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北阙，已经下了马车的刘荣和韩嫣并肩走着。 谷雨被韩嫣拽着。一路上，韩嫣一直在问谷雨姓甚名谁，谷雨只是闭口不说，问得急了，便回一句，“你又不是大哥，我不告诉你。”愣是没给韩嫣好脸色。 她心中认定韩嫣不会把自己怎么样，至少在没有扳倒王美人之前，是不会对自己不利的，所以有些有恃无恐。 至于刘荣，谷雨很想好好儿打量一下他，看看他到底是不是那个胆大包天的穿越者。 只是这一路上他都不大说话，只静静地坐在一旁思考事情，下了车也只是一个人踏步向前走，听得韩嫣在旁边以美食相诱，要迫使谷雨到时候说出自己母亲姓金的话来，刘荣终于驻足，淡定地看着韩嫣，“她究竟是不是都不重要。今日母后设下此局，就算没有她，也会有别人来充当这个角色。你也不必强求她了。” 刘荣的脸阴沉沉的，看向谷雨的时候，他面无表情的样子直让谷雨的心颤抖了一下，没有她，栗姬也会找别的人来冒充王美人的女儿和外孙，原来栗姬早就已经打算用这件事彻底打击王美人了。 未央宫白虎殿位于未央宫的西北方，场地开阔，殿前有一个用假山石堆砌而成的白虎雕塑，栩栩如生，虎虎生威，给白虎殿平添了几分霸气。 今夜，一场皇室的家宴便在此正殿中举行。 皇帝刘启总共生过十六个儿子，算得上子孙丰盈，除了已经加冠的成年王子，还有不少皇子留在宫中，陪伴在母妃身侧。今夜，众妃嫔与皇子公主齐聚一堂，响应栗皇后的号召，请皇上享受天伦之乐。 歌舞起，乐声悠扬，老皇帝刘启由皇后栗姬与栗姬的侄女栗婕妤相伴左右，坐在中央微眯着醉醺醺的双眼，俯瞰着席上众人。 “皇后，怎么荣儿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老皇帝扫了一圈，看到下首太子的坐席上还是空荡荡的，忍不住皱眉问道。 栗姬也有些着急，她朝旁边的栗婕妤使了使眼色，栗婕妤立即娇声倒在刘启怀里，“皇上只关心太子殿下，却不关心妾身。妾身都已经好半天滴水未进了，皇上怎么就不安慰安慰臣妾……” 人越老就越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子，就越迷恋那朝阳般的青春。听得栗婕妤娇嫩的声音，刘启忍不住捋了捋须，把手搭在了栗婕妤的纤纤细腰上，“是朕的不是了，朕这就让他们给你换碗热羹来。嫦儿生了病还要来陪朕，辛苦嫦儿了。” 栗婕妤嫣然一笑，“这可使不得，要是被别的娘娘看到了，又要说皇上偏心，我可受不了那些眼色。”她说着就往下首瞧了一圈，目光定格在坐在最末端的两个女子。 刘启知道栗婕妤所指何人，坐在最末座的正是王美人和平阳公主。因为公孙贺之前的提醒，胶东王托病没有出席夜宴。 刘启见两人愁眉苦脸，对殿内的歌舞提不起兴趣似的，便忍不住埋怨栗皇后道：“皇后和嫦儿既然不喜她们，又何必找来，让朕瞧了也添堵。” 栗皇后恭谨地帮刘启斟满酒。他虽然不喜王美人一家，但始终没有废黜王美人，就算自己给王美人设下了多少陷井，却只是令皇帝对她一家越来越厌恶、越来越冷淡，但也仅此而已。 不过，今晚，就不一样了。 栗皇后扫视了全场一眼，在座的皇子妃嫔没有半百也有二十之众，再加上这么多的内侍和近臣，众目睽睽之下，她不信皇帝还会念及旧情。 栗皇后故作大方道：“她们也是皇上的家人，既是家宴，便没有不出席的道理。何况，臣妾听说王美人有一位故人来到京城寻访王美人，想到王美人一定想一家人团聚，所以荣儿就出宫去接那位故人，想必很快就到了吧。” 皇帝对于栗皇后的话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只点了点头，专心地看着栗婕妤，又说了会子话，正好一曲终了，歌姬舞姬退下，报说太子殿下驾到。 谷雨跟着太子刘荣和韩嫣进了白虎殿，第一眼就瞧见了正中央案后跪坐着的黑袍老者，想来他就是皇上刘启。 谷雨约略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下全场，左右两边各有五案，每案后坐着两三人，只是不知道其中谁是王美人。 刘荣和韩嫣一进来就向刘启行起了大礼。 刘启似乎对刘荣十分喜爱，见他出现，眉眼展开，朝他摆了摆手，“荣儿回来就好。这酒过三巡，就差了朕的太子，让朕多少觉得有些缺憾。” 刘荣起身，走上前，来到刘启面前，朝刘启再作了一揖，“父皇，儿臣听人说王夫人有一位故人在京城到处寻访夫人，儿臣便出宫把王夫人的故人带进宫来，所以才来迟了，还望父皇恕罪。” “哦？故人？”刘启皱了皱眉，瞧了一眼坐在下首的王美人，她也是一脸茫然。 “是哪家亲戚？”现在气氛融洽，刘启也不想生气，便耐着性子替王美人问道。 刘荣和韩嫣已经让出一道，把被他二人身形掩盖的谷雨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 “她？！”刘启这下子忽而有了兴致，莞尔一笑。殿中央站着的分明就是一个小姑娘，这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又怎么可能是王美人的故人？ 此时的谷雨披着头发，头发上的水汽还没有完全干，整个人就这样被罩在宽大的袍子里，更显得瘦小。她眼巴巴地看着刘启，左手一直握着右手，心里不停地告诫自己，稳住，一定要稳住，没到最后一刻就不能放弃。 韩嫣见所有人都茫然不懂，便走到谷雨身旁，轻声说道：“谷雨，你告诉大家你娘姓什么，叫什么名字？王夫人是你的什么人啊？” 如此一说，王美人旁边的平阳公主顿时色变，她刚才就已经隐隐地猜到了什么，现在听得韩嫣的话，心下更是一惊。平阳公主进宫之前，曹寿就已经把谷雨的事告诉了她，她正准备寻个时机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的母亲，然后再看情况而定，哪知道她还没有来得及告诉王美人，栗皇后那边已经先一步把这个谷雨掌握在手中！ 平阳公主手足冰凉，心想完了，这次只怕要永不翻身了！她看了自己的母亲一眼，但此时的王美人却还是一脸懵懂地看着正中央站着的谷雨，实在不知道自己和她会有什么渊源。 谷雨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猜到自己要面对的是怎样的局面，正如刘荣说的，不论自己承认不承认，他们都会让刘启知道自己是王美人私生女的女儿，都会让王美人这段不光彩的历史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刘启原先不计较王美人是结过婚生过孩子的，并不表示他现在不计较。就像朱元璋他老了以后就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当过和尚放过牛一样，刘启也不想在老了的时候还被人嘲笑他堂堂一个皇帝会要一个结过婚的女人，而且这个女人在外头生的野种外孙女还找上门来了！ 刘启绝对不能容忍！ 谷雨孤零零地站在大庭广众之下，抬眼看着一旁冷峻的刘荣和毫不怜香惜玉的韩嫣，只觉得心里泛着寒意。指望江文那个胖子来救自己基本上是无望了，死胖子现在都不知道回宫没有！ 虽然自己可以用急救圈在一分钟之内回到现代，对于自己来说，今夜的局面算不上最危险的，但对于王美人一家来说，最严重的后果是刘启将彻底地放逐他们。到时候王美人想要翻身更是难上加难，而要让刘彻登上皇帝的宝座，则是天方夜谭。 不行，绝对不能让栗皇后得逞！ 今夜，无论如何也要搏上一搏！ 谷雨抬起头看向座上还神情茫然的刘启，此时的刘启两鬓已然斑白，显得老态龙钟。她想要扭转王美人的失败定局，那就势必要让刘启对王美人的过往不追究，而不追究的关键就在她身上。她要让刘启觉得留下她比杀了她有更重要的意义。 意义？ 谷雨眼睛一亮，两只黑珍珠般的小眼珠子滴溜一转，看着老迈的刘启，暗暗地捏着拳头咬了咬牙，豁出去拼一把了！ 谷雨再抬起头的时候，就又同往常一样，可怜兮兮地看着韩嫣，“你……你们要我说什么？” 韩嫣面色一变，最怕这个时候谷雨会生什么事端，于是耐着性子对谷雨说道：“你不是要找王夫人吗？王夫人就在这里，你不想见她？” 王美人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平阳公主搀扶着母亲，但她自己已面色惨白，都要摇摇欲坠了。 韩嫣终于按捺不住，在一旁诱导着谷雨，把她的身子扳过来，对着王美人，“看见没，她就是你要找的外……婆。” 韩嫣的声音不大，但足够大部分人听见他的话。王美人身躯一震，平阳公主已经闭上了眼睛。 “外婆……她是？”王美人心里已经隐隐感觉到了，要不是一旁的平阳公主冰凉的手拉住她，她险些就直接奔向谷雨。 韩嫣这一声“外婆”算是把在场诸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火药味，令人窒息。 谷雨扫了王美人一眼，心想历史上的王美人不是该有很深的心机吗，怎么傻乎乎的？死到临头居然还完全没有察觉。 她对着王美人的方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揉着眼睛假哭道：“呜呜，外婆，王夫人，娘，我找到外婆了！呜呜。” 谷雨的开口嚎哭顿时让栗皇后和韩嫣都松了一口气，尘埃落定了吧！韩嫣刚开始还担心谷雨不会合作，却没想到她临到最后突然间这么乖巧地把王夫人喊作外婆，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刚才还温和可亲的刘启突然间黑了半张脸，原本摸着栗婕妤的手一把拍在了案上。 栗皇后朝栗婕妤使了一个眼色，栗婕妤在刘启耳畔小声说道：“不知道王美人有哪个女儿已经有这么大的孩子了？”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却像是针一样扎在了刘启的心口。 霎那间，尘封的记忆打开，刘启终于记起如今的半老徐娘、当年风姿绰约的女子王娡在进入他的宫中之前是结过婚的。那时候就有人把她的过往告诉了他，但彼时年轻，根本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事隔多年，早已经淡忘得干干净净。却不想，到现在旧事重提，那个不知道什么人的野孩子居然还找上宫门来，开口就叫他的女人外婆！这还真是闻所未闻！ 刘启阴着脸，一挥袖差点没把旁边的栗皇后给卷倒在地，“太子，你不做正事却把这些乌七八糟的人带到宫中作甚？” 刘荣似乎早知道刘启会对自己发火，已经想好托辞，躬身说道：“儿臣听说有个乞儿在市集乞讨，成日说些王夫人是她外婆的话。儿臣只是想将尚未形成的谣言消弭，才将她带到宫中来，还望父皇恕罪！” 栗婕妤也在一旁添油加醋道：“皇上，太子是一番好意，不想让皇家蒙羞，皇上怎么反倒怪罪起太子来了？” 两个人轻轻巧巧地就把刘启的怒火引到了王美人身上。刘启听得眼前的少女居然在闹市中胡说八道，更是一股无名火气，直接气得站了起来，走向大殿中央。 王美人双目中隐隐泛着泪光，还没来得及和谷雨相认，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她和刘启在一起这么久，如何不知道此时的刘启眼眸中闪烁着的是浓浓杀意！ 王美人只觉得百口莫辩，闭着眼等着刘启的发落。 一声清脆的叫唤响起，这声音差点没让王美人和平阳公主昏死过去。 “外公，外公救救我爹……”没等刘启走上前，谷雨忽然一把揪住了刘启的龙袍，可怜兮兮地仰视着刘启。 谷雨这一声“外公”，简直是在摸老虎屁股，在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敢有任何动作，生怕一不小心就受到了牵连。 韩嫣和刘荣都忍不住看了谷雨一眼，眼中多少闪过一丝不忍－－公孙贺，你的这个“弟弟”肯定是回不去了。 王美人心中凄苦，差点就落下泪来，为何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家人团聚？而团聚之后每个人的下场虽不知却可以想象。
