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届『THE NEXT·文学之新』新人选拔赛作品集（上）——14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也许是睡得不好的缘故。房间里的人早就走光了，张越随便梳洗了一下，然后走出去继续找工作。然而这一天并没有比昨天更幸运，走到哪里都依然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接下来的几天也一样，每天一大早就出去找工作，然后晚上徒劳无功地走回来，拥挤的房间里，灯光被灯罩切成明暗两边，奔走了一天的汗酸味、烟味、酒味、外卖饭盒的味道，在这个不甚通风的房间里搅成一团，逼仄地压下来。 张越躺在床上，旁边的小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着话，他也有一搭没一搭地答应着，说话的声音低沉地振动着周围昏暗的空气，张越觉得有什么正在腐烂，崩裂，然后迅速地消失掉。 “喂。” “嗯？”张越昏昏欲睡地应了一声。 “你为什么要来广州？” 【伍】 一个星期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付了一百块之后中介公司介绍过去的。张越拿着中介公司给的地址在市郊找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个所谓的“工厂”，不过是几间砖房打通的家庭作坊，张越感到很失望，但来都来了，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应聘的过程很顺利，没几分钟就敲定了下来，负责人拍拍张越的肩膀叫他明天来上班。张越虽然感到不太好意思，但还是硬着头皮向负责人询问了待遇。 “哦？你不清楚吗？普工早上7点半到晚上9点半，中间一小时吃饭时间，每个月七百包吃住，加班另计。” “……什么？” “请长工也没有这么请的！”张越有点气不过地对小侯说，但意外的是，小侯只是叹了口气，却没有说什么。“怎么了？”张越问。 “……再找不到工作可能就得去睡天桥底了吧。”像是开玩笑的口吻，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轻松地笑起来。张越想起自己身上还剩下五百多块，这些天来每天只舍得吃一顿饭，他沉默了一会儿，点燃了最后一根烟。 “明天一定会找到工作的。” 就像奇迹一样。第二天张越照常来到人才市场找工作，刚巧有家日用品公司招推销员，启事上“底薪五千”跟“学历不限，口才为重”这几个字眼像磁铁一样吸引了他的目光，他赶紧整理了下仪容就走进去应聘。来应聘的人很多，队伍排得很长，张越从早上10点多一直排到下午1点多钟才轮到他，因为怕被插队，中途连饭都没敢去吃。他进去之后有点慌，毕竟是家大公司（刚才看了简介），虽然说学历不限，但这么高的工资，要求肯定不低吧？还好面试的人都挺和蔼的，没有什么架子，他们让张越“慢慢说”、“不要紧张”、“表达下自己的看法”，张越也就慢慢地镇定了下来，话匣子一打开，就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十分钟的面试过程中，对面的面试官不住地赞好点头，最后还热情地叫他留下了电话号码，特意走过来跟他握了握手。出了面试室之后，张越感到一种晕眩般的兴奋，第一次，他看到了希望，他觉得自己还是很棒的，是很有机会的，很有实力的，连日来那种灰蒙蒙的心情顿时一扫而光，他有预感，美好的未来即将到来。果不其然，第二天那家公司就给自己来了电话，叫他来公司签个合同。 “试用期是三个月，底薪三千，提成另计。三个月之后干得好的话就可以转正，转正后底薪就是五千。另外再交五百块货板押金。没问题的话就在这里签个名吧。” “货板押金？”张越有些犹豫。 “是啊，你上班是要带着我们的货物样板去推销的，要是你把样板拿走了弄坏了那怎么办呢？所以肯定是要交押金的呀。”见张越犹疑不决的表情，那人皱了皱眉，“不行的话就不要勉强，我们这边有很多候补人选的。”说着就示意他出去。 “……不是的。”张越咬咬牙，拿出身上最后的五百块钱，“我能理解公司的做法。” “唔。”那人点点头，“那你明天来上班吧，到时我再叫人带你去仓库取货板。” 其实很多时候，我们都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特别的一个，把自身的许多细微之处无限放大，然后把外部的世界无限缩小，理所当然地觉得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去改变这个世界，去改变许许多多大大小小不顺心不如意的事情，觉得很多事情的发生或者将要发生，都会如自己所想的那样。但世界却从来都是不顾个人意愿地飞速前进的。 因此我们可以毫无困难地想象到，当第二天张越来到那家公司上班的时候，并不会有哪个人带他去仓库拿货板，他只能呆愣着站在门口，看着一间空空如也的房间。 张越有点想笑，现实与幻想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有点像个玩笑。他走进那个房间转了好几圈，他看着玻璃门上残余的胶水痕迹，他到楼下询问管理员，他再一次回到了那个房间，他想他是不是记错了楼层，然后在三十层高的办公大楼里一层一层地找上去，然后又一层一层地找下来，他不停地重复着一个寻找的动作，找到后来连他自己也无法确切地描述自己要找的到底是什么。 天色逐渐暗下来，张越慢慢地从楼上走下来，一天没吃饭，他浑身疲软，已经没有了再上一层的力气。他从七站远的办公大楼往下榻的旅店走回去，他没有钱搭车，今天早上交了床位钱，身上就剩下一块多，所有的指望都在能够预支的工资里。 张越往前走了一段路，身体因为缺水已经开始有微弱的晕眩感，他想抽根烟，摸了摸口袋，掏出来的只有一个打火机，他讪笑了一下，把打火机握紧了一点，继续走了下去。 张越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走回来的，竟然还有力气，竟然没有干脆昏在路边，竟然还真的走了回来。回到旅店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两点多钟，张越慢慢地走回房间，他推醒了正在熟睡中的小侯，然后在小侯困惑的眼神中说了一句话。 “明天我们一起去工厂吧。” 【陆】 应聘的过程很简单，也很顺利。对方甚至不在乎张越有没有文凭，只让他押下了身份证，就开始上工。 这是一间加工钟表零件的工坊，普工的工作很单调乏味，也很辛苦。7点半就开始上班，下班时间虽然说是9点半，但通常都要加班到11点多，连周六周日也常常要加班。每一天张越下班回来，都直接倒在宿舍的床上一动都不想动，脑子里一片空白。后来货源充足了，工厂不止把加班时间调到半夜12点半，还把工作方式改成了计件制。为了完成件数，张越常常都做到1点多钟。日子在乏闷至极的劳累工作里飞速地流逝，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一片暗无天日的景象占据了他的头脑，他仿佛逐渐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变得机械而麻木。而且随着时间越来越长，睡眠不足再加上长时间的劳作，他的头开始痛了起来，可是不要说休息，这份工作甚至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于是他只好去买了点止痛药回来吃。 不过无论怎样，总好过露宿街头或者饿死吧。张越想。 就在这种混浊的日子过去了大半个月之后，小侯突然找到了张越，说他要辞职了。“吓？为什么？” “我找到了一份玩具公司的工作。”小侯笑笑说。 “怎么、怎么找到的？” “就是休息的时候出去找啊。其实我对这方面的工作一直挺有兴趣的，上大学做一个课题的时候我就想，现在质量不过关的玩具充斥着市场，对小孩子的健康很不利，所以如果出去了是不是可以研究一下环保型玩具这方面的东西……” “……你想做这方面的东西？” “是啊。” “可是你不是说……见一步走一步吗？” “噢……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后来上了大学之后，我慢慢地想自己以后想要做什么，然后觉得啊这方面挺有趣的。其实整个大学我基本都在研究玩具市场这方面的事情呢。” “……那……这里不干了吗？” “这种工作怎么可能一直干下去啊。”小侯笑，“实在没有办法了才过渡一下嘛，有一点机会都不会继续干的啦……噢，对了，你别的工作有什么眉目了吗？打算什么时候走？” “……我没有想过。” “啊？”小侯坐在对面，很久没有出声。后来他站了起来，像是叹了一口气。 “其实以前也问过你同样的问题，你到底为什么要来广州。” “离家出走确实很酷，想要独立也无可厚非。但最起码你得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我觉得你只是在逃避。” 【柒】 头痛一直在加重，止痛药从一粒变成了两粒。过了不到两个星期张越就病倒了，高烧不退，去诊所看医生，医生说要去吊针，张越问了下价钱，八十多块，他想了想然后说还是算了吧，于是只开了点退烧药回去吃。 病倒了的那几天，张越一直躺在床上，高烧让他的思维变得模糊不清，有很多个瞬间他觉得自己不在这个世界上，灵魂从身体里脱离出来，飘离了地面，远离了这个世界，但更多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包裹着糖纸的城市，林立着成片成片高耸的建筑，正面目全非地倒塌下来。 日光还原了黑暗里的真实。 张越在烧退了之后找到了主任说要辞职，主任听了之后，说了一大堆挽留的话企图给他洗脑。但张越已经下定了决心，非辞不可。 “你把工资给我结结吧。” 主任见说服不了他，登时板起了脸：“什么工资？才做了一个多月，请假又请了这么多天，又预支了两百块，还有什么工资？扣都扣光了！” “……再怎么扣起码还有五六百吧？” “三百。” “那给我，还有我的身份证。” 主任看了他一眼：“要拿身份证可以，不过你这是自己辞职的，要把场地费一百块交上。” “这算什么？！” “公司规定。” 张越没有再跟她争辩下去，因为他知道那是没有用的。拿着两百多块钱从那间暗无天日的厂房里走出来的时候，黄昏暖金色的光照射在他的身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快步朝火车站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