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与他并排走着,刘彻没有径直走去渐台,而是在离苍池不远的花苑中止住了脚步,迎面便瞧见刘启和栗婕妤晃悠悠地走来。 刘启见到谷雨不禁眼前一亮,此时的谷雨已经换了一件桃红色的曲裾深衣,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妖娆端庄,比起昨天夜里那个穿着宽大的布袍、头发散乱的小姑娘,现在瞧去,却算得上一个小美人了。 ”外公。“谷雨一见到刘启就装可爱,也不顾什么繁文缛节就奔到刘启跟前去了。她活泼青春,比起旁边栗婕妤更胜一筹。见刘启眉开眼笑,栗婕妤只觉得一股敌意涌上心头。 刘启心情更好,”彻儿是陪谷雨在宫里转转?应当如此的。“他没等刘彻说话就看向身旁的谷雨,”对这里可还习惯?要是有什么需要只管对你外婆说。“ 谷雨摇摇头,”不习惯……外公家里好大啊,谷雨好像在梦里,还没睡醒……“ 刘启听了谷雨的回答更是会心一笑。 刘彻一直跪在地上,见谷雨把刘启哄得找不到方向,只有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借以引起刘启的注意。 终于,刘启看到刘彻,有些不解,”彻儿你还有事要说?“ 刘彻规规矩矩地叩首道:”父皇,按祖制,皇子成年之后,就该离京就国。彻儿今年便即成年,特来请求父皇,让母亲随我一同前往胶东。“ ”让你母亲与你一同去?“刘启听了刘彻的话,咀嚼了一遍,有些犹疑,”这个,似乎并无先例。“ 栗婕妤听了刘彻的话,立时眼前一亮,听刘启犹疑,忍不住轻轻地捏了一把刘启的胳膊,娇滴滴地道:”皇上,这也没什么不妥。更何况规矩是皇上定的,皇上金口一开,不就是一个先例了?“ 刘启看了栗婕妤一眼,他知道栗皇后和栗婕妤都厌恶王美人一家,自己爱屋及乌,自然也对王美人敬而远之。反正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美人,把她打发到胶东去,也乐得耳根清净。 正要答应,那边刘彻又言道:”父皇,如今正值春夏之际,气候宜人,利于出行,彻儿请求父皇让彻儿近日起程前往胶东,也可早日熟悉胶东情形。“ 谷雨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刘启默默地点了点头,只怕马上就要一锤定音,恨不能往自己的眼睛里抹点辣椒粉,好让自己的眼泪更充盈一些。 谷雨泪汪汪地看着刘启,恨不能咬着手指头道:”外公,你不要和外婆分开好不好?外婆说要带谷雨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外公不去,谷雨想时时见到外公……“ 说这话的时候,谷雨的脸上满是一副依依不舍的表情,再配上红红的眼圈,好不楚楚动人。 地上跪着的刘彻身子一动,听得谷雨那可怜兮兮的声音,他就有些不忍耳闻地闭上了眼睛。昨夜她就是用这样的语调骗得父皇当场转怒为喜,甚至封了她一个翁主? 只是刘彻虽然不耻,却已经隐隐感觉到自己的请命恐怕要付诸东流了。知父莫若子,刘启偏偏就吃谷雨这一套。 与他同样心情低落的便是栗婕妤,她一直盯着刘启,只见他的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谷雨,恨不能把眼睛都长到她身上去了。 刘启不由自主就安慰谷雨道:”朕也舍不得谷雨,谷雨就留在朕身边好了。“ 谷雨摇摇头,”可是外婆要走,谷雨也想外婆……外公,我们不是一家人吗,为什么要在不同的地方呢?外婆说那地方好远好远,谷雨不想去……呜……“ 见谷雨就要哭起来,刘启一心疼,”好,好,谁说要让你外婆去那儿了?不去,不去,既然是一家人,就应该在一起,应该在一起的。朕不会让你外婆离开这里的,这下可满意了?“ 谷雨眼睛一亮,刚才的假哭立即转换为笑颜,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将刘启的微笑、栗婕妤的愠怒全部收于眼底,”真的吗?外公,咱们一家都不分开啦?“ 要不是顾忌栗婕妤在场,谷雨雪白的小手就要直接去扯刘启的衣襟。 刘启高兴地点点头,直接忽略掉栗婕妤在他的手臂上又重重掐了好几下,他甚至高兴地对刘彻说道:”彻儿,你也迟些去胶东。“见刘彻还要再说,刘启慌忙朝他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你就留在宫里多陪陪你母亲。“一句话把刘彻打断,不给他辩驳的机会。 刘彻俯身鞠躬,他知道的,有时候费再多的心思都比不过女人的粲然一笑,哪怕眼前这个,还只算是一个女孩。 刘启低头看了看谷雨,她笑吟吟的样子十分好看,不施粉黛,浑然天成,和宫里的女子们很是不同,最重要的是她身上有着宫里没有的青春和活力,哪怕他瞧瞧也觉得精神抖擞。 栗婕妤心底有些颤抖,握住刘启的手一瞬间变得冰凉,她顺势往刘启的胸口一倒,软弱无骨的身子就这样瘫在刘启的怀里。 原本还注意着谷雨的刘启立即收回目光看向怀里的栗婕妤,“嫦儿你怎么了?” 栗婕妤皱着眉,面色惨白,“皇上,臣妾……臣妾……”到后来竟说不出话来。 刘启再无心思留在此地闲话,赶紧招呼背后尾随着的内侍,“快,快!赶紧回去,把太医令召来!” 一场手忙脚乱,刘启也顾不上再叮嘱谷雨和刘彻,当即带着昏厥的栗婕妤匆匆忙忙地走了。 栗皇后风风火火地赶往兰林殿,刚才有人报说栗婕妤忽然之间就在渐台昏了过去,让太医令和太医令丞忙乎了好半天,才渐渐苏醒过来。 栗皇后是栗婕妤的亲姑妈,两个人同气连枝,听说栗婕妤病了,怎么会不心焦。当即便搁下手头上的事情,奔了过来。 一进兰林殿就瞧见刘启端坐在正殿上,栗皇后正要行礼,被刘启托住。 “皇上,婕妤她?” 刘启叹了口气,“她的身子实在是太弱了,幸好问题不大,太医令说要她在此好好儿调养。” 栗皇后松了口气,见刘启一派关心的样子,总算是心里有所安慰,“臣妾去瞧瞧她。” 转身进入东阁,椒房中一股药味扑面而来,让栗皇后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终于知道为何刘启待在外面而不进来了。 栗皇后抢到榻前,握住栗婕妤的手,关爱之情溢于言表,“究竟怎么回事?” 栗婕妤摇了摇头,幽幽叹了口气道:“姑妈,我没事。皇上呢?” “在外头呢,我去请他进来?” 栗婕妤的眼中闪过一丝彷徨,有些忧心忡忡地道:“姑妈,你说皇上会不会不喜欢我了?” 栗皇后一愣,不明白盛宠之下的栗婕妤怎么会突然感伤地说出这样的一番话,连忙出言安慰道:“想哪里去了,这后宫之中,谁不知道皇上的心思都拴在了你一个人身上,你要是说这些话,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打你的嘴巴子。” 栗婕妤听了皇后的话却一点高兴劲都没有,女人最是敏感,尤其是对身旁男人的感觉更是敏感。 她正要说话,一旁的太医令躬身行礼道:”皇后娘娘,仆臣要给婕妤娘娘扎针了。“ 栗皇后明了地点了点头,叮嘱栗婕妤好好儿休息,就要起身,却被栗婕妤反手拉住,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哀怨,对栗皇后低声说道:”小心那个谷雨。“ 栗皇后一愣,见太医令已经迎上去,不好再问。她恍恍惚惚地走出东阁,脑子里还在想着栗婕妤那一声”小心谷雨“,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何意思。 栗婕妤扎针之后需要休息,刘启便和栗皇后一同走出兰林殿。 两个人都是乘肩舆过来的,栗皇后正要回自己的肩舆,却被刘启喊住,”皇后要回合欢殿吗?朕与你一同过去。“说着还朝栗皇后伸出手,示意栗皇后与他同乘一轿。 栗皇后更加恍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印象中,皇上已经许久没有去合欢殿,更是很久没有和他同车共辇了。 两个人独处的时候,栗皇后有些找不到话说,愣了半天,挑起话头道:”皇上,一会儿长公主要来合欢殿,皇上也好些日子没有见长公主和阿娇了吧?“ ”是吗?太后身子不好,皇姐一直在长乐宫中侍奉太后,也确实有一阵子没见她了。“刘启忽而一笑,”何不把荣儿也叫来,不知这一对小夫妻是不是也许久未见了。“ 见刘启言笑晏晏,听得他温暖的话语,栗皇后顿生错觉,仿佛自己这一家就是天底下平凡的人家,自己的丈夫、儿子和媳妇一家团圆。 ”臣妾已经叫了荣儿。“栗皇后心中欢喜,说话的时候,脸上也挂着大大的笑容。 刘启点点头,突然建议道:”把谷雨也叫上吧。朕看得出来,她喜欢热闹。“ 栗皇后的喜气突然间从天上降到地上,直线下滑,她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但还是平静地问道:”皇上说把谁叫上?“ ”谷雨那个丫头啊。才一日,皇后就将她给忘了?“ 栗皇后表情有些不自然,但却还是努力挤出笑容,”自然没有。皇上对她似乎挺喜爱的?“ 栗皇后试探着,满心希望从刘启的口中听到不屑的回答,但刘启的表现直把她打入了万丈深渊,”是啊,这丫头实在特别,就像是刚刚升起的太阳一样,让朕都有些自惭形秽了。见着她,朕仿佛觉得也能年轻十岁。只是她动不动就叫朕外公,听着实在有些不习惯。皇后,朕正想找你,有时间便和王美人说说,这个谷雨朕瞧着十分喜欢,相信王美人不会介意。“ 刘启的话就好比钢针一样刺中了栗皇后的心脏,他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刘启想要把谷雨纳为妃嫔。栗皇后终于明白栗婕妤刚才那一句”小心那个谷雨“是何意思,也终于明白她怎么好端端地会说皇上不喜欢她了。 男人的薄情寡义只在一夕之间,而且来得毫无征兆。 ”皇上,可那谷雨才不过十三四岁,而且王美人是她外婆啊!“恢复正常之后的栗皇后立即出声反对。 然而栗皇后的反对只会令刘启更加坚持,”年纪小又如何?朕如果没记错,皇后你生荣儿的时候,也不过十五六岁吧。至于王美人是她外婆,那就更没有问题了,你不也是婕妤的姑妈吗?她不过也才比你多了一辈,一家人都留在宫中,岂不团圆?“ 栗皇后被驳斥,脑子里更加昏沉沉的,坐在肩舆上,晃得她五脏六腑都要颠出来了,”可是,可是谷雨她和常人不同,她是傻……“ ”她那是单纯!“没等栗皇后说完,刘启就非常厌恶地打断栗皇后的话,要不是在肩舆上,刘启恨不能现在就拂袖而去,”皇后,朕知道你不喜王美人一家,可你未免也太小肚鸡肠了。身为皇后,母仪天下,应该虚怀若谷,有容人之量。皇后的气量,朕瞧着实在是寒碜。“ 刘启的话仿佛把栗皇后打入了地狱,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反对下去,那样只会让刘启更加厌恶自己。 栗皇后拾掇起自己已经破碎的心,赶紧伸手拉住刘启的衣袖,强颜欢笑,”皇上息怒,臣妾也是一时糊涂,皇上放心,这桩事就包在臣妾身上。“ 刘启的脸色这才缓和了点,但鼻子里却哼了一声,以示自己对栗皇后的不满。栗皇后转头对下边的内侍说道:”去掖庭把王夫人的谷雨小翁主请到合欢殿去。“ 说完,栗皇后转头看了刘启一眼,他的一张铁青的脸总算是回复了正常。 谷雨跟在刘彻身后,快到盛丽宫的时候,远远地就瞧见王美人站在宫外六神无主地张望着。当她视线接触到谷雨和刘彻时,总算是找到了方向,脚步踉跄地就朝这边赶来,差一点就栽倒在谷雨面前。 ”你跑哪里去了,吓死外婆了!“王美人的声音有些颤抖。 谷雨一愣,万万没有想到王美人如此紧张自己,见到眼前已经略显苍老的王美人,谷雨心底蓦地一动,半天才回过神来,”外婆,我……我跟小舅舅出去玩了。“ ”出去玩?“王美人看了一眼扶着她的刘彻,颇有几分怨怼,”彻儿,你带谷雨出去,怎么也不跟我交代一声,我担心了好半天……“ 刘彻白白被王美人训斥了一顿,倒是一句怨言也没有,只是诺诺地应了一声,”母亲放心,彻儿下次出去一定会禀明母亲。“ 谷雨吐了吐舌头,王美人则爱怜地拢着她的头,这就要把谷雨拉回盛丽宫去,才行了没几步,就听见背后一个尖里尖气的声音喊道:”请王夫人止步。“ 谷雨三人都转过头来,只见一个褐衣内侍小跑地赶来,还喘着几分粗气道:”王夫人,胶东王爷,谷雨翁主,皇后有请谷雨翁主前往合欢殿。“ ”皇后请谷雨?“王美人一愣,当把褐衣内侍口中的话咀嚼了一遍之后,才回神道,”皇后娘娘是请谷雨一个人吗?“ 内侍应声,”娘娘是这么说的,奴才斗胆揣摩皇上的意思,应该也是叫小翁主去吧。“ 谷雨心里也是一阵澎湃,栗皇后怎么会突然叫自己去赴会呢?难道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王美人心中只觉恐惧,不由得将谷雨揽入怀中,生怕那内侍把谷雨带去之后,就再不会带回来了。 那内侍也是栗皇后跟前晓得事的人,如何看不出王美人的紧张,他刚才在栗皇后那听得清清楚楚,皇上对谷雨有意思,估计明天谷雨就一跃龙门比王美人还要位高一筹,他自然不会做得罪人的事,于是赔上笑道:”王夫人,皇后请翁主去,是因为皇上觉得翁主喜欢热闹,正巧馆陶长公主要带着侯府的陈小姐进宫,皇上就想让谷雨小翁主也去玩耍。“ 谷雨听得眼前一亮,提到馆陶长公主刘嫖,又提到侯府的陈小姐,这个陈小姐自然是阿娇无疑!她一直很想快点见到阿娇,快点把刘彻和阿娇这对冤家快点凑成一对,于是笑逐颜开道:”玩耍,好啊,我喜欢去呢,外婆,我要去玩。“ ”这……“王美人心底还是有些犹疑,饶是这宦官说得再好,奈何谷雨只是一个智力有问题的女孩,就这样贸然前往,王美人如何放心? 正此时谷雨忽而拉了拉刘彻的衫袖,”小舅舅,你陪谷雨一起去好吗?谷雨想跟你一同玩。“ 刘彻压抑着心中的怒气,尽量和气道:”皇后娘娘只是请了你一个,我去只怕不便……“他话音未落,王美人就已经从手上褪下一个镯子想要塞给那宦官,”还劳烦这位中贵人同皇后娘娘通报一声,谷雨年幼又不经事,还请让我家彻儿陪着谷雨一同前往,若是有什么失礼之处,还请娘娘勿怪。“ 王美人的话顿时让谷雨心里乐开了花,刘彻脸上终于有些挂不住,他轻轻用手肘碰了一下王美人,王美人则扭转头来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彻儿,你机敏沉稳,要是有什么不对劲,可得顾着谷雨,千万不要惹你父皇生气啊。“ 她眼中满是殷殷之色,根本就没有给刘彻留下反驳的机会,直接就对那个宦官又出声恳求。这原本也不是什么难事,内侍自然是一口答应。 刘彻知道木已成舟,此时若坚持不去,只会让王美人难过,相比而言,他去总比让王美人去受气要好得多。 这一路,谷雨都跑得无比欢快,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面无表情的刘彻,刘彻啊刘彻,你可要加油哦,今天我先去踩踩点,有机会一定要让你和阿娇快点对上眼,只要你们在一起了,长公主刘嫖的势力立即就会倒向你这边,哼!那个刘荣,就让他靠边站去吧! ###桃花实难画 刘彻和谷雨赶到合欢殿的时候,其他人都已经在那里了。 坐在正中央的是刘启和栗皇后,左下首主客位上坐着两个女子,一个年约三四十,另一个则是约莫二十的少女。两个人眉宇之间有几分相似,就连神情也有点像,都带了几分高傲,想必就是刘嫖和阿娇母女了。 右下首空留着一张桌案,太子刘荣隔了这张桌案,另外坐着。那张空出的桌案离主位很近,看来是特意为谷雨留下的。 谷雨和刘彻先后进来,刘彻便冠冕堂皇地说了一番话,无非是怕谷雨有失礼数,所以王美人让他跟着谷雨免得闹笑话。 刘启想要责怪王美人多此一举,此时却也不好把刘彻赶走了。 原本就只安排了四张桌案,如今自然不能让谷雨和刘彻共一桌,让太子刘荣和刘彻共一桌又显得有些拥挤。 还是栗皇后机警,直接向谷雨说道:”谷雨,坐到外公旁边来,可好?“说着又向刘启似模似样地请示道,”皇上,不过是一家人的聚会,臣妾心想也没必要拘泥于那些繁文缛节,就让谷雨挨着皇上坐,这样可妥当?“ 栗皇后的提议立即赢得了刘启的好感,由她来提出既不显得突兀,又解决了座位的问题。 谷雨也理所当然地大叫一声:”好啊!“一个人就往前边去了,刘彻则请刘荣挪了一步换了一张桌案,自己则在最末尾的案后坐下了。 谷雨在刘启的旁边乖乖坐下,刘启心情大好,忍不住就端起了面前的酒盏,举杯先干。谷雨趁此时打量了一下她一心想见的阿娇。 阿娇面容姣好,五官精致,算得上是美貌的女子。只是和她母亲馆陶公主一样,阿娇的脸上也有一种骄纵的味道,她生来富贵,母亲是当今皇上唯一的姐姐,陪伴在窦太后身旁的唯一女儿,恩宠有加,对待这个女儿,自然更是娇惯。 阿娇眼眸中有些傲然,也是情理之中。 馆陶公主也仔仔细细地把谷雨打量了一番,面带笑意地对刘启道:”整个京城都知道皇上新封了一位翁主,连我都忍不住想来瞧瞧,好像还真是有些不一样。“ 刘启高兴地捋了捋胡须,对谷雨介绍道:”那边是朕的亲姐姐,还有她的女儿阿娇,以后都是一家人,可要记住了。“ 馆陶公主心中有些不乐,刘启对她的介绍未免有点不够礼貌,那谷雨是什么身份,是王美人的外孙女,且不论身份比自己低贱,那辈分更是比她要低两辈,怎么能连个该冠有的称呼都给省略了。 好在谷雨此时已经甜甜地对馆陶公主喊:”姑婆好,小姨好。“总算让馆陶公主胸中的郁闷缓和了一点。 刘启一乐,看着谷雨道:”你脑袋瓜子倒是转得很快嘛。“眼中满是赞赏和爱护之意,让栗皇后根本不忍去看。 刘启又指着谷雨面前的白瓷茶碗说道:”谷雨,你尝尝这蜜茶,好喝不好喝?“ 谷雨欣然点头,端起茶碗咕咚咕咚就把茶水倒下肚去,一股浓密的香甜沁入喉咙,这茶水里的蜂蜜还真是放得足啊。 刘启看着谷雨大大咧咧的样子,心里只觉得高兴。 一时歌舞上来,刘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些无趣的歌舞,谷雨哪里看得懂,不如换成蚩尤戏吧。谷雨,你喜欢不喜欢别人戴着牛头面具舞蹈、摔跤?“ 此时就连谷雨都有些受宠若惊了,她无意间将目光扫过全场,顿时将别人的惊讶收于眼底,连她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外公,其实无所谓的,跟外公在一起,看什么都好看。“ 刘启顿时将谷雨的回答引申了一下,忍不住去携了谷雨的手,高兴地笑道:”好,好,谷雨啊,以后别叫朕外公了。“ ”那叫什么?“谷雨这次是真糊涂了。 旁边的栗皇后带着促狭的笑意,”善意“地提醒道:”和我一样,称呼皇上就行了。“ 谷雨不过是装傻,并非真傻,听得栗皇后这一句”和我一样“,再配上她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谷雨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她把头撇向刘彻,后者低着头,似乎正对着几案怔怔出神,根本没有听见这边的话。 刘启对于栗皇后的建议并不补充,只是把握住谷雨的手又紧了紧。谷雨被刘启捏出一身汗来,后者却用一种怪怪的腔调说道:”谷雨啊,以后就留在朕身边吧。“ ”谷雨一直在外公身边啊。“谷雨仰起头笑嘻嘻地看着刘启,但对上的却是刘启眯成了一条线的双目,看得谷雨心里直发毛。 ”说了不要再叫外公了。“刘启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还带着一点不耐烦。 馆陶公主不明就里,见有些尴尬,赶紧插话道:”皇上,娇娇的婚期已经定了。按太后的话说,虽然皇上有令,凡事从简,但太子的婚事,乃是举国欢庆的喜事,这次无论如何也得办得隆重热闹,万不能让太子和娇娇日后想起了,有什么遗憾。“ 刘启松开谷雨的手,向馆陶公主说道:”皇姐,朕难道办得还不够隆重吗?仅聘礼就有黄金三万,朕娶皇后也不过万金而已!“ 馆陶公主不明白刘启怎么一下子变了脸色,还好刘荣适时地解围,”姑妈,父皇对儿臣和阿娇的这桩婚事已经十分上心,举国上下,都以节俭为责,独荣这次,耗资巨大,此乃父皇对我等的恩宠,荣已经感激不尽。“ 阿娇的眼光随意地在厅上游走着,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谷雨有心要掺合这件事,忍不住便主动去拉了刘启的手,”小姨要结婚吗?我是不是也要送上贺礼啊?“ 她这一摇晃,天真的问话又把刘启本来就不多的闷气给扫荡得荡然无存,”那你想到送什么没有?“ 谷雨摇了摇头,摆出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最后问刘彻道:”小舅舅,你呢?你送什么啊?我听来参考一下嘛。“ 刘彻神情一滞,他果然还是被她给牵扯出来了!他这时候才抬起头,正对着阿娇斜刺里抛来的眼光,”是啊,彘表弟,你要送我什么?“ 谷雨心念一动,阿娇叫刘彻的小名呢。阿娇一直不吭声,开口第一句话居然是问刘彻,怎么?莫非其实有戏? 刘彻淡淡地对上阿娇的双眸,规规矩矩地说道:”母亲与我会奉上贺钱……“ 话还没有说完,阿娇就打断道:”彘表弟,好歹我也是你的表姐,成婚的又是你的大哥,你难道不该送些不一样的东西?“ 阿娇的话立即迎来了谷雨的赞同,”是啊,小舅舅,你要送点特别的东西。“她也不知道是心里有企盼还是别的原因,总觉得阿娇有点针对刘彻,那语气里有一股火药味,正所谓无冤不成夫妻嘛,如果阿娇对刘彻原本就有意思,那不是更好办了? 刘彻不急不缓道:”彻儿身在宫中,极少出宫,也不知道送什么给大哥好,若是大哥和表姐不嫌弃,彻儿愿意画一幅画恭贺新婚。“ 刘启笑道:”彻儿的画技不错,如此甚好。“ 阿娇轻轻一哼,”画,我倒是不稀罕,荣哥哥刚刚给我画了一幅百花争妍,我看那幅画可比你画得要好多了。“ ”娇娇!“馆陶公主见阿娇不领情反而奚落刘彻,连忙出声喝止--尽管刘彻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但这样明目张胆地拒绝别人的好意也未免有些过分,”娇娇,彻儿也是一番好意,你怎么就这么不知好歹呢。“ 馆陶公主软绵绵的呵斥,阿娇听在耳朵里自然是不当一回事,她径直走到门外,从跟来的侍从手中拿回来一张白绢,当着众人的面就展开,只见白绢上花团锦簇,五颜六色的各色花卉齐聚一堂,还有蝴蝶在花团中来回穿梭,虽然不能说画有多上乘,但每一朵花都勾勒得细致用心,那蝴蝶身上的纹路显然是分了几次画上去的。由此也可以看出作画之人是十分用心。 刘荣见阿娇把自己的画在众人面前展示,赧然道:”荣画挤拙劣,阿娇不嫌弃就好,论笔法技艺,荣的画技实在不敢跟彻弟相提并论。“ 馆陶公主听得刘荣的自谦,赶紧替他说话道:”太子,你是太子,只要知道治国之道、领兵之法就够了,那些都是文人才子才做的事。“ ”可是我觉得荣哥哥画得很好啊!不比彘表弟差。“阿娇有心要奚落刘彻,还是一个劲地在刘彻面前卖弄。 刘彻淡淡一笑,道:”大哥这幅画,乃是用了大哥的心去画的,正所谓画由心生,大哥心里想着表姐,所以画出来的画也含有了大哥的一番深情。表姐爱慕大哥,方能将这画中的情意解读出来,以画传心意,表姐自然觉得大哥的画好。“ ”你……“阿娇被刘彻这一番话逼得说不出话来,当下咬了咬唇,”是啊,我与荣哥哥两情相悦,不论他画的什么我都觉得好。“当下就收起画,回到她母亲身边去了。 其他几个长辈都呵呵一笑,馆陶公主更是戳了戳阿娇的额头,”这么害臊的话说出来全不知羞!“ 可是谷雨在旁边死死地盯着阿娇,越看越觉得她像是在撒娇,故意气刘彻,只是刘彻全然不买账,反倒被他给气着了。 有戏,绝对有戏! 谷雨摩挲着手中的茶碗,浓浓的蜂蜜香味沁入鼻中,心中一动,忽而有了主意,眼见阿娇坐回去,便对刘彻说道:”小舅舅,你也赶紧画一幅画给小姨啊,你画不了那么多,你哪怕画一枝花也好啊!“ 刘彻看似无意地瞥了谷雨一眼,谷雨估计刘彻掐死她的心都有了,但还是天真地望着刘彻。刘彻恭谨道:”表姐心里已经有了最好的画,彻儿再画,就显得有些多此一举了。“ ”怎么会呢,你送礼物是你自己的心意,小姨觉得哪个的好,她自己心里有数嘛。是不是啊,外……皇上?“谷雨说着看向刘启。 刘启听谷雨没有叫自己外公,心情大好,便顺着她的意思点了点头,”是啊,彻儿,你回头也画一幅吧。“ 刘彻早知道谷雨会利用刘启施压自己,倒不意外,只是拱手称诺。 谷雨笑道:”就现在画嘛,你先送幅小的给小姨,回去再画一幅大的。我也想看小舅舅作画。“她说完就看着阿娇。 阿娇果然对谷雨的提议兴趣十足,尽管面色不善,却也赞同道:”是啊,彘表弟,你就画一幅来吧。“ 此时,刘彻已经是骑虎难下,谷雨便站起身想去拽他,”走吧,走吧,到刚才去的那个花园里画去,我看那里有不少花呢,你想画什么都行。“ 尽管所有人都觉得没有必要,但谷雨只要再捏捏刘启撒撒娇,刘启就雅兴大发。他算是弄明白谷雨为什么要去花园了,什么作画,根本就是贪玩想去御花园里玩耍。 见谷雨兴致勃勃,刘启便也青春焕发,召集其他人就一起到苍池旁边的花园中看刘彻作画。 谁也没注意,谷雨的手中端着一个白瓷茶碗。 此时的花园正沐浴在晚霞中,苍池水碧如翡翠,晚霞之下,更映得花苑中的鲜花火红似锦绣。 排开的白绢之后,端坐着刘彻,他的身形笔直修长,淡然地对着一尘不染的白绢,若是没有围观的人群,此时的一幕,就好像发生在人间仙境。 谷雨自告奋勇地推开他人,替他研墨,一边在旁边好奇地问道:”小舅舅,你要画什么花啊?“ 刘彻定了定神,也不答话,提起蘸足了墨汁的毛锥就往白绢上一挥而去,如行草书一般,遒劲飞动,简单几笔就将树枝勾勒出来。 谷雨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刘彻却已经又换了一枝小狼毫,蘸饱了朱砂,在树枝上点缀起来。手腕轻转,笔下已经绽放出一朵鲜艳的五瓣桃花。再之后,手越发顺畅,笔下的桃花一朵接着一朵,如同正装的美人,隆重而惊艳。或是含苞待放,或是开得正酣,春意就在瞬间从他的笔下一丝丝流淌而出。 周围的人都看得如痴如醉,兴头正足之时,刘彻已经搁下了画笔。 见刘彻已经又换了笔,眼瞅着就要题字,刘启忍不住问道:”你这就画完了?“众人凑在旁边一看,硕大的白绢除了正中央约三分之一处有一枝斜开的桃花,其他两边蓦地都是空白。刘彻这也太敷衍了吧? 别说馆陶公主不悦,就连谷雨都恨不能一棒子敲向刘彻的头,她给他争取到机会,他也不知道好好儿表现,他难道不知道以他刚才的水平,等他把整个画布都画满了,连她都要为他动心了吗? 哪知道谷雨恨铁不成钢,阿娇却突然慨叹一声,”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一句话说出口,就好像意识到自己失言,赶紧把嘴一撇,补充道,”不过我看彘表弟画得挺快的,不假思索,就这么急着完成任务吗?“ 桃花难画?谷雨心中一动,这句话为什么让她有种熟悉的感觉,好像以前听过?谷雨心中犯疑,此时却没有心思去回想,因为阿娇刚才一句无心的辩解,已经暴露了她的内心--她对刘彻,绝非毫无感情。 刘彻不急不缓地提起狼毫在白绢的左侧落笔,洋洋洒洒,一挥而就,写的正是《诗经》中的一篇。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刘彻又蘸饱了墨汁,在白绢的右侧毕恭毕敬地写下”祝愿大哥与表姐永结同心,白首偕老“。 至此,众人算是明白为何刘彻别的不画,独独画了一枝桃花,原来是因为诗经中的这首歌谣,用桃花的灿烂、果实的繁盛来寓意往后婚姻的美满。尽管朴实无华,但用在此处却是恰到好处。 在刘彻如此一题词之后,整张白绢,尽管着墨不多,但也算得上布局合理,至少是瞧着不突兀了。 刘启笑着捋了捋胡须,看着刘荣道:”这也是你弟弟的一番心意,你们二人就好好儿收着吧。“ 可是阿娇的脸上却一点喜悦之情都没有,好像原本还有一丝期望似的,但在看到刘彻所写的祝愿之后,只觉得整个人都被泼了一盆冷水,她冷冷地看了刘彻一眼,当着所有人的面冷冷地说道:”多谢彘表弟的画了,但我还是觉得荣哥哥画得好!“ 刘彻对于阿娇的话毫不在意,他优雅地站直身子,对上阿娇的双眸,”在表姐眼中,旁人自然是及不上大哥的。“ 正说着,眼前两只粉色的蝴蝶飞舞,阻隔了两人的视线,旁边一个宫女忽然”呀“了一声,虽然失言,但众人听得那声之后,也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每个人的心底都同时惊呼出声。 只见刚才那两只粉色的蝴蝶全部都停留在白绢之上,颤抖的粉红翅膀分别盖住了两朵红艳艳的桃花。 若说这两只粉蝶只是巧合,那么接下来往白绢上飞扑而去的几只花蝴蝶则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一枝手绘的桃花,墨迹未干,竟然惹来了这许多的蝴蝶,任是谁瞧了这样的一幕,都不得不为之心动吧。 好漂亮,小舅舅你画的花好漂亮,好多蝴蝶啊!“谷雨没有起身,刚才就一直跪在白绢旁边,现在见到这么多蝴蝶,忍不住出声说道。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各人的表情,全体动容,只不过有人欢喜有人忧。栗皇后和刘荣的脸色都算不得好看,在对着白绢的时候,众人都似乎没必要伪装自己的心情。其他人眼中则是惊异和喜悦。这其中,阿娇的表情最是夸张,整个人好像一瞬间变得光彩照人,眼睛怔怔地盯着停留在画上的蝴蝶,满脸惊喜,却渐渐地红了眼圈。 谷雨心中欢喜,忍不住看向刘彻,正好与他四目相对。他还是那样面无表情,让她猜不透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彻儿,你是如何做到的?“刘启展颜问道,对于这个只知道沉湎于琴棋书画的儿子,刘启极少关注,可今日,他却不得不对刘彻刮目相看。 刘彻没有回答,谷雨抢着说道:”一定是小舅舅画的桃花跟真的一样,那些蝴蝶就全部上当,跑到小舅舅画的画上来了,是不是啊?“ 刘启笑着点点头,”谷雨你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他转头看了一眼刘荣和阿娇,刘荣赶紧收起心思,躬了躬身,后者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画。 ”荣儿,阿娇,你们弟弟的这份礼物,依朕看算得上是无与伦比,若非彻儿费了真心,只怕画不出如此高妙的画,连粉蝶都信以为真。你们二人可要好好儿收藏啊。“刘启的话说出了在场其他宫女的心声。 这些宫女平素就觉得这位年龄不大的胶东王爷风采迷人,如今亲眼所见他的绝技,无不心神激荡,险些就要感动得落泪了。 刘启是说者无心,但其他人却听者有意,若非费了真心,是画不出这样的画来的。阿娇好像只把这句话听入耳,当即深呼吸了一口,抬起头来,笑颜对着刘彻,”彘表弟,谢谢你的画。“这番话说出口的时候,倒完全不似刚才的盛气凌人,反而多了一分温婉。 谷雨偷看阿娇,只见她双颊上的红晕还没有完全消散,此时对着刘彻的眼睛更有些灼热,”这幅画,我会珍藏的。“ 尽管不过是只言片语,但阿娇对刘彻的态度却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刘启全然不觉,还当是一幅画让阿娇对刘彻不是那么厌恶了,有些高兴地说道:”很好,很好,荣儿与阿娇大婚的时候,何不把这画也拿出来让诸位宾客瞧瞧,朕的彻儿有神来之笔,可不是一件稀罕事吗?“ 阿娇低头躬身,当着众人的面就对刘启说道:”皇上,阿娇想珍藏这幅画。“ 这话说出口直让刘荣和栗皇后的面色有些不善,但却找不到由头。刘荣算是很有风度,也站在阿娇一侧对着刘启说道:”是啊,父皇,彻弟的这张画十分特别,还是不要示于人前吧。“ 刘启笑了笑,”随你们了,反正这是彻儿送给你们的新婚贺礼,不是给朕的。呵呵。“他说着看了谷雨一眼,心中不知盘算着什么。 当下几人又在园中赏了会儿花,不一时,有宦者过来告诉刘启边境有急报,刘启不得不将众人扔下,带着刘荣往前殿去了。 刘彻也顺势推说不适,要回去歇息。谷雨一心想要邀功,今天已经让阿娇真情流露,见好就收,便也尾随着刘彻一路小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