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做梦了。母亲为我买了漂亮的粉色碎花裙,穿上身后父亲称我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弟弟说长大要娶我当新娘,结果被父亲打得满头包。但那已是七年前的事,不对,应该是千年……我又在胡思乱想,该买早点去了,我也会肚子饿的。 背上打满补丁的背包,拿上门边的油纸伞走出门,上锁,顺手抚平门上的门神并道声再见。刚走出篱笆门就被一条青黝黝的东西吓了一跳,嚣张的家伙懒洋洋地从我跟前蜿蜒爬过,一点也没把我放在眼里。 “小青青,你要吓死我是不是,偏偏我就不害怕。”抬脚跨过小青蛇,学着它的神气昂首挺胸向前走。 今年的梅雨季节来得格外早,雨量和雨日也比往年多。我不喜欢这雨天,每到这时候腿就疼得钻心,晚上时常被疼醒,热敷过才能合上眼。 雨越下越大,冰凉的雨水沿着油纸伞顶的大洞淌下,头发和外衣湿了大片,看来这把伞也不能用了。撑着破伞走进集市,立刻引来众人侧目,诧异过后他们很快又各自做事,吆喝买卖的继续吆喝,走路的接着走路,我在他们眼里早已见怪不怪了。 我来到熟悉的小店在固定的位置坐下,和往常一样要了一个馒头一碗粥。老板娘咚咚两声把碗盘砸在桌上,我想如果不是每天多付给她一文钱她也许会把粥泼在我脸上。 今天的馒头特别甜,老板大概又粗心多放了一勺糖。吃完早点离开小店,老板的小儿子拽着我的裤腿,仰高小脑袋冲着我傻笑。我挤眉眨眼逗他,但没敢碰他,等着他的母亲来抱走他。上一次我只是轻轻将他拉离,老板娘就把一勺滚烫的米汤泼在了我手上,现在手背还有烫伤的痕迹。 运气真好,刚出小店就遇上个挑菜的菜农,用手向他比划了几下,他说五文钱仨。我点头,他让我自己拿菜然后把钱放进菜篮里,我照做。菜农看着沾过我手的铜钱皱起了眉,拿了片烂菜叶把铜钱包住使劲揉了揉才把染上青色菜汁的铜钱揣进包里。我撇撇嘴不与他计较,只要买到了青菜就好。 没走几步雨便停了,我小心翼翼地收起伞挂在背包一侧,腾出手好拿三棵大青菜。回去的路上石拱桥墩边仍然围着很多人,来的时候看见离桥不远的河面上横着一根大树干,树干上趴着一个孩子,我本以为这孩子早被人救起没想到还在那儿,这调皮的家伙是怎么到那儿去的。 小河虽涨了水但并不湍急,一个会浮水的男人就能轻易把孩子救上岸,可是所有的人都只是在观望。这个时代的人,真是冷漠…… 默默地走过石桥,我不想回头的,但如果不回头,手里的青菜拿回去一定会做得不美味,我原本厨艺就不好。 不用吆喝,我一靠近桥墩边围观的人马上让出道来,像躲瘟神一样避之不及。 树干上的孩子眼看快撑不住,我忙把青菜和背包放下,脱下布鞋解开布裙。男人们纷纷侧开脸,女人们愤怒地瞪着我恨不得朝我吐唾沫,也有人真的吐了。那一回被装进猪笼丢进河里让我知道穿着布裙真的很不方便,裙子浸了水会很沉,那就游不动了。 很多年没游水,到了半途就没了体力,闭紧眼睛使力扑腾过去总算抓住了树干。 “哇哇……呜……”哭喊的孩子主动向我伸出通红的小手,小脸是全然的信任和依赖。 我努力撑起身拥住他,和这湿透的小身体紧紧贴着。烫人的眼泪滚落到我的脸颊,多久了,没有这般和人贴近。 “孩子等等,等我有了力气就带你上岸。” “不哭……”小手抹完他的小脸又伸来抹我的。 “我没哭,好孩子,只是水花溅上了脸。” 带小家伙回到岸上时我已是筋疲力尽,他的父亲和母亲也在此时赶来。小家伙的母亲一把将他从我怀中抢去,接着扬起手想打我的脸。丈夫忙阻止了她,不是怕我被她打,而是怕她的手沾上了我的味儿。不甘心的女人还是狠狠推了我一把,没了力气的我倒在桥墩边的草地上半晌起不来。围观的人一个个笑着走开了。 我平躺着喘息了很久,下身麻木的感觉才渐渐消失,湿漉漉的长裤贴着腿冰得刺骨,令人止不住一阵阵哆嗦。我起身穿上布裙背上背包,没忘拿那三棵青菜,回家,我想回家…… 每日每夜地哭,哭了好多年,原以为泪水早已哭干…… 十五岁生日那天,我穿着粉色碎花裙倒在了生日宴会上。 后来我躲在门外听见医生伯伯说我的心脏在快速衰竭。衰竭,十五岁的我不很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他还说我的心脏跳动一天的损耗相当于别人的三个月,我最多只能再活一年。父母带着我四处求医,但所有的心脏专家都治不了我的病,他们说我其实没病,只是心脏比别人“老”得快。 母亲和弟弟的眼泪,还有父亲的全世界奔走,都没能把我留住。十六岁生日的第二天,我安静地走了。 死后的人很冷,冷得想再死过去一回。不知冷了多久,冰窟里一束温暖的光照了下来,我追随着它来到了温暖的地方。 然而,这里并不属于我。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追打我叫我妖孽,也许是那一年穿着奇怪的我和漫天蝗虫一起出现在了这个地方。 我已不太记得最初的事,好像被打过、捆过、吊过,好像被卖进过妓院,可我是妖孽男人不敢碰我,所以妓院的老鸨不要。好像有一回昏死在路边,被一个乞丐捡回去说是给他做媳妇。他脱我衣服的时候我用木棒敲破了他的头,逃到小溪清洗一身恶臭。这时,一个不怕我是妖孽的男人经过溪边,竟想来摸我裸露的腿,有人瞧见了却指责是我勾引他,随后我被装进了猪笼丢进河里。 就在我快淹死的时候官衙的人救起了我,因为官家老爷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是他的贵人会给他带来福气财气,没多久他的四夫人有了身孕他也升了官,他更坚信我是他的贵人。此后官老爷好几次派人送给我银两,也没有人再敢把我扔进河里…… 过了这么久我已经渐渐分不清,这七年里发生的事是梦,还是那十六年才是梦,或者都是。 我一年比一年把自己装扮得老气,可是每天梳头照铜镜、洗脸照水面,七年如一日的我,样子丝毫没有改变,仍是十六岁少女的稚气模样。 我是什么,我还是人吗? “我回来了。” 门没打开屋里就已沸腾起来。进屋最先扑腾上来的是小瘸脚,它的脚伤已痊愈,这会儿能飞到屋顶那么高。调皮的家伙一双翅膀拍打着弄了我一鼻的灰,眼看它那利爪就要抓上我的手,我赶紧拿背包一挡让它停歇在背包上。这个冒失鬼,我前几日被它抓伤的手现在还留着两道血疤。 看这屋子里乱的样子,我就知道不该放任这爱捣乱的家伙。 将不规矩的小瘸脚在窗棂上系好,转身险些踩到一个东西,我忙俯身抱起受惊的小东西轻拍安慰。 “小白乖乖,对不起,下回别再跑到别人身后啊,不然把你踩扁了我可有兔饼饼吃了。” 小东西听见我要吃它又是一惊,身体一挣从我手中挣脱跑出门去。我朝它喊着别跑远了,接着向笼子里的小灰、阿花还有大黑一一招呼后走向后院劈柴,准备做午饭。 热闹的小屋只有我一个人,小瘸脚它们不是人,但却是我的家人。 做饭,惟有肚子饿提醒我还活着,我还是个人。活下去吧,也许活到一千年后能见到父母和弟弟…… 又是一年的冬季,记得那天的雪下得很大,落在脸上冰凉却不冻人,吃进嘴里还有些甜甜的。第一次遇见这样奇怪的雪,我和小瘸脚满庭院跑着和它们大玩起来,直到晌午才铲干净屋顶和庭院的积雪。 扫完雪趁着身体暖和时用冷水洗了一把脸,然后像往常一样背上背包到镇上吃早点,锁门时发现袖子又破开了口。 “小瘸脚那家伙的爪子真该修剪了。” 深深的积雪,举步艰难,回头望去一串深陷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小屋前。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只看得见那处黑点。 我的屋子是单丁户,方圆半里没有别的人家,原来的邻居纷纷搬至半里之外。偶尔有外地商队会从我门前经过,附近上山砍柴的人会绕道走,生怕沾染了我的气息。 “啪”的一声惊扰了我的思绪,寻声看去是一只落巢的小鸟。我抬头望了望树上的鸟巢,摇摇头。太高了,帮不了你。 熬过冬季待下一个春天到来,羽翼丰满的小鸟就能自由地翱翔蓝天,可并不是每一只小鸟都能见到春天的嫩芽…… 快到了,再加把劲儿,鸟儿的巢就在头顶那根横枝上。哎,我总是爱管闲事。 爬上树梢忍不住低头瞥了一眼,我当即头晕目眩,鸟妈妈干嘛要把家筑得这么高,这要一脚踏空摔下去我铁定粉身碎骨。 正这么想着,我就被一根枝桠勾住棉衣领子向后拉,还好手快抓住了前面的树枝。我被吓出一身冷汗,顾不得打在脸上的雪团,几个大步蹬上横枝将小鸟放进窝,然后簌簌溜下树梢。落地后脚还在发抖,看着自己的模样险些哭出来,“我的棉衣,破成这样还能补回来么?” 大雪阻路,我花了大半个时辰才来到镇上,目的地是食满楼,镇上一家东西最贵的食楼。这里的菜肴我是吃不起的,只能喝一碗红豆沙,三文钱,别处只卖一文,但这里的最好喝。喝上一碗甜甜烫烫的红豆沙身体能暖上好一阵。我是贪吃的,即使受人白眼、每天走很长的一段路也要到镇上来吃吃东西,回去的时候已是下午光景。 想着美味的红豆沙口水就在嘴里打转,我加快步子拐进西街口。 也许在这个冰天雪地的日子我不该贪吃的,也许送小鸟回家后我该打道回府换掉身上破烂不堪的棉衣,又或许我可以绕到另一个街口…… 遇见他,想,不想,我不知道,不知道…… 西街口,远远地我看见了他。 土地灶前坐着的一个孩子,路人纷纷向他侧目。引人注意的不是他衣衫褴缕的模样,外面兵荒马乱镇上有许多这样逃难的人,兵荒马乱,我也只是听人说的。 那确实是一个吸引人的孩子,年纪不足十岁,单衣又脏又破,小脸却是干干净净,只是脸色被冻成吓人的青紫色,精巧的五官让我想到一个词,粉雕玉琢。 他显然已受不住寒冷,但仍旧固执地把腰板挺得笔直,双手握成拳头极力抑制住身体哆嗦。寒冷打哆嗦不是理所当然的么,他却视为极大的耻辱,只要身体一抖动他便露出自厌的表情,将脑袋狠狠往身后的墙壁撞去…… 我不懂,一个孩子怎会有那样的眸子,甚至比这漫天地的冰雪还让人感到寒冷。 多年以后回想,我依旧难以相信,那个被世人奉为神一般的人,曾经也是这样幼小脆弱。 对上冷眸我才发觉自己竟停下了脚放肆地盯着人瞧,收回目光快步走向对面的食满楼。我是冒犯了他吧,他的眼里有怒火。 坐在食满楼门口的位置,偏头就可以看见他。他的跟前人来人往,有一个好心的妇人在他面前放下几个铜钱他却视而不见,仍是一动不动地坐着。难道是冻僵了不能动? 伙计很快端来红豆沙,我趁热乎捧着碗大大喝了一口。放下碗再看门外,他已经摔在地上,我没多看一眼转头继续喝红豆沙。这一年小镇冻死的逃难人已有十来个,就算能救他这一次,以后他也活不了…… 可是,今天的红豆沙不够甜。剩一半在碗里放下三文钱离开,回头看了一眼有些舍不得。 走出门看着躺在雪地里的小身躯,我犹豫要不要从另一头绕道回去。转念一想,怕什么,他又不一定死了,死人我也不是头一次见。于是双手抱在胸前埋下头,快步从小身躯前走过,目光忍不住斜了斜,看见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心里的一根弦被那只手猛地拉紧,我像被鬼附身似的想也不想就将他抱起冲进食满楼。 “老板……借……火……火炉……”老板能不能让我们烤一下火,我想说。可面对人我说不好话,张大嘴结巴了半天也没能把一句话说完整,只好用手不断地比划。 见我竟敢在他们前面发出不详的声音,一干人又惊又怒,算盘、勺子朝我挥舞着,“火炉,没有,出去!滚出去!” 我们被哄赶出了店,虽然是在意料之中。冰块一样的小身子只有鼻下还有一点热,我顾不得是在街上当众脱下破棉袄包住他。随即有泥巴扔来,我赶紧抱起他转身用背接着。 在众人的唾骂声中我抱着他到了医馆。谢天谢地,大夫肯救他,也肯让我站在火炉边,没有棉袄我快要冻死了。强行灌了几大碗烫热的药汁后他睁开了眼,我没有诊金再为他诊治别的毛病,付给大夫一百文钱之后背着他离开医馆。 中午时分下起了大雪,没穿外衣我也不觉得很冷,背上背着人暖和,很暖和。经过馒头店摸摸荷包还剩两文钱,买了四个馒头递给背上的人一个。他迟疑地伸出手,可僵直的手指连这小小的馒头也拿不住。我忙揣好馒头一路小跑回到家。 “啊!” 午后太阳放晴,晒化了石板上的薄冰,跑得太急脚下没留神,一跤摔下去压倒了篱笆。脸着地疼得我呲牙叫喊,压在我身上的人却连一声也没吭。不会死了吧? 进屋把昏昏沉沉的人塞进被窝里,赶走捣乱的小瘸脚,拿来柴火烧起火盆放上铁茶壶。水烧开了他也睁开了眼,一双亮亮的眼睛看也不看我一眼,只盯着床边的火盆。 我烤热了馒头,抱起他一口一口喂他吃下。他的吃相很优雅不像饿了很久的人,每一口都是一嚼、二嚼、四五嚼才咽下去。事实看来他很饿,四个馒头一点儿不剩全吃了,也不给我留一个。 面对陌生人他没有像小瘸脚和大黑那时一样对我表现出敌意,甚至没有丝毫戒备,吃完馒头很快熟睡过去。我泡了半碗剩饭吃下,劈好次日用的柴火才上床榻。 “五,四,三,二,一!”我像往常一样鼓了五秒的勇气才钻入冰冷的被窝,却感到了意外的温暖,床已被他捂得热乎乎的。 我瘦他小,一张床还容得下我们两个。忍受不住温暖的诱惑,伸手拥住他告诉自己这是在为他取暖。咦,他身上的脏臭味实在刺鼻,明天一定要给他洗澡…… 记忆中也常和弟弟这样一起挤过被窝,胆小的家伙,是他自己怕雷声硬要说是来给我壮胆…… 一个人过活,好多年不曾与人这么亲近过。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心头比身旁的火盆还要暖热,伸手抚上漂亮的小脸,喃声自语,“你是谁……” 这是什么感觉,为什么对素不相识的人我会……我的渴望,渴望有一个人,虽然有小瘸脚他们,可我毕竟是个人…… 梦,粉色碎花裙的梦。梦里我穿着碎花裙,像蝴蝶一样尽情地旋转跳舞。突然身体一沉脚步停了下来,再看身上穿得已经不是碎花裙,那是什么衣服,是这里的衣服,可又不太一样,华丽得令人眩目。 隔日,我被冻得醒来,睁眼就对上一双愤怒的眼睛,瞌睡虫吓得瞬间飞掉。 惊慌两秒后才记起我昨天是有捡过一个人回来,但这人也太霸道,睡我的床还把被子全给我抢了去。既然醒了那就赶紧起床吧,可是一想不对啊,这是我的床,为什么倒感觉我不应该睡这上头?不得不说,这孩子让我感到了一种不可冒犯的威仪。见鬼了。 等我把饭做好放在桌上,他也没有下床的意思。想到他没有外衣,我忙从床下的箱子里翻出两件棉衣,一件破旧一件半新,掂量了一会儿决定大方一些将半新的给他。不顾他的微弱抗议,将他拽出被窝给他套上衣服,再把早饭端到他手里。 碗里的肉干是小瘸脚的口粮,我想拿来招待一下客人它应该不会小气。可它偏偏就是小气的家伙,见它的肉干出现在别人碗里便立刻扇动翅膀扑过来。我制止不了只得抡起棒子将它赶出屋,关上门后我心里很是愧疚,原本入冬以后给它吃的就少了很多,现在还克扣它的口粮,它是应该生气。 煮过肉干的汤泡饭就是好吃,三两口吃完饭见屋子里的另一个人开始动筷子我才放心地出屋扫雪。讨厌的雪日复一日地下啊下,每天早晨起来屋顶都会压着厚厚一层,如果不及时清理房屋很快就会塌掉。 扫完雪忽然想起件事,吓得我赶紧冲进屋。小瘸脚倒是被我关在了门外,可是大黑还在后院,屋后门并没有关!一脚踢开门,大黑不在屋里,好险。可是他在干什么? 只见他正试着从床上下来,可双脚一沾地就像被烫着似的缩了回去,接连试了几回也没走下地。他的脚怎么了? 我上前抱他坐好,蹲下身脱掉他乌黑肮脏的布袜。昨天粗心了,竟没有注意到这双脚。脓血已把布袜粘住,我打来温水把脚放进水里才慢慢褪下袜子,一双溃烂浮肿的脚比我想的严重。 抬头见他疼得眉头拧起,有些惊讶,我还以为这种程度的疼痛对他没什么,原来他并不习惯这样的疼,从前并不是常有这样的痛。 捧着这样一双脚我犯愁了,烂成这模样不是我的“医术”能治的,山里的草药我也只识得几味。镇上医馆是会给我好药,他们不敢用假药来欺骗我,只是不知要多收几倍药钱。也真是奇怪,他们既然怕沾了我的味儿,为什么还要多收银子,越多味儿不是越重吗? 洗干净布袜后我来到后院挖出钱罐,拿出里面的五两银子双手握着说服自己。 “好吧好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花、大黑、小瘸脚还有以前的好些个,我为下辈子造的浮屠都不知有多少级了。” 下辈子,好遥远…… 尽管我做好了思想准备,可花去三两银子仍叫我抓狂。三两,三两,我大半年的口粮!比起小瘸脚他们,他可真是优待不少。 买好药回去的路上我猛然想起自己犯了和早上同样的错误,我又把他一个人留在了小屋!大黑和小瘸脚被我关在了外面,但我忘了山上那些东西可不是我那破门能关住的。它们不稀罕我的粗皮老肉,不见得会放过那嫩嫩的小家伙! 我连滚带爬地跑回小屋,看见好好的前门还不放心,翻过篱笆到后院见后门也无恙这才安了心。开门进屋,床上的人又睡了过去,睡了长长的一夜,小脸仍带着疲惫,可想之前他是累坏了。 等了半个时辰我才将他叫醒,然后用手比划着告诉他我要给他上药,他“听”不懂,但看到我端上来的水盆、药瓶便明白了,默许了我碰触他。 先用热水洗净他烂掉的脚,尽量小心翼翼不弄疼他,无奈他实在怕疼,一张脸疼得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看着他扭曲的小脸我意识到用错了尺度,他只是一个孩子,小小的孩子,脆弱的孩子,别的孩子会像他这样不喊不叫吗?没可能。不再怪他不坚强,尽量把动作放得很柔很柔。 洗干净脓血,盆里的水成了一片红,再来用药酒擦拭,可我的手刚沾上他的脚,鼻子就感到一股惊疼,接着坐倒在地。 “滚!” 滚,说的那么溜口,该是平常说惯了。一般人家会说“走开”,只有大员外和官老爷之流平日对下人们说溜了口,一张嘴就是“滚”。 我捂住被踹的鼻子,半晌过去酸疼还不散,眼泪鼻涕一块儿流,好不邋遢。他也好不到哪儿去,紧闭着眼,眼角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嘴唇也快给咬破了,尽管如此他仍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他,很坚强。 我想,对这样的孩子应该安慰。小瘸脚那时也是小宝宝,给它治脚伤的时候我也是一边安慰着。 “别……啊……”心里想说,别怕,很快就不疼了。唉,对着人始终讲不了话。 坚强的他最终还是忍耐到上完药,过后便昏死过去。我想起很久以前父亲给我讲过的故事,华佗为关将军刮骨治伤,关将军自始至终都没有哼一声。我虽然不是给他刮骨,可是十指连心,那也是很疼的吧,何况他又那么小。 原来这个世上坚强的人很多,人没有受不了的痛尝不了的苦,痛和苦本就是人生的组成…… 除了那个“滚”字,几天过去他都没再讲过一句话。这也没什么,小瘸脚、大黑、小白和小灰也不会和我讲话。我也没有询问他叫什么名、几岁、家住哪儿,正如我不会这样问小瘸脚它们。太久了,我不太记得人与人之间该如何交往、相处。 雪一连好多天都不再下了,积雪越来越薄反倒有些舍不得。阳光大放的早晨,怕冷的小白藏在屋里,我和小瘸脚、大黑在前院打雪仗,当然是我打它们。 “啊——!”这可恶的大黑竟然知道反抗,屁股对着我,后脚猛地一蹬,一大团雪打在我脸上那个疼啊。小瘸脚也懂得配合它,扑腾上树扇动翅膀,雪点落下扰乱我的视线,大黑趁机加强攻击。“反了反了,看我不好生教训你们。小瘸脚!我要拔了你的毛做毽子!还有你大黑,我宰了你炖汤喝,听说吃了狗肉不怕冷哟,哈哈哈……” 屋门打开,门内的人惊讶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在惊讶什么,我当然会说话,我不也常自言自语或是和小瘸脚它们讲话么。我只是不会对人说话,只是对人说不了。 “睡…睡起了?”我想说,睡醒了起来了,笨嘴。 “嗯。”他颔首,走出屋子打量四周的景象。 我点点头继续和大黑、小瘸脚玩雪仗,惊讶他会搭理我,这些天他从来不正眼瞧我,“嗯”也算搭理吧。 这是一个很难养的家伙,甚至比只吃肉的小瘸脚还难养。也难怪,虽然他外衣和靴子很普通也就几百文钱,但其他的就不普通了。那双沾满血泥的布袜洗干净后竟是上好的东西,不像别的布沾了污秽老洗也洗不掉,这布袜像是打了肥皂一洗就干净,外面光滑如缎里面则是保暖的细绒。还有他的中衣,那面料一看就是上等品,经纬分明、轻薄柔软,绝对不像我穿的一拉扯就破开。穿这些上等货的人哪是我养得起的。 半个月来我把小瘸脚的肉干与他分享,他还瞧不起,有一顿没一顿的赏脸吃下,我和小瘸脚捡他的残羹剩饭吃他也视作理所当然。 念他年纪小,手脚又冻伤了,这些我不与他计较,可他真是太过欺人,竟不想让我睡在床上,那是我的屋我的床啊!如果不是天冷我宁愿去后院和大黑睡,省得忍受那扎人的鄙夷目光。 这天也是一样,吃过早饭我便上山打柴。无需我的叮嘱,屋里的家伙们都不会乱跑,包括那个新来的家伙。 后山是镇上人砍柴的主要来源地,只因我住在这一面上山的道上,好些人都绕到山那一面砍柴,好似路经我的家门就会受到诅咒遭遇不测。绕路一来一回要多花去半天的时间,为此我又多了一项被憎恶的罪名。我也曾想过搬家别挡在这要道上,可是除了县官老爷给我修葺的这个小屋没有一处地方能够容纳我。我住在此处,镇上的人可以当作是官老爷的授意不敢违抗,若我搬去‘污染’别的地儿,下场将会很凄惨。 把柴火放在土地庙换银两的事是无意中发生的。那一回我学樵夫把柴拖到镇上去卖,走遍镇子也没有人买我的柴火,我只好往回拖。柴火没卖成,回来的路上老天爷也欺负我,瓢泼大雨逼得我把两大捆柴扔在了土地庙,雨停了柴已不见,倒有半串铜子儿挂在矮檐下。左右看不见人,我大胆地拿走了铜钱,第二天又往土地庙拖去两捆柴,隔日再次“卖”了半串钱。 腿脚不方便的人绕山去打柴是非常艰难的,所以即便是我砍的柴火他们也肯要,当然前提是悄悄的。有时候我在想,他们或许不是真的怕沾上我的气息,怕的是被别人看见,那可是罪责一项。 从那以后这便成了我的谋生之计,从未有人拿了柴火不给钱,也不会有人偷走钱,也许都知道那是我的柴火,怕被我诅咒。 往日我只在午后上山打两捆柴卖掉便可维持生计,自从来了那个挑嘴的家伙之后米缸很快见底,为了多挣些银两从早上开始我就得上山忙活。山里并不太平,这些年被虎豹吃掉的樵夫也有好几人,好在我运气不错,虽撞上了几次但都有惊无险。没准儿,它们也怕我这个晦气不详之人。 雪化后的山路更是难走,我拖着柴火回到家已过了午时。小瘸脚和小灰、大黑已饿得嗷嗷叫,怕小瘸脚那爪子抓人我赶紧丢了块肉干给他,之后烧灶做饭。今天收了一串钱便买了些鸡蛋,一边做饭一边淌口水,上一次吃鸡蛋是什么时候呢? 香喷喷的鸡蛋汤饭,再洒上油滋滋的肉沫,天下第一美味!原以为他会喜欢,却没想端上桌子他瞧也不瞧。没有期待的欣喜,我心中有些失落,端起他的碗转身进厨房,出来碗上铺着一个冒热气的煎蛋饼。我想他会高兴一点儿了吧,没有,还是不瞧一眼。 “吃吧……” 提起小灰、撵着馋嘴的大黑进后院,把稀稀的汤饭分给他们,剩下的是我的。美味鸡蛋汤喝一口唇齿留香,吃进肚回味无穷,这么好吃的东西他真不识货。 “什么,你也不高兴?好吧,肉给你,我也没多少,都给他了。”大黑不满地冲我吼叫抗议,我只得把肉沫都挑给了他。 吃完回到屋,他不在桌边而是坐在门槛眺望远处,再看饭桌上,完整的煎蛋饼被挑在一边丢着,碗里的饭只扒了两口,肉沫和蛋花满桌满地都是。我和大黑想吃都吃不到的东西,他竟这样浪费! 回想这些天刻意讨好换来的种种,我一时气急便冲上前去,对着他的屁股抬腿就是一脚狠踹。 老天明鉴!我要早知道他是谁,我要早知道这一脚会诛杀九族,足够让我和小瘸脚它们的脑袋砍了又砍,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这么干。而他这一生,似乎只有我对他这么干过。 我真是踹狠了,他整个人扑倒在门前台阶下,那狼狈样儿逗得我大笑出声,“哈哈哈……” 随即一双眼睛扫来,笑声便卡在喉咙。那眼睛不凌厉不冷酷,甚至没有怒意,仅是眼帘轻轻一挑就让人禁不住打冷颤。如果我够聪明就该知道能轻易令人打冷颤的人,牵连不得…… 清咳两声,有些唯诺地走下台阶将他扶起。想到做人的礼貌,我小声说道,“对不起。” 一句道歉换来一记冷眼,手被甩开,肩头被猛地一推,顺势倒地。我这是,我这是没吃饱饭还是怎么,被一个毛孩子轻轻一推就站不稳当!还有他那手,是电棒么,打得我好麻好疼! 我希望冬天快点过去,那样我就可以不与他挤一张床。 尽管镇上的人视我为邪气污秽的东西,可我从来都打扮得干干净净,但一和他挨着我真感觉自己有多脏似的。 一张小小的床,为了不与他接触我尽量靠边,几乎有半边身体悬在外,我得用双手抓着床柱睡觉,每天早晨醒来手都酸疼得不行。被子不敢拉过界太多,遇上他裹被子只好拿外衣盖着,不小心枕着他的发丝也会悄悄地送回他身边。他就是一朵雪白的云,而我是烂泥巴,生怕弄脏了他。 天亮睁开眼,迷迷糊糊中一松手滚落下地,脑袋撞了个包。爬起身摸着痛处,为自己自甘卑微感到恼怒,一把拉开他的被子,结巴了两次大喊,“起来!”我管你有多金贵! 我不理他的呆愣把衣服塞在他怀里,到后院抱来木板和锤钉丢在他面前,命令道,“干活!” 他轻扯嘴角无声冷哼,作势继续睡觉不买我的账。 “这房子…你…你也有住…你也有责任修…修葺…”我咿咿呀呀说完已是涨红了脸。 意外地,他竟起了身,慢吞地穿上衣服鞋袜下床。更叫人诧异的是他竟听我的话,拿起了地上的锤钉。 “哪里?”他问。 我急忙说,“我来,你…你帮忙。” 背着他感觉瘦小又纤弱,便当他是一个稚儿,谁想他站起身竟齐及我的肩头。不管怎么说他也比我年幼,爬屋顶这种危险活还是我来。 为我盖屋的两个人是官老爷指派的,否则不会有人愿意。后来,两人一个外出被抓了壮丁,一个犯法入狱死在了牢里。镇上的人为此更是深信不疑,谁要是碰了这屋谁就不得好死,自然不会再有人替我修葺屋子。好在这些年我做惯了也有了几把刷子,修门、补墙、翻新瓦匹都难不到我。 昨儿发现屋顶的几块承瓦板被蛀虫蛀坏了,原本不想管它的,等塌下来再换也不迟,可想着如今屋里住的不止我一个人也就耽搁不得了。 嘴咬着铁锤,两脚两手顺着柱头爬上屋檐,吊住横梁几下灵巧的攀爬便上了屋顶。很久以前,弟弟曾笑话我是运动白痴,看来很多事不是做不到,做多了也就熟练了。 小心踩在完好的承瓦板上,揭起瓦匹叠放在稳当的地方,再用铁锤一端的铁扦拔起钉子,接着取下有裂痕的板子扔下地。 “给我。”我朝地上的他喊着。险险地俯下身接过他递来的板子,比了比长了些又递回去,“锯子在后院,堆柴火那儿。” 他用手敲了敲要锯断的地方,询问。 “还长…长了些,对,就…就那儿。” 只见他双目一瞪,右手竖起掌刀扬高劈下,半寸多厚的木板应声而断,断口整整齐齐。 我险些摔下屋顶,目瞪口呆地盯着他。回想昨天踹了他一脚,今早掀了他的被子,我这不是……不是找死嘛!当下决定以后再不惹他,搞不好他比小瘸脚还要有攻击性。 两人齐心协力干完活已过了午饭时间,我草草做了些吃食他也没挑,吃完还懂得把自己的碗筷收拾到厨房。我想我和他的关系改善了一些,以后有活还叫上他。 “别杀他们——!” 深夜,被一声清晰的叫喊惊醒。 我知道他也会做噩梦,谁睡觉没有噩梦呢,只是这一次应该是很可怕的。看着大口喘气的他,我想他也许没有力气擦去额头的汗,于是伸出手…… “走开!” 手被打掉,收回,转过身轻声哼唱起记忆中的调调。 “月儿弯,月儿笑,谁家乖乖不睡觉……月儿笑,月儿淘,乖乖不淘快睡觉……”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贴上了我的后背,双手揪住我的中衣,鼾息渐渐均匀。 自打捡回了他,我不再每日到镇上吃早点,真当我嘴那么馋吗,长路跋涉受人横眼不过是为了嗅嗅人气。人总是群居的动物,能够容忍孤苦零丁却不能忍受与世隔绝。 孤苦零丁,之于我已是一个不苦不甜的词,我以为经历了这些年我早已习惯,却发觉自己在这三个月里渐渐有了另一种习惯,习惯有一个人与我分享两餐、分享小床、分享屋子、分享生活。我知道这不是好的习惯,却贪恋地不愿承认,他仅是一个短暂的过客。我可以把小瘸脚和大黑它们一相情愿地将当作家人,自私地将它们绑在这个小屋。对他,对一个人,却不能够。 咚——!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落下床,揉揉摔疼的肩膀起身走向那吵醒我的家伙。 “小灰,大清早哼唧什么?”见那两颗长长的牙齿已微微顶开了嘴,我才惊觉已经有好些日子没给它“磨牙棒”了,忙从后院拿来一根硬质的柴棒丢进笼子,然后作揖道歉,“难怪你最近没有胃口,对不起啊,我给忘了。” 转过头,床上的人已醒来,正用一种嫌恶鄙夷的目光看着我。我昂起下巴挑衅地瞪他一眼,我就养耗子怎么了,佛曰众生皆平等。 冬天来之前我把柴狗阿花撵回了山里,肉食的家伙养一个小瘸脚已属不易,再留下非饿死它不可。离开时它被兽夹夹伤的腿已经痊愈,能够独自生活下去,也许还会遇上个帅小伙,也许还会带回来给我瞧瞧。我只是想想,可没真指望它带回来啊! 虽说我的家的位置与山上的凶恶东西算得上邻居,可这么多年除了阿花还没有别的“邻里”来拜访过,这也成了镇上的人认为我邪乎的原因之一。 黑夜中那东西抬起了头来,那双绿晃晃的眼!不是阿花,那是狼! 一个哆嗦背后冒出一片冷汗,如果不是我起来小解八成要在床边喂了这东西。往日对我的粗皮老肉没胃口,如今屋里来了个细皮嫩肉的,它们果然闻到了肉香味!它们,我不敢多想只有这一头,或是它身后还有同伴跟随。 我没有迟疑,抓过铁锨吼叫着冲上前,对狼这种东西你永远别想打防卫战,它有的是耐心和战术来同你消磨。如果只有它一个我应该先发制人,如果它们有一群那便是肉在砧板上,我这么冲上去不过是早死一刻罢了。 “走——!走——!啊——!啊——!” 学野兽一般扯开嗓子咆哮着,一声比一声猛烈,一声比一声无畏,就是这种无畏将它逼退了三尺。它万万没有想到会碰上一个压根不怕它的猎物,它可能在想这个丝毫不畏惧它的猎物也许十分厉害也说不定。吼叫,吼叫,喉咙像是要被撕裂,耳膜也要被震破,我不能停下,只要停歇一秒它的爪子马上就会招呼上来。 我挥舞着铁锨朝它逼近,见了铲刃上泛的白光它不由得又退后两步。这铁锨不是我平日用来铲东西的,而是我防卫的武器。我将铲刃磨得和刀一样锋利,只要它胆敢正面扑上来一定能割断它的喉咙,它若从一侧绕扑而来,任它的动作有多快,长长的手把一挥一百八十度之内休想近我的身。没错,我不会输给它,要的只是镇定! 巨大的响动惊醒了屋里的人,万分庆幸这不是个卤莽愚蠢之人,并没有直端端地闯出门来,而是轻轻敲着窗格引起我的注意。 “点灯,不,烧火把!火褶子在床头!”我高声喊着。 面前的狼也发现了他,向前迈了一步低吼狂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