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我哭过很久,并没有如常日里听说的那样会因为极度的悲而没了眼泪,而是眼泪簌簌地掉下来,脸也渐渐酸痛到不能放上任何表情,只是不停地流泪。我想,母亲之前会是怎样为我不断操心和劳累,是怎样在我每次强硬地出门后走遍村头村尾,在心里默念自己最卑微的祈求。我仍不知道她是怎样背负着重病避开我的视线吃药的,又或者她从没有吃过药。 [5] 我便又长久地坐在杉树下了,眼前开裂的树皮让我联想起夏天母亲在水田插秧回来后,腿上的稀泥干了之后裂开的纹路。于是,望久了之后又止不住地哭起来,能听到自己厚重的抽噎声在院子里回荡。 我不断去回想那些曾被我狠狠抛到脑后的曾经,那些我曾经无视的、她所受的苦难。她的儿子被命运的浪潮打了回来,缩到家里。之后便不断地将自己的怒气撒向最亲近的人,撒向那个他认为可以接受一切的母亲。他将自己摆在最不幸的位置,不曾想过自己的苦痛也同样会加到母亲身上。母亲宁愿自己来承受这一切,或者同时让自己聋了瞎了也行,可这毕竟都无法实现,于是拼命工作,想让自己的儿子过得更好一些。 我独自去过她工作的工厂一趟,是给她送什么东西过去。在星罗棋布的机器那头我听到严厉的训斥声,我躲在机器后面观望那边的情景,被训斥的正是我母亲。训斥她的男人挺着很大的啤酒肚,说了些什么我已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他的头随着说话不停地往后仰,像受着很大的后坐力一般。母亲不动声色,所以我在潜意识里将她认定为坚强并且与眼泪无关的女人。可到现在,当我能完全将思绪移到她身上时,才发觉她曾在我面前也曾表现得顺从甚至纵容。那时的我,毕竟是太聪明了,能够用写好的很多铿锵字句将她的所有劝说驳斥回去,并能肆无忌惮地砸碎家里的东西然后夺门而出。但我每次回来时,几乎都可以看到她纵横的泪。 现在想起这些,我真希望告诉所有经常和母亲发生争执的孩子,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时,在抱怨母亲不理解自己时,去理解她吧,趁她还在这个世界上的有限时日。我已经明白可是一切都晚了。 [6] 我想起有一次我坐在院子里,对着那棵杉树发呆,竟然有三三两两的女学生走过来。她们说学校今天组织活动,让学生在农家自己动手做一顿饭,随后其中一个女生抬了抬手中一大塑料袋的菜。这些女孩子竟没有对我不能说话嘲笑或是怜悯,只是最初惊讶了一下,然后笑着表明来意。这样我也觉得亲近,当然更是欢迎她们的,随后沾光吃了一顿长久没有如此丰盛的午饭。 饭后一个女孩子和我坐在院子里用纸和笔聊天,我每递过去一张纸条她都会微笑地以“哦”开头回答完我的问题。另外两个女孩子围着院子走动,新奇地看着每一处,有说有笑。我随后写下一句话问面前的女孩:“你觉得你的母亲怎样?”她看了之后摇头,说不喜欢她。我心里一惊,写了“为什么”递给她。她告诉我她母亲老爱管着她,并且不讲道理,从未为她想过。我过了很久都没有再动笔,最后终于写下一句话,“我认为你应该对母亲好一些,做母亲的不容易,比如我的母亲一生中就为我受了很多苦。”后来她说她和我的处境不同,还说她母亲其实根本不管她,只顾自己在外面消遣。她说完后,我本想再告诉她其实这个世界上的母亲都没有多大区别,只是表达自己的方式不同,抑或是自己没有发现她的爱而已。但我还是不知如何下笔,自己都没有做到的事,又有什么资格去教诲他人呢?终究是没有再提了。 [7] 我在想,母亲走得这么匆忙,还来不及看到她的儿子能有一番作为。之前偶然看到一篇文章上同样说到作者的母亲,忽然惊讶于那样相似的情感。书上说 着,“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是啊,在这浑世为儿子操碎了心,也不知能否盼出她所希望儿子能有的结果来。或许她从未这么盼过,从一开始便决意一直照顾她的儿子,直到自己终于离开人世。 院子里的杉,伸入苍穹的树干像是被风雨洗礼后坚忍的内心。我望着它,终日地回想,问自己怎么没能够早一点理解母亲。依稀记得以前母亲说:“就在这院子里坐坐也很好,看看书什么的,吃饭时我就叫你。”她一直怕我在外面时出什么意外,说不出来、更喊不出声。毕竟在院子里她能时常见着,心里也就安定一些。这样再现那些渐行渐远的记忆,直到面前的杉树在夜里成为仅能辨别的树影。我望向身后的空屋,敞开的门里死寂一般,什么也望不见。我这才意识到,母亲终究是不在了,没有人再探出头招我进去吃饭了。 母亲生前没有对我提出什么要求,也没有说过对我的希望,比如让我去找份什么样的工作,闯个什么样的未来。仅仅记得她曾经说过的一个愿望,她说得含糊,也没多少词汇来表达。至于现在,我能够将其归纳润色,许久存放在心里,并且同样被我反复希望着:“我希望折去我生命的三分之一,来换你多一日的生命。” [8] 有一日,我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小憩,院子盛满了小阳春的微风,耳边有村民路过时 的对话:“没想到这棵杉树这么高了呢。”“是啊,种这样一棵树得浇多少年的水啊。”我睁开眼睛,逐渐想起来,母亲种下这棵树后,该是受了多少年的苦痛啊。 评委张颐武老师点评: 在这位选手的作品中,将母亲比作杉树,多年来,树木在风吹雨打中成长,正如母亲的爱在历经层层艰难险阻后依旧坚强而有力。母亲对于儿子的爱是深沉的,身有残疾的儿子在年幼时虽然不能理解,甚至迁怒于母亲,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的良苦用心还是刻印在了他的生活中。 亲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对于亲情的感悟贯穿在文学创作的每一个阶段,而青年时代的感悟往往是最复杂、最细腻、最微妙的。相较当下部分舆论说“80后”、“90后”性格自私、冷漠、凉薄而言,我们无疑在这位选手的作品中看到了温暖和感恩。这说明年轻一代情感的多样取向。 想变成你 作者:叶阐 性别:男 出生年月:1985年4月23日 所在省市:江苏省无锡市 在读学校:江南大学纺织服装学院 Sho死了之后,没有举行葬礼,只是进行了简单的仪式,按照家乡的风俗,年轻人去世是不能举行葬礼的。仪式结束后,Sho的父亲找到我。 看到和Sho同样年轻的我,难免会联想到活着时候的Sho吧,此刻他应该已经痛彻心肺了,但他还是微笑着对我说:“Chan,去帮Sho整理一下房间吧。” 他的房间十分破旧,衣柜上沾满灰尘的镜子竟然照不出人影。初中毕业之后应该就没有回来住过了吧,我这么想着的同时,他的黑色背包在余光里格外的显眼。 黑色背包里面放着他的音乐播放器、几支不同种类的笔和一个墨绿色的画夹,打开画夹,里面放着Sho所绘的素描式的漫画,一共有九张,Sho的画风十分诡异,有点像爱德华•蒙克的《呐喊》。这些画好像都是Sho愿意留下的精华之作,也是Sho少得可怜的遗物中,唯一能调查他自杀原因的物件。 映入眼帘的第一张是他为自己画的正面全裸,蓬乱的头发,高高瘦瘦的身躯,尖尖的下巴上画着几笔胡茬,黑眼圈深邃而颓废。他的黑眼圈一直跟着他,像个随身携带的宠物,小时候我暗暗地羡慕过一阵子……想到这里我笑了,内心却闪过一丝绝望。 我用手指把他的脸部遮了起来,整张画就像是骷髅的素描。我想起印裔英国作家奈保尔在《自由国度》里描述小说主人公孑然一身的一段话:我曾经在镜中端详自己,决定做个自由人,然而现在,自由使我认识到,我有一张脸,一副躯体;我必须在若干年内给这副躯体吃饭,给他衣穿,直至他消亡。 眼前的Sho既没吃饱,也没衣穿。 第二张画的也是他自己。画上,他穿着背心、短裤和拖鞋平躺在空旷的公路上,阳光普照下,左右两边的麦田被风吹得像头发一样柔顺。Sho枕在他黑色的背包上,闭着眼睛,聆听着麦田发出的“稀稀沙沙”的声音。 这是他那次离家出走的情景,因为我记得这片青色的麦田。 来到小区外的时候,正好看见姐姐和那个人在告别,大概是一起吃完饭回来吧。 我没有上去打招呼,而是在离他们几米远的树影下看着他们道别,姐姐走进小区,而那个人向小区里望着,静静站了一会儿,忽然独自会心地笑了笑——一直以来我只是远远地从三楼的阳台上看得见不清晰的他,唯一一次的碰面是客气礼貌的微笑——而现在那个人的笑容,是可以称为温柔的笑吧。 我忽然莫名地觉得,一定是姐姐在里面回头对着他再次挥挥手吧——那样的笑容,是因为这样的细节吧。 我在姐姐之后回到家,爸爸和妈妈坐在沙发上,看见我都是一脸愤怒又失望的表情。 “你说,你是不是没有去补习?!”爸爸首先开了口。 我微微一愣,因为他们知道这事的速度出乎了我的意料——我一直想着以他们的忙碌,最快也要在即将开学的时候才想得起来问。 见我不说话,爸爸更加怒气冲天。他“啪”地拍着茶几站起来指着我吼:“要不是我今天打电话去问还不知道!你不得了啊,都会到处骗人了啊!你说你凭什么不去?!” “我不想去。”我一字一句地回道。 “不想去?!你看看你考的那烂分!你有什么资格不去?!”他大步冲到我面前,“你以为你了不起啊?我找人、出钱给你去,啊,我跟你妈在外面苦,你就是这么对我的?!你还想骗我!你以为跑你爷爷那去就好骗我了?!” “你提爷爷干吗?你提爷爷干吗?!”我像受了刺激一样突然大叫起来,“他苦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你们还不是这么对他!你们谁去看他?!谁去照顾他?!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妈妈冲上来打了我一巴掌:“你说什么?你跟你爸说的是什么话!” 我的半边脸先是麻木,继而是火辣辣地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死死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 在我模糊的视线里,妈妈捂着嘴小声哭了,而爸爸一动不动地站在我面前,他的手在微微颤抖着,他的愤怒还僵在脸上,但眼神里一轮一轮闪现的混杂情绪,是我无法看清的。 后来,一直在房间里的姐姐跑出来把妈妈劝进了卧室,我看了爸爸一眼,低着头走回自己的房间。在关门的刹那,爸爸依然一个人站在客厅里,他的身影看起来离我很远,很孤独,像爷爷那样的孤独。 我一直在房间里不出来。晚上,我听到客厅里有隐约的说话声,仔细听来,似乎是爸爸正在给爷爷打电话。 “爸,是我…… “对,我是说小煦快开学了,让她回来收收心…… “是……是,我明天去拿她衣服,好…… “张婶那边我会让她回来……好,不急不急…… “那就先这样,我明天过去……” 我轻轻把门打开一点,透过门缝看着他正准备挂电话。他握着听筒的手放到一半,忽然又举起来说:“爸……” 他停顿了几秒钟,就愣愣站在那里。他的背有些驼了,头发也掺杂进不少花白。他用两只手死死抓住那只听筒,我甚至看得到他的手在颤抖——几秒钟不过这样微不足道,可那短暂的几秒钟却仿佛压抑了他的整整半生——最后,他只是哑着声音说:“……没什么,您好好休息。” 他挂了电话,背影停在我的视线里。 我又把门轻轻合上,靠着门坐在地上。正对着我的是敞开着的窗户,冬天的夜是墨一般的浓黑,而冬天的星星却这样多。我紧紧抿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五 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学了。学业如预料之中的加倍沉重,同学间的氛围也如预料之中的加倍焦灼。尽管大多数人依然如往常般重复着三点一线的生活,但各种掩埋在波澜不惊下的情绪还是会由各人的言语、行为上微妙地透露出来。 当然没有住校的我对此体会并不深,开学以来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大概就是母亲决定留在家里照管我,直到高考结束。 每天放学回家后我短暂的娱乐新闻时光终结了,家里的互联网也被停了。因为有妈妈在家做饭,姐姐不用再管我,她也顺理成章地选择在学校里吃饭。自然,我再没有从三楼的阳台上看见那个人。 我们最后的高中生活往返于学生不停做试卷和老师不停讲试卷中,人被强迫变成机器一样疲倦到舍弃疲倦而重复劳作的怪物。 各种压力一寸一寸地积聚在心里,它们每一个单独拿出来看都是如此微不足道。可能只是因为解不出某道数学题,可能只是因为想不起某个地理的知识点。但是,当它们在日日夜夜里不停产生不停堆积起来时,终于从微不足道的忽视延伸成让人惧怕面对的堡垒。 堡垒里装了炸药,总有一天会爆炸,粉身碎骨。 我开始同母亲争吵。不过只是随意的几句口角,但每次都会被上升成歇斯底里声嘶力竭的巨 听到许希的名字后,她缓缓地把头转过来,那是非常怨恨的眼神,我从没在一个孩子脸上见过。她用那样的眼神看了我不到半分钟,便把目光投向了我身后的某处,缓慢地举起右臂来。我后背的汗毛一个个地站了起来。下意识地后退,用手挡住脸,可笑地求饶。吴姬出现的时候,我几乎听见翅膀拍打的声音了。他站在那里对那孩子做了一个手势,眼神是锋利而又冰冷的。孩子后退着,却仍是恶狠狠地看着我,然而她最终转身向后奔跑了。我跪坐在地上,回头看看,影子还在。吴姬说:“衣服会脏的哪。”声音轻轻的。我瞪了他一眼,他依旧用那种我看不清楚的眼色看我。“你想知道许希的事情么?”他说。我说:“不想,一点都不。”他这次连笑都省略了,扯着我的胳膊从看台上下去。我们就那么一路别扭地拉扯着,在路人的注目礼下走到图书馆。他从怀里拿出了一卷带子,黑白的,许希的那个学校实验楼的监控录像。带子时间很短,十九分二十三秒。看完之后吴姬拉着我到汽车站,像拉一只没有灵魂的木偶。直到坐在座位上,车窗召唤的风亲近过来,我才开始用手擦脸上的泪水。吴姬始终看着车窗外面。红色的运动商品店一掠而过。吃雪糕的女孩儿一掠而过。相互搀扶的老人一掠而过,城市纷纷繁繁的霓虹灯火,一掠而过又一掠而过。为什么人在哭的时候只能想起伤心事呢。旷野里弯折的风筝线。小桥下面向南漂去的布娃娃。站在树上一个人过新年的麻雀。穿灰蓝色裙子的女孩儿,裙子上面白百合的花瓣。我哭得太大声,前座的女人回过头来,鄙夷地哼气。她不知道,在葬礼上大声哭泣的人不是因为哀伤,而是想要遗忘啊。 她在录像里,穿了一件白色的睡衣。她走路的样子很奇怪,像是在跳一种舞蹈。一路上,她始终闭着眼睛。闭着眼睛走上楼梯。闭着眼睛转弯。闭着眼睛打开柜子的门。闭着眼睛拿出钥匙。闭着眼睛开锁。闭着眼睛拉开那道门。罐子是透明的,浸泡着小小的孩子,没有头发和指甲。她把手伸下去,拿出来,端到嘴边。下一秒,我呕吐起来,吴姬把播放器关掉。他把他那件有帽子的大衣盖在我头上,棕色吸干我的泪水。请不要。说话。他躲到外面,没有保护地站在风里。 我看到过吴姬画的那幅画。六月的田野,绿得不真实的草色,阳光停留在树木平举的叶子上面。他画了很多年,却一直不知道如何调和蓝色和红色。“春天的时候,我们要搬回老家去,这画也许再也画不完了。”他忧伤地在板子上面涂了又涂,白色的短发被橘红路灯染伤。 十二月的时候,在这个城市的各个大学,人们口耳相传一桩自杀的案子。一个被自己背叛的女孩,知道其他人早已知道却一直努力对她隐瞒的真相后,最终和那个陌生的自己同归于尽的故事。没有提到她身边的那只黑色的狗。没有人知道她曾经问过我电话号码,而它曾经对我无声无息地嘲笑。在自习室里,他们用恶毒而又兴奋的口气议论这件事的时候,我抱着书躲出去,像影子躲避阳光那样。我在走廊里看见了连锦冰,右手打着石膏,与她的母亲和继父一起走着。她的继父,就是那位曾经有着猫影子的安承军。她的那种能力已经消失了,教她那本领的人亲自动的手,这是吴孚告诉我的。孩子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和我深深地对望。她无声无息地询问了很多事情,我一一回应。我们擦肩而过的瞬间,窗外忽然喧嚣起来,谁的进球精彩漂亮,高年级的学长欢呼了而又欢呼。被声音惊扰的经济学院楼下的鸽子,咕咕地叫着,举着翅膀向天上飞去。在那个瞬间,我们看着阳光里飞行的白鸟,不约而同地眯起眼睛。没有人可以摆脱影子的。猫,狗,乌鸦,都不可以。但当我们飞到极高之处的时候,影子会变得小而又小吧,带着琉璃光痕,投射在白云之上。只要那样,就一切安好了。
第一届『THE NEXT·文学之新』新人选拔赛作品集(上)——4
书名: 第一届『THE NEXT·文学之新』新人选拔赛作品集(上)
作者: 郭敬明
出版社: 长江文艺
出版年: 2009-7
页数: 482
定价: 29.8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THE NEXT·文学之新
ISBN: 9787535440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