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吸取在一汪汇聚万千妩媚的湖水中。 没错,喀纳斯总是给你最好的、最美的。我觉得喀纳斯如果变成人,一定是处女座,秀美、理性、洁净、变幻多端、姿态万方,它总是拿出最完美的一面,毫不吝啬地呈现给你。 再说它本身就很美。 当然,我对喀纳斯湖最大的热情是水怪,我比较好奇这些自然的奥秘。到了图瓦族人的村落,看见一家电视台在作采访,引来很多人围观。 “探秘发现,走进未知,带您走进神秘的喀纳斯湖探寻湖怪。”主持人对着镜头意味深长地说,“水怪已经存在了很多个世纪了,并且有很多位目击者一睹过它的风采,可至今还没有捕获过一只活体,连标本都没有,湖怪到底是什么样的神秘生物呢?” 说罢,话筒和镜头对准一位教授装扮的中年男人,这男人使着浑厚的低沉嗓音说:“有个远古传说,说是有条巨蛇在……” 话还没说完,主持人问:“你是影射水怪,实际上是条蛇?” 站在我身边的是位湖南游客,一个长着湘西式清秀面孔的女孩,她笑着说:“专家扯远了。” “记者更扯。” 有她站在身边,关于水怪的讨论,我是无心听了。于是看着她在夜色中如幻影的侧脸,始终猜不出她的心思,看上去她像是很用心在听节目。 我们在清澈的星空下聊了很多,也很久。我不排除我有好色的倾向,不过我更愿意当是一种欣赏。 我们说到旅行这个话题,她却说她明天就要随旅游团离开了,我有那么点失落。一个人旅行有这点好处,可以为所欲为,是一种放肆的行为,即是放纵自由。在这聪明的女孩嘴里,却叫做追求自由。 “你知道吗,我可能属于隐蔽青年这类人。” “自闭症吗?你挺善聊的。”她撩了撩头发,“能走出户外也叫隐蔽吗?” “所以我一个人来一个人去,不太喜欢亲近人群,或是去人多的地方。” 她笑着说:“好怪喔!” “所以我觉得到我走不动的时候就要过隐居的生活了。” 她有些欣喜地问道:“像范蠡和西施那样?” “李涉那样。”“怎么说?” “因为爱山水而隐居,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知道吗?” “不知道。”她呵呵笑道,“这就是你以后的打算?” “隐居的时候来喀纳斯这样的地方不错。” “守护这里?” 我摆了摆手,说:“纯粹是享受喀纳斯。” “恐怕旅游局的不准你进。”她说,“而且这样似乎好没意义,享受着也要做些什么事才好。” “唔——”说实话,不大懂她的意思。 年轻人想隐居貌似是个可怕的想法,有贪图享受、暴露性格缺陷之嫌,我不在意,我只尊重自己的性子。 初来喀纳斯最令人高兴的无非是认识了她这位朋友,虽是素昧平生,又是短暂相逢,还有点相见恨晚的意味,甚至姓甚名谁也不知道。第二天,也再未看见过她。 小小的遗憾。 喀纳斯确实是陷阱,一个美的陷阱,总是叫我忘记很多的不愉快而专注于欣赏它的身姿。然而我始终也猜不透它,因为它的灵魂深处仍隐藏着另一个灵魂。当然我在这里,除了游山玩水便无事可做,我总该像女孩说的那样做些什么。于是,我开始像孩子那般任性和直白,执著于要亲手去揭开水怪的秘密了,结果,第一天在途中迷了路,第二天被护林员驱逐,第三天,我不说了,我放弃计划了。 我会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科学家,去观察湖区,或是像个能工巧匠,制张网,然后往湖里一撒,捞上的不过是些水罢了。 水怪能给我一个梦,我便像个幼稚的孩子,做些自娱自乐的事来。 当我离开喀纳斯,也没有见到水怪,不过却不曾有过像那位女孩离开时产生的遗憾。在离开新疆的车上,总觉得这次远行不像我想象中那样,得到什么出乎意料、戏剧性的收获,反倒有些忧伤、苍白。便记起了阿凡提老人的那句话。 在喀尔达依找了个维吾尔族女向导,赶着家养的双峰骆驼在沙漠中走了一个上午,终于她说:“前方就是罗布泊了。”我眯着眼睛望着强日光暴晒下的戈壁滩,问:“哪写了罗布泊?” “这就是了。”她指着一根瘫倒在地的胡杨木,说着大西北普通话,“千年不死的都死了,这就是了。” 是吗?我跳下骆驼遥望着,四周死气沉沉,除了沙砾就是沙砾、沙砾、沙砾。刚想往前走,又被她拉了回来。 她说:“这可是人间地狱!进去了就别想出来!” “怎么说?” “从没有人出来过,只有风暴吹出来的干尸。” 我也不再想着向前走了,却还在想,我会不会是第一个创造奇迹的人?探险精神是好的,对自己说“每天都是一个冒险”也是好的,可我毕竟只是凡人,哪会创造什么传奇,无非是哄哄自己罢了。 在罗布泊外缘站了许久,没让我觉得?在观赏风景,而是遭罪,旧汗刚干,皮肤毛发和衣服紧巴巴粘在一起,新汗又从毛孔中喷涌出来,眼看着就要被灼日榨干,我想以后可再也不要来了。 也是在同时,怀念起喀纳斯来,我想我更适合潮湿的地方。这时她说:“这里也是湖呢,还是西北最大的湖,1965年全湖干涸了。”这倒令我诧异,看来这里也有过像喀纳斯那般绝美的景色,只是因为气候和我们人为 的种种因素令它成了真正的遗憾。我在幻想它的过去,可一片黄沙叫人想起湖水,这种感觉很诡异。渐渐地,地狱和天堂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难察毫分了。近到我能看到喀纳斯的未来。坐上火车,新疆的青山离我渐行渐远,便再也触碰不到了。到了甘肃地界,窗外又是 一番风情。你知道,太美的东西容易叫人放松警惕,什么美与丑、什么华贵与贫瘠都是没界限的,像是喀纳斯湖中的水怪,有人认为是神兽,有人说是哲罗鲑,旅行和安定同样如此。 我想我不仅要记住喀纳斯,还要珍惜它。并把珍惜和警戒当成此行最大的收获。唯一 没有想到,真正认识到喀纳斯的美却是在罗布泊,一个和它本是殊途的地方。所以我总说,新疆是个独特的地方。该到了“做点什么”的时候了吧。除了写部关于喀纳斯水怪的长篇悬疑小说外,再写 篇有点效力的怪散文吧,还得带点小说味,当是篇小小的游记,总不至于没意义。 这些年,就像成了一阵风,吹到这吹到那,一刻也不得消停,虽然即便是我所向往的生活,却连家人也不赞同。但是我偏是闲云野鹤,若是没有牵挂,我想我甘愿做阵缥缈的风,并且终会在喀纳斯停留,这兴许能叫人愉快。 评委安波舜老师点评: 游记的精髓就在于能让读者感受到风景的美丽和心绪的澎湃。我不熟悉新疆,但能从这位作者的文字中体会喀纳斯湖的四季交替、风色流转,也能体验作者本人对于心灵宁静的追求。全篇似有信手拈来的感觉,虽是为了寻找水怪而踏上旅途,却也没有拘泥于此,以罗布泊和喀纳斯作对比,更加增添了一种哲学上的意味。 古人常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更多的阅历会促成更多的创作灵感,这位选手的作品或许正说明了这一点。 杉 作者:陈龙 性别:男 出生年月:1990年9月 所在省市:湖北省荆州市 在读学校:湖北省荆州市公安县补习学校 [1] 在我家屋前的院子里,有一棵杉树。偌大的院子里一直没有丛生过杂草,仅有这么一棵庞然大物立在其中,很是突兀。我 从窗内向外所能望见的,仅是一根光秃的树干,要出了门仰头才能见到树顶以及上面为数不多的树枝。如此枯槁的树干以及毫无生气的虬枝让我很难确信它至今仍是活物,或说有真切的生命以及魂灵。 去年春天的一个晚上,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使得窗外瞬时闹腾起来,我关好门窗,上床睡觉。随后起了闪电,一闪而过的短暂时间里四周通明得如白昼一般,再之后便是骇人的雷鸣。我把头捂到被子里,浅眠,然后沉睡。第二天起来打开大门,才发现院子里那棵杉树上端被昨夜的雷电劈折了一截,半挂在树梢。随后那悬着的一截被村长带人砍了下来,没能留在我家用作柴木。而那截树干被板车拖去了哪里,我不知道。 后来的一天上午,我如往常一样准备去村口走动走动,却欣然发现杉树顶竟长出一束新的绿枝来。打那以后,我开始将每天的大半时间都耗在了树下。我一直觉得,它与我有着挥之不去的联系。 [2] 我在很小的时候,于同龄伙伴都能够不断唧唧喳喳的那一刻,便开始被明显区分开来。我不会说话,从出生一直到现在。 我一直没能大度到能接受别人的哂笑或揶揄,哪怕听到一句简单的“哑巴”。我无法用语言反驳什么,有时气急了就不管不顾地拿起任意的东西砸向对方。最初在学校的那段日子我的脾气开始变得异常暴躁,无法控制。后来退学回家,没有选择去特殊学校,年少的固执认为那很没面子。 退学后的几年,没有找到工作,也没有适宜我的出路,自己也就闲起来了,无所事事。后来我开始每天很早出门,一直走到村口,然后折回来走到村尾。有时在半路碰到大片的各色野花,或是田田的荷叶,我都会驻足停留很长时间。 [3] 院子里的杉树是母亲在我出生的那年种下的,所以她一直说这树是和我一块儿长起来的。我每天坐在树下长久地仰望它,仰望它刚长出的新枝逐渐抽出绿叶,我似乎能听到那些小生灵在枝条里攒动的细碎声响。而杉树羽状的针叶,让我忽然联想起沙漠里的骆驼刺来。树的基部,之前被刷上的一层石灰已经脱落无几,露出斑驳的树皮。那么,这恰是和我相联系了吧,于是我一直偏执地认定这杉树就代表了经历过动荡命运的我。与我一样,在相同的年代,生长起来。 但那时这样的自诩,却是不揣浅陋的。现在我渐渐明白了我给母亲带来了多少苦难与不安,会比我承受的要多得多。而这些,从我小时候她背着我四处求医时便开始了。但那时的我却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我遭受如此大的不幸,母亲背我找医生,再正当不过的因果关系。于是,我的内心不知为什么就极其安稳了,气定神闲地看着母亲脚下不断变换角度的泥泞山坡。母亲在很多个雨天里,都这样背着我,我撑着伞,随她走过很长很长的山路。可是那时的我太年轻,没能理解她,以至于她不小心的一个趔趄,都会勾起我很大的怒火,像酣睡中的人突然被叫醒时突发的愤怒。那时我竟会推开她,从她的后背犟着身子跳下来,甩开手里的伞,让它被风扯到很远处,把自己浸在雨里,甚至会漠然地直接往泥水中坐下去。那时的自己认为,这样便足以表达自己的不满了,这样才会引起她的注意了。 而结果也的确如此,她连忙探着步子到远处抢过渐行渐远的伞,然后折回来跑向我,唤着我的名字。 “别这样,妈知道错了,好不?快起来,待会儿着凉了。” “快起来啊,我的儿,妈妈跟你认错行不?” “妈下次每步都迈稳了,好不?” “这水冰冷的,你……” 我记得她当时甩开了手中的伞,在我背后双手托着我的两臂试图抬我起来。我在察觉后双腿胡乱地弹动着,溅起自己一身泥水。 那天我们没有再往前走,而是很早就回家了。回来的一路上我都在故意往水坑里踩,我没穿雨靴,而只是穿了极滑的布鞋,里面浸满了水,凉意在脚边扩散开来。不断听到母亲在后面叮嘱:“慢点走,小心滑,要不还是我背你。”这时我竟然窃喜,甚至生出胜利的喜悦来。 为什么当初会那样子呢?我一直问自己。 [4] 或许我一直认为这些都是母亲能够承受的,尽管后来有那么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母亲需用年迈来形容了,但她仍精神矍铄,依旧能种几亩地,同时在镇上的工厂工作,我便也没有为她考虑过什么了。 我的确没有为她考虑过什么,而那些在她猝然去世后,才开始清晰地渗入我的意识里面。她有重病我竟从来不知道,以前也没听她提起过。或许还没等她提起,我便出门游荡去了,直到很晚才趁着星光回来。那时,我回来的一路上都会有村民告诉我刚才母亲正急着找我,让我快些回去。回家之后推开门,便看到她在昏黄的火光旁发呆,目光滞留在墙角。待我走近时,她眼里才突然泛起神采,立即直起身子,说我回来了,她去给我烧菜。 我能清楚地记得她离开的那天中午,我和她闹了别扭,然后附带着回望自己过去的一切时忽生的焦躁,坐到了烈日下的院子里。起初母亲劝说我外面的太阳晒人,但她拦不住我,也就没再招我进去。一两个小时过去,我才开始平和起来。随后回到屋里时突然发现母亲躺在了地上,不停地抽搐。那样的场面着实让我愣住了,就像头脑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瞬间遭受猛地一击。同时我只在想着如何迅速向外界求得援助,身体在没有意识控制的情况下冲向了一旁的电话,匆忙地按下三位数的号码。电话接通之后,耳边不断重复着的是电话那头一遍又一遍的耐心询问。我张开口却一句话也不能说,只能靠咽喉奋力地干号。霎时我看到笼罩在四周的绝望与恐惧,母亲仍在地上痛苦地挣扎。我近乎疯狂地砸碎家里一切可以发出破碎声的东西,然后噙着泪往门外冲。我找到邻居时眼里不断涌着泪,手臂大幅度地挥动着,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紧接着我直接扯着他的衣服往我家的方向拉,可是当我们终于进门看到母亲时,她已经安静地躺在地上了,手里握着大把的玻璃碎片,不断往外渗着血。 我想我是无法真切地描述出失去母亲的那一瞬间内心空荡的感觉的,似乎这一瞬我什么都没有了,并且恐惧而无助。我从未那么清晰地意识到生命的存在,脆弱的存在。我想,这样的悲并没有让人生一蹶不振,更没有让我滋生出去死的想法来。相反,比较懦弱地说,我对死的惧怕日益强烈起来,混合着母亲离去后铺天盖地的灰暗,渲染在我的心志当中。 我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却听不进课,眼睛望向教室窗外,天空已完全地暗下来,灯火从近至远地在黑夜中交织成繁密的网格。在这样的背景中,拓于其上的,却是那个背影——轮廓鲜明,像透明的玻璃般,隔在我的眼睛与外面的世界之中,泛着微白的光。 《微物之神》,我想起这本书上令人难以忘怀的一句话——“我们的悲愁将永远不够悲愁,我们的喜悦将永远不够喜悦,我们的梦想将永远不够远大,我们的生命将永远没有足够的重要性。” 那个人拿在手中的那本小说,是我非常喜爱并反复读过的——它并不属于什么热门的书籍,身边认识的人里也没有谁看过——所以,我不能否认在看到有人安静阅读着它时,惊喜之后那种瞬间绽开来的“同感”。 “林煦,你来说下这道题。” 从讲台上传来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我硬着头皮站起来,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粉笔字仿佛有刺眼的白光。眼睛感到一丝酸痛,我不自觉地眨了眨眼。 而那个瞬间的白色背影,消失在被题目充斥进的眼底,再也看不见。 三对于学校唯一可以感激的,大概就是一周还有星期天一天的休息日。而城里别的学校,有的听说已经改成了每周半天的休息制。 迷迷糊糊睁开眼,拿起手机看,时间已经是中午12点。光线隔着窗帘扩散进房间里,是膨胀般的朦胧。依然躺在床上的我,一边庆幸着自己还能每周睡个懒觉,一边揉着乱糟糟的头发爬起来。 妈妈见我出来,将碗筷摆好说:“刚好,今天就我们三个了,你爸有事回不来。” “妈,别弄我的了,我出去吃。”姐姐接着手机,从房间里出来。 “什么事啊?” “哎我来不及了,回来说——”姐姐搪塞着,急忙走出家门。 直到听不见下楼梯的脚步声,妈妈才转过头来看着我问:“你姐姐……” “谈恋爱嘛。”我耸耸肩,坐下来开始吃饭。 妈妈动了动嘴,却没说话。 吃完饭,我背起书包对妈妈说:“妈,我去爷爷那里,下午就不回来吃饭了,直接去上自习。” “哦……”妈妈低声应着,正在洗碗的手顿了顿,“过马路看着车,还有,你爷爷受不得吵,别……” “知道了知道了。”我有点不耐烦地说着,在玄关换好鞋,“我走了。” 我把大门拉上,妈妈的身影在光线里变成窄窄的孤单的一片,最终隔绝在门后的世界中。 我初中的时候,从小照顾我的奶奶去世了。那时候的我,用了很长时间才从这件事里回过神来。而爷爷,却从奶奶病危到去世,到火化,到后来,以及更后来的时间里,始终沉默。 当时用尽了所有时间所有精力来流泪、回忆、不舍的我,惊异和不解于爷爷的少言寡语,甚至在心里悄悄地责怪着他。可是当我从悲伤的恍惚中平复过来时,才看清楚爷爷瞬间的苍老。 也许有些悲痛不仅仅是悲痛,而是沉淀在时间里混杂发酵,并且难以出口的种种情绪。 爷爷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爸妈把我接来城里念书后,便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买了房子,把爷爷接来住,还从老家找了个人来照顾他。 离开家步行二十多分钟,就到了爷爷家,正好碰上准备出门的张阿姨。她是爷爷老家的亲戚,丈夫常年在外打工,爸爸便让她来城里照顾爷爷,也可以贴补她家用。 “小煦来啦。”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刚说着你今天来不来呢,下午在这吃饭吧?” “嗯,阿姨做的菜早就想吃了。” “那我出去再买点菜,大伯在阳台休息着呢。” 我走到阳台,爷爷背对着我靠在摇椅上,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台只剩一角,斜斜地照着爷爷脚上的黑布鞋。 “爷爷。”我把书包放在一旁,跳到爷爷面前。 爷爷急忙向前欠欠身,握着我的手说:“小煦来看爷爷啦……喝水不,爷爷给你倒。” “我不渴,爷爷你就坐着。”我一边说着,一边把小折凳打开,坐在爷爷身边。 “你们高三累,就不要一天跑这儿了……”爷爷重新靠下,用左手托着我的手,右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我的手背。 “唔……”我不置可否地应着,想了想说,“爷爷我给你念报纸吧。” “好啊,就指着我们家小煦来给我念报纸呢……” 我拿起一张报纸,顺着念新闻给爷爷听。爷爷认真听我念着,有时候微微点点头。 从我记事起,每天看报纸是爷爷的习惯,有时候还给我念一些他觉得有趣的新闻——也不管那时不过三四岁的我是否听得懂。现在爷爷的视力越来越差,看字已经很吃力,照顾他的张阿姨又识字不多,所以家里的报纸垒了厚厚几摞,却很少被人看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爷爷停止拍我的手背。我看看他,他闭着眼睛,似乎还带着点笑。我轻轻把手抽出来,蹑手蹑脚地从卧室里抱出薄被给爷爷盖上。 爷爷的黑布鞋被光?照射得微微泛白,而他的白发和皱纹沉在阴影里。 我坐在小凳上,用手支着头看着爷爷,心里是慢慢合拢起的安宁。 四 秋天很快就过去了,而冬天的到来却并没有冷却扩散在高三学生中的隐隐的焦虑和烦躁。从每个月末的月考到每周的测试,再到每天晚上的小测验,也让人从起初的不适应过渡到没有出路的麻木。 比起住校生间不得不面对的随时随地的暗自比较——某寝室每天复习到深夜两三点啦,某人躲在被窝里打电筒苦战啦,越来越多的人中午都在教室不回寝室啦……林林总总,因为共同生活的缘故而大白天下,如同悬在头顶的紧箍咒,越缩越紧,叫人难以脱身。比起这些,依然住在家里的我反倒感觉到些许的轻松。 高三上学期期末考结束后,就是春节了。学校相当慷慨地给了三个星期的寒假——当然,假期作业也不甘示弱地同样慷慨。 我的期末成绩很差,但这并不影响我“好好休息”的心理。因为春节,一直分散在各地的亲戚也陆陆续续回来聚在一起。一家人在各式各样的餐厅里庆祝着又一年的除夕、大年初一、大年初二…… 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坐在爷爷旁边,负责给他夹菜。爷爷也穿了新衣服,是厚实保暖的大衣,显得很精神。一年难得一次的家族聚会,爷爷看起来很高兴。可是有些时候,我觉得爷爷好像不属于这热闹的氛围,他会用筷子一下一下点着碗里的饭菜,而视线却仿佛穿越了眼前盛大的宴席,停留在时间溯回的某处。 是想起了奶奶么?我暗暗想。 是想起了十多年前,孩子们不像今天事业有成,孙儿们也还没有长大,大家在老家的小院里,包饺子,放鞭炮,拥挤但真正热闹地团聚地过着春节么?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在宽敞陌生的餐厅里吃着精致的菜肴。小辈们早早离席忙着接下来通宵的party,而大人们叙叙旧情便也分开,各自有自己的应酬。 我放了筷子,把右手放下,紧紧握住桌子下爷爷的左手。爷爷的手颤了颤,然后回握住我的手。 假期里我几乎都住在爷爷家。张阿姨回老家去过春节,爷爷家从最初几天的儿孙满堂、门庭若市之后,又很快恢复了冷清。亲戚们要回去继续为生活奔忙,父母也有做不完的工作,推不掉的应酬,没有太多时间来照顾他。我担心爷爷身体,更不想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家,于是收拾了几件衣服,到爷爷家小住。父母知道我和爷爷的感情最深,也没有说什么。 自从爸爸回来知道我那破烂的期末成绩后,便一直张罗着我假期补习的事情。他托关系把我塞进了数学和英语的所谓名师的补习班。我去了两天,便瞒着父母,找一堆借口同老师说我有事不再去补习。 我现在可以每天都给爷爷念报纸,陪他去公园散步,偶尔还和他下下棋。 直到离开学还有一个星期,傍晚我和爷爷吃完饭,收拾好碗筷,正准备同他去散步,突然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手机那端的她听起来正在发火,没好气地对我说:“快点回家来!” “我跟爷爷要去散步。”我不耐烦地回嘴。 “你快点给我回来!你爸找你!”妈妈又加重了语气。 我没办法,只好同爷爷说了说情况,不情不愿地走回家。 我拿着那张单子,看她。“如果有一天,您也有了兽影子,您会怎么办呢?”她看我,沉默不语。我把门关上的时候,罅隙间,看见她脸上悲伤的神色。 楼梯右侧的墙壁被染成茶色,隐约可见藤蔓花纹。扶手缓缓地旋转上扬,让建筑师骄傲的弧线。我企望她在忙些什么。看书,写字,午睡。我企望它有了乖巧的表情,像其他的狗常有的那样。每上一级,楼下的喧嚣便削弱一分。移动身体向上,身体里的血液却开始吵闹沸腾。登上最后一级,空气变得如同熟睡的玩偶般宁静安详,我的心却怦然不止。我慢慢地转过身去,看见她坐在那里,听着白色的CD机。它在那里,伸着舌头喘气。已经很好了。我对自己说。 我们是同一年入学的。她的学校在城郊,新开发区那里,有梧桐树林和黑色建筑群的。这一些,是我事前已经知道的。她学的是德语,喜欢钱德勒的小说,喜欢草莓圣代,吃东西时左手垫着纸巾,说话的时候,鼻尖会不自觉地皱起来,这样的事,我是那一天才知道的。她是那种文静柔雅的女孩子,说话的时候会干净温和地措辞。我把吴孚给我的那个地址给她,对她说了些鼓励的话。说真的,来之前我不知道这么做究竟对不对。如果吴孚所说的是真的,那么她至少不像我看到的这么恬美单纯。“……在上古的时候,是巫师用来标记罪人的……”这句话,我还记得。但当我从那双眼睛向里面望去的时候,有什么东西舒缓地涣释流芳,镇定而又磊落,让人安心。我说完了,安慰完了,从座位上站起来,她叫住了我。“给我留个号码吧。”她说。我很惊讶。“如果能够顺利地解决的话,再一起来吃冷饮吧!”她站在那里,说,微微握紧双手。她脸上的笑容,苦涩而又虚幻,却让四周的空气温暖升腾起来。我知道那句话后面的决心,便点头答应。再见,再见。我们像普通的女伴那样在街边分手。许希转身之后,那只狗回头望我,嘴无声无息地张开又闭拢。我只注视着它身边的那个人单薄的身影,对她许以祝福,对它的赌咒弃而不顾。 一周之后,我在学校的操场上跑步时,再次见到了那个有猫影子的男人。当他身后的猫再一次玩起忽隐忽现的游戏的时候,我停下脚步,从左向右缓缓扫视。有一对情侣大声地说着笑话,拍打着手掌走过。送纯净水的少年骑着车子,如风飞逝。有个穿白衬衫的人对着电话生气地骂着什么,离他不远的亭子里,有个女生使出浑身解数背书。然后我看见了,那个穿紫色衣服的孩子。她大概七岁的样子,张大的眼睛清澈漂亮,指甲漆成明丽的藕荷色。她侧身的姿态十分优雅,让我想起古代画像中的人。我凝视着她的脸、她无声无息翕动的嘴唇。猫变为影子,影子化身为猫。一切契合得那么精准完美,像飞落的雨与地面的涟漪那样。我听见身体深处的愤怒沿着心脏震动到发梢。你在做游戏么,用这样的事。我向前挪动了一步,然后听见有人说:“最好别这么做。”他的手轻轻扭转我的肩膀,让我看见他的脸。那是一张陌生的、没有表情的脸,让人印象深刻的眸色。“如果不想变成许希那样的话,就按我说的做。”他说着,眼睛看着我身后的方向。“跟着我慢跑,一面跑一面说话,说什么都行,不要再看那个小孩。”他跑起来,很慢很慢。我跟在他的身后,说一些没有边际的话。在视野最狭小的那个角落里,那个孩子静立着,朝着这个方向。我们绕到第五圈的时候,她离开了。 吴姬在自动贩货机那里,给我和他自己各打了一杯咖啡。他把脸埋在大衣的帽子里,手指不自觉地抖动。他不习惯那么多的人、声音、直射的阳光,还有烟草的蓝色雾气。但是当他说想找个地方谈一谈的时候,我只找到了这么个快餐店。有空位子,已经是福气了。 他就是吴孚让许希去找的那个人。因为白化症,得到银灰色眸子的人。他用两只手握着杯子喝水,不吃果酱、巧克力,或是香草冰激凌。他的眼睛我读不懂。不说任何话的时候,他的眼神是游离不定的,像旷野上四散的萤火虫。然而一旦开始谈论争辩,银色的光凝聚,那是只有狩猎者才有的冷酷镇定。“许希怎么样了?”我问他。他小心地把杯子放好。“请假回家了,和她爸爸妈妈在一起。”“那只狗呢?已经消失了么?”他摇摇头。“我帮她做了一个假的影子,但那只狗可能要跟着她一辈子了。”我沉默了片刻,然后问他:“你打算拿那个孩子怎么办呢?她就是下咒的人,不是么?”他看我一眼,“你真的不是一般的爱管闲事。”我的脸热起来,一时语塞。他的眼睛望向玻璃窗外,天极其明净蓝澈。“每个人都想洗净自己的罪恶,然而即便是天空,也无法保持自始至终的清醒。”他把杯里的水喝尽了,留给我一百元钱。“咖啡钱,还有你在我姑姑家打工的钱。以后你也不用去了。”我皱眉,“你姑姑?”他做个了摇轮椅的动作,浅笑一下。我想起吴孚的话:“他是我的一个朋友。”?亮的幌子。 他从玻璃门那里出去,帽子压得快要触到鼻尖。“如果有什么事,可以打这个号码找我。”他和他姑姑一样,喜欢蓝色的便签。我哂笑问他:“我能出什么事呢?我又不爱管闲事。”他歪着头,若有所思地笑。他的家在城郊的那幢绿色房子顶上。他通常会在天台画画,如果不在,那就是去了楼下买东西。他啰唆地说着,声音里不夹杂任何感情。夕阳在我们身后滑落下去,将影子加深拉长。“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会去看你的。”我微笑,招手。礼貌的好处,是可以让人步履庄严地分别,即便是政见不合的宿敌。 我找到连锦冰的时候,她正在学校的操场看球赛。紫色的指甲,白色裙子,笑的时候,眼角向上扬起,斜入发际。我在她右边坐下来,把手里的另一根棒冰递给她。她睥睨了我一眼,没有接。“你妈妈教过我德文的。”我说。这是真的。她是我们学校老师的孩子。“我又不认识你。”她说话了,声音很忧伤。我看着操场,那个带球的人的膝盖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坐了这么久,不渴么?中暑了的话就不好了。”她转过脸来,眼里的不屑几乎上升为惊奇,那神情分明在说:“我会让自己中暑吗?”然而她笑笑,把我手里的棒冰拿过去了。我们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球,风从脖子后面吹过来,在操场上扬起薄薄的烟尘。她先说话了。“你是那天的那个人。看见猫咪的那个。”我嘴里含着冰,无法说话。她黑色的眼珠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让人害怕。“你想要替安承军求情么?我是不会答应的!”她把手里的冰棒松开,它从看台上滚下去,噼里啪啦的死法。我费力地把嘴里的冰咽下去。“不要乱扔垃圾啊……安承军又是谁啊?我根本不认识他……我只是非常佩服你啊,有那样的本事。你就会变猫么?别的动物行不行?” 她歪着脑袋看我,脖子后面的碎发在风里摇了又摇。我跳下去捡她丢掉的棒冰,用塑料袋子包好,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她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我,目光犀利。我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仍然盯着我的脸。“我真的不认识安承军。”我诚实地说。 她相信了。然后她盯着我身后的地面,举起右手,嘴里悄无声息地念着什么。我听见翅膀拍动的声音,回头过去,发现原本是我影子的地方蹲着一只乌鸦。“你的,是乌鸦呢。”她说,又是那个忧伤的口气。“每个人的影子都是不一样的,乌鸦、猫,还有 狗……” 我费力地不让自己的声音激动起来。“还有狗吗?谁的?” “一个女人,一个很恶心的女人的。” 她的脸皱起来,像是想要逃开什么东西似的。我愕然地站在那里,无法把许希和恶心这个词联系起来。连锦冰在这个时候把我的影子变得正常了,她坐回刚刚的位置,继续支着下巴看球赛。我依旧迷惑不解,并因为这迷惑不解而付出了代价。“为什么说许希恶心呢?”我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她欺负过你么?”
第一届『THE NEXT·文学之新』新人选拔赛作品集(上)——3
书名: 第一届『THE NEXT·文学之新』新人选拔赛作品集(上)
作者: 郭敬明
出版社: 长江文艺
出版年: 2009-7
页数: 482
定价: 29.8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THE NEXT·文学之新
ISBN: 9787535440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