椅背,紧盯着入口。 等待的时间太久,反倒加深内心的不安。那是一种近似愧疚的焦躁感。为何独留我一人?我猜不透青梅署的用意。简直就像只有我被排挤在外似的,令人忐忑。 话说从头,富泽夫妇会卷入这个事件是因为凶手出错所导致的结果。凶手的目的在于绑架山仓家的儿子。因此就往后的办案方向而言,我的存在比富泽夫妇重要。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忽视我,是因为青梅署人手不足吗?还是因为目睹孩子的死亡,所以警方联手惩罚我?总觉得应该是后者。然而,这个可能微乎其微,我也不得不感慨自己一定有问题。这也算被害妄想的一种,或许是身体上的疲劳与疼痛的伤口正在腐蚀我的正常思考? 我并不是没想过走出房间寻找电话,联络家人。或许只要听听妻子的声音就能够多少安抚情绪,赶走毫无根据的妄想。然而我没有这么做,是因为路子。她指控我的呐喊声至今依旧在我的脑袋里回响。 “是你杀了茂。” 这声音依然停留在耳朵里,我无法跟和美说话。 如果现在跟和美说话,在双重罪恶感的折磨下,我可能会脱口说出茂是我儿子的真相。我害怕自己会这么做,而且比什么都害怕。 我太害怕这可能性,竟然有了种预感,认为自己真的会在妻子面前说出这事实。光想到这些,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自白的恐惧化为一种强迫的行为,增长我的不安与焦躁。 我告诉自己,只要在这个房间,别说是打电话了,就连想起妻子都不可以。把脑袋放空吧!然而,越想把她从脑海中赶走,心里却越加想念和美的身影。好比肺渴求氧气一样,我无法抗拒这个反应。 和美……我的妻子。 这说法虽然平庸,但我非常爱我妻子。她绝不是那种会引人注目的亮眼美女,然而柔和紧致的端正五官散发着朴实随兴的美。她那不虚伪的微笑保留了少女般的清纯,她的拥抱蕴涵着自然流露的体贴与温暖,只要触碰她,我的情绪便会立刻和缓。我不太好意思把这称做爱情,但毫不保留的互信关系确实牵绊着我们。和美是无可取代的、最理想的伴侣。 然而,和美深信自己是个丑陋的女人,除非为了钱,否则不会有人想要娶她。和我结婚前,这想法一直伴随着她。 “唉,门胁专务的女儿啊!你应该知道吧?不是次美小姐,而是不起眼的大姐。” 她笃定外界是以这样的眼光看待自己。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尤其严重,她对任何事都相当消极,容易自闭。 和美会这么想的原因之一应该和她妹妹有关。次美是个人人称赞的大美女。她脑筋动得快,有别于内向的姐姐,个性活泼外向,言行大胆。她曾被一家半职业性的剧团相中,拔擢为主角演了好几出戏,爱慕她的男人总是大排长龙。尽管如此,她的女性缘也不差,我猜是她爽朗的个性为她加分不少。和美拿这个妹妹与自己相比,永远抱持着毫无根据的自卑感。 然而令我不解的是,在我之前,难道没有任何人发现她的魅力吗?她不过是和妹妹完全不同类型的女人罢了。由这个例子可以看出,先入为主的错误观念是如何蒙蔽了男人的眼光。不过也幸亏这样我才能够得到和美,因此我没有理由批评他们。后悔不已的,是除了我以外的那些男人。 不过,最早发现和美的魅力的人似乎是次美。我会跟和美交往,其实是因为得到了次美的帮忙。就这一点而言,我非常感谢次美。现在谈起她已经成了过去的往事,因为很遗憾的,次美已经过世七年了。 我和路子发生关系正好也在同一年。准确来说,那是在次美过世的前两个月。当时我已经跟和美展开了婚姻生活。 想起当时,我不禁厌恶自己。我没失去对和美的感情,却做出这种背叛妻子的行为,正是导致这事件的元凶。“鬼迷心窍”这句话真正的可怕之处,只有实际体验过的人才懂吧!对我而言,除了鬼迷心窍,无法解释与路子之间的事。 当然,妻子根本不晓得我与路子之间的事。万一和美知道了,我们这个家庭势必分崩离析,我绝不能够让这种事发生。这是我一个人的痛苦。它将否定、侮辱和美人生的一切,而我有义务保护妻子与家庭。就算有人讥笑这是出于男人的自私心态,我也要拼了命保卫这个秘密。我必须克服软弱,停止自怜自艾的情绪。从今以后,不论发生任何事,我的心必须穿上铠甲。这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和美的幸福。 走廊上逼近的脚步声打断了我混乱的思绪。连个敲门声也没有,门就被打开了,接着竹内警部补走了进来。一如往常,一脸不悦的表情。 “久等了,请跟我来。” 只有嘴巴还算殷勤,但他的态度依旧傲慢。我刻意不应答,起身跟着他离开房间。因为坐太久,感觉自己的臀部像黏土般失去弹性。 走到走廊上,我看见富泽耕一。他的脸色暗沉,呈现不健康的土色,双眼似乎也混浊成褐色。那不是因为走廊的照明昏暗,因为我可以清楚看见他眼睛底下的黑眼圈。 我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却没有路子的身影。 “接下来,我会去看发现我儿子的那个工地,”富泽声音沙哑地说,“如果方便,山仓先生能不能跟我一起去?” 预料之外的要求。 “为什么会想找我一起去?” “茂的事情造成你很大的困扰。你不但帮忙筹赎金,还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遵从凶手的指示……” “请别这么说。如果我更注意一点,茂也不会有这种下场。” “我不是责备你,”富泽急忙挥挥手,“我从心底感激你。我当然痛心,但跟你无关。拜托你,为了我儿子,陪我去一趟。” 看来这是富泽的肺腑之言,这反倒更加折磨我。 “可是,如果我一起去,你太太不会答应吧!” “我太太不会去,她现在躺在四楼的医务室。” “怎么了?” “她不舒服,昏倒了。不过不用担心。可能是打击太大,情绪一时无法平复吧!她打了针,稍微睡一下就可以恢复。” 富泽的回答透着点空虚。孩子都死了,还能恢复正常吗?当事人应该有更深刻的感触,他的外表却丝毫不见这样的迹象。他现在暂时麻木自己的感情,将悲伤搁在一旁,试图撑过这一关。我十分同情他。如果我的同行多少能让富泽的情绪振奋一些,我也没有拒绝的道理。 “好的。”我对富泽说。 我们下了楼梯,走出玄关,不理会留在停车场的记者们便快速坐上车。 我坐进青梅署的车。不是警车,而是普通的丰田“皇冠”轿车。驾驶座上坐着青梅署的刑警,他姓宫本。富泽和我坐在后座,竹内像先前一样占据了前座。 “就算你不肯,我也要硬把你拉来。”车子行驶没多久,竹内对我说,“事件的主角是山仓先生。请你别忘了这事实。” 这种事不用别人提醒,我自己最清楚。然而,现在的我没有资格说出这句话。头上的肿块又隐隐作痛,我只能咬紧牙关忍住羞愧与窝囊的情绪。 车子穿过市中心,越过多摩川的铁桥。“我们现在正经过秋川街道,打算南下。”宫本说。此时道路变成上坡路。这一带的民宅稀少,夜晚的漆黑也显得更加深沉。由于时间太晚,没有半辆车擦身而过。 一座山逼近车道右边。道路呈弓形,造成视线的阻碍。左边的护栏下则是深不见底的幽谷。不久后,车灯中浮现“青梅养老院”的招牌。汽车减速,开向街道的左方,接着一边晃动车体,一边下到未铺柏油的狭窄路面。 开了约一百米,来到夷平山脉后所露出的平地。点亮车灯后,车子停了下来,三辆青梅署的警车并排停着。平地的角落有一台挖土机,垂头丧气地让雨水拍打着。 宫本要我们下车。竹内一语不发地打开车门下车,我们也跟着他下了车。富泽的动作显得沉重。 道路依旧绵延。前方好几道人工光线照亮漆黑的环境,清楚照亮雨水的线条。宫本递了雨伞和手电筒给我们。竹内则不顾我们,独自往前走。 因雨水而湿滑的道路再度缓缓向上。用手电筒照亮脚边后才发现不仅路肩,连两道轮胎痕之间的空地也长满杂草,杉树和橡树的树枝横生于街道之间。 树林的尽头是已经荒废的建材放置处。五六座上面盖了塑胶布的茶红色钢铁小山占据着空地。周围几名穿着黑衣的男子甩动探照灯,试图驱赶雨水与黑夜。 从光线的反射状况看来,他们似乎穿着尼龙雨衣,应该是青梅署的搜查员。 “有找到凶手的遗留物吗?”竹内问他们。 “没有。”其中一个穿着雨衣的搜查员回答,“这么暗,就算有也找不到。直到天亮之前,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脚印和胎痕会不会在天亮之前就被雨水冲走啊?” “这我们也无可奈何啊!我好像没见过他们,是哪个署的人啊?” “请问—”富泽耕一大声插话,“我儿子的……儿子的遗体是在哪里找到的?” 站在附近的另一名男子直直照亮富泽的脸。富泽在光线中,像只懦弱的小鸟般环顾四周。 “在这边。”约十米远的建材后方传来粗犷的声音。 我拉着富泽的手走向声音的方向。跨过钢铁,强行拨开高达膝盖的草丛。富泽急促的呼吸和我的动作重叠在一起。 “你是孩子的父亲吗?”刚才说话的人拿灯照着我们,问道。 我差点脱口而出,但富泽抢先说道:“我就是。” “遗体是在那里找到的。” 男子将探照灯朝向地面。白绳绑在草根上,围成半个榻榻米大的长方形。只有这个部分的草被折断、压扁。 “他被用垃圾袋包着放在这里,跟书包一起。因为在建材后面,所以不容易发现。如果凶手没有把地点说出来,我们可能好几天都找不到。” 富泽崩溃般地跪在地上,爬行到那个地方。雨伞、手电筒都不知丢到哪去了。 雨似乎没有暂缓的迹象,应该会下到天亮吧!富泽耕一的背早已湿透,但光线照向他时,他的背影犹如黑色的污渍。 我一步都无法动弹,也无法替他的背影撑伞。死去的孩子是富泽耕一的儿子,他仿佛清楚地告诉了我这个事实。 富泽到底知不知道我和路子的关系?这个疑问从我心头一拥而上。拜托你,陪我去一趟。他会这么恳求我,是不是因为他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然而,我总不能在这个场合问他这个问题。 我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富泽背后。 对绑匪的愤怒再度涌上心头。我想起竹内先前说的话,这个事件的主角是我。那么,我必须善尽这个角色的责任,亲手揪出可恨的凶手,将他绳之以法。我不会放过任何人,我一定要揪出他。我向富泽沉默的背影发誓。 事件的开始是在十一月九号礼拜五的早上十一点。在事件发生之前,那是一个一如往常平淡无奇的早上。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 九点之后我就到四楼会议室讨论J公司新产品的促销展览会,接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在企划书上盖章,这时内线的显示灯闪起。 “喂?” 我回答。 “马上过来。” 是专务的声音。 “我马上到。” 我缓慢且慎重地回答。真希望再多待半小时,但专务的命令不敢不从。我叮咛局内的部属别偷懒,然后离开办公室。 我们“新都广告”是一家综合广告代理商。虽然我们不像博通或电报堂那般庞大,拥有动摇一国的影响力,但在竞争激烈的广告业界中却也占有一席之地,算是有一定名气的广告公司。 “新都广告”并不是刚创立不久的新公司,却也不算历史悠久的老企业。如今的社长已经是第三代继承人,不过扶植公司成长到现在这个规模的,应属专务取缔役 门胁了壹的功劳。他才是这家公司真正的领导人,应该没有人对这个事实有任何异议。 而他也是我妻子的父亲。 搭电梯到七楼,敲了高层干部室的门。我不等回答便开门走进办公室。 门胁了壹有一头掺了白灰色的头发和光滑的皮肤,是个体格壮硕的男子。外观给人一种朴质的感觉,他本人觉得自己酷似晚年的坂口安吾 ,幸好两个女儿的长相都遗传自母亲。 他是柔道高手,至今仍利用空闲时间跑去道场练习。乍看下个性豪放磊落,其实是个十分敏感且细心的人物。对自己严格,对他人的要求也同样严格,却绝不会反复责备对方的过失。我并不是在夸奖自家人,不过他确实拥有作为一个经营者的大气。 岳父从办公桌上的文件堆里抬起头,拿下老花眼镜,盯着我的脸。 “J公司活动的企划怎么样?会成功吗?” “会的。” “那就好。其实我听到一些不好的传言,听说J公司的新任宣传部部长似乎不太喜欢你。” “又是个常见的误会啰!”我轻松回答。 我是门胁了壹的女婿,不论社内社外,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因此,我能爬到现在的地位,并不是靠实力,而是靠专务的关系—外界会传出如此的风评也是在所难免。尤其几年前原本在媒体局下的促贩部独立成为SP局时,我这个促贩部部长一举跃升为局长,那时就传来不少恶意的批评。 直到最近,社内总算不再听见这样的耳语,不过客户中至今仍然有人以有色眼光看待我。事实上,J公司的新任宣传部部长势必也是听信了对我的偏颇评价。总而言之,就是有些人不喜欢我的工作方式就对了。 通常,只要一起工作,这些偏见就会自然消失。这次也一样。我早就习惯这样的转变,现在反而可以享受对方的反应。 “是吗?总是带给你麻烦,我也感到很愧疚呢!虽然我想帮你忙,不过这样反而会造成副作用吧!” “我完全不在乎,而且森下这个男人蛮有意思的。他的想法比前任更有弹性,我想我会和他很合拍。” “森下?啊啊,那个宣传部部长啊!话又说回来,提案的状况怎么样?” “还剩会场的平面设计,不过作品相当好,一定能够成功举办让客户满意的活动。”我说。 我现在的头衔是“SP局长”。 所谓的SP,当然不是在护卫什么重要人物。 这是“Sales Promotion”的简称,翻成日文就是“促进贩卖、商品行销”等。字面上原本的意义相当广,不过对广告用语而言,主要指运用媒体以外的方法,举办活动刺激需求。像是各式促销活动,或在街头发送试用品、目录或海报,以及举办各式比赛或征求试用者等,利用各种不同的方法将商品卖给消费者。 因为媒体向来都是广告的主流,所以SP局局长在任何一家公司都是不起眼的职务。过去“新都广告”也没有专门负责SP的单位,完全交由专门的下游厂商执行。后来成立了促贩部,却长年得仰媒体局的鼻息,过着卑微的日子。 然而,这十年来,光靠媒体广告已经卖不出商品了。于是大家才开始重视可以直接与消费者互动的促销活动。由媒体到SP,时代趋势正在转变。全国各地处处可见各种促销活动,这正是所有企业与广告公司抢办促销活动的结果。 岳父是率先了解SP重要性的人。他早就预料到电视广告或报章杂志等媒体广告费将面临删减的命运。改革墨守成规的公司结构,才得以跟上变化无常的广告业界潮流,这都要多亏岳父的先见之明。现今“新都广告”通过SP局的营业收入已经逼近总营业收入的百分之四十了。 现在,我们局总算成为公司内重要的单位之首,然而十年前突然被调到促贩部时,我的内心只有“惊讶”两个字。如果要我解释什么是促贩,我脑中只会联想到传单或电车车厢内的吊挂广告,根本不懂促销活动到底该做些什么。 我囫囵吞枣地读遍美国SP委员会的报告,也不停参观各地的展览大会。直到一九八一年目睹罗马法王的访日活动,我才总算了解到岳父准确的眼光。 岳父的想法是,创立一个不拘泥于本位主义的阿米巴式 促贩团队。换言之,现在的SP局扮演了“便利屋” 的角色。我之所以能够成为这个团队的领导人,是因为岳父认为我最接近他心目中的“便利屋”。我不太确定这到底算不算是可以让我欣然接受的好评价。 将促贩部从媒体局独立出来,改名为SP局,这也在岳父当初规划的蓝图中。因为过去促贩部总是屈于媒体局和营业局双巨头之下,难以开展促贩部的工作。然而现在多半是由SP局独当一面企划大型PR(公关)活动,引领媒体局或营业局。“便利屋”等同于“综合行销”,这是岳父的口头禅,他打算未来让SP局发展成本公司的中枢部门。 因此,岳父会随时盯紧SP局的状况,但我不了解他今天为何特地向我询问J公司的情形。工作进行得极顺利,而且这件事原定于周一的例行会议中向干部们作详细的资料报告。 “那真是太好了,”岳父说,“对了,昨天我跟和美见了面。” 我稍微耸了耸肩。他的语气乍听似随意的闲话家常,但语尾注入多余的力道。原来这就是岳父找我的理由。 “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只是昨天中午她到这附近买东西,顺便找我一起吃饭罢了。不要这种表情嘛!我们是父女,吃个饭也不为过吧!” “昨天我回到家后,她没有跟我提起这件事。” “那是因为我要她千万别告诉你。好啦,别那么紧张嘛!她觉得你最近有点怪怪的,所以猜你是不是在工作上出了什么麻烦,想拜托我顺口问问你。” “那么您怎么回答她呢?” “我当然跟她说不需要担心啰!我只说你现在的案件有些棘手,大概是这个原因吧!” “您有提到J公司宣传部部长的事吗?” “嗯,是啊!” “您为了让和美放心,骗了她啰?” 岳父装模作样地点点头,然后表情严肃地逼问我。 “目前SP局进展得十分顺利。万一在业务上出现什么令局长烦恼的状况,那就表示你在例行会议上作了假报告。不过我相信你绝不会做这种事—” “那当然。” “那么,让你闷闷不乐的原因是什么?” “—应该是和美想太多了。” “不对。”岳父摇摇头,“刚才我说出和美的名字,你立刻皱眉。我可不是瞎子。你是不是跟我女儿有什么不愉快?” “没有。”我的语气含糊。 “就算有,我也不会责怪你。她是个任性的孩子。如果有什么问题,能不能告诉我?当然,我不会跟和美说。我是想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帮助你。” 我心中出现两个声音在争吵。一个声音说坦承一切,乞求岳父的帮助;另一个声音命令我坚守沉默。我无法在岳父面前隐瞒自己的犹豫。 “女人的事吧?”岳父试探般地问我。 我差点就要点头了,不过我还是勉强克制住。然而,内心的动摇似乎显现在脸上。我直觉事情被发现了。 岳父一语不发凝视着我。如果我在这时移开眼神,就代表我承认了;但我已经错过笑着否认的时机。无奈,我只好无言地盯着岳父。两人就这么屏息互瞪着。 岳父按捺不住正要开口时,桌上的电话响了。岳父因而移开了眼神。我看见他现出一丝放心的神色,看着他拿起话筒。 “嗯,是我。怎么了?嗯,他就在我面前啊!”他用手遮住话筒对我使眼色,“说曹操,曹操就到。” “和美吗?” 岳父点头。 “她说有急事找你,我也搞不清楚发生什么事。” “我来听吧!”我接起话筒,“喂?” “老公?拜托你赶快回来。” “什么事?怎么这么突然?”我回答后才发现妻子的语气很不寻常。 “刚才接到很奇怪的电话,他说隆史在他手上。” “什么?” “他让我听了隆史的声音。隆史叫着:妈妈!救我!妈妈!然后对方说:我要钱,如果报警,我就杀死孩子。啊!老公,你快点回来啊!” 我总算进入状态。隆史被绑架了?怎么可能? “你报警了吗?” “还没。电话里的男子要我通知你。他说等你回来,还会再打一通电话。” “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去。在我回家之前,千万别报警。不对,你有没有先向学校确认?隆史真的没去上学吗?” “等等,老公。隆史在家里呢!” “什么意思?” “隆史从早上就一直在家,他向学校请假了。” “你在说什么呀?” “因为隆史他—” 我认为妻子精神错乱了。孩子被绑架的打击,让她没发现自己的说法前后矛盾。总之得先回家一趟,我担心隆史,也担心妻子。 “和美,听好,”我用命令的语气跟她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在我回家之前把门锁好,也别出门,如果有人来也别让他进去。我会在一小时以内到家,在这段时间内你要待在家里。” “我、我知道了。” 我放下话筒,手掌冒汗。岳父放在桌上的双手紧握,忐忑地看着我。 “听起来不太妙呢!” “我也搞不清楚状况,不过隆史好像被人绑架了。绑匪打电话到家里来。” 岳父瞬间有如弹簧般坐直。 “真的吗?” “我也不知道。和美说话颠三倒四,我根本无法了解真正的状况。总之我先回家一趟。” “没错,那就拜托你了。”岳父似乎一脸无法置信的表情。我也是如此。“有没有报警?” “还没。绑匪说,如果报警就把孩子杀死。” 岳父深深吸了一口气,表情凝重地左右摇头。我离开了岳父的办公室。短短一分钟前与岳父的对话内容,早已从我脑中飞走了。 从八丁堀的“新都广告”大楼搭上地铁和京王井之头线。这是我每天往返的路线,我从没感觉到车站和车站之间的距离是如此遥远,焦躁感无限延伸。偏偏我还在涩谷错过快速列车,因此走出九我山车站检票口时,已经超过与妻子约好的一小时。大白天里,我穿着皮鞋狂奔在商店街上,提着购物袋的家庭主妇惊讶地回头看我。 我家在大藏省印刷局的久我山运动场附近。一打开门,我便连滚带爬地冲进玄关,和美在那里等着我。 “老公。” “隆史没事吗?”我边喘气边问,“之后绑匪还有打电话来吗?” “镇定一点。隆史在二楼睡觉啊!” 和刚才的电话内容一样,她的回答令人匪夷所思。但话说回来,和美的表现也不像是惊慌失措的样子。看来我已经搞不清楚惊慌的是我还是妻子了。然而,现在最要紧的是确认隆史的安危,等会再听她解释。 “我去确认一下。”我留和美在玄关,冲过走廊奔向楼梯。 打开二楼的儿童房,在被单下看见隆史的脸。他是我今年四月刚上小学的大儿子。 “爸爸?”隆史发现我,拉下棉被探出头。虽然脸色有点差,不过他确实是如假包换的、我唯一的儿子隆史。我下意识安心地叹了口气。 “怎么没上学?” “我发烧了。妈妈说我感冒了。” “所以请假啊?” “嗯。” “不要说嗯,应该说是。” “是。” 我蹲在床边摸了摸儿子的额头,没有到发烧的程度。因为脸色有点差,和美就大惊小怪地帮他请假了。我反对她过度保护孩子,但也多亏她,隆史才平安无事。这次就原谅她吧! “有没有吃药?” “嗯。” “不是嗯,要说是。你乖乖听话,很快就会好。” “是。”隆史躺着点点头,“嗯,今天爸爸也生病了吗?” “没有啊!怎么了?” “因为爸爸这么早就回家了啊!” “哦,对哦!” 对小学一年级的孩子解释绑架,他也不会懂吧! “爸爸偶尔也会早点回来啊!” “哦。” 他张嘴露出摸不着头绪的表情。因为工作繁忙,我天天早出晚归,这才发现很久没有好好跟儿子聊天了。 “好啦,要乖乖睡觉哦!”我轻抚隆史的头发,让他闭上眼睛,“晚安。” “晚安。” 我站直身子环顾房间,两扇窗户都牢牢上了锁。只要乖乖待在这里,就能确保儿子的安全。我检查过后,悄悄关上儿童房的房门。 一下楼就看到妻子在等我。 “隆史呢?” “嗯,睡了。”总觉得这段对话有些白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真的完全搞不懂。” “对不起,”和美以疲惫却坚定的语气回答,“绑匪打电话来,我就马上打电话到你公司,我整个人都慌了,没办法好好向你说明。不过,被绑架的不是隆史。绑匪弄错了。” “绑匪弄错了?” 这时,客厅传来声响,我的问题被打断了。那显然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有别人在家吗?” 她点头。 “谁?” “路子。” 我无言以对。为何富泽路子会在这里? 由于这个冲击实在太大,让我一时之间陷入奇怪的妄想中。这完全是预料之外的发展。而奇怪的妄想也在我心中卷起旋涡。会不会孩子被绑架只是个借口,那通电话的目的其实是让我提早回来?这么说来,岳父刚才跟我说的那番话也十分唐突。难道这对父女早已经计划好了吗? 眼前一片昏暗。呈现极度紧张的神经,在身体各处撕裂着。被发现了吗?一切都完了,妻子知道我和路子的关系了— “老公?” 我突然回过神来,抬起头。和美凝视着我。她的声音、她的眼神,瞬间让我恢复理智。那双眼,并不是会设下如此恶毒陷阱的卑劣女人的眼睛。这一切都是我的妄想。 现在没有闲功夫去担心这种事。这里确实发生了非比寻常的情况。在和美起疑之前,我振作精神,问她:“为什么富泽太太会在我们家?” 和美默默直视着我。虽然只有一瞬间,对我而言却像是漫长的沉默。在她的表情背后,那双眼睛似乎蕴涵着某种挣扎。 然后,她突然开口。 “被绑架的孩子,好像是富泽太太家的茂。” “什么?茂被绑架?” 和美点头。 总算理清事情的原貌了。绑匪绑错了孩子。就这么巧,把隆史和茂搞错了。虽说换得了隆史的安全,但这是多么残酷的错误啊!就某种意义而言,我已经被逼到难以言喻的窘境,背上渐渐渗出冷汗。 脚步声逼近,我依然拼命隐藏紧张。和美则不动声色地撇开视线往后退。 富泽路子站在走廊中央。 相隔十天后再度与她见面。她穿着淡绿色的衬衫,配上咖啡色为底的印花裙。平常她是个注重打扮的女人,但今天的配色有些不协调。想必无心顾及穿着,急忙冲出家门吧!只有发型还算整齐。她的脸色铁青,眼神恍惚。 “你还好吗?” 我问她,装出一副对待邻居般的关切表情。然而我的内心却犹如暴风雨中的海浪般激烈震荡。 路子点头,但那反应却犹如机械,表情僵硬,双眼像路边的流浪汉般畏缩。她平时直视我的讽刺性眼神,现在已不见踪影。一眼就能看出她为了孩子的事而心思混乱。 “联络你先生了吗?” 路子只是摇摇头,没办法好好答话。和美代替她回答,她说路子的先生正好出差,无法联络上,今晚才会回来。这种情况对现在的自己到底是好是坏,我当下难以判断。 我们来到了客厅。我只确认了隆史的安全,但并未完全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首先得听妻子的说明。 “和美,你能不能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妻子的视线在我与路子之间不断来回游移着。她咬着嘴唇,似乎试图整理思绪。后来她总算开口。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那么你回答我的问题。绑匪是几点打电话来的?” “十一点十分左右吧!我正在晒衣服。一接起电话,一名陌生男子就问我:这是山仓家吧? “我说是。对方一口气说:隆史在我这里,只要照我的话去做,我就把孩子还给你。我只想要钱。千万别报警。如果报警,我就杀了孩子。” “你怎么回答?” “老实说,我记不太清楚了。我也没把握绑匪是不是说了这些话,因为实在太紧张了。不过我记得我大声回答对方,说那不是我们家隆史。结果对方说:为了证明不是骗人,我让你听听孩子声音。接着我就听到小男孩的声音说:妈妈!救我!妈妈!我好害怕!” 路子身体僵硬,靠在和美身上。和美让她靠着,把手放在路子的手上。我催她继续说。 “听到孩子的声音,我就慌了,也忘了孩子其实在二楼,忍不住大喊隆史!隆史!不过男孩的声音断了,又换成男人的声音说:跟你说也没用。联络你先生,叫他赶快回家。等他回家之后,我会再打一通电话。到时候我再告诉你赎金的金额。记得不要报警。说完这些话后电话就断了。” “对方的声音有没有什么特征?” 和美歪着头。 “好像有什么东西隔着似的,听起来有些不清楚。不过我记不得了。” “孩子的声音呢?是茂的声音吗?” “当时我没有发现。因为通过电话,而且又是快要哭出来的声音。不过,我后来才发现那的确是茂的声音。” “我懂了,然后呢?” “我立刻上二楼确认隆史没事,不过光是这样还是不能放心。我颤抖个不停,不知所措。因为绑匪问我,“这是山仓家吧”,而且男孩的声音也绝不是装出来的。我当时甚至以为二楼的隆史是假的,绑匪绑走的才是真正的隆史。后来,我想起得将这件事告诉你,所以才会打到公司。不过当时我还搞不清楚状况,话也说不清楚,害你担心,真对不起。” “不,没关系。” 妻子容易受到影响。在接到绑匪的电话之后,因为一时失去冷静而陷入隆史被绑架的错觉,这也是情有可原的。我无意责怪和美。 “不过,你是怎么发现被绑架的其实是茂的?” “因为—”和美说到一半,看着路子。我也看着她,但她正处于无法问话的混乱状态。 只听和美继续说道:“之后刚好接到路子的电话。” “电话?” “没错。学校老师打电话到路子家里,问她茂今天为什么没上学,是不是有什么事,不过今天早上茂确实出门了,对吧?” 和美问路子,路子默默点头。和美的视线回到我身上,说: “我也知道他出门上学了。每天早上,茂都会跟隆史一起上学。” 我点头。隆史和茂是同一所小学的同班同学。 “今天早上,茂和平常一样来我们家接隆史。不过隆史因为感冒要请假,所以我叫茂自己上学。” “然后呢?” “我猜绑匪应该是在我们家外面监视,一定是躲在玄关看不到的地方。然后他看到茂从我们家出来,误以为是隆史,就直接把他带走了。” “你是说,绑匪没看到茂走进我们家吗?” “应该是。”和美点头,“茂每次都会从我们家后门进来,然后沿着围墙内侧走向玄关。” “我懂了。绑匪会不会发现自己绑错孩子了?” “不会,”和美说,“至少我接电话的时候还—” 就在这时候,玄关的门铃突然响了。突如其来的声响让我缩起身体。 玄关传来男子的声音。 “宅急便送货!” 宅急便?竟然在这个节骨眼出现,真是够了。 “警察来了。”和美说。 “什么?” “对不起。我打了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