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掖庭,乃是婕妤以下的妃嫔所居之处,有二十八里之广,包括丹景台、云光殿、九华殿、鸣鸾殿凡三十二处大大小小的宫殿。虽比不上椒房殿、合欢殿的富丽堂皇,金铺玉户,但青琐丹墀却也十分考究。 掖庭西北边有一处名叫盛丽宫,王美人便居于此处,她生的女儿皆已出嫁,只有快要成年的皇子胶东王刘彻陪伴在左右。 夜宴酒罢,王美人与平阳公主领着谷雨往盛丽宫赶来。 静月夜,月色缭绕,古朴又轻缓的乐声从盛丽宫中传了出来,那声音低沉如叹息,古朴醇厚却又有着一种苍凉,是颂埙的音色。 颂埙的音色原本就低沉,如泣如诉,但这乐声虽然苍凉却并不悲怆,虽然低沉却不是呜咽,隐约能让人听出些别的味道,再加上曲风古典,配着这月色,让人如临仙境,但觉音乐随风入夜,润物无声,整个人都被感染了。 平阳公主扶着王美人,三个人都驻足于殿前,倾听了一会儿,平阳公主终于开口道:“母亲,弟弟又在吹埙了。这才过了多久,他的技艺又娴熟了许多。” “是啊。你弟弟的才智都搁在这埙上了。”王美人不无心酸地说道。 弟弟?平阳公主就一个弟弟吧? 谷雨怎么都没有想到这埙声竟然是从刘彻的唇下发出来的。她知道历史上的刘彻也算得上一个文学青年,在音乐方面也有较高的造诣,可却没听说他会吹埙啊。以他这水准,估计在后世开演唱会,世界巡演都没有问题啊。 谷雨收起自己的心神,被王美人拉着手,进了盛丽宫。 盛丽宫面积不大,算得上小家碧玉的精致,也分正寝和左右燕寝,另有小室。 王美人回来,自有宫女迎出来,那乐声便也戛然而止。 平阳公主面带笑意,向宫女说道:“去把小王爷请出来,我都好久没有见到他了,今夜让他见个人。” 平阳公主话音刚落,便听到一声舒缓的呼唤,一个白衣少年从殿内走了出来,“姐姐,终于来看彻儿了。” 谷雨睁大眼睛,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陡然加速。刘彻!她要见到他了!连她自己都想不到,不过是穿越的第一天,凭着她的努力和运气就能见到他了! 他披着白色宽松的外袍,斜襟半掩,将袍下的肌肤隐约露着,他随意地趿着木屐,向这边信步走来。脸上挂着恬淡的笑容,看得出有些欣喜,但却不热烈。一派从容、潇洒的样子,仿若饮酒宅边水,云影自悠悠。 此时的刘彻年近十六,月色下不足以将他的面容看得真切清楚,但朦胧中,月光勾勒下的轮廓也足以让谷雨感觉得到眼前的少年绝对有着一张俊美绝伦的面孔,这张面孔上还有着一双非比寻常的眼睛。 这就是刘彻。 谷雨一直盯着他瞧,要将他与印象中的刘彻叠加起来,却无论如何也不能重合。但却又隐隐觉得这样的刘彻似乎比自己印象中的那个要好,嗯,至少比她想象中的要帅。 一想到此,谷雨不禁心突突直跳,连忙收住自己花痴的心思,但还是忍不住咧嘴一笑,这个刘彻我喜欢。 刘彻的目光从谷雨的身上轻轻地滑过,将谷雨有些犯痴的模样收在了眼底,但眼前的谷雨却丝毫没有引起刘彻的兴趣,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平阳公主身上,“这么晚了,姐姐就别回去了吧。” 王美人对于刘彻对谷雨的忽略有些着恼。她这一路都牵着谷雨的手,生怕她会走丢了,但却一直没有和谷雨说话,只恐被有心人听了去,直到进了盛丽宫才开口道:“彻儿!你姐姐跟你说要让你见个人,怎么就没听进去呢?” 刘彻这才再度把视线停留在谷雨身上,看了一眼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少女,刘彻实在猜不到她是谁,但眼见王美人面色红润,脸上挂着喜色,便顺着她的意思问道:“母亲,她是?” 王美人有些激动,握着谷雨的手又紧了紧,“她是你大姐姐的女儿呀。”她眼中隐隐泛着泪光,摸了摸谷雨的头,对她说道,“好谷雨,外婆可想死你妈妈、想死你们母女俩了……” 王美人想到金俗已经不在人世,尽管也设想过这个结果,但亲耳证实,还是忍不住有些悲怆。 谷雨始终盯着刘彻,但见刘彻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异色,显然此时刘彻才明白王美人所指的大姐姐是何人,他肯定不能理解谷雨身为金俗的女儿又怎么会到宫中来,更何况还是在夜宴之后,随着母亲如此光明正大地进来的。 平阳公主则长吁了一口气,仿若从一场大难中回过神来。她想让王美人忘却悲伤,便也拉着谷雨道:“小翁主,快叫舅舅吧。” “是啊,快见见你小舅舅。”王美人破涕一笑。 “舅舅?”谷雨忍不住脱口喊了出来,想到自己居然要叫眼前还是少年的刘彻舅舅,只觉得有些好笑。 刘彻平静的眸子里起了一丝涟漪,翁主?他不解地看了谷雨一眼,又探询地看向平阳公主,等着她解释。 平阳公主笑道:“你今夜没去,算是不知道九死一生的感觉。”她看了王美人一眼,两人心照不宣,还是等进了屋子再详说。 当下王美人拉着谷雨往寝宫正室走去。平阳公主跟刘彻并排走着,一边向他说道:“咱们这位外甥女倒是个吉星,两句话就讨得父皇欢心,今夜已经被父皇封为翁主了。” 刘彻微微一怔,第三次看向谷雨,想要好好儿打量一番,但此时的谷雨只将孱弱的背影冲着他,在前边略带欢欣地快步走着。 平阳公主一进来就将曹寿复述的如何遇见谷雨、公孙贺如何发现谷雨是金俗女儿一事原原本本地又说了一遍。 王美人听得认认真真,刘彻只是面带微笑地在旁边听着,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外甥女似乎兴趣不大。 谷雨自然还是装着傻,她突然发现,尽管她已经见到了刘彻他们,但该以怎样的方式帮他们,她心里还没有一个谱,也许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吧。 她一直被王美人拉着手,坐下的时候也是挨着王美人。谷雨瞧了一眼刘彻,烛光下,他的样子倒是清晰了。灯光昏黄,他的那双眼睛灿若星辰,深邃如海,越发显得明亮。能拥有这双眼睛的主人,定然不凡。谷雨因他的这双眼睛而对现今处于劣势的刘彻充满了信心。 但当和他四目相接的时候,她从他的眼眸中读出的,不是雄心壮志,而是淡漠,淡漠得让人以为他与世无争。 “母亲,栗皇后千方百计地陷害我们,今日更摆下宫宴想要将我们彻底扫除。要不是谷雨误打误撞,讨得父皇欢心,今夜,只怕我们都已经在牢狱中了。”将曹寿所见所闻说完,平阳公主不无悲愤地感叹道。 王美人直到此刻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弄清楚,听得平阳公主的话,面色一白,“我实在不明白,皇上有那么多皇子,我家彻儿又不讨皇上欢心,皇上不来我这儿更是多时,她为何偏偏要针对我家彻儿?” 平阳公主沉默不语,这个问题想来是困扰他们很久了。 刘彻突然出声道:“母亲,皇后今日本已经是破釜沉舟之势,却不想功亏一篑,只怕再生计谋时,会比今日更加凶猛。” 王美人和平阳公主都是心里一紧,“那该如何是好?” 刘彻看着王美人,“母亲,彻儿再过两个月就要成年,不如彻儿现在就奏请父皇,让父皇提前将我派去胶东,母亲就随我一同前去。既然他们不待见我们,我们就走得远远的,到了胶东,母亲就用不着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谷雨一听这话,差点没把下巴给惊脱臼,这是刘彻吗?他不该是那个霸气横秋、以武立国的一代天子吗?怎么真正的刘彻原来是这样的性子啊?主动避让,与世无争,这样的刘彻,皇位不被人夺了才怪! 刘彻的话倒是惹来了王美人的赞同,“只是不知皇上他答应不答应,我若是现在就随你去藩国,不知旁人会不会反对。”她说着又看向平阳公主,“要不你也早点和曹寿回平阳,在这里迟早要出事的。” 平阳公主一愣,“母亲,女儿之所以和曹寿留在京城,就是想着与母亲和弟弟相互有个照应--咱们家不比栗皇后,满朝文武都向着太子,早已根深蒂固。女儿要是就这样走了,母亲和弟弟就更加孤掌难鸣了。” 刘彻轻轻一笑,“姐姐,你放心吧,我会照顾母亲的。明天我就同父皇说,我相信他不会反对。”他轻轻地摩挲着手中一直拿着的陶埙,云淡风轻,却又给人一种成竹在胸的感觉。 平阳公主叹了一口气,见刘彻和王美人去意已决,也知道再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躲避栗皇后的迫害,便只有点点头,“只有这样了。但愿栗皇后能就此收手。等母亲和弟弟离京后,我就和曹寿回平阳去。” “不行!”谷雨听得刘彻明天就要跟刘启申请离京,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刘彻真要是出了京城,再想让他回来,可就难上加难了!更何况刘荣与阿娇大婚将至,时间紧迫,她恨不能让刘彻昼夜不眠不休,想法子把阿娇追回来,他居然要出京城? 谷雨铿锵有力的反驳,顿时让三人愣住了。王美人低眉看了看谷雨,后者已然意识到自己的莽撞,转而天真地说道:“外婆,你们去哪里,要和谷雨分开吗?” 王美人莞尔一笑,“怎么会呢,外婆去哪儿都带着你。咱们随着你舅舅去胶东。” “那外公呢?外公也一起去吗?” 王美人怔了怔,摇摇头,“他不去。” “为什么?难道外公外婆不是一家人吗?一家人都该在一起的。而且谷雨说了要陪在外公身边,咱们把外公也叫上,好不好?” 王美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皇家不比寻常人。谷雨,外公不是你一个人的外公,你以后就待在外婆身边,只有外婆不会害你的。” 说出这话的时候,王美人的心中只觉得无限悲凉,伸手就把谷雨揽入怀中。谷雨从王美人宽袖中探出头来,看了一眼刘彻,他正低眉继续把玩着陶埙。 他明天真的要去找刘启?不行,绝对不行。 清早,一身酒气的曹寿回到了平阳侯府,刚进门,家仆就凑到曹寿的耳畔说了几句,曹寿虚浮的脚步立即变得急匆匆,飞快地往里赶。 “公孙兄,你怎么在这儿?早知道,便叫人通知我一声。” 公孙贺闻出了曹寿身上的酒味,微微皱了皱眉,叫人通知他?整个侯府上都没有人知道曹寿的去向,能上哪里去通知他? 但公孙贺只是淡淡地问道:“侯爷去哪里了?贺等了一晚,昨晚上可是出了大事?”太子刘荣发了话,昨晚自有人拦着公孙贺不让他进未央宫。 公孙贺心忧王美人一家,只恐昨夜已发生大动作,但他却无可奈何,于是只有又回到平阳侯府等待曹寿和平阳公主,哪怕有点消息也好。整夜没有合眼的公孙贺,直到天明才看到曹寿的人影。 曹寿瞧了一眼忧心忡忡的公孙贺,不由得笑道:“公孙兄你还不知道?这次你的消息可不够灵通了!皇上已经张榜,封了那个傻子做翁主!公孙兄,没想到那傻小子,不,是傻妞,居然有这样福气!” “什么?翁主?”公孙贺不禁愣住了。 过午的时候,整个未央宫都暴露在日光之下,能感觉到路面往上透着一股热浪。 刘启早朝和处理国政一般都在未央宫的前殿完成。下朝之后,便会在前殿另外的常室中歇息片刻。冬日的时候在温室殿,春夏则在清凉殿。 估摸着刘启已经下了早朝,刘彻一个人从盛丽宫走了出来。 他才从掖庭走出来,就听见背后有一声清脆的叫唤:“小舅舅!” 刘彻脚步停住,转头一看,只见谷雨小跑着上前来。 “怎么了?” 谷雨气喘吁吁,瞅准刘彻出发,趁人不备就跟了出来,她可不能让刘彻就这样去找刘启。“小舅舅,你要去见外公吗?我同你一起去啊。” 她仰起头看着刘彻,故作一副天真的样子。但刘彻对于谷雨这可爱样毫无兴趣,他直接拒绝道:“这恐怕不方便,我看你还是回去乖乖待在你外婆身边比较好。” “为什么?小舅舅你不喜欢我和你一起去吗?”谷雨总觉得刘彻对自己说话的语气十分平淡,平淡中还透着一股不友好,她琢磨不透刘彻的心思,只好继续装傻。 刘彻笑了笑,“是啊。不喜欢。”便一个人又继续向前走了。 谷雨一愣,没想到刘彻这么直接。虽然吃了一闷棍子,但谷雨还是不得不继续跟着他,刘彻走得慢,她就大跨步走着,刘彻走得快,她就后边小跑起来。 一会儿的工夫就已经到了前殿的北门。 刘彻终于停下脚步,扭转头看了一眼气喘吁吁的谷雨,忽而笑道:“小舅舅给你讲个故事可好?” “啊?讲故事?”谷雨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看刘彻的神情,却又不像是幻听,不由得傻傻地应道,“故事?好啊,好啊,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刘彻掸了掸袍上的灰尘,“远古曾经有一个怪兽,名叫猰貐,这猰貐曾是天神,但被另一个叫危的天神射杀之后,就变成了食人的妖怪。因为他曾是天神,变成妖怪之后,却也有不少本事。于是他化作人形,隐匿在人群中,趁人不备就把人给吃了。不过,怪兽终究是怪兽,不是人,就算它隐藏的本事再好,还是有破绽。最后那怪兽被后羿发现,一箭射死,结果了性命。” 谷雨听了刘彻的话,心一颤,再看向他的时候,刘彻又恢复了恬淡的笑容,“小舅舅说的这个故事,好听吗?” 谷雨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寒意,刘彻这故事摆明了是在影射自己,他是说自己在装傻?把自己比作食人怪兽,总有一天会被后羿给射杀?什么比喻!刘彻与她只是简单的接触,仅凭平阳公主对昨夜宫宴的描述就认定她是装傻?他未免也太聪明敏锐了点吧?他若有这聪明机警,怎么凡事还会被刘荣捷足先登呢? 谷雨怔怔地站在那儿,刘彻已经转头走向北门,还没走近,北门外站着的内侍就已经迎了上来,“王爷,您来得不巧,皇上刚刚乘舆去渐台了。” “苍池渐台?这个时候?” 内侍仰起头望了望天,午后的阳光正是猛烈,眼睛顿时眯成了一条线,“是栗婕妤身子不好,皇上说陪她在渐台上坐会儿。” “这样。”刘彻看了一眼前殿凸出来的檐角,转身向西南方向走去。 谷雨依旧跟在刘彻的背后,脸上甚至还带着笑,刘彻比她想象中的要聪明,事情进行起来应该更容易了! 刘彻回头看了一眼谷雨,正好对着她的笑脸,不禁有些愕然。他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走着,但步伐已经放慢了许多,显然是等谷雨追上他。 刘彻轻轻一笑,“听完了故事,还要跟我一起去见父皇?” 谷雨也笑道:“小舅舅,谷雨也有个故事要说给小舅舅听呢。从前有一个男子看到神女下凡,在溪边沐浴,那男子就把神女的衣服偷偷地藏起来,后来神女没有衣服就不能回到天上去,便和男子结为夫妇,帮男子洗衣做饭、生儿育女,好似平凡夫妻。日子久了,男子便将妻子是神女的事情说与他人听,以此炫耀,他妻子不能忍受,自去取了被他藏起的衣服,飞升上天,再没有回来。 ”小舅舅,其实他妻子早就知道自己的衣服被她丈夫藏了,但却一直没有点破,两个人相濡以沫。可是那个丈夫偏偏要说破,最后两个人不欢而散。小舅舅,你说那个男人傻不傻?他妻子又不会害他,要是他们继续互相装下去,两口子现在还在好好儿过日子呢!“ 刘彻止住脚步,静静地看了一眼谷雨,忽而轻蔑地一笑,大踏步向前走去,扔下一句,”什么比方,谁与你两口子!“ 谷雨被刘彻说得脸一红,自己只顾着告诉刘彻她不会害他、只会帮他,于是随便打了个比方,哪里知道他居然还来一个断章取义,难道我这个比方不够贴切吗?两口子,谁跟你两口子啊! 见刘彻走快了,谷雨也来不及暗骂,加紧脚步,追了上去,”小舅舅,等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