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休息时间我捧了一杯热咖啡在走廊里转悠。我花了一宿在想昨天来找我的人到底会是谁。我偶然听见楼道里的人在聊电话,开篇就是一句“我做了个梦”。这是一句多么厉害的开场白,一个梦境就能囊括所有可能和不可能发生的事。我昨晚的睡眠被中断了很多次,于是就有了很多可能的猜测和预感。但究竟是什么促使一个人打电话给另外一个人只为了诉说昨夜的一场梦。 如果做梦梦见一个人的消失,我们会慌慌张张地打电话告诉他我们的恐惧,然后由衷地说一句,你不知道,我多么害怕失去你。 如果做梦梦见一种美好的生活,我们会充满憧憬地打电话告诉他我们的期待,然后天真地说一句,我们以后,也要走向这样的未来。 但如果做梦梦见很多人的到来,我该打电话给谁对谁诉说。 ——尤其是,当我已忘记了梦见过谁来过。 这些人,我都认识吗? 下班回家开门耗费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钥匙怎么也对不准钥匙孔。我冒了一头汗。终于插入拧开,一抬头就看见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平常过于习惯沙发空空的凹陷,突然冒出个人即使是在情理之中也徒然生出视觉上的压迫感。他端正地坐在那里,看我进来了就有礼地打了个招呼。这时你从房里头都不探出来就喊:“他今天又来了,我就让他别走,在厅里等你。” 我于是利索地放下包,鞋还没换就急急地走进厨房摸出纸杯想盛杯茶,发现家里只有咖啡没有茶叶,只好盛了一杯白开水,小心翼翼地端出去,把水放在他手上时还是不小心把纸杯绵软的边缘捏出了一个坑。“你让客人在厅里等却不给他倒杯水喝。”我责怪你。他却呵呵笑着把杯放在茶几上并不急着喝水。你嘟囔了一句:“不过是个保险推销员。”我瞥了一眼他脚边有棱有角的纸袋子,上面确实写着保险公司的名字,里面一叠一叠的,看起来也像是投保的宣传单和合同。 他毫不尴尬,也没有要掩藏那个袋子。“不过是一种职业习惯。我到老同学家拜访的时候都会带上这些东西。你知道,保险这种东西,总是应该先让熟人受益。当然,生活习惯足够好的话有些保险也并不那么必要,少吃一点泡面大概就能省下好些健康保险。”他把话说得圆滑得体而不至于那么虚伪,“上次同学聚会我恰好有公事去不了,但是那么多年没见的老同学总是应该找机会见个面吧,所以就在班长那里要来通讯录逐个拜访。” “逐个?”真有热情和精力。“顺道推销保险吧。” “呵,也不尽是,你是我开始拜访的第一个人。”他说,“通常都应该从最想见的人开始。” 在他离开之后,你走出来扔掉吃完的泡面,屋里的泡面味道依旧弥漫不散。我把他放下后再没有碰过的那杯水倒掉,压扁纸杯扔进垃圾桶。你说这个男人别有用心并且一定会再来,而我对此深信不疑。 突然被主任的秘书叫进主任办公室,我拾起刚复印好的资料,感觉好像突然被烫了一下。 主任说我被调到总公司。这个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嵌在办公椅里不疼不痒地跟我说着这件事,带着官腔嘱咐了几句,让我好好干。我纳闷这突如其来的调职,虽说不是件坏事,但总觉得事有蹊跷。 “可能是总公司那边看了你的档案觉得比较合适吧。”主任翻了翻我的档案,半垂的眼睛里好像有点失望然后醒悟: “你在总公司那边,是不是有什么亲戚?” 没有啊。真没有。 我收拾东西走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不舍,反倒是有个新来的女孩一直默默地看着我把第一个文件夹装进纸箱直到把最后一根笔扔进去。然后她绞着手指跟我说,之前她刚来的时候是先把笔摆在桌上最后再堆放文件夹,顺序刚好相反。那是孩子一样敏感的小神经和莫名而来的小伤感,她把手抚过我空空如也的桌子,好像在感受过去曾经放载过的质感和未来将会铺满的尘埃。这像是一个小小的告别仪式。在一群来去匆匆的制服人之中,我拨开那些稀里哗啦的纸片声和电话铃声朝她微笑说:“谢谢。” “但是,”我抬起纸箱,“我已经忘了我来的时候,是先放上文件夹,还是先放上笔了。” 在家门口,钥匙才拧到一半门就被另一边的人打开,我来不及把钥匙抽出来迎面就看见开门的是昨天那个保险男。他退回沙发,你故意趿拉着拖鞋从房里出来多此一举地倒了杯水端回房里,意味深长地瞟了我一眼。 他这次动用到那个棱角分明的纸袋子,在他伸手抽出里面的资料时我又听见那种稀里哗啦的翻纸声。他开始一个保险推销员的长篇推销演说,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嗯嗯哦哦回应,最后用简单明了的一句“还是不需要了,谢谢”把他的一腔热情拦腰截断。 “真的不投保?”他突然特别真切地来了一句,“保险就是分担风险,有些东西一个人承担不累么。” “小时候你还不是这么坚强的呢,?他轻轻笑了,一边把东西重新整理好收回纸袋里,“猜拳输了就要哭,玩过家家总是要我给你生火,啊对了,提起过家家,我记得你还说过以后一定要嫁给我呢。” “是吗。我都想不起来了。”有猜过拳,有玩过过家家,但是都不记得,我输了会哭,我许诺过嫁给谁的事。我看了看我放在门边的纸箱,心想我真是忘了太多。 你又在他走后才出来,依旧不冷不热地说,看来这男人不是来推销保险,而是来推销他自己。 第二天到总公司上班,我提前半个小时出门,因为不能精确估算从家里到总公司的距离,所以为了避免迟到我决定提早出门。在公车站打了个瞌睡,差点按照习惯走上了之前上班必坐的那一路公车。在那之后我都打起了精神,对着公司地址反复看了好几次公交站牌,最终稳妥地踏上正确的那班车。 在总公司里找到自己的办公桌安顿下来,部门经理给我一一介绍同事。“这是小张,这是老黄,辉哥,梅梅,莉莉姐……” 然后在一个个陌生的脑袋之中我认出来那几根寥寥无几聊胜于无的头发。他憨憨地朝我招手咧嘴嘿嘿笑。 “妈!” “有什么不好,”她摘下老花镜,从眼镜上方看我,把抬头纹都挤了出来,“他认识总公司那边人事部的经理,把你调到那边,工作环境那么好,薪水又高,还有机会让你们多接触。” 我忍不住像你那天那样环手翻白眼,哼哼了两声。 这一天保险男没有来。 你管这叫欲擒故纵。但我并没有看到这招的实际成效。 对于他提到的那个儿时的许诺,我更看重承诺这个动作,而不是实现承诺。承诺只是承诺那个动作发生的时候为了强调当时内心的状况,它与未来从来没有关系。如果说承诺是一根直线,那么它绝对只在现在这个时间平面里,永远无法延伸到未来。 更何况这不过是小时候的一句戏言。 你把电脑屏幕扭过来给我看,白花花的背景上是你打开的保险公司网页。你把脚架在桌子腿的横杆上,躬着身子趴在膝盖上,指尖点着液晶屏上有板有眼地跟我说:“投保不是赌博,有机会下注的时候千万不要放过。”手指点过的地方好像被施魔法的那一瞬间溅出一个小小的光晕,然后迅速萎缩。 我凑近了正看得入神,空气中不知哪颗微小尘埃钻到我的鼻子里牵扯出一个喷嚏,我没来得及用手捂住嘴巴,你霍的一声站起来抱着屏幕扭回你的面前,扯着衣袖擦拭上面泛着彩光的唾沫星子,一边忿忿地埋怨我。 我自觉挪步后退,揉揉鼻子说:“投保不是赌博,保险是个无底洞,只亏不赚。” 你扯了一张纸巾揉成团抛给我,我连忙接住。 “那你去找那个相亲男人去,去去去。”你说完以后重新坐下按住鼠标。 “我才不去。”我朝着你的背影吐舌头,把舌头收回来的时候尝到了嘴上口红的味道突然一阵恶心,随手用你刚刚抛给我的纸巾抹了抹。 偏偏在办公室里他老是出现在我面前。 我对着电脑专心输入资料的时候他突然从屏幕后面冒出那个标志性的头顶,憨憨地笑着问:“要不要帮忙?”我大惊然后长呼了一口气,客气地说:“不用了,谢谢。”我捧着一叠文件要拿去影印,他又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走在我旁边摊出手要接过。“反正我的活儿刚干完了也是闲着没事。”这么说着我反倒觉得有点殷勤过头了,于是一阵反感,想都没想就立马一个转身让他扑了个空。而我那个转身让手上那摞东西撞上了他的手肘,稀里哗啦撒了一地,其中一个文件夹还碰倒了他桌角的一盆仙人掌,小花盆触地即碎。 我才意识到这个动作显然是反应过度了。 我倒吸一口气,连忙念叨着对不起,一边蹲下来捡起那个还粘着泥土的仙人掌。他在一边替我收拾狼藉的文件,看到我去捡仙人掌突然伸手过来。我以为他生气了不想让我碰他的仙人掌,于是识趣地拱手相让。然而他嘴里念叨着的却是一句“小心别扎到手了”。我内心就像被这些仙人掌的刺扎到一样,突然之间,我就看见了我对面前这个男人一直以来这么多的误解。莉莉姐从我身边走过,帮我捡起一个文件夹,塞到我怀里然后凑近我的耳朵说:“别担心,他这人不计较这些。不过你自己还是要注意点,这小家伙对他而言很重要的。”说罢用眼神向我示意了一下。 小家伙?那个仙人掌吗? 我急匆匆地把文件送到影印室,然后回来找出刚喝完的空矿泉水瓶剪下底部,把仙人掌小心翼翼地转移到它的新“家”。他回来看到就噗的一笑,我慌忙又把仙人掌取出来,往矿泉水瓶底扎了几个孔,边缘上剪出几瓣,稍稍用笔朝外卷了一下,重新放上仙人掌,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老师,劳动课的作业完成了。”他倒是开怀地笑个不停。 第二天我买来了一个新的小花盆,他摆摆手说这个矿泉水做的小花盆就很不错,不用换了。可是我的花盆已经买来了,不用白不用。于是他把这个塑料小花盆套在陶花盆里,然后抬头看看我说,你看,这不结了。 “莉莉姐,为什么他要把那小家伙放在这儿啊?” “好像说,仙人掌吸收电脑的辐射,对身体有益吧。”她说,“噢,别叫它小家伙,它还有个名字的呢,叫茉茉。因为他一直认定那个仙人掌开出的小花带着点茉莉的香味,而且他也取了同音末字的意思,他?得那个就是能陪伴他到最后的朋友了吧。” 我留下来加班的时候,他也热心地留下来帮忙。在工作的间隙里我主动找了些话,要是一直沉默,这气氛还是很让人尴尬的。 “这,茉茉,养了多久了都?”我对他比较了解的也就那么一个仙人掌而已。 “哟,好几年了。”他说,“你都知道她的名字了啊。” “嗯啊,”我呵呵笑,“应该还能养上至少十年吧,仙人掌寿命挺长的。” “不知道呢,天天这么辐射,大概会折寿吧,”说罢他笑笑,然后收起了笑容,突然轻轻地说了一句,“反正也会活得比我久。” 他调侃着自嘲道:“我在这个年纪,就把所有中老年人的疾病预支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一说突然让人感觉很沉重。我之前也在同事口里听说过,他由于一直工作很卖力,积了不少的职业病。他见我突然不说话,大概是以为我不喜欢听这样的话,也就笨拙地闭上了嘴。 那晚回到家已经很晚,你说今天保险男来了一直等到晚上才走。我说,我不是发短信告诉你今晚我加班么。你突然诡秘地转了一下眼珠,我就知道你肯定没有告诉他。你说他留下了一张名片,让我考虑好了就找他。 在办公室里我开始主动帮他分担一些工作,比如去别的部门跑腿的时候会顺道帮他捎上份资料。对于我态度的转变,他似乎有点不习惯,午饭休息时间他在走廊上跟我说了很长一番话。 “其实,那些老人家的意愿,稍微顺从一下就可以了,他们也是为我们着想,你的日子倒是比我多很多,我也不是硬要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你专心地过你的日子吧,还有美好的未来在前头等着你。关于我,你也不需要顾虑太多,我也不过是顺道拉你一把,趁我还能帮得上忙。前面的路还有好长,你也该是时候找个合适的男人,不过,一定要是一个能陪你走很长很长一段路的男人,而不是这么一个病恹恹的我。” 我看着他忠厚的面容听着这些质朴真诚的话语突然就眼眶湿润。“谢谢。”有些东西在内心窸窸窣窣地萌动,我想紧紧地握住眼前这个男人的手。就在我差点以为我要爱上他的时候,这个男人却又突然开口。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你只是动容,不是动情。”他平静地说,“我很感谢你的关心,但请你看清楚,这是同情不是爱。不要轻易等同起来。” 我一下子不知道应该有什么样的反应,无可否认他说的每个字都说到我心里连我自己都没发现的角落里。 “有茉茉在就够了。”说完他嘿嘿笑笑,习惯性地抬手抓了抓那几根寥寥无几聊胜于无的头发。 所以后来当我跟你提起的时候,我用来形容他的简短字眼是“如同一个值得尊敬的兄长”。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你突然像是憋了很久忍无可忍终于问出这么一句话。 我茫然:“什么怎么办?” “你还留着保险男的名片没有扔掉,又用这么模棱两可的语气跟我说起相亲男,你不说是也不说不,那现在你到底要怎样? “我很受不了每天你回来拿着钥匙总是要来来回回跟钥匙孔边缘摩擦很多次才能把钥匙顺利插进去扭开。” “对于我来说那样一种摸索是危险的让人徒生恐惧的。因为我不知道门外那个到底是不是你,它更像是一个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用钥匙试探着开门的窃贼。” “姐,你能不能做什么事情都坚决一些。连开门这样小的事你都能犹豫。” “既然你屈从了就不要反抗。如果要反抗你就不要再屈从。” “生活没有似是而非,你要选好你的阵营站稳,两头不着岸的话哪都不是你的归宿。” “当你无处可去的时候不要怪生活抛弃了你。因为是你先抛弃了你自己。” 这话噼里啪啦像冰雹一样砸过来我根本无从闪避。我被说得直发愣,沉默了很久之后你长叹了一口气,指着键盘跟我说:“今天有一只小虫死在我的键盘里。”我顺着你的手指看过去,只看见几根细长的昆虫小腿在按键的缝隙之间轻轻颤动,我以为它还在挣扎,你却告诉我那是风吹的。 第二天我再去上班的时候他的办公椅是空的。大家都知道他是不会轻易迟到的人,有人说他好像住进了医院,但是这些都无从证实。经理来巡视一圈,简短一句“他病假”就算是最权威的解释。 电话少有地在办公时间响了起来,我连忙揭开一看,是妈妈打来的。“听着,都是妈不好,怎么也没想到那个男人的身体这么不好,最近听说他住院了,估计得住上好长一段时间,那个虚弱的样子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工作了……作为补偿,我又给你物色了一个好男人,这个周末去看看,怎样?” “……”
第一届『THE NEXT·文学之新』新人选拔赛作品集(上)——10
书名: 第一届『THE NEXT·文学之新』新人选拔赛作品集(上)
作者: 郭敬明
出版社: 长江文艺
出版年: 2009-7
页数: 482
定价: 29.8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THE NEXT·文学之新
ISBN: 9787535440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