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届『THE NEXT·文学之新』新人选拔赛作品集（上）——12

怀着这种心情，张越时常幻想自己出去闯荡，遇到各种各样的事情，一路这么拼过来，最后成为一个腰缠万贯的大富翁，然后当年这些意气风发的少年都变成庸俗而平凡的中年人，过着小人物式的可怜生活。于是他回来了，请全班同学到最豪华的酒店吃饭，席间还以高高在上的热情口吻对他们说“有什么困难，我能帮的一定帮”。张越时常沉醉在这种幻想当中，他想象自己是比尔•盖茨，是李想，是高燃，他想象自己站在无数镁光灯下以轻描淡写的口吻说“我取得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成就”。幻想的情绪在每一天令人厌烦的平庸生活里变得越来越高涨，但与此相反，张越的成绩却不断地一降再降，跌到了谷底。 “你小子再不及格就等留级了哈。” “操。”张越漫不经心地看过去，“你管得宽，我自有办法。” 期末考之后，张越被叫到了教师办公室里，跟他一起到办公室的，还有他的母亲。 原因是作弊。 班主任拿着两张答案一模一样的试卷在张越母亲眼前抖了抖：“你儿子在期末考试的时候作弊了，这个问题很严重！” 母亲哪见过这种阵势，顿时有点慌了：“是不是什么地方搞错了？我家小越不会做这种事的呀。” “不会？什么叫不会！”班主任的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你儿子！他平时在学校的表现就不好，勾党结派的，什么坏事他都干！成绩又差，差就算了，还作弊！没有廉耻。我嘛，做他的班主任，倒了八辈子的霉。我告诉你，这次这个问题，很严重！起码得记个大过！” 母亲的神经被“记大过”这个词刺激了一下，连忙一叠声地道起歉来：“对不起啊，对不起啊老师，这都是我家小越的错，可他是小孩子嘛，一时鬼迷了心窍，做了错事，这都怪我没有教育好他，我回家一定会好好地教育他。老师啊，你就念在他是小孩子，不懂事，这次就不要记大过了好吗？我求求你好吗，老师？记大过很严重的啊……他还是小孩子，他不知道自己做了多么错的事啊，以后他一定会改过的，一定会乖乖的，你就给他一次机会好吗老师？拜托你了，拜托你了……” “你知道的话早就该好好管教管教他！”班主任拿眼角蔑视地瞟了一眼张越，“真是的，都不知道怎么教出来的！” 张越顿时怒了：“怎么教出来的干你屁事啊！” 班主任愣了愣：“你什么态度！！” 张越“哼”了一声：“什么态度不好啊？” “小越你给我闭嘴！”母亲突然朝自己吼了一声，然后又面向班主任，“老师，对不起啊……这小孩……他、他一时冲动，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跟他计较。” “他还小孩呢？他很了不起嘛，你看他，你什么表情你！啊？我跟你说，这问题，这问题现在是严重了，辱骂教师，啊？这就不仅仅是记过了，退学也是有可能的！” 张越听了冷笑一声：“骂你？我他妈的还想打你呢！退就退，什么了不起的，吓唬谁啊？” “你看看！你看看！了不得了！打人了还！打人了！打人了！多有出息啊！你就给我等着退学吧！”班主任扯起了他那破鸭嗓子，娘儿们似的尖声叫着。 “嘁！退啊，谁怕谁！不退你他妈是我孙子！” “张越你给我闭嘴！！”母亲猛地扑了上来，张越愣了愣，向后踉跄了几步，然后看着母亲朝班主任走过去，“扑通”一下跪在了他的面前。 “老师，孩子一时冲动，你不要跟他计较……孩子从小就没了爸，没爸的孩子像根草啊，谁都欺负啊……我一个女人，又没文化，不懂怎么教孩子，要是你们老师也放弃他了，这孩子以后该怎么办啊……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母子……可怜可怜我们吧……”母亲一边说一边哭，末了还用擦过鼻涕眼泪的手去拉班主任的裤管，张越看见班主任的神情在一瞬间从惊讶转为厌恶，猛地抽回了脚。他看见母亲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不停地去拉班主任的裤脚，嘴里还一直哭诉着家里多穷多可怜多么不容易，整个办公室的人都朝自己这边看来。张越看见了那些眼神，吃惊的、同情的、轻蔑的、看好戏的，人们的眼神像射线一样洞穿了张越的身体，他的身体，因一种羞耻的愤怒而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眼前这个愚蠢的女人到底在做什么？！她在向所有人显示她的低贱、她的寒酸、她的贫困、她的可怜，她像一个乞丐，不，或者说是一条狗一样地趴在那里乞求施舍。别人的母亲来见老师的时候都是怎样做的？有礼貌地坐在座位上，客客气气地说话，心平气和地解决问题。可他的母亲？你看看，她在干什么？她怎么做得出来！她怎么可以做人做得这么没尊严，这么窝囊，这么下贱！她丢尽了他的脸！ 也许是因为她的声音太大了，门边慢慢地开始聚集起一帮学生，他们争先恐后地朝办公室里伸出脑袋，他们在议论纷纷，嗡嗡的声音震动着耳膜，母亲还在那里没完没了地哭诉着。张越突然走上前去，一把拉起了母亲。 “你干什么！放手！” “走啊！”张越一边说一边扯着母亲往外走，“退学就退学，有什么大不了的，哭个屁啊！你神经病啊，我宁愿退学也不求这些人渣，在这里读我就觉得恶心！” “你放手！你放手啊！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给我放手啊！” 张越非但没有放手，反而更用力地把母亲往外扯，可他突然发现母亲的力气大得惊人，他竟然扯不动她。 “你给我丢脸还没丢够啊！叫你走你还不走！” “张越！！”母亲突然尖叫一声，扬起手一个巴掌重重地落了下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个念头，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念头变得越来越坚定，越来越急迫，而最终成为一个决定。从刚上高中开始，张越就决定了，一拿到高中毕业证就要离开这个家，为此他把每个月的零用钱存起来，以作路资，但这些钱还是太少了，于是他就常常骗母亲说学校又要多少钱交什么什么费，东搜刮一点，西搜刮一点，为的就是能尽早离开这个家。他想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城市，他想去广州，去上海，去北京，去那些在传言中被描绘得五光十色的大城市里闯荡未来。至于大学，在张越心里简直就是一个屁。 什么知识经济，什么知识就是力量文凭就是后盾？笑话！在社会上闯，靠的就是真本事，那些书本上的条条文文搬到社会上来就是一堆废纸。新闻上不是说了吗？多少大学生毕业出来了，自以为是天之骄子，要本事没有，就读了四年死书，比老学究还要迂腐，到哪儿都没人要，要了没两天也被抽出去。而那些真正能干大事儿的，真正能成功的人都是谁啊？像茅侃侃，像黄光裕，像李想，像李嘉诚，他们读过大学吗？他们没读过大学不也照样成功了吗？连比尔•盖茨读着读着大学都从哈佛上辍下来，可见读大学根本没个屁用。 也许不仅仅是读大学，甚至连读书本身，都是一件既无聊又没用的事情。张越打着呵欠望向黑板，上面写着一堆公式，什么正反比例函数，什么一次二次三角函数，什么指数对数函数，密密麻麻地写了一堆，看了老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张越就真的闹不明白了，学这些以后是能用来吃啊还是能用来喝啊？张越毫无兴致地扫了两眼，推了推手边的书正打算趴下去睡觉，却突然被老师点了起来。 “张越，你来做下这道题。” 张越愣了愣，没反应过来，老师又把刚才那句话重复了一遍，示意他到黑板前来，全班的视线慢慢地集中到了自己身上。张越没有办法，只好站起来，装作漫不经心地说：“老师我不会做。” “这是最基础的题，连小学生都会做了。”数学老师并没有如自己预期那样说句“那你先坐下吧”就算了，而是挑起了眉，冷笑着哼了一句“连小学生都会做了”。讲台下的同学露出了一种优越的会心的笑容，朝张越看过来，那些眼神中仿佛带有各种的声音，“什么啊，这都不会做”、“好蠢”、“这么简单都不会做，弱智？”。 耻辱的感觉像水一样漫上来。 老师在看了他一眼之后转过身去继续讲题，却没有叫他坐下来，张越只好干站着，心里不停地翻腾着各种各样的感觉。 ——不会做又怎么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杀人放火！ ——会做就了不起吗？这种没用的东西学会了又能怎样啊？ ——无聊！没劲！烦死了！一个个整得跟傻*似的，为了一分两分学得个个戴着个瓶底厚的眼镜，黑眼圈严重得眼瞅着都要关进动物园里喂竹子了。每天的话题就是“哎那道题怎么做啊”、“今天老师布置了什么作业”、“哪个补习班比较好啊”。比分数比成绩比排名，语数英生物化历地政，喜欢不喜欢擅长不擅长愿意不愿意有用没有用都得咬着牙闭起眼统统啃下去，面对考试面对虚伪面对压抑面对自欺欺人面对情感缺失面对所谓的人生转折点最后面对的还是一无所知的未来，发奋游过大海努力泅渡大江拼命挤过独木桥但这种拼命到底有没有意义，真是想想都郁闷。 ——我不要过这种生活，我才不想过这种生活，这不应该是我要过的生活。总有一天我会走出去，凭我自己的力量自力更生，我一定要过上我想过的生活！ 然而这个“总有一天”，比张越想象中来得还要早。高二下学期，作弊风波后的一年，在母亲又一次喋喋不休地叨念着“要努力学习”、“有机会学习不容易啊”、“妈妈很辛苦才……”、“为你付出了很多”这样的句子时，张越心里拼命地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当做没听到当做耳边有风吹，但终于还是忍不住跳起来大吼了一句就夺门而出。 走在暮色渐浓的街道上，兜里是母亲给自己交学费的一千八百多块，张越从家里走到学校，穿过东胜路跟西华街，沿路有认识的人跟自己打招呼“嘿，去哪儿呢”，张越摆摆手，就走过了校门前。 延绵了整个城市的火烧云渐渐退去，天际露出一抹靛蓝色，然后迅速地侵占了整个黑夜。张越漫无目的地逛过了几条街，几家灯火亮起来，锅盆碗勺的声音响起来，饭菜的味道，晚间强档剧场，哪家的小孩吵吵嚷嚷，又是哪家的人尖锐地争吵，碗盆破碎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张越又往前走了一阵，他拐过一条街，又拐过一条街，他走在回家的路上， 走到和平街口的时候，红灯亮了起来，张越突然看向旁边的载客摩的。“喂，去城东火车站多少钱？” 我们无法得知少年张越的这一次出走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是有计划有预谋地进行还是单纯的心血来潮。在张越母亲把他失踪的事闹到学校闹到警察局之后，从各处走漏的一些风声里，我们得知少年张越在某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里，搭上了去往某个南方城市的列车。于是我们想象在看不见远方的黑暗里，少年张越怀着某种既激动又惶恐的心情坐在轰轰隆隆地驶进着的火车里，铁轨撞击的声音响荡在他紧张又不安的内心里，他看了一眼窗外，城市的灯光被抛离在身后，风把他的额头吹得冰凉，飞驰而过的景色在他眼睛里染上了深深浅浅的颜色。在那样一个夜晚里，少年张越也许想了很多，也许什么都没想。 但我们相信，在列车冲进黑色的帘幕里的那一刻，少年张越一定觉得，世界为他打开了一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