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在台湾中原大学上最后一堂广告文案课的时候,因为时间不够,还有很多话没交待完,所以答应课后要送学生们一篇文章,把我还来不及说的写下来。现在课已经结束很久了,在电脑面前书写却是困难重重,因为文字会比话语留更久,所以我必须谨慎。 我必须诚实地说,在我人生早期的规划里,并没有当老师这一项。而我也一直以为,在人生的漫漫学习之中,自己的努力比老师所给的更重要,甚至很多时候,我觉得学校给的都是限制,所以一直对抗学校、对抗体制,以保全我狂野的想象力。于是我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都是学校和父母很头大的问题学生,在高中逃家逃学被记过的记录累累,直到我自己当了老师,直到我的高中导师甘训宾老师过世,我才知道,老师所能给的,远远超乎我的想象——可以让一部失速即将撞毁的车转向,可以让一个失去希望的种子重新发芽。 在我高中想放弃自己的时候,甘老师在重重的校规限制与高三联考的压力下,冒险地给我最大的自由,耐心地给我时间与绝对的支持力量,让我及时找到自己的路,就像黑塞的《在轮下》中的启示,我从老师很勇敢的关爱中,平安地从轮下逃生,直到现在。 甘老师在我低潮的时候,以绝对的信任让我看到未来;现在她过世了,也以死亡教会我生命的意义。这些点滴心路历程,我在课堂的一开始都会说给学生们听,目的是要我的学生们谢谢我的老师,因为如果没有她,也就没有现在的我站在这里,继续传承她的力量给更多的人——这就是教育的神圣,甘老师的精神透过我的讲课,转递出以前从未知觉的巨大影响力,希望能从每个学生身上、每个还在沉睡的灵能中,开始启动。 当我第二次在中原大学讲授广告文案课时,恰巧被安排在星期二下午,也正逢甘老师过世不久。我记得在甘老师去世前一个月,我第一次看《相约星期二》这本书时,边看边掉泪:“……你有没有遇过一个真正的好老师?他把你看做是一块璞玉、一颗原钻,只要假以智慧磨练,就可以发出耀眼光辉。如果你很幸运能有这样一位老师,你总有一天会回到他的身边,有时你只是在心里想,有时你会陪侍在侧……”,我记得老师每年过节都会写卡片给我,卡片上第一句总是“我最可爱的宝贝学生欣频”。 所以我在那个月常去找老师,虽然老师已经退休了,住在阳明山上的老人公寓,但我还想继续修老师的课,想继续听她的人生智慧。甘老师当时已罹患癌症,做过很多次化疗,但她见到我时永远都是快乐爽朗,真正不舒服的时候却不让我知道,即使她都病成那样了,还叮咛我要小心身体,别感冒了。我本来要仿照《相约星期二》书上所计划的,每星期固定去听她讲一次人生,但没几天老师就突然过世,已经来不及了。 我记得就在老师过世的前两天晚上,她打电话给我,谢谢我送她暖袋,让她的胃痛舒缓很多,我还告诉她,我最近在赶稿,但我已经约好学长学姐们过两天就一起上山去看她,她从很衰弱的声音转成了开心。没想到,那就是老师和我的最后一通电话,老师就在我们约定要去看她的前一天凌晨,突然过世。听甘老师的家人说,她一直不愿意下山看医生,就是希望撑着直到见到我们为止,因为她害怕万一进了医院就再也出不来……我很自责,居然没听出那通电话就是老师求见最后一面的讯息,我是与老师最后说到话的学生。 听师丈说,甘老师冰冷地被送到冷冻库之前,放在她胸口的暖袋还持续地烫烧着,我虽遗恨在老师最后的时间没在身边陪着她,但我欣慰的是,她过世之刻最后的温度是我给她的。 如今我能为老师做的事,就是在头七法会为老师长跪诵一整天的经,不停跪拜。等我帮老师做完头七,从家祭到公祭,我的世界顿时失去一块非常重要的支柱。我记得老师生病期间,正是我写书发表比较密集的时刻,只要当天报上有我的文章,她一定在清晨七点准时以亢奋的声音,打电话给还睡眼惺忪的我,说她看到了我在报上的文章,她比我还兴奋。老师过世后一整个月,我都会在梦中听到清晨电话铃响、听到老师大声地叫我的名字,然后醒来。整整一个月。 因搬家整理旧书信,翻找到了我当年在高中时的生活周记,当时担任我导师的她,总用红毛笔批写很大的字,开头总是:我的好宝贝。我的亲人都未曾这样叫过我,她却视我为她疼爱的骨肉,她曾经跟我母亲说:“你女儿很棒,如果我有这样的女儿,我一定很开心。”我当时在高中是逃学又逃家的问题学生,她这么说;当我面临人生的低谷时,她也这么说;我硕士班毕业,她也这么说……老师一直视我为她的骄傲,直到老师过世了很久,我才慢慢学会自己给自己信心,现在我终于可以对着她的照片跟她说:老师,我很好,我做到了。 这让我想起《天堂电影院》片尾,当小男孩多多长大,回家乡参加当年带他走进电影世界的老放映师的葬礼时,放映师的太太告诉多多,他生前从未错过多多拍的任何一部影片,也未曾漏掉任何一次关于多多的报导,视多多的成就为他自己的荣耀——也正因为背后有这么一个永远支持、永远相信的强大力量,才让每个在冷酷现实中打艰冷战役的弟子,义无反顾地为理想冲锋陷阵,信心不死。 我总会在最脆弱的时候想起甘老师,想起那次陪她到文化大学看夕阳,听她思念因车祸过世的儿子,想起她的哀伤、她的勇敢,想起她所给过我的能量,让我至今还相信自己,可以度过每一次的人生难关。 这就是甘老师所给我的活着的力量,至今越来越坚毅,即使老师已经过世两年了,她的声音还在我脑海里,随时给我鼓励、打气。她还说,所有的学生中她最放心不下我,因为我常会为了写作忘了照顾自己的身体健康,她说她希望能活着看到有人可以照顾我一辈子。她待我一如自己的女儿般,我对她也是无话不谈,没有秘密,甚至比和自己的母亲还亲。 我在甘老师病情危急的时候跟她说:“老师,我的书快出版了,你一定要好好健康地活着,你才看得到。”她生前细细看过我的第一到第九本书,就在我即将出版第十本书之前的几周过世了,来不及看到我以后的每一本书,但我仍然持续书写,边写边念给老师听。在老师过世后没多久,老师曾托梦给师丈,大声地要他把她的老花眼镜放到灵前,因为她要看我刚出版的书、我刚登在报上的文章,等到师丈在祭台上放了她的眼镜后,她就从此安静安息了。 老实说,如果你们问我写书是为了什么,我必须说,其实我是写给老师看的,因为有一次我跟她抱怨:“老师,我不知道我写书有没有人看,我好像在写没人会打开的书。”她说:“不会呀,你写的书老师都有看,而且是每个字都看,所以你要继续写,只是老师的眼睛越来越不行了,以后可不可以请出版社把字放大一点?”她到去世之前都是我忠实的读者,只要求我把字放大一点。 《十四堂人生创意课》是我在台湾的第十六本书,也是在大陆出版的第三本书,我照例会替老师留一本,无论她现在人在哪里,她永远都是我最重要的家人、最敬爱的老师、最强大的支持和最珍视的读者。 甘老师是在我前几世轮回中,最早教我认字,以及诗词书画的人,这是在她过世三个月后我才知道的,我来不及谢谢这位启蒙我最初写作生命,今世教我国文与爱、生与死的老师。 无尽的遗憾、悔恨与伤心,我知道自己错过很多甘老师一生难得的智慧,再也追不回,她没有充分的时间与我们好好地说再见。老师的离去让我当下决定:我要从自己的课开始讲,讲人生、讲经验、讲智慧、讲我的快乐与悲伤、讲我的领悟、讲我的未知……我不要等到自己老病垂矣,才去通知学生来听人生的智慧。就像《相约星期二》中,那个即将辞世的莫里老师说的,“我要对你讲我的生命,我要趁我还能讲的时候跟你说清楚……研究我的缓慢步向死亡,观察我身上发生的事,和我一道学习。”虽然我的阅历与知识还不够,但学生们可以和我一起学习,让我们目睹彼此的成长,让我们一起改变。 以下是我从讲课大纲、我手边零星的演讲稿中整理出来,历经三届中原、一届台科大的讲课过程,以及在台大、政大、师大、文化、昆山、元智、实践等校演讲,或毕业时给学生们的建议,所汇整出共十四个课堂主题——现在就让我们来复习一下,这些不用广告文案教科书(只谈我最深刻的学习历程与生命体验),却是用交待人生遗言的慎重心情来上的《十四堂人生创意课》。有些东西,因为你们还年轻,可能暂时用不着,不过现在记下来,或许将来可以在未来的路上及时提醒你们一些事,因为我不会一直在你们的身边,我只陪你们走到这里,接下来就剩你和你自己的明日世界。 我已经遇到如《相约星期二》里所说的,一个真正的好老师,她把我看成是一块璞玉、一颗原钻,只要假以智慧磨练,就可以发出耀眼光辉,她给足我可以用一辈子不尽的绝对信心与勇气。我希望我能把她巨大慈悲与智慧的能量转给你们,让你们在漫漫未来,即使为理想孤军奋战,都知道有个像我这样的老师,无条件地给你们最坚定的支持。 在这本书中我所说的,只限于我工作十多年、生命三十余年的体验与建议,以及我现在正努力尝试的方向,但将来的路你们得自己走,冷暖自知,我说的也只能作为你们的参考,不是唯一。我绝对相信你们会有足够的能力,自己面对未来不可知的世界,我所能给的只是些许的能量,哪怕只有一句话,哪怕只影响了一个人,如果这一点点的小火花,能启动一个沉睡的灵魂运转出强大的力量,我就觉得非常值得了。 写于甘老师两周年忌日 纪伯伦的《先知》中,亚墨斯达法有一段很美的描述,当有人问说:“请告诉我们一些关于学习的事。”他说:“因为你问,所以我回答,但是要记住,我一方面在回答,同时我也跟你一样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