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一双浅棕色的眸子里全是浓重的迷离湿意,翘起的细密睫毛之上似乎也挂着潮热的水气,微启的唇随着胸前的起伏静静呼吸,虽有着不正常的绛紫颜色,但那诱人的魅惑却并未因此少了丝毫——这个一贯清淡无比的男人,此时竟然妍丽得这般过分。 “王爷!” 门外一道浑厚低沉的男声突兀地划破一室静谧,风一般的绯色身影闪入屋内。烟络只觉眼前一道光过,下一秒竟然发现秦缜如天降神兵似的立在榻前,警觉地隔开她和那个他视若珍宝的王爷。这男人是空降的吗?烟络错愕地合不上嘴。 下一秒果然听见秦缜忠心耿耿地进言:“王爷,施姑娘在此可有不妥?” 烟络好笑地想,这男人与她天生八字犯冲呐?为何每次见她都摆出一副此处有你没我的样子?“王爷,秦将军已到,烟络先行告退。” 正欲旋身离去,身后隐隐传来温和低微的嗓音,“姑娘且慢。” 烟络诧异地停住脚步,回首看他,莞尔一笑,“王爷有何事吩咐?” 李希沂神情柔和,轻轻道:“请姑娘告诉秦将军此后要做的事情。” “诶?”烟络手脚一软,这、这男人要她来讲?不过那个死心眼儿的秦将军似乎真的很粗心,虽一路与他那个稀世宝贝似的王爷一道回来,却未曾发现他的异样。烟络不屑地道:“秦将军,王爷宿有心疾,平日虽仰仗多年的内力修为鲜有发作,可是近日不知为何,体质似乎有所削弱。今日又不知从哪里惹来这种不干净的东西。” 话音刚落,就见李希沂挑眉看她,英俊的脸上似乎写着“什么叫不干净的东西?恁地难听”。 而秦缜几乎要跳起来,浓眉怒眸的样子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姑娘难道不能一次讲明?!”厚重的男声里有努力压抑的愠怒。 烟络视若无睹,轻捋披帛,缓缓上前,“将军莫急。” 秦缜怒道:“四爷可是中了什么毒?” 烟络气定神闲,低低柔柔地开口,像要存心急死他,“将军今日和王爷去过何处?” 秦缜思忖片刻,脸色刹白,言语竟有些断续,“去、去过平康里。” 烟络浅笑盈盈,“将军可已明白王爷惹的是什么?” 秦缜呆呆地盯着榻上剑眉微皱的男子,困难地开口,“四爷……可是饮了……酒?” 榻上的男子扯起一抹淡淡的笑,不置可否。 秦缜蓦地双拳拽紧,怒气满面,恨恨道:“太……爷也忒狠了!” 太子爷的邀请不好拒绝,平康里的回纥美酒又怎能不领情地翻手洒了去?所以,他的四爷明知有诈,却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统统收下!太子爷明知四爷自幼宿疾缠身,不能太过劳累,竟然心狠到用这种杀人不见血的方法!这是在取四爷的命啊!四爷为何隐忍至此!? “烟络要准备应急的药材,找姑娘的事就交给秦将军了。”烟络浅笑嫣然,拎着雪白的襦裙,不着痕迹地后退一小步。这种玩儿命的时候,她才不要他们突然记起她也是一个活色生香的姑娘啦! 秦缜鹰一般锐利的双眸熠熠生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放。 空气中微妙的紧张气氛正在剑拔弩张。 一道低柔顺滑的嗓音缓缓拂散凝滞的气流,一字一字清晰如斯,“秦缜,就照施姑娘说的去办……” 烟络含笑看着榻上的男子,那一袭白衣脱尘绝俗,容颜更是清朗出尘。她话音愉悦,“多谢王爷。烟络先行告退。” 疏桐院。 柳枝之下,清溪之畔。 水流潺潺,柳烟漫漫,青芜连天。 无花的庭院简单干净,流动的氤氲水气也只有淡淡的淡淡的清新气息。 这样干净的院子上空,此刻正升腾着一团棕色的雾气,夹杂着浓郁的药香,漫了一院。 她在熬药。 一抹小小的白色身影缠绕着浅绿的纱罗披帛,蹲在草地上,一手持着团扇舞得虎虎生风,身前的火堆上架着一个紫砂罐子,棕色的烟雾和着浓郁的药香由此飘起。 烟络一张白净的小脸叫热气薰得绯红,秀气的柳眉紧紧纠结,嘴里嘟囔着:“该死的李希沂,要不是本姑娘心软总觉得亏欠你的,此时怎么会委屈至此,熬这该死的药汤!姑奶奶虽然万不得已学了这些花花草草的医药,却是最最讨厌这种药的臭味!” 想起在翠寒谷的时日,那满屋遍地的药材不知哪来的力气发出那么浓烈的气味,臭得她差点昏死过去。她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厌恶透了这种味道,所以她以前学了西医。可是,好死不死的来到这里,竟然走头无路地选了她最头痛的东东! 烟络眯起双眼,满含杀气地瞪着身前原本拿来煮茶的罐子,看样子应该是极其名贵的吧,她一撇嘴,反正手边只有这东东可以拿来火上烧,所以也不能怪她不识货啦!她现在还一肚子火气,不知出在哪里才好呢! 忽见一抹绯色身影闪过,仿佛扛着一只硕大的棕色麻袋。 烟络直觉地认定那是秦缜,他居然这么快就搞回一个活生生的姑娘。 烟络一脸惊讶,复又暗暗神伤,谁家的姑娘这么倒霉。王爷啊,那虽是多少如花少女的梦想,可是,若能事先知道结局,又有几家姑娘会愿意拎着漂亮柔媚的头玩儿这样朝不保夕的游戏? 烟络静静看着那扇已经掩得严严实实的门扉,一阵彻骨的寒意由脚底缓缓升起。 也罢也罢。 她轻轻摇头,像要晃去脑子里不住的难过和混乱。 那是谁家的女儿,又会是怎样的下场,不是她应该关心的事,也不是她关心得起的事。 倒是里面的王爷有个三长两短的话,她的小命就不保了。自顾尚且不暇,老天就不要怨她心肠冷酷啦! 烟络复又别过头,静静地煽风点火,熬她的汤药。只是,手上的力气似乎大了许多,神情忿忿,赌气似的猛扇个不停。 棕色的烟雾袅袅升起,在一片白水绿柳之间分外突兀。 屋内隐隐传来粗重急促的喘息,含着浓郁的情欲,女子的娇吟毫不掩饰地一浪高过一浪,满院的空气似乎蓦地潮热起来。 烟络有些促狭,机械地舞动着手里的团扇。 她不是没有看过这些。开玩笑!她堂堂二十一世纪的都市女子,对于男女之事,虽不曾亲身经历,耳闻目睹也是有过。可是,可是,从来不曾如今日这般—— 她侧头皱眉沉思,这般诡异? 对,是诡异。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是她极其陌生的。 不带羡慕,不含妒忌,不为哀伤,不像怜惜,也不是忿懑。甚至不是任何一种可以明状的情感,所以她以为那是诡异。 只是。 她侧头细细听了听屋内的动静,得出一个结论:没有李希沂的声音。 那一片旖旎的春色荡漾之间,只见女子的呻吟放浪不羁,仿佛一阵阵疾风掠过湖泊,虽惹出一片涟漪,却不见湖底的动静。 烟络脑中闪过一丝惊恐,他、他还活着吗?他有没有老老实实地咬碎她准备的合欢皮? 片刻过后,她又笑自己的多虑,那女子还在娇喘连连,始作俑者的他又怎会有异样? 不过,他似乎很行? 烟络差点大笑出声,都什么时候了,她还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胡思乱想? 哈哈!她真的做梦都没有料到,与他的第三次遇见竟然会在这样香艳刺激的情况之下。但愿,堂堂四王爷不会恼羞成怒砍了她的头去。 正在神游四海地想着,脸上不禁浮起痴痴的傻笑,忽见一道厚重冷冽的男声蓦地惊起,带着一丝慌乱打破烟络的一阵失神。 “施姑娘!” 烟络脸色一凛,迅速操起手边的汤药,疾步奔进屋内,刹那呆住。 一室艳冶旖旎的热流犹自暗暗浮动,空气中有细微的热气轻轻贴上她略微冰凉的双颊。 屋里尚有女子淡淡的体香和温存,此刻却不见女子的踪迹。 烟络心头一凉,管住自己不再分神去想那可怜女子的下场。 榻上,紫檀为棱,黄纱为缦,白玉为钩,李希沂背对着她,一手撑着床面,身体微微摇晃。 烟络痴痴地看着他半掩的中衣下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身体,细细的汗珠爬满一身,晶莹如钻,闪烁着细小的光芒。那背部的曲线完美之至,不经意间垂落的白衣露出一侧弧度优美的肩头,匀称的肌肉和光洁的肌肤。一双浅棕色的眸子里全是浓重的迷离湿意,翘起的细密睫毛之上似乎也挂着潮热的水气,微启的唇随着胸前的起伏静静呼吸,虽有着不正常的绛紫颜色,但那诱人的魅惑却并未因此少了丝毫——这个一贯清淡无比的男人,此时竟然妍丽得这般过分。 烟络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吞下哽在喉头的口水。 她从来不知道男人的画面也可以香艳如斯! “施姑娘!” 秦缜扶起一头跌落的男子,话有愠怒。 烟络蓦地回神,疾步上前,左手搭上他右腕寸关,只觉三指之下,脉象浮乱而散,中取渐空,重取则无,心头突如其来地一阵止不住的慌乱,复又低眉看他。 秦缜已将他轻轻放平在榻上。 此时的他面色刹白,双颊异样的绯红已然退去,唇上暗哑的深紫却格外诡异。他的额角是汗,脸颊是汗,身前身后都是汗,此时的他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不仅如此,他的气息已然凝滞甚为微弱。 烟络虽然心里忧愁,却是神色柔和镇定,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素手几个轻巧地起落,麻利地取穴内关、心俞、神门、素寥、通里,一面柔声道:“别急,先放松,吸一口气……慢慢来……唔……不要憋着……轻轻吐出来……很好……” 看他一口气终于缓了过来,烟络竟也不住长吁,拿出已研磨好的人参黄芪粉末轻轻倒入他口中。天知道,他若这一口气接不上来,就必死无疑。幸好!烟络擦去额头的汗,终于可以笑了。 而他,自始至终用迷离的眼神紧紧追随着她的身影。 一盏茶的时间,他的身子在她手下渐渐放松而舒展开来,软软地瘫着,像是疲惫不堪,黝黑细密的双睫微微龛合,半掩的深邃双眸里有浓重的水气,眼神仍是迷离。她俯身看他,他吐气浅弱,呼出的热气就微微地扑上她秀气的脸颊。 烟络替他掩好衣衫,扶起他的肩头,听他的呼吸渐渐平和绵长,呼出的热气带着他干净的气味轻柔地拂过她的脸颊。他的体温略低,隔着一层中衣绵绵的传过来。从来没有这样近的看过他,剑眉如墨,黑眸似星,薄唇微抿,勾起的弧度里有威仪亦不缺柔情,他竟是这样好看的男子。 不禁记起初见面的他。 那时他没有现在这样瘦、这样苍白。 那时的他眼角含笑,澹泊自在,一身白衣映在碧绿的草地上,美得不像是在人间。他的脸是那样好看,身形亦是那样好看,就连牵着缰绳的手也是很美。 烟络端过熬好的药汤,静静看着秦缜,缓缓道:“将军,这是桂枝甘草龙骨牡蛎汤合参附汤,烦劳将军喂服。” 秦缜略有迟疑地接过碗去,眼神犀利,审视她片刻后,才道:“姑娘还有何事?” 烟络理好衣裙,巧笑嫣然,“烟络还要收拾药摊子。” 不是她不想尽医者的本分,只是再这样对着那看似温和坚强实则寂寞脆弱的男子,她会窒息。为何她要命的同情心泛滥?烟络不由摇头苦笑。苏洵,难道我不该这样负气玩闹地走出你的视线?哪怕我的本意只是要与穆青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然后就会乖乖回去?可是——烟络无力地想——我恐怕是一时心软,就又闯祸啦。 屋内日光蒙淡。 李希沂平躺着,精致的脸庞面色无华,嘴角仍旧染着淡淡的紫,低低地喘息。他面无表情地直视屋顶,声音低微,底气依然不足,费力地缓缓问道:“施姑娘呢?” 秦缜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不解,仍是恭敬地答道:“她在院子里。四爷不必担心。” 李希沂极浅极浅地笑,那样的笑容很淡很淡,不似以往在人前的神情。他看似漫不经心地一字一字地说:“她现在……一定在后悔。后悔何时竟……沾染了要命的……江湖气,头脑发热地再……再一次救了我。” 秦缜默不做声,只是在想,爷何时认识的这女子?又为何对她特别上心? 李希沂仍在间断的喘息,不过,比起方才已经轻松许多。幸亏当时他听话地咬碎了那块合欢皮。 秦缜略有诧异地看着素来爱笑的爷此刻竟然轻轻皱起了眉头,却想不透所为何事。 李希沂微微闭上双眼,嘴角复又扬起一丝好看的弧度,禁不住好笑地想,那块合欢皮还是新鲜的,却不知她哪来的本事,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弄来这样稀奇古怪的东西?合欢的味道居然是微微的甘甜,入口之后回味却淡淡的刺口,简直就是某人的脾气。他禁不住地浅笑。 秦缜剑眉微蹙,爷可知自己此时的神情? “施姑娘是江湖中人吗?爷为何如此说?”秦缜出言岔开他的沉思。 李希沂睁开双眼,黑眸里泛起柔和的光华,低低缓缓地答道:“她像懂江湖的样子吗?”他轻轻呵出一口气,继续淡淡地说,“恐怕这是她第一次涉足江湖,却被卷进了……朝廷之争。” “四爷以前认识施姑娘?”秦缜终于问出心中盘旋良久的疑问。 李希沂神色有一瞬间的飘忽,复又浅浅笑着,眉目舒展,“如果……那样也算的话,或许是旧识罢。” 秦缜愈发不解,“四爷与施姑娘并不相熟?”蓦地一股恐惧涌上心头,四爷为何敢那样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丫头? 李希沂微微侧头,眼角含笑,看着秦缜一字一字地说:“我……若只是在赌呢?” 秦缜果然面色惊恐,喝道:“爷!”他那个一直理性有加的四爷去哪里了!? “骗你的。” 身前白玉一般的男子还在浅浅浅浅地笑。秦缜却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僵掉!爷在玩儿他吗?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清朗的男声,“禀王爷,六亲王府上林总管有要事求见。” 秦缜脸色刹那大变,六亲王是爷的胞弟,如今府上林总管亲自登门,意味着事关重大,或者六爷不便亲自前来。 秦缜回首看着榻上的爷,他刚刚经历一场生死,至今尚未缓过气来,此时见客合适吗? 榻上的李希沂果然面色刹白,双唇方才淡下去的紫暗,此时又隐隐浮现,胸口正微微起伏。 秦缜正在犹豫,忽闻一道清脆温和的女声飘入室内,“王爷此时不便见客,若有急事,可否请秦将军代为传达?” 门扉轻启,一抹俏丽的白色身影倚着门枋,笑靥盈盈。 秦缜头一次用略带感激的眼神看她,虽不知这女子能不能信,但是此刻却不得不谢她出言献策。 身后却传来李希沂勉力提气开口的声音,“施姑娘……不妨事……请林总管进来说话……” 秦缜叹息,他怎么低估了爷的坚持? 门前的白衣女子衣袂飘飘,侧头望着屋内愉悦地笑着,一双眸子仿若新月弯弯,“王爷信不过秦将军?” 秦缜好奇地偷瞧一贯优势的爷,他此刻微怔,却在瞬间浅笑出声,“施姑娘……” 李希沂好笑地看着倚着门枋的白衣女子,她得意地笑着,双手交叠胸前,正是那双手方才自鬼门关拉回了他。“也罢。秦缜……”他侧头笑道,“你先问问林总管……此行所为何事,本王……等你回话。” 烟络不满地撅起了嘴,嘟囔道:“只知道逞强,不要命了。” 秦缜与李希沂皆是耳聪目明,怎会听得不真切?秦缜正欲发作,李希沂却笑道:“本王有幸……得姑娘费心,自不会辜负姑娘……一番美意。” 秦缜见状,躬身施礼,迈步而出。 烟络闪到一旁,避开他旋风一般气势凌厉的身子,偷偷吐了吐舌头,心道:得,怎么忘了,这儿还有个玩儿命的死忠派咧。 榻上温和的男子却轻轻地笑着,只是在只剩下他与她二人的时候,他的笑容淡了许多。 烟络遥遥看着他一脸不再坚持的笑意,也不言语。有什么好说的?她也不知道啊! 忽然,听见他淡淡地开了口,语气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折,他问:“施姑娘为何离开……御史府?”说罢,他侧头静静地看她,很有耐心地等她的回答。 两人的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也决计不近,那样的距离只够依稀认出他脸上的神情,刚好听清他低微的话语。 烟络定睛看他,又扭头去看门前璀璨的阳光和地上斑驳的光与影,不自在地双臂微紧,缓缓道:“天上天下,我爱去哪里自然就去哪里。”她怎能告诉他,她是被穆总管扫地出门的?太丢脸了! 烟络偷偷看他,却见他轻巧地笑,淡淡的神情叫人倒不局促,他并不戳穿她的难堪,含笑温柔地颔首表示了解。 眼前的他神情是那样的舒服,烟络一直以为,舒服二字是对男人或女人最高的评价。 那样舒服的男子却非常非常温柔地开了口,话仿佛不是在对她讲,因为他的眼神穿过她看到了迷茫的远方,自顾自低低地吟道:“青山元不动,白云自去来。” 烟络小心翼翼地在心里重复他温柔的话语——青山元不动,白云自去来,青山元不动,白云自去来…… 心里有莫名奇妙的悸动,却是一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诡异。 为何她一遇见他,就止不住泛起这样的念头? 在她看来,诡异这两个字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字眼,却被频频用来形容她与他之间的感觉。究竟是她有问题?还是他?烟络微微皱眉,晶莹的眸子里透着浓浓的疑惑。 谁是青山,亘古伫立原地守候不动,谁又是白云,经年飘忽不定影踪难测? 谁会若青山一般,任白云眼前飘过?这样的伫立是源于一贯的洒脱,还是源于执着的守候? 这是他对自己的一种期待,还是一种诅咒? 许多年以后,烟络才能真正明白。当时说这话的他,眼神穿过她的身体,望见的不是院子里的春色,而是两人纠缠不清的将来,和他不知何时兴起的这样强烈而执着的守候。 青山元不动,白云自去来…… 修竹厅。 精致的乌木几。 两盏青花菊花茶碗。 雾气氤氲的茶水里,舒展开来的茶叶外形似瓜子,色泽翠绿,香气清高,绕梁不绝。 那是六瓜安片,齐云山蝙蝠洞所产,当朝贡茶。 秦缜神色凛然,正襟危坐。 青衣总管敛手而立,眉目低垂,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忽见秦缜缓缓问道:“已无旁人,林总管前来所为何事?” 林姓的青衣总管抬头直视秦缜,语气里略有埋怨,“林正有要事相商,王爷为何避而不见?” 秦缜突然轻轻地笑出声来,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屑,“六亲王是否又如以往一般有俗事缠身?否则依王爷的性子,何以此时惦记起四亲王来?” 四爷的那个胞弟只要找上门来,多半就是在外面闯了不小的祸,求爷暗地帮忙拾掇。爷纵然好性子地帮了一次又一次,受用的人仍旧不知收敛。六王爷可曾知道,那个与他一般年纪,却自幼宿疾缠身的哥哥,这许多年来为了他,费尽了多少心血,得罪了多少皇子权贵?没有人生来就是坚强,就是玲珑八面,就善于玩弄权术运筹帷幄。更何况,明明是最需要人照顾的四爷? 如意料之中,林姓总管脸色森然,冷冷道:“王爷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我来评论。” 秦缜淡淡地笑,精锐的双眸渐渐眼神冷冽,“爷今日染了风寒,抱恙在床,因此不便见客。” 秦缜优雅地持起茶碗,浅浅呷了一小口,果然入口甘美,缓缓道:“林总管的要事就请先屈尊告诉本将军,稍后我自会向王爷禀报。” 青衣人气得顿足,音量不由拔高了几分,道:“六爷已经身在大理寺啦!” 秦缜面色微变,稳住双手,沉声道:“什么?” 青衣人掩饰不住地恼怒,重复喝道:“六爷已叫人送到了大理寺!” 秦缜勉强镇定下来,稳住心神,平静地问:“所为何事?” 林正虽不谅解四王爷的漠不关心,却深知天下之大只得四王爷一人愿意救也可以救他的主子,所以尽量平和口气,慢慢地道来:“今日午时,六爷说要出门,不让人跟着,此事很是蹊跷,但也不是没有过,所以也就由爷去了。”林正微微皱眉,六王爷一贯任性自负,他一直以来就对此忐忑不安,今日终是应证了他的担忧。“方才大理寺卿韩迕韩大人府中家丁找过林某,说是六爷在平康里名坊舞罗衣杀了一名女子,皇上大怒,已急召韩大人入宫立案!” 秦缜一惊,蓦地站起,“六爷何时去的平康里?为何事而去?” 林正缓缓摇头,“林某只知六爷午时出门,其余的爷未讲,林某惭愧。” 秦缜一头纷乱的思绪,忽地心头一亮,为何如此巧合?爷与六爷先后去了平康里,先后遇上了麻烦。是谁,布了如此狠毒的局?秦缜死死盯着自碗中渐渐升腾的轻柔雾气,茶香依旧袅袅,却刹那间寒意漫身。此时此刻,仿佛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已自空中撒下,躲在暗处的阴冷身影状若鬼魅,悄无声息,犹自冷笑。 爷,一直澹泊自在,唯一的坚持不过是让身边的人平安无事,你敛尽一身才智,只作必要的谋算,隐忍至此。 可是。 他们却要你——死! 秦缜淡淡道:“林总管请回罢。事关重大,秦缜自会一五一十禀明四王爷。”说罢,大步离去,背影透着坚决。 疏桐院不远,片刻已至。 秦缜收势飘落,自门外站定,屋内传来女子清亮的笑声。秦缜推门的手蓦地收住,稍沉思,推门而入。 烟络的笑声嘎然而止,她最先察觉秦缜的神色不对。 秦缜并不急于入室,在门口立住,一抹绯色英挺的身影站得笔直,气势威严。他根本不看榻上的主子,只紧紧盯着眼前的白衣女子,如死一般寂灭的沉默过后,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出,尽可能清晰,尽可能平稳,他说,“施姑娘,为何离开……御史府?” “诶?”烟络呆呆地看他,不明就里。他什么时候关心起她来了? 臻首微偏,她以为可以在李希沂那里得到答案,却看见他脸色灰白,剑眉微锁,竟不做声。 满屋诡异的寂静,静得连她自己呼吸的声音都那么清晰。 “秦将军,何出此问?”她硬着头皮问。 秦缜的回答更是教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同为我朝三司。苏太尉贵为御史台之首,刑部尚书宗豫,大理寺卿韩迕皆是苏太尉至交。三司推事,大可只遵从苏太尉一人高见。” 烟络愈发迷惑,她也是刚刚听秦缜这样说了,才第一次明白苏洵原来也可以只手遮天,翻云覆雨。 讨厌的是,秦缜为何这样对她说话? 说的那些内容——干她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