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雷布思被回忆包围着。 不是他自己的回忆,而是他上司的——用相框装裱过的、布满了狭小办公室的照片。这些照片所代表的回忆在外人眼中毫无意义。雷布思就像在博物馆参观一样。孩子,许多的孩子;是总警司的孩子,他们的面孔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老。然后是孙辈。雷布思有一种感觉,这些照片不是他老板照的。这些照片是送给他的礼物,而他觉得有必要把这些照片带过来,放在这里。 线索都能从它们的状态中找到:办公桌上的照片正面朝外,这样办公室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到,除了使用这张办公桌的人自己;另外一些照片放在办公桌后面的窗台上,产生的效果也一样;还有一些照片放在摆放在角落的文件柜上面。雷布思坐在沃森总警司的椅子上以证实他的理论——这些照片不是给沃森看的,而是给来访者看的。它们向来访者传达的信息是:沃森是一个居家男人,一个诚实的人,一个在他的一生当中已经取得了某种成就的人。在这样的办公室里,他们不会有呆板的感觉,而是觉得宾至如归。 这些照片当中又新增添了一张。那是一张旧照片,有点模糊不清,好像是拍照时相机动了一下。白色的有波浪曲线的边框,照片的一个角落还有摄影师模糊不清的签名。那是一张全家福:父亲站着,一只手放在坐在旁边的妻子的肩膀上,仿佛在宣示主权。女人的膝盖上坐着一个小孩子。父亲的另一只手搂着另一个穿着新衣服的小男孩的肩膀,后者留着短发,有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从表情上看,这个小男孩显然很紧张,试图把肩膀从父亲手下抽走。雷布思把这张照片拿到窗户旁边,对于这种刻板的严肃感到很惊奇。他自己现在的样子也很刻板:深色毛料西服、白衬衫黑领带、黑色的袜子,还有那双今天早上刚刚打过油的皮鞋。外面阴沉沉的,一副要下雨的样子。对于葬礼来说,这可真是一个好天气。 沃森总警司走进办公室,迟缓的行动掩盖了他的脾性。在背后,大家都叫他“法梅尔”,也就是农夫的意思,因为他来自北方,身上多少有点阿伯丁产的安格斯牛的影子。他穿着最好的衣服,一只手拿着一顶帽子,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白色的A4规格的信封。他把那两件东西都放在办公桌上,而雷布思则把那张照片放回去,让它正对着法梅尔的椅子。 “这个是你吗,长官?”他指着那个愁眉苦脸的孩子问道。 “是我。” “你让我们大家看到你穿短裤的样子,真是勇气可嘉。” 可是,法梅尔的注意力并没有被转移。看到沃森的双颊现出许多红色的血管,雷布思能够想到三种解释:劳累、饮酒,或者生气。他没有气喘吁吁,第一个解释排除;而当法梅尔喝酒的时候,发生反应的应该不仅仅是脸颊,而是整张脸都会散发出玫瑰色的光。 所以只剩下生气了。 “咱们言归正传吧。”沃森看了一下腕表说。两个人谁都没有太多的时间。法梅尔打开信封,把一个装着照片的包裹从里面拿出来,放在办公桌上。然后,他打开包裹,把那些照片朝雷布思扔过去。 “你自己看吧。” 雷布思把那些照片拿过来看了看,都是达伦•拉夫相机里面的照片。法梅尔从他的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雷布思继续看那些照片:动物园的动物,有的在笼子里面,也有的在围墙中央。另外还有一些孩子们的照片,并不全是,但占相当大的一部分。孩子们的样子各异:有交谈的、嚼口香糖的,还有对着动物做鬼脸的。看到这些照片,雷布思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然后看着法梅尔,想要从他的表情里寻找同样轻松的感觉,但却没有看到。 “据拉夫先生称,”法梅尔看着文件说,“这些照片只是作品集的一部分。” “一定是这样的。” “爱丁堡动物园的一日生活。” “没错。” 法梅尔清了清嗓子。“他报名参加了一个摄影艺术培训的晚上班。我查过了,他没说谎。他的作业是动物园,这一点也没说谎。” “可是,几乎每张照片里面都有孩子。” “事实上少于一半。” 雷布思把照片从桌子上向法梅尔推过去。“有什么你就说吧。” “约翰,达伦•拉夫从监狱里释放出来已经有大半年了。目前为止,他还没有任何再犯罪的迹象。” “我听说他到南方去了。” “可是他又回来了。” “一看到我,他就跑了。” 对此,法梅尔只是往桌子上看了看。“可是,这里没有什么,约翰。”他说。 “像拉夫这样的人,他到动物园不会是去看那些鸟和蜜蜂什么的,我说的是真的。” “那些作业甚至不是他自己选的,是老师布置的。” “是的,拉夫更喜欢到游乐场去。”雷布思叹了一口气说,“他的律师是怎么说的?拉夫总是善于笼络律师。” “拉夫先生只是不想让别人打扰他。” “就像他不去打扰那些孩子们一样?” 法梅尔向后一靠,然后说:“你知道有‘赎罪’这个词吗,约翰?” 雷布思摇了摇头。“这个词用在他身上不合适。” “你怎么知道?” “你见过不吃羊的狼吗?” 法梅尔看了看手表。“我知道你们两个有旧怨。” “他并没有对我表示不满。” “没错。”法梅尔说,“他表示不满的对象是吉姆•马戈利斯。” 接下来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两人都陷入了沉思。 “这么说,我们就这样什么也不做?”最后,雷布思忍不住问道。“赎罪”这个词在他脑海里回荡着。众所周知,他的神父朋友一直在用这个词:通过耶稣基督的生和死来达成上帝与人类之间的和解。这与达伦•拉夫简直没有可比性。雷布思想知道,吉姆•马戈利斯在索尔兹伯里峭壁上大声喊叫时他赎回了什么…… “他没有什么不法行为。”法梅尔说着,把手伸进最下面的抽屉,取出一瓶酒和两个杯子。麦芽威士忌酒。“我不知道你怎么样,”他说,“反正在参加葬礼前我得喝一杯这个。” 雷布思点了点头,看着他倒酒。山涧清脆的流水声。威士忌在凯尔特语中叫做Usquebaugh,意为“生命之水”。Baugh听起来像birth,也就是新生。对雷布思来说,每喝一杯就是意识的再生。不过,他的医生一直告诫他,每一滴酒也意味着向死亡走近了一步。他端起酒杯,点头表示感谢。 “又一个好人走了。”法梅尔说。 雷布思突然觉得办公室里出现了几个飘荡的幽灵,杰克•莫顿是它们的首领。杰克是他的老同事,刚刚去世三个月。正如伯德乐队①歌中所唱的那样:他曾是我的朋友。一个拒绝留在地下的人。法梅尔看着雷布思的眼睛,但是什么也没有说。他喝光了杯子里的酒,把瓶子放回原来的地方。 ①伯德乐队(The Byrds),一九六四年成立于洛杉矶的美国摇滚乐团。《他曾是我的朋友》(He Was a Friend of Mine)是他们在一九六五年发表的一首民谣歌曲。 “常喝,少喝。”他说。那杯威士忌似乎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有许多种方法和途径,约翰。” “什么方法和途径,长官?”杰克消失在窗玻璃之中。 “妥善处理事情的方法和途径。”威士忌已经在起作用了,他脸的形状变得奇怪,“自从吉姆•马戈利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以后……嗯,这让我们感受到了更多工作上的压力。”他停了一会儿又说,“失误太多了,约翰。” “我撞上了霉运,仅此而已。” “撞霉运自有撞霉运的原因。” “举个例子?” 法梅尔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雷布思自己在寻找着这个问题的答案:杰克•莫顿的死、坐在轮椅上的萨米①。 ①具体情节请见雷布思探案系列的上一本《空中花园》(The Hanging Garden),新星出版社2011年12月出版。 而他请得起的医生就是威士忌,至少从经济上说是这样的。 “我会处理好的。”最终雷布思说,就连他自己都怀疑这句话的可信程度。 “你自己?” “本来就是这样的,不是吗?” 法梅尔耸了耸肩膀。“同时,你让我们大家都生活在你的失误当中?” 失误。例如,他把所有的人都叫去抓达伦•拉夫,可是拉夫并不是他们要抓的人。这就给了投毒者毒害猫鼬的机会:投毒者把一个苹果投到了猫鼬的围墙里。幸运的是,一个管理员正好从旁边经过,在猫鼬之前捡起了那个苹果。因为事先得知有人要投毒,这个管理员就把这个苹果拿去进行了化验。 检验结果是:苹果里面有老鼠药。 这一切都是雷布思的错。 “好了,”法梅尔最后看了一次手表说,“我们得动身了。” 因此,雷布思又一次把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他想说,他已经失去了使命感,感觉不到维持治安这个角色中乐观积极的一面;他想说,这种想法让他感到恐慌,让他睡不着,让他做噩梦;他想说,那些幽灵纠缠着他,甚至在白天都出来纠缠他。 他还想说,他不想再当警察了。 吉姆•马戈利斯拥有一切。 他比雷布思小十岁,进步也很快,就像小步跑一样。就在他要晋升为警督时,他们决定让他等一等,学到一些经验和教训之后再说。他聪明、风度翩翩、办事谨慎,对办公室政治具有战略家的眼光。他还很帅气,在爱丁堡博若默中学上学时,他是足球队的成员。他的家庭背景不错,与爱丁堡的上层社会有联系。他的妻子很迷人,也很优雅,而他年幼的女儿也是大家公认的漂亮姑娘。他在同事当中深受喜爱,多次成功抓捕过罪犯,是人们羡慕的对象。他们一家人平静地住在格兰其,去地区教堂做礼拜。从外表上看,这一家人的生活无论从哪个方面说都是完美的,无可挑剔的。 法梅尔一直在发表评论,雷布思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他们开车到这里来,及时赶上了教堂的安葬仪式。现在,法梅尔正在坟墓边上发表着评论。 “他拥有一切,约翰。可是他却做出了那样的事情。是什么让一个人……我是说,他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他的地位,他的经历……甚至是一些老警察所向往的——我是指那些就快拿到退休金的、愤世嫉俗的人。他们一辈子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和事,但他们从来都没有遇到过像吉姆•马戈利斯这样的人。” 雷布思和法梅尔是他们所属的警察局派来参加葬礼的代表。他们朝人群背后走去。这群人可真不少:许多警察、足球员、经常去做礼拜的人、邻居,还有很多家族远亲。站在墓穴旁边身穿黑衣服的是死者的遗孀,她抱着女儿,显得从容镇静。小女孩穿着白色带有花边装饰的连衣裙,有一头浓密卷曲的长发。在挥手向那个木盒子道别时,她的脸上散发着光芒。她的金发和白色的衣服使她看上去像个天使,也许大人这么打扮她就是这个意图。当然,在众人当中她格外显眼。 马戈利斯的父母也在那里。父亲看起来很坚强,腰板挺得直直的,就像一台老式座钟,可是他紧握着拐杖银色手柄的双手一直在颤抖。母亲眼泪汪汪,显得很脆弱,面纱落到了她被泪水打湿的唇边。她已经送走了她的两个孩子。据法梅尔说,吉姆的姐姐也是在几年前自杀身亡的——她有过精神病史,后来就割腕了。雷布思又一次看了看那对老年丧子的父母。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儿,想知道她曾经面对过的恐惧,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陷入恐惧的样子。 其他家庭成员都围在这对父母身旁,寻求安慰或提供支持。至于是前者还是后者,雷布思说不清楚。 “多么温馨的一家。”法梅尔低声说。雷布思几乎是嫉妒地长出了一口气。“汉娜获过许多奖。” 汉娜是这一家的女儿,雷布思得知她今年刚八岁。她长着蓝色的眼睛,就跟她父亲一样;她的皮肤也很好。遗孀的名字叫凯瑟琳。 “上帝啊,真可惜。” 雷布思想到了法梅尔的照片,想到了人们相遇、交往、互相吸引的模式。各种肤色的人或者融合在一起,或者形成极大的对比和反差。交朋友、结婚、组建一个新的家庭;有了孩子,和其他父母的孩子一块玩耍;上班,认识了同事,又成了朋友。慢慢地,你融入人群当中,不再是一个人,你也因此变得强大起来。 只是事情并不总按照这种方式发展。各种各样的冲突都会发生:也许是工作,也许是之前没有认识到的错误决定。雷布思就有这样的经历,他选择了工作,把妻子从身边推开,而她把女儿也带走了。他觉得他的选择是正确的,只不过出于错误的理由。他觉得他从一开始就应该承认自己的失败,工作只不过是他从婚姻中解脱出来的一个合理的借口。 对跳崖自杀的吉姆•马戈利斯,他感到奇怪。他想知道是什么使吉姆做出了那样的选择。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似乎没有人知道。多年来,雷布思遇到的自杀事件数不胜数,什么样的情况都有。不过所有的自杀都有一个理由。压力累积到了崩溃点;内心深处的失落;预感到失败和噩运的来临。正如“叶子猎犬”乐队①的歌:我的生活陷入恐惧。 ①叶子猎犬(Leaf Hound),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活跃的英国硬摇滚乐团。《我的生活陷入恐惧》(Drowned My Life in Fear)是他们一九七一年的一张专辑。 不过,说到吉姆•马戈利斯……没有哪一种原因能够解释。毫无理由。他的遗孀、父母、同事……没人能够说出哪怕是一丁点儿暗示。他的身体状况良好,无论是家里还是单位都没有不顺心的事情。他爱他的妻子和女儿。对他来说,钱也不是问题。 不过,一定是哪个方面出了问题。 上帝啊,真可惜。 更残酷的是,这不仅让每个人都沉浸在悲痛中,还使得大家都想知道他的死是不是他们的错。 生命如此宝贵,而你却弃之如草芥。 雷布思注视着前方的那些树木,看到杰克•莫顿站在那里。他看起来很年轻,就好像两人初次见面时那样。 泥土向着棺材盖纷纷落下,人们最后一次呼喊着,但一切都是徒劳。法梅尔双手背在后面走开了。 “我这辈子都不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说。 “世事难料。”雷布思说。
死魂灵——2
书名: 死魂灵
作者: [英] 伊恩·兰金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原作名: Dead Souls
译者: 李旭大
出版年: 2012-3
页数: 492
定价: 38.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午夜文库·大师系列:伊恩·兰金作品
ISBN: 97875133056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