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质的软甲上纵横交错着金累丝,硕大的东珠和晶莹剔透的金刚石散布在这层层金色的脉络中,象征着主人的权力、财富和威严。偌大的屋中除了金属相碰发出的“叮当”声外就只剩弥漫在空气中淡淡的离别哀愁。“祁筝,胄甲你系得太松了,再紧一点没关系,朕还受得住。只是一定要让朕显得有气势,朕的肩上肩负着天下子民的信任啊!”“是,臣妾知道了。”眼中感觉一阵热,手上却不敢耽搁,微微地又使上了几分力。“呜……”他有些不适地微微皱了皱眉,可却没有抱怨半句。见他这么强撑着,我的泪再也忍不住地落了下来。蠢蠢欲动了多年的噶尔丹终于在六月开始了他对清廷的侵略。不但在乌兰巴地区烧杀掳掠还向清廷叫嚣要求将土谢图汗等人交出。阿喇尼经不起噶尔丹的挑衅贸贸然开战,结果被准备充分的噶尔丹打个正着,清军首战即告失利。奏报到京,朝中是一片慌乱。清朝自入关以来已经多年没有吃过如此令人尴尬的败仗了。虽说同三藩和台湾也打了有十年,可那毕竟是内战。关起门来打狗难道还有打不着的道理吗?可这次却不同,敌人是骁勇善战又野心勃勃的蒙古人,而战场也是清军所不熟悉的漠北蒙古,该让谁去?该派谁去?咬着唇忍住呜咽,弯下腰抬起他的一只脚,取过早已备在一旁的长靴,从脚趾到脚跟,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替他套上。岳乐死了,杰书老了,费扬古还年轻,难当重任。谁又想得到,以戎马见长的满人竟然一时间陷入了青黄不接的尴尬境地。现如今,放眼皇室亲贵,满、蒙、汉八旗将士中,能担此重任的也就只剩下他了。“皇上,都弄好了。”哽咽着回着他,无奈地转过身去,飞快地抹去脸上的泪,再也顾不及什么君前失态,我只想着藏起自己满眼的担忧。没想到在短短十多天中间,我竟然要亲自送走他们两人。随着他的移动,胄甲上的金属丝相互摩擦发出阵阵“咔咔”声,接着我就感到他那令我安心的气息包围着我,而那熟悉的叹息也几乎同时在我耳边响起。“筝儿……”这一声喊将我好容易才止住的眼泪又重新逼出。低着头,转过身去,将自己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前,我不想让他看见现在脆弱的自己。“明天……明天就要走了吗?”“筝儿,你还记得那晚御花园中朕让你准备家宴替二哥饯行吗?”他的声音在我头顶上响起,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反过来问了我一句,可这句话更是让我的心如翻江倒海般的难受。我怎么会忘得了?那一夜,他脸上那如壮士断腕般的绝然和看向我的眼神中的诀别久久地徘徊在我的脑海中。我知道他的打算,我一直都知道,他根本就是想要以身殉国好借此彻底了断祁筝和他之间的羁绊。而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笑着饮下康熙赐给他的饯行酒,只因为我不是祁筝,我不是他心中想着,念着,爱着的那个她。更何况,早在生下芩淑时我就已经失去了求他为我活下来的资格。“‘获丑宁遗类,筹边重此行。据鞍军令肃,横槊凯书成。烟火疆隅堠,牛羊塞上耕。遐荒安一体,归奏慰予情。’这首诗不仅是送给二哥的,也是朕送给自己的。朕的肩上肩负着万民的期盼,所以这次朕绝对不能输。朕知道二哥已经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他是我们爱新觉罗家的骄傲,也是朕的骄傲。朕也愿意为自己的江山,为天下的子民,更愿意……”他顿了顿,带着些铁锈味的手沿着我的脸颊而下停留在我的下巴处,缓缓地抬起我的头,让我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坚决,“朕更愿意为了保护你而战。”“不要说了,皇上,臣妾求您不要再说了。臣妾没有那么好,不值得皇上……”看着他眼中的情义我只觉着心中阵阵痛楚,他的好让我感到沉重,更让我感到愧疚,自始至终我爱的都不是他。可他的手指却点上了我的唇,挡住了我接下来的话。 "值不值得朕最清楚。万事你都不用操心,朕已经为你打算好了。胤礽的额娘死得早,若是朕在前线有了变故,皇太子即刻在京即位,你就是他的皇额娘。朕的打算皇额娘都知道,若是真的到了这天,她会帮你的。" 眼中是一片炙热,颤抖着声音我对他说:"皇上……您和王爷一定要回来,臣妾会在这里等您的。" 靠在他的怀中,放开束缚已久的心,将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他,因为他的话,更因为这是最后的一夜。 七月十五,七月十六,七月十七,桌上摆着三封信,是他每日写了再差人自往前线的大军中给我捎来的。信中见不到远征的辛苦,只说着将士们是如何的士气高昂,而他自己是如何的确定会打赢这场仗。心里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空空荡荡的感受,那份空虚感让我提不起精神处理那些杂事,每日每日我所做的全部只是在等待他的信。只有拿到信,只有在看到那句我已经反反复复看过了无数次的"朕甚躬安"时,我那颗悬了一天的心才终于能够放下来。 "今天的信,还没有到吗?" 哄着芩淑和怡康睡着了,我抬起头看了一眼秋云,有些心不在焉地问着。 她愣了愣,随即飞快地点了点头说:"是,娘娘,奴婢这就去看看。" 看着她向外跑的身影我的心中却起了一阵不好的预感。出什么事了吗?为什么今天都这么晚了他的信还没有到?平日里刚过了晚膳时间传信的侍卫就该到了。紧紧地揪着手中的帕子,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也许是今日他贪着赶路写得晚了,也许是传信的人路上耽搁了,也许……我拼命在脑海中搜索着各种可能就是不愿意去想那令我不安的"也许"。 "来了,来了,娘娘,皇上的信到了!" 秋云拿着信一脸高兴地跑了进来。我一把夺过信,抖着手打开信封拿出信纸,飞快地展开,开头就是那句让我心安的话。 "朕甚躬安,此番出师,诸事咸合朕心,甚为嘉悦,故身体与颜面俱好。且风土水泉皆佳,行营事简,日多暇豫。今日已至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 虽说那句"朕甚躬安"让我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可是我却还是隐隐地觉着有些不安。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今日的笔韵中少了几分力气。也许是刚才秋云进门时声音大了点,原本睡着的芩淑和怡康醒了过来。芩淑揉着眼睛爬到了我的背上,而怡康则撒娇地钻到了我怀里好奇地看着康熙写给我的信。 "额娘,皇阿玛到哪里去了?还有大哥哥呢?最近连大哥哥都见不到了。大家都去哪里了?" 芩淑在我耳边咕哝着,我叹了口气刚想告诉她,外头就传来了一阵骚乱。 "德妹妹!出事了!出事了!" 一抹红色的身影跌跌撞撞地闯入了我的视线,原本美艳的脸上布满了泪痕,而向来整整齐齐的发髻也显得有些凌乱,一双丹凤眼中竟是慌乱与不安。 是宜妃! 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的手足无措的样子,到底出什么事了? "宜姐姐,出什么事了,你倒是说话啊!" 她进了门,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哭。我被她哭得心烦意乱的,只巴望着她能够早日哭完把该讲的话给我一口气讲出来。 "皇上他,皇上他出事了……" 她好容易才稍稍止住了哭声,抽噎着说着,却让我的心猛地一沉。 "宜姐姐,你胡说什么呢!" 皱着眉我有些不快地看着她,只是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她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是真的,你看,这是皇上今儿个派人给我送来的信。"她抬起手,我这才注意到她手中抓着一封信。她颤着手打开信纸,一行一行地指给我看。没错,内容确实大同小异,只是开头那一句不太一样。他给我的信里是"朕甚躬安"而给宜妃的信里却清清楚楚地写着"微恙"。 "德妹妹,我们侍奉皇上这么多年了,他的性子我们都再清楚不过了。皇上是个要强的人,不到最后关头是决不会认输的,这信中所写的虽是''微恙'',可我知道,皇上的身体必定着了大病了。皇上也应该给妹妹你寄信了吧,难道信中没有写吗?" 我的脑袋早在见到那"微恙"二字后就一片空白,思维仿佛停止了运作,只当她又问了我一句我才反应过来。 "没有,信刚到,我,我还没来得及看。" 随口敷衍着她,我拿着信纸的手却不觉微微地用力收紧,渐渐地感到信在我的手中缩成一团。脑子里是乱成一团,为什么他要瞒着我,为什么他不让我知道?我反反复复地思索着就是猜不透也想不透。我不知道我发了多久的呆,直到芩淑的哭声把我拉回现实。 "额娘,皇阿玛怎么了?额娘,你告诉芩淑啊!" 她跳下了床,拉着我的袖口哭着问我,而一旁的宜妃看到她这样更是连连落下泪来。 "没事,你皇阿玛洪福齐天,他一定会没事的。"我爱怜地抹去她脸上的眼泪,随即转过头看着宜妃道,"姐姐,现在这会儿子我们一定要冷静,我这就去找太子问清楚。" 皇太子胤礽已经十七岁了,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只是自小受尽了康熙的疼爱,不免有些骄纵和孩子气,反而还不如小他几岁的三阿哥胤祉还有我的禛儿成熟。这次康熙派了大阿哥作为福全的副将出征,他的心里难免有些个不高兴,传闻毓庆宫这几日一直都不时地有因他发脾气乱摔东西而产生的骚动。我和他之间过去并无太多的交集,见面时多有康熙在场,彼此之间也只不过点个头行个礼,维系着表面的客套罢了。所以今日他见我来找他倒是异常地惊讶。我知道就这么贸贸然地去找储君非常不妥也不合规矩,可是现在情况紧急我也真的是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 "太子,刚才皇上的信也到了我那儿,信里头说''微恙'',可这''微''到底微到什么程度,这''恙''究竟是什么病?" 时间紧迫我没工夫和他进行过多的寒暄,打了个招呼就开门见山地挑明了问题。 "这,儿臣也不太清楚,听回来报信的人说皇阿玛像是受了风寒,有些发热,其余的倒也没什么。" 感冒?不,没那么简单。若单单只是轻微的感冒他绝对不会在信中提及,也绝对不会没有力气握笔,他这次的病一定是来势汹汹。 "母妃怕是太过牵挂皇阿玛了吧,皇阿玛洪福齐天必定会没事的。" 太子有些呆呆地看着我,脸上露着几分傻笑。看着他一脸无关痛痒的样子,我真是替康熙感到不值。太子是他最疼爱的孩子,从小就养在他身边,起居饮食他必定亲自过问,学业功课他也是一日不落地督促着。也许就是因为才满周岁就做了皇太子,周围的人对他总是宠着,小心观察他的眼色行事,才养成了胤礽今日的孩子气,都已经十七岁了还摸不清疼爱了自己十多年的父亲的性子,难怪日后被废黜。不过没关系,好歹知道了他的近况,我也没心思继续和他在那里绕圈子,匆匆地和他告了辞就往白晋那儿去。照太子的话来看康熙怕是患了重感冒或是流行性感冒。这病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算小了。他整日里行军根本没办法好好休息,再加上中药见效慢,他又急着要好,这病怎么退得下去?思前想后也只有白晋那里的西药现在最能帮到他了,我记得上次南巡的时候福全就是用它来退烧的。 找到了白晋后他二话没说立刻就答应和我一起走,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说前段日子他托朋友从法兰西给他捎来了一种新药,效果比上次给福全用的还要好,只是还在大规模的试验阶段。我犹豫再三也不知道该带上哪一种,索性将两种药都带上。但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没有皇帝的特许我根本就出不了宫! "皇太后,臣妾有一事相求。" 没错,思前想后,这种时候也只有皇太后才能帮到我。我有了主意后当下就直奔宁寿宫,才进了门,请了安,我就"嗵"的一声跪在了皇太后的跟前,直接告诉了她我的来意。 她被我这突然之举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赶紧让周围侍候着的人拉我起来。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把德妃给搀起来。" 她皱了皱眉,对着周围的宫女太监吩咐着。两个小宫女慌得立刻就过来扶我,我却一把推开了她们,今日里来宁寿宫前我就已经抱定了主意,若是得不到皇太后的答应我是决不会走的。 "你这孩子,这到底是什么事啊!" 皇太后无奈地对我摇头叹息着,额上的眉毛也因此而皱得紧紧的。 "皇太后,臣妾想暂时出宫,请皇太后答应臣妾。" 我重重地朝她磕了个头告诉她我的请求,她一听之下倒是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只是这次向来温和的声音中带了几分严厉,眼中也浮现些许不赞同:"祁筝丫头,你平日里挺明白的一个人怎么到了现在这关键时刻反倒犯糊涂了呢?皇上不在宫里,你这时候出宫去为什么呀?" 我张了张嘴刚想说,却突然意识到康熙在前线得病这件事暂时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因此我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看了一眼周围的人。她立刻会意地让周遭服侍的人都退了下去。直到传来一声"砰"的关门声她才缓了缓脸色对我道:"好了,现在就我们娘俩了,你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 "是。"我又朝她磕了个头恭恭敬敬地道,"皇额娘,皇上自前线寄来的信您见到了没有?" "见到了啊。"她听了我的话反倒更加地不明白了,"皇上同我说一切都很好啊,他自己的身体也很好,这和你要出宫有什么关系吗?" 我原本以为皇太后是经历了太多的大风大浪所以现在才能够如此的镇定,原来事实并非我所想的那样,而是她也根本就不知道康熙患病的事。直到此时,我那困扰了许久的疑惑才解开。这个傻瓜,我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他的傻,你以为不告诉我,瞒着我就是为我好吗,我就会不担心了吗?你知不知道万一你因此而出了事我会内疚一辈子的呀? "丫头,到底出了什么事了,你怎么又不说了?" 我的沉默似乎让皇太后也起了不安,她微微地直起身体,有些紧张地抓着案几,反反复复地追问着我。见她如此紧张,我却有些犹豫了。原本来之前我以为皇太后根本就知道康熙的病,可如今看来她和我一般也被康熙蒙在鼓里,事到如今我到底该不该告诉她这个坏消息让她为此牵肠挂肚呢? "丫头?" 皇太后又问了我一声,我抬起头,她脸上忧虑的神情,她眼中的担忧,和她发间些许的银丝都一再地触动着我的心,可脑海中康熙病重的画面不断地重复着,让我的心紧紧地被揪紧。不要再犹豫了,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他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若是他倒了,宁寿宫这位怕是也要撑不住了。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在心中这么反复告诉自己,我虽说不愿意让皇太后她老人家担心,但此时为了他我也不得不这么做了。 "皇太后,"我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臣妾不敢欺瞒您,皇上在西北怕是病倒了。" "什么,你……你胡说什么!" 皇太后陡地变了色,原本放在膝上的手也紧紧地攥成一团,挂着佛珠的胸膛不住地起伏着,脸上满是不敢置信,声音也透出几分颤抖。 "这件事千真万确,臣妾不敢有丝毫的欺瞒。"我从衣襟中拿出那封他写给宜妃的信,膝行到她跟前,双手托着递给她看,她迅速地一把夺过,飞快地扫了几眼之后整个人像虚脱了般靠在了炕上。 "玄烨啊,你为什么要瞒着皇额娘呢?你以为不告诉皇额娘,皇额娘就会高兴吗?" 她用手支着额头,脸上不觉淌下两道泪。我见着也是觉着鼻子一酸,微微甩了甩头告诉自己现在没有时间哭,伏下身向前,再一次地重重地向她磕了个头。地上是一片冰冷,前额着地时发出了一声闷响,随即就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自额前蔓延开来,但是我不在乎,我也感觉不到,因为我的心更痛。 "皇太后,请您准许臣妾现在就出宫,臣妾要立即赶到皇上身边。" 我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等着皇太后的回答,其实我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若是她不同意,我就是翻墙也要出去。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她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许久都一声不吭。我心里是晃晃悠悠的,她这么着还真让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正当我正烦恼着,突然觉着跟前似乎是多了道黑影,接着就感觉一双温暖的手将我自地上扶了起来。 "真是我儿的好媳妇,难为你了,这么为皇上着想,我和皇上总算没有看错你。" 她轻轻将我扶起,带着我坐到炕上,温暖又细腻的手轻抚着我的发,脸上是一片欣慰,眼中也露着满满的理解。虽说她这是在夸我,可我却压根高兴不起来,她还是没有告诉我她的决定。 "皇太后,那臣妾……" 我有些急躁地看着她,试探性地又问了她一声,心中祈祷着她快点给我答复。 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嘴角带着一丝微笑对我说道:"你去吧,这里的事我会帮你看着的。" 她答应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压根就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如此顺利。 "臣妾谢皇太后恩典!" 我站起身刚想给她跪下磕头可她却拉住了我。我只好站起来回道:"皇太后,那臣妾现在就回去收拾一下,然后就立刻出发。" "这么赶?"皇太后倒是被我的焦急吓了一跳,劝了我几句示意我用不着这么急,"皇上那边还有太医们守着,你不妨休息一夜养足了精神再走。" "不了。"我没有多想就一口回绝了她的好意,我的心中现在是乱作一团,根本就没有办法再多待一刻,更别提睡觉了,"臣妾放心不下皇上,只有亲自见到他平安我才能安心。" 皇太后见我这么坚持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忍不住又抹了抹眼泪。 有了皇太后的懿旨,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她当下就给了我出宫的手谕,不但如此她还令皇太子胤礽和皇三子胤祉立刻率领一队太医和一些急需的药草赶往前线。太后的意思是让我跟着他们一块儿上路,但是却被我拒绝了。太子娇生惯养的,这一去一定又是要好几天,我已经决定和白晋还有几个传教士连夜骑马直驰往古鲁富尔坚嘉浑噶山,依我的估计,最多一天我们就可以到达。向皇太后辞行后,我立刻回了趟永和宫,稍微收拾了一下,将孩子们暂时交给琳贵人照顾,随即换上便装就和白晋等人在西华门处会合,连夜疾驰赶往前线。 出了宫骑上马我才感到一丝冷意,可夜间的寒冷却让我混乱的思绪稍微清醒了一点。没错,我现在是一刻也待不了,我真恨自己为什么没有什么瞬间移动之类的超能力能够立刻赶到他的身边。这么多年来我从来都没有这么不安,这么惶恐过。其实我根本无须为他担心,因为我来自未来,而历史早已经摆在了那里。康熙的治世有六十一年,现在才刚刚过了一半,照理说他这次是必能渡过难关的,但是胤禵的出生却和我所熟悉的历史不同,他名字的不同也许就代表了历史的偏移。我不知道命运到底只在他身上脱离了原轨还是以他为开始彻底偏离原来的方向,又或者因为胤禵的出现使得原本牢不可摧的历史有了松动,现在极有可能些微的意外就足以自此彻底改变历史。我不是爱因斯坦,我也不是霍金,我看不透时间,更看不见未来。我所能做的只是尽我最大的努力来维系命运让它朝着原本的方向前进,因为我,不想失去他。 在毫不停歇地狂奔了一日一夜后我们终于在十九日晚间赶上康熙的大部队。几位熟悉的近臣和亲贵见到我带着几个传教士赶了过来甚是震惊。鄂扎等人面上是给我请了安问了礼,可语气中却透露了几分不满。我也顾不上和他们废话,直接亮出了皇太后的懿旨,鄂扎见状这才闭了嘴。随即他们告诉我,康熙是十八日突感不适,到了晚间猛地就起了高烧,一夜都没睡着,直到今天黎明时分才精疲力竭地昏睡了小半会儿,午间又勉强起身连发两道谕旨给常宁和杰书,让常宁率部前往同福全会合而杰书则继续驻留归化,随侍的大臣刚拟完旨他就又陷入了昏睡,到现在都没醒。听完了他们的报告,我是片刻也挨不下去,立刻就赶往康熙的主帐。营地周围是十几层重重的黄色帐幔,一层层地向里走着我的心是越来越揪紧。挨到了大门口,刚巧赶上苏盛卿和洪毅明从里头出来,他们见着我也是一愣,跟着就都跪了下来。 "皇上现在怎么样了?" 我压着声问了他们一句,这苏盛卿闻言却是脸色一沉,只是低声道了句:"不好。" 我只觉着脑中晕了一下,赶紧掀开帘帐走了进去。一掀帐幕,迎面而来的就是一阵热浪夹杂着一股浓浓的中药味,我突然间被这么呛了一下,差点咳嗽出声。赶紧压下到了喉咙口的声音,凝神看去,只见到营帐中烧了五、六个大火盆,怕是为了防止他再受寒。热量源源不绝地自这些火盆中散发出来,扩散在整个营帐中,我才站了一会儿就感到背后起了些薄汗。快步走到他的床榻边,眼前的所见让我的心里头是一阵难受,眼中一热又差点忍不住落泪。 他就那样满头是汗地昏睡在那里,紧闭着的双眼下浮现着淡淡的黑眼圈,是连日来病痛折磨下的产物。原本红润的嘴唇现在因为高烧的缘故而干燥发白。他似是睡得很不安稳,不时地翻着身,浓密的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眉宇间不觉起了一道小峰。 心痛地掏出帕子想要替他擦去头上的汗珠却发现手下是一片滚烫。 "娘娘。"苏盛卿跟着我进来,只是身边不见了洪毅明。他轻轻唤了我一声示意我和他走到一边去说话。 "洪毅明呢?这种时候他怎么可以擅离职守呢!" 康熙的情况是出乎意料的糟糕,让我也开始觉着有些急躁,说出口的话是连自己也没料到的严厉。 苏盛卿没见过我这么严肃,不禁缩了缩身小心翼翼地回道:"他说想起他的恩师陈国栋留给他的医典中似乎有和皇上症状、病势相类似的病患的记录,他说要回去好好翻翻。" 见他这么小心谨慎的样子让我有了几分愧疚,我真是急昏头了,把火都发到无关的人身上了,叹了口气我问道:"皇上还在用药吗?" "是,娘娘来之前刚服了一帖,过几个时辰老臣准备再进一帖。" "苏老。"我略带迟疑地看着他,我知道我这么做无疑是不相信他的医术,可现在事关康熙的安危,我也只能对不起他了。咬了咬牙我最终还是对他开了口,说出了那句我想了很久的话,"我准备给皇上用西药。" "娘娘!"他闻言一惊,"嗵"的一声跪了下来,"老臣请娘娘三思,这西药毕竟是洋人的玩意儿,要是有什么万一……" "我知道。"我无奈地打断他说道,"所以我愿意再等上一晚,若是过了今晚皇上的病还没有起色,你就得听我的。你放心,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会一人全部承担的。" 他听我这么一说一时无语,帐中顿时一片安静,只是间或地有几声木炭燃尽发出的噼啪声和他不时翻动身体的声音,除此之外尽是一片死寂。我焦急地看着他趴伏在地上,以为他会那样直到天荒地老,只是最终他还是颤着声说了句:"臣……知道了。" 这一夜我忙着侍候他喝药,又忙着擦汗换衣服,时间在忙碌中倒也过得飞快。天快亮时他虽然高烧仍然没有丝毫消退的迹象,倒也不再痛苦地翻来覆去。我也是精疲力竭,但也不敢闭上眼休息,只因为见不到他醒来我不安心。上身前倾,伸出手再次替他擦去头上新近冒出的汗珠,却突然发现他的眼皮微微颤了颤,随即缓缓地张了开来。落入我视线的是他熟悉的幽深泓谭,只是在他眼中我见不到惊讶,而是只有一抹了然。 "你来啦。" 他哑着嗓子说了一句,随即抬起手抚上了我的脸颊,他手心中的炙热让我只觉着眼中跟着也是一阵热。 "皇上……皇上怎么知道臣妾要来?" 我努力地笑着看向他,只是哽咽的声音泄露了我此刻的心情。 "我……不知道你要来,只是……只是一直都有种感觉……你就在我的身边,在昏睡中,我一直都相信,只要睁开眼来……就能看到你。" "皇上……" 泪不住地自两颊滑落,拉下他滚烫的手和自己的交握,伏下身去想要吻上他干涩的唇却被他用另一只手挡住。 "不行,要是病气过给你怎么办?" 他同样炙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脸庞,拉下他的手我笑着告诉他:"没关系,若是过给我你就能好的话,那我愿意。" 他漆黑的双眸在听见我的话后似也燃起一股火焰,抬起手勾下我的脖子贴上他火热的唇。他口中的温度是惊人的高,几乎要将我融化,但我却感到自他离开后那颗漂浮了许久的心终于在此时回到了原位。在他的身边,我,感到安心…… "皇上。"轻柔地扶他起身,我取过垫子垫在他身后,又拿起他的外衣替他披在身上,就是怕他再受寒。 "好了好了。"他笑着拉着我的手,示意我坐到他的身旁,"你不要再忙了,照顾了朕一夜你也累了,坐下休息一会儿吧。" 笑着顺着他的意思坐在他的身边,我也真是觉着有些累了,索性靠在他的胸前,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中。虽说他的精神似乎是好了点,可他的手还是烫得让我放不下心。 "皇上,臣妾有个请求。" 撑起身子看向他,咬了咬唇,这件事我犹豫了许久了,我始终都觉着还是由康熙亲自来作决定比较好,因为这毕竟事关他自己的性命。 "你说,朕听着。" 他摸了摸我的脸颊,口吻中的信任让我安心。我见状索性大着胆子对他说道:"皇上,臣妾将白晋神甫给带来了,臣妾想着让您试试西药。" 说完这句话,我小心地观察着他的神色,我起初以为他至少会犹豫一下,却没想到他只是笑着摸着我的脸说道:"好,都听你的。" "皇上都不担心吗?" 虽说感到微微松了口气,可我却也有些好奇,他就那么信任我吗? 他抬起手环住我的肩,稍一用力就将我带进他的怀中,他的下巴抵着我的头,身体上的高热透过衣服穿到我的身上。滚烫的唇在我的额上轻轻地落下一吻,跟着暖暖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响起。 "因为是你,所以朕安心。" 慢慢退出了营帐,我感觉微微松了口气,原本想着可能还要费一番工夫来说服他,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爽快就答应了我的请求。事不宜迟,我立刻把白晋他们找来,同时也没落下苏盛卿和洪毅明,虽说是用西药,可有他们俩在毕竟也多个保障。苏盛卿倒是找到了,可洪毅明却没有待在他自己的营帐里,我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候在他的营帐门口等着,就是不见他的人影。就在我快要失去耐心时,他终于出现了。 "你去哪里了?" 我有些不悦地看着他,发现他的头皮上与衣服和鞋子上都沾着些露水,像是在外头走了很久了。 他看到我们先是一愣,随即恢复了神色说道:"微臣昨夜翻了一夜恩师留下的医典,可就是找不到,心里头觉着烦躁就趁着早上的工夫出去走走,想让脑袋清醒清醒,看看能不能记起什么来。" "好了,我知道了,我们现在就过去吧。" 我只是随口问了句没想到他会啰里啰唆地和我解释那么大一堆,我没心情也没空听他解释,直接就打断了他的话,带着其他人就往康熙的营帐去。康熙一日不好,我的心就一日放不下,我自己很清楚,现在的我就像个吹得鼓鼓囊囊的大气球,轻轻一戳就会爆,这段时间我脾气不太好,也明白自己应该要克制,可心头的火总是无缘无故地就会蹿起来。洪毅明没来由地被我说了几句,但也没有再为自己辩解什么,就这么沉默着跟在我们后头。入了主帐见了康熙,白晋也不敢多耽搁,立刻就将那两种药都取了出来。 这次白晋带来的另一种新药没有药理说明,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好多年了,上医学院学过的那些个也渐渐淡忘了许多,现如今让我光看外表和闻气味就猜出是什么药,我也真是没那个本事了。事关他的生死,我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替他选择,最后还是要由他自己来决定他自己的命运。指着案上的这两种药,我对他说:"皇上,神甫这次给您带来了两种药,一种臣妾曾经给裕亲王用过,虽然有效但是见效比较慢,而另一种神甫说是法兰西新近研制出来的新药,药效很强也很快,只是还不太稳定。臣妾不敢替皇上做主,还请皇上亲自决定。" "朕选后一种。"没有丝毫的犹豫,一如我早就料到的,康熙在听完我的解释后立刻就作了选择,他选了药效快的那一种。 "皇上,请您三思啊!" 苏盛卿和其他的御医还有几位重臣听见康熙作了这么冒险的一个决定都吓得跪了下来,不住地磕着头希望他能再考虑考虑。康熙无奈地看着他们道:"你们不用再劝朕了,朕没有时间了,现在若是朕一病不起,那三百里外的大军还不全乱了?我大清就会不战而败!所以朕一定要赶快好起来。你们都不用再说了。" 他此番话一出,众人都已明了他的心思,康熙说得句句有理,皇帝亲征其实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能大振士气,但若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那全军立刻就会陷入混乱。我懂这个道理,鄂扎他们这拨天生就玩这个的人更懂,因此也就没有人敢再说什么。苏盛卿倒了杯水递给康熙,又小心翼翼地拿起原本包在纸中的药。看得出他还在犹豫,因为他几次想要将药拿起来却又停了下来,反复多次后,他索性放弃了,转过头一脸无奈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心里头在顾虑什么,于是劈手夺过他手中的药,飞快地取出一粒,在众人的惊呼中把药送入口中,跟着一仰头将药吞了下去。 "祁筝,你……你快点吐出来,你没病吃这药会伤身的!" 康熙紧张地坐直身体,一把拉过我,扬起手随即重重地落在我的后背上,一下下地拍着,想着我把这药给吐出来。 "皇上,您不用忙了,臣妾是不会吐出来的。"我拉住了他的手制止了他的动作,缓缓地扫了一眼周围一脸惊讶的大臣,随后又将视线转回到他脸上,看着他有些担忧的眼睛坚定地说道,"臣妾知道自己的命没有办法和皇上相比,但臣妾希望皇上明白也希望各位大人明白,臣妾这么做仅仅只是想表明臣妾相信白晋神甫,更相信他的药。" 屋中顿时是一片死寂,无论是先前一直满脸不满的鄂扎,还是一脸忧虑的苏盛卿都没有再说什么。帐中只是间歇性地响着众人时轻时浅、起起伏伏的呼吸声,室内的温度似乎是越升越高,氧气也开始急速消耗,让人感觉有些个喘不过气来。 过了许久康熙终于开口打破了这沉默:"朕知道了,把药给朕吧。而你们……"他停了一下,冷冷地扫了一眼帐中的其他人带着几分威胁说道,"今日所发生的事,不准外泄半个字。违令者同抗旨处理。" 鄂扎等人脸色刷地变白,但康熙的气势压着,他们只能在他饱含压力的注视下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我也不再犹豫,又拿出了一粒药交给他,他接过后就着水咽了下去。我扶着他躺下,又替他盖好被子,鄂扎等人见事已至此,他们反对也没有用了,也就都退了出去,在外头等消息。而我和白晋再加上苏盛卿和洪毅明则留在帐中侍候着。 "皇上。"坐在他的床榻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我笑着看着他,好让他安心,"臣妾会一直都陪在皇上身边的。" "嗯。" 他轻哼了一声,最后再看了我一眼,随即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也许是药里有吗啡之类的成分,没过一会儿就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而我就那样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直都守在他的身边。 "娘娘,您去休息一下吧,这里微臣等人会看着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白晋压低的声音。我想转过头,这才发现大概是一个姿势时间长了,连脖子都感到有点僵硬了。 "不了,玛法,皇上现在这样,我只有守在他身边才安心。" "唉,难为你了。"白晋叹了口气,慈祥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孩子,愿主保佑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胸口画了个十字,随后就又安安静静地退到了一旁。我转过身再次将注意力放到康熙身上,突然发现原本睡得挺安稳的他似是有些不适地皱起了眉头。 "皇上,您怎么了,是不是很难受?" 我俯下身着急地在他耳边低声地问着。可他像是还在梦中,压根就没听见我的话,但几声断断续续的呻吟不断地自他的口中发出,额上的汗也不断地冒出,苍白的右手在无意识中紧紧地抓着左胸前的衣襟,眉头锁得紧紧的像是在忍受什么巨大的痛苦。 "皇上!皇上!您到底怎么了?"见到他突然的痛苦表情,我心下是一片焦急,伸出手摸上他的额头却惊讶地发现手掌下是一片惊人的热度。 不好,难道那个药有问题!这个令人心悸的念头霎时涌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来不及细究,转过身去,对着苏盛卿高喊了一声:"苏老!您快过来看看!皇上他……" 听见我慌慌张张的喊声,他们也是一惊,苏盛卿的手一抖,原本拿在手中的杯子差点落地。他急步赶了过来,没有片刻的耽搁,就搭上了康熙的脉。我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发现他脸上的表情是越来越凝重,我的心也随着他的脸色而越来越往下沉。良久之后他才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